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破碎的悲伤——评吴纯的小说《季忧兰》
2015-08-15刘秀丽
刘秀丽
长期从事文学研究和文学评论的人,都或多或少具备这样的本领,阅至小说的开头,主要人物一出场,就大致能够推衍出情节会往什么方向开展,看到小说在某个细节用了重墨,就能够揣测下文将在此笔墨处晕染出怎样的风景。这样的阅读一点儿也不乏味,能够调动你的全副精力。一部作品好似一个案件,阅读就是福尔摩斯断案,调动智慧、情感、既往的经验,甚至还需要不经意的外部刺激,最终才能还原案件的真相,还原小说创作的原相。这就是一般所说的读懂一部小说。这样的阅读能够带来一些沾沾自喜的小痛快,会提升阅读的自信,仿佛你和作者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你懂得他的用心良苦。许多需要被理解的作家喜欢这样的读者。
相当多的读者阅读小说,是为了读一个故事,你问他是否读懂,他所给予的肯定答案,是指读懂了一个故事,读懂了小说的情节。但也有一些作品,不是用来被懂得,不试图用一个故事打动人。吴纯的小说多属此类。阅读她的小说有一些困难,你很多时候都在花精力去找寻她要讲述的故事,但她总给你岔到老远的地方去,或者总不按照你以为的路往前走。刚读她的作品时,你甚至以为她故意不肯把一个故事爽快地奉送给读者,甚至会觉得她不是一个需要读者懂得和理解的作家,她是一个别别扭扭的作家,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这真是巨大的误解。需要怀揣一颗平静的心,放弃一些阅读小说的老经验和小聪明,才能够理解吴纯的小说,还给作者一个清白。吴纯不总在费劲地构思故事,如她自述,她不刻意去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也不急于塑造某种鲜明的性格。那么,我们能在吴纯的小说里读到什么?那就是破碎的悲伤。吴纯新作《季忧兰》,小说名称也许受感于窦唯的音乐《季忧兰》,这首曲子带着迷离暧昧的烟雨蒙蒙之感,又夹杂烦恼扰人的意味。小说的阅读感受和音乐的听觉感受倒是贴近,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这种悲伤的情绪贯穿在吴纯小说创作的脉络中,这一次,颇为显著。尤其有意思的是,窦唯的音乐前半部分尚算干净单纯,到了中间突然亢奋起来,热闹起来,小说《季忧兰》开头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单线独进,中间冒出传芳的故事,小说一下子丰富起来。借鉴其他艺术样式的小说作品有很多,能够与乐曲那么妥帖的,白先勇的《游园惊梦》之于昆曲《牡丹亭》算是极好,吴纯的《季忧兰》之于窦唯的音乐也是一例。
如果非要梳理出一个故事,那么《季忧兰》讲述的是一对母子,儿子徐良外出躲赌债,母亲徐兰在家里谨慎度日,并常靠出卖身体去堵要债人的嘴。四年以后徐良回家,在日常的闲谈中母亲得知徐良曾经和一个叫李传芳的女子相恋一年,对方突然消失,徐良没能找到她。徐良终于联系上传芳,仍然为她的丝毫消息而牵肠挂肚,为传芳有没有生孩子和孩子是不是自己的而纠结不停,母亲在母子关系的裂变之后决定去死,而徐良也终在多重的折磨中死去。
诚然,这是一出悲剧。是谁的悲剧?是怎么引起的?谁是悲剧之源?作品中无边的悲伤到底为何?我们不能将这种悲伤单纯地理解成一出爱情的悲剧。徐良到底爱不爱传芳?当然爱,他对传芳那么一往情深,为了传芳他逃跑,他守候,他甚至死去。可是,他爱的到底是什么?“死的只是孙传芳的影子,他会在其他人身上继续寻找她影子的附体。”他爱上的是一个可以爱的影子,他需要一个可以填补他的生活、他的空虚、他的身体的女人,只不过恰好孙传芳在此时出现,“他想把血直接往上抹,强烈的饥渴与顾盼让他感到了类似爱情的威胁”。不管是孙传芳、李传芳还是王传芳的出现,都会成为他唯一的慰藉。要不,他的日子怎么打发?那样的日子,他的心不装一个女人怎么填满?他还有什么事情可以拿来想一想、讲一讲?所以,他爱孙传芳,首先他需要有个爱人,他需要在一个人的身上寄托他的爱、他的心,他的全部精神世界。如若不然,他就是一个空壳。
但也不能因之就说徐良的悲伤是因为他过于爱他自己。他对自我的感觉很混沌,从来也不曾有过清醒的自我思考,遑论会有类似启蒙觉醒的悲哀。他身上理性的因子那么少,成人的因素那么不起眼,他几乎可以算是一个活在成人世界里的小婴孩。“徐良又蹬又踢,哭着用头撞所有能碰到的家具,用狼一样的眼睛质问她,似乎他直至现时的失败都该归咎于她。”你看,这样的一个人,他外出躲债的四年间,母亲徐兰像鼹鼠一样警惕地生活,他的回来给她带来无法言说的惊喜,所以才会趁他睡着一遍一遍偷看他。可是他对此感到厌烦。其实他对现状不满,他感到绝望,特别想反抗,但他不知道绝望何来,也不知道该反抗什么,他只是个畏畏缩缩的小人物,他没有鲁迅的那种反抗绝望的自觉和能力。
因为他不懂得自己,不知道他的悲伤何在,所以他将一切归罪给他的母亲,他唯一试图去反抗的人也就是他的母亲,当然,他也只敢反抗母亲。徐良在外逃难和落魄的时候,至少总有徐兰在坚定地等待他归来,在呓语和发疯的时候,至少也有徐兰肯倾听他、守护他。徐良有一个永远不肯逃离、不肯放弃的母亲,徐兰又有什么?儿子是她日子里的唯一,是她的精神世界,是可以让她的天地色变的人物。可是儿子并不领情,即使多年不归后首次见面,儿子也对她感到厌烦。儿子需要他,作为一个长不大的婴儿,一个连自己的爱情都需要母亲帮忙处理的孩子,离开母亲他几乎什么都不是。可每一个儿子都以为自己有反抗母亲的“权利”。不停地反抗母亲,成为徐良呆滞而颓废的日子里唯一算得上有活力的事情。可为母亲的徐兰,该如何度日?谁来慰藉她的悲伤?谁在儿子不在的那些日子里填补她心灵的空白,谁能说两句谅解的话、安慰人心的话给她听听?她所处的环境充满恶意,男人想从她身上捞便宜,小孩丢石子砸她取乐,作为街坊的“他”“她”时常“调戏”她的神经。而当儿子回来,她的生活没有往好里去,她还是孤独的一个人,儿子主观上不曾想过抚慰母亲,客观上的敷衍也不曾给予,她反而还需去处理儿子那虚无的痴情。
所以,徐兰的悲伤一方面当然是作为一个母亲的悲伤,一个母亲不能从儿子那里得到爱的呼应,那就是悲伤的。另一方面也是一个普通女人之悲。她人到中年,没有丈夫,和儿子相依为命,曾经亲密不可分,这种情愫类似于张爱玲笔下曹七巧和长白的暧昧不清,徐兰对这个从她子宫里出来的大婴儿了如指掌,他虚弱,他自欺,他无能,但她还是爱他,既有母亲的爱,也有相依为命的陪伴,还有男人和女人之间才有的那种感觉。当然,传芳的出现打破了这种生活,她怀着复杂的情绪接纳传芳以想象的方式入侵他们的生活。“传芳不会为他流十斤眼泪,不会为他哭昏眼睛,不会留灯等他回来,”她能为儿子做这一切传芳不会做的事,可终归传芳的情绪能够左右儿子的情绪,左右儿子对她的态度,改变他们的生活,颠覆她和儿子的关系,所以“传芳的难过”对于她就是灾难。人们或许不解为什么在儿子不在的日子里,“只要有人吱一声,徐兰就用身体还债”,她这种看起来轻贱的行为,在铁凝《玫瑰之门》里司绮纹做过,张楚《疼痛与抚摸》里水秀做过。她们怎么了?没有爱,没有包容,没有尊重,在处处与之为敌的社会里,除了身体,她们实在也没有别的资本啊!身体既可以看作是她们唯一的资本,也可以理解成她们反抗的手段。更主要的,我以为还应当视作她们介入社会、介入他者生活中的一条渠道。说白了,没有肉体,她们还有别的方式去刷存在感吗?当徐兰的肉体介质没有机会再发挥作用,她也没有别的介质找寻到自己的存在,她的精神层面的些微的渴求更无从满足,她存在的意义、展示存在感的方式都丧失了,所以那一天徐兰就决定去死。
吴纯的小说,透露了她骨子里的善良,当小说人物要走向死亡的时候,她总是下笔很轻,不忍心去细说这件悲惨的事,常常一笔带过。她把更多的笔墨用在展示人物的感觉,袒露他们的内心感受。因为这些人多不是具备理性气质、思辨气质的人,所以当他们试图去思考的时候,往往想不出所以然,但他们的感受特别敏锐。詹谷丰在评价吴纯这一代作家的时候,认为他们“关注自己的生活体验和内心微妙的心理活动,他们的视角更新颖,文本更细腻,充满质感”。确实,吴纯笔下的人物,眼睛和耳朵特别发达,他们都像躲藏在地洞里的那只小动物,来自外界的些微的声响都能够震颤到他们的神经末梢,他们仿佛头顶上也长了眼睛,你以为他们没有抬头看你,但他们好像什么都能看见。徐兰和徐良,又好似余华笔下那个胃里不停长出苔藓的老太太,身体的感觉发达到令人发指,吴纯用夜晚清醒的猫头鹰来形容他们。
也因为徐良们都是跟着感觉走、不是跟着理性走的人,他们并不具备对自己的人生、遭遇去深入思考的能力,也不会将自己的感性去往理性思辨的层面靠拢,他们的感觉很破碎。他们对生活和自我悲伤的感受不是成块的、成片的,而如一面破碎的镜子,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耀眼的斑点,哪个斑点捡起来一看,都透着悲伤的意味。他们的人生,就由一个一个这样悲伤的光斑组成,带着淡淡的光泽,演成一幕让人叹息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