心电感应

看到一块大石头砸到妈妈的脚踝！当时我念中学二年级。

绝对不是痛传导到我的身体，而是不可思议的惊恐，让我从床上倏然坐起，下意识地抓起闹钟看时间，当时是清晨七点零五分。

这个画面，清楚且具体地被放大到我眼前。为什么会梦到妈妈被石头砸伤？且这景象太真实，像是我也在现场。再无睡意了，走出房间，整个家静悄悄，只有我一个人。没见到妈妈的踪影，她一大早出门？

事后才知道，妈妈为了筹措哥哥就读私立学校的学费而出门，踩到路边水泥做成的水沟盖（不是我画面里的大石头），水沟盖却翻覆，打伤了她的脚踝，就近在住家附近知名的医院急诊，入院后由院长亲自开刀。院长说，若是迟了到医院，整条腿得截肢。由于伤得不轻，脚踝挖开的伤口，以大腿的皮肤植皮。

此后，妈妈白净的大小腿留下伤疤，但可以感觉妈妈并未自怜自艾，也不委屈。她是为生活、为儿子奋斗。妈妈的皮肤很白嫩，多年后犹见脚踝内侧凹陷的伤疤，像是安静的虫栖息着。我总想：还痛吗？

记得妈妈说，渐渐不痛了。

我不太相信，但也不曾针对这点再问她。妈妈当时受伤的时间确定是清晨七点过几分钟，她不讶异我的心电感应。按理，我在她的孩子里与她的关系最疏冷，样貌个性也不像她。

这件意外发生后，妈妈的双胞胎妹妹（也就是我的大阿姨）心急大意，将手伸进还在脱水转动的洗衣机里，顿时割裂手指，开刀截掉一小节，从此恢复不了原样。双胞胎姊妹一脚一手都受难，她们隐约察觉命运的连带性。

某一年的十二月，妈妈的这位双胞胎妹妹，来不及送医去世。失去亲人的痛有多痛？妈妈一直不肯透露丝毫，其实，她应该是深惧死亡的阴影。

对妈妈的心电感应，已不只这一次。有几次睡醒后更累，像是落入一深渊，那是没有气体的深渊、没有尽头的空间，我喘息着……吸入妈妈的忧伤惧怕。早已养成惯性地在梦醒后，立即看当下的时间是在哪一时、哪一刻。

台北街头四处是水沟盖，偶尔走避不及，沟盖会发出松动的声响，妈妈说：“得小心呀！”我却像是故意去踩踏，试图模拟妈妈当时的磨难。现在，我却想象着是地底的恐龙，城市拘禁了它，它也有伤心的故事？

时常觉得妈妈把她的勇敢强悍用错了地方，但我始终找不到方法告诉她。

我想告诉她：“身体受伤，不痛了；心里的伤呢？妈妈，不要伤心！”

妈妈因伤住进的这家医院，与我、与妹妹也结下生命因缘，是另两段的故事。我没把握敢揭开这般的创痛，但，我深知过了这些关卡，才是真正做到不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