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
2015-08-15周瑄璞
周瑄璞
昭华已逝的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火车朝前的这个座位,一旦安放一位这样将老未老的女人,就被赋于新的意义,这个普通号码注定不同,就像是神话传说中的魔椅,使这趟旅程除了抵达之外,还有着另外的使命。
你应该买头等座的,舒服一些。那个她此行看望的人说。
我生来是坐二等座的人,从没想过头等座。她说。心里想着二者几百元的差距,对她来说是个小问题,值得计较一下。
文艺女中年,可能是世上最难琢磨最难打理的族群,本是众生平等,终要走向衰败,可独独觉得自己冤屈,从此走上一条申诉之路,成为史上最难安抚的上访户。地球上一切话语和情境,都能指向她的心事,成为伤害她的罪证。不论是遥远地方发生的一场凶杀,还是电视新闻里的整容失败,或者哪怕是楼下邻居经营的小饭桌闹出了纠纷,她都能从里面分拣出她想要的内容,独自受伤。衰老,像火苗舔上一张白纸,无声无息而又不可救药,她豁豁牙牙,难以自圆其说。她为此不断上路,像一只风筝,由那根几乎不见的细绳拽着,去这去那,把途中所见所闻,当成参照物,对比自己的伤情。
夕阳斜视站台,安静清冷,将一车跟这里无关的人暂时搁置,有关的那几个,匆匆下车,很快无影踪。火车要停够时间,门开着,像是一个人张了嘴不说话,欲辩已忘言。高铁站都修建在远离市区的地方,城市名之后,点缀以东南西北。可眺望到远处的城市,那从无谋面的小城,卧在浅山的臂弯里。只需一步,踏出车门,便将自己抛出正常生活之外。夜就要降临,陌生城市里游荡,没有钱,没有外衣,饥饿寒冷,企求住处,没有洗涤用品,明早不能按时出现在单位。由此看来,这趟列车就是你的保护,就是你的正常生活,你必须在它躯体之内。在车厢连接处静静站着,执拗等待,要看到车门关闭。
她常要追究事物的变化,见证某一个瞬间,看到某一个结果。太阳落山,火车启动,飞机着陆,种子发芽,天色微明,风吹动树叶,一滴水珠消失,一种探进和抽离,柔软渐至坚硬。她相信世间所有的开启和生发,持续和消亡,有着神秘和神圣感,值得我们怀着孩子般的虔诚与好奇去关注,去见证,去静静感受默默煎熬。曾经十多年前,乘火车到重庆,她一定要看到铁轨的尽头,为此她下了火车后,背着行囊向前快步走去,远远离开了下车出站的人流,让同行的人一声声喊她,直到看见排排铁轨被一截水泥墩子阻挡,她才甘心,觉得那一天有了新的见闻和见证,值得纪念。
现在,她要看到自己的衰老,她要看见,镜中的自己,在怎样一天天变化,她要感到激情退席,她要见证,灼热得不小心就伤到自己的情感怎样降下温度,任她握在手中,抚摸把玩,安然回味。为此,她一再出发,暂离自己的日常生活,哪怕是南辕北辙。
此行只有一天时间,清早出门,深夜归家,跨越千里,她从X城去W城,看望一个人,完全可以不去的,可是她决定去了。她只是喜欢那种在路上的感觉,她只是要见证速度的变化。她当年求学从家乡乘坐W城到X城的直快火车,夜里十点半从中途一个小站上车,要13个小时,才能到达她所热爱和向往的X城。而W城,她只是从那趟绿皮火车上看到它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它变得跟X城一样神圣可亲了。她从未去过,她在W城也不认识一个人。而现在,高铁让X和W之间,只需四五小时。据说那趟W城到X城的直快火车,提升为特快,全程由二十多个小时,变为十多小时,她家乡那个小站取消了。几乎所有的县级车站都被从时刻表上抹去。速度的提升必然要有所抛弃。
她并没有见过那位偶像,只是读过他的小说。她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根据阅读,她所爱的人常常变化。她曾经爱上过一位英年早逝的作家。在大礼堂的后排远远听过他作报告,浓重的方言,半句也听不懂。半年后,从报纸上看到他死去的消息。可是她在多年里,爱着他,路过作协那条路时,心跳加快。有一次竟然悄悄溜进那个院子,找到了他曾经留影的那棵梨树,想象着他当年站在树下很痛楚的样子低头思索,任一片烟雾锁住了自己。而现在,她已经来到他死去的年龄。后来,她又心仪过另一些男作家,当然,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那种爱,清明无碍,只是一个符号,悬浮于生活之上。这次,是她偶然读到他一个小说,在网上找到他,时常向他问好,他得体地回复,交流持续进行了几个月,问好成为她的义务,对方似乎有了依赖。一个貌似的强者,对弱者有所依赖,如果她有几天不问候他,他会有点酸溜溜地问,在忙什么,以为你消失了。前天得知他身体小恙,她说,我去看你吧。对方迟疑了一小会儿,说,好吧,请告诉来去时间,我为你订好住的地方。她说,不用,我中午到下午离开,你只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到你家附近,一起吃个午饭就行。
偶像问清了她的到达时间,说到车站接她。偶像有点疑惑,这女人,为着什么?她从光临到离开,只有五个多小时,除过出站,进站,候车,可能,只有四个小时两人在一起,那么,也就只是吃个午饭的时间。她真的只为来见他一面,吃个午饭?他听一位大作家说过,当年大作家的作品一炮打响,举国关注,相距三千里外一个女读者,总是给他打电话,几十天后说,我去看你吧。他拒绝了。他问你为何拒绝,人家只是来看看你嘛。那位世事洞明的大作家说,跑那么远来,肯定不是只见一面那么简单。可现在,这位女读者,真的是,只来见他一面。
火车进站时,他来短信,说他已经在南出站口等待。
脸是熟悉的,已经在各种照片上细读,个头却比她想象的高。原以为南方人不会这么高的。她一步步走近他,他视而不见,还向远处的人群看去,这使她得以尽情打量他,他与想象中的基本一致,不,还要略好一些,他笔直挺拔,健康明朗,比照片好看。直到她站在面前,他似乎惊吓了。哈,我以为你是高个子哩!他说,方言普通话听起来很可爱。看照片上脸型你应该在一米六五以上。他说着,伸手握住她,绝不是失望的表情。她怀着某种莫须有的自信,微笑了。
简单的几个菜,静静地坐着,并无激情,也没有多少话,好像老友。与其说是看望对方,不如说是安抚自己。都是阅尽世事的人,觉得这友谊无论进退,是否继续,都很理解。
然后在市区看风景。她突然说,带我去老火车站看看吧。
有什么看的?又旧又破,人又多,车也不好停。
我想去看看,就看一下大楼上W城那两个字,我年轻时候对它非常向往。
他调转方向,向那里驶去。走到了车不能再往前走的地方,停下来。远远的她看到那陌生的有点破旧的大楼,上面红色大字,W城。她想起青春岁月里对它的想象和神往。生命中,总有一些东西驻守那里,静静等待你(比如衰老这件事)。在她成长的这么多年,青春躁动,炼狱投诚,烈火燃烧,浓烟消散,直至现在碳火如绸,而它只是这样天天如此,不惊不诧地在这里,不断创造神话,挑战极限呑吐量,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来,远远地看它一眼。
起点站就上来一个带小孩的女人,那两三岁的小女孩在座位上爬高爬低,走道上跑来跑去,旁边有人夸孩子的裙子好看,年轻的妈妈赶快说,这裙子二百多呢。她打量那孩子,那一乍长的一片硬布,几乎盖不住屁股,穿了个松紧带而已。那么,这小精灵穿的小皮鞋呢?毛衣呢?小到滑稽的长统袜呢?这千元行头包装起来的天使,此刻在车厢里跑啊跳啊爬啊,是她对这懵懂世界的热情表白。她想起自己的女儿,一岁半的夏天剃光头,穿着吊带裙,那细细的带子,勒进肩头粉嘟嘟的肉肉里。那白色羊皮小凉鞋,远没有妈妈的手长,那几年里给女儿买鞋,她的手是尺子,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变长。如今,那些小鞋子都到哪里去了?
突然有一天,女儿宣布,我有我自己的安排,不再跟你一起出门了。她说,谢谢,正合我意,我再也不能带一个比我高大的女儿出现在世人面前,你已如此雄壮,我又如何装嫩。
天更黑些。列车以陆地上最快的速度向着夜的深处挺进,向前方那些终将要抵达的一个又一个站点奔驰。
他们用世上最近的距离,看着对方的眼睛,近得不能再近,鼻尖贴着鼻尖。在应该闭着眼睛的时候,他们却都睁着,要记住对方的这一刻的样子。
她向着茫茫黑夜,鼻尖贴在车窗玻璃上,试图还原那时他眼里的自己。
小款型号的雌性,带着浓缩的激情和内敛的妖娆,用一种心中响起的音乐伴奏的步点,行走在厚地毯上,被温暖的灯光勾出金边,要进入一个善于沉默善于遗忘的房间,以最快的速度清洗自己,然后静待敲门声。有时候这等待是几十分钟,几个小时,有时候是一整天,她足以读完半部小说。等待,成了她生命中的常态。执拗地站在窗前,看着来路上他的身影出现。
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我,我会怎样?哭闹,申诉,纠缠,怨恨……会的,我多半会这样的,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无法抽身出来,顾不得风度,因为我无法想象没有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会把我得不到的一切打碎,我要听到那一声脆响,我要看到碎片滚滚跌落,我要看到割破的伤口鲜血流淌,我要我们身败名裂,我要见到世人耻笑。你不见hao123网页上,那个左上方报眼的重要位置,只为发布各种桃色新闻吗?配上足以让主人公的生活瞬间崩盘的照片,相同的事件,不同的主角,前赴后继,永不枯竭,使人们得到鼓励,揭发和控诉成为生命中重要的事,成为我们的重大使命。我要我们荣登那里,我要大众像吃了春药,在网上刷新我们的故事,在一周内津津乐道,把我们的鲜血当成蜜汁,争相品尝。那么谢谢你,你一直用爱托举着我,保护着我,不给我这样的机会,不让我跌进仇恨与破碎。这样看来,我所有的美德与稳固,都是你给的。
女人怀着感恩的心情,坐回到她靠窗的位置。从玻璃上看到自己一张不再年轻的脸。窗外彻底黑了下来,女人的心中燃起一盏灯,清点她曾经的爱过。那些甜蜜和伤痛,从大到小,错落排列,以一种秘不可宣的图形,呈现出来。
为了爱,她曾经日夜兼程,以至于她喜欢上了在路上的感觉,把每一个出发都当成去赴一个约定,好像她每次抵达的,只是一个人的身体。
“紧致,润滑,富弹力……”电视广告里在描述。这种境况,跟你无关了,那是你多年前的状态。
重大会议。铿锵有力的结束语。她看着那些激动的面孔,感到不解,人类,怎么可能团结一致,紧密围绕,共同高举呢?他们各有各的忧欢各打各的算盘,有的人步伐急切奔赴一场又一场欢乐,有的人踯躅不前坚守寂寞痛苦的底线。只有一点是共同的,我们必将走向衰老。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统一行动。哼,统一走向衰老,还差不多。她发出一则短信:看来,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们一起变老的步伐了。
读一本最新的长篇小说,一个男人还迷恋着他的妻子。“三十四岁的女人,处在她一生最好的时间里”。心中凄然,继而愤慨,想质问这个姓徐的作家,你啥意思啥意思,是想说,四十四岁的女人,是最糟的状态吗?再一想,难道不是吗?你要老,就一下子老太婆好了,弄得现在,不再年轻,也不老透,岂不尴尬。
对自己的年龄和身体充满了愤怒和厌弃。那些臃肿的,松弛的,干枯的,那些僵硬,那些迟钝,那些阴险地逐渐紊乱的,无以为继随时断流的,那些捣乱般偶尔闪过的疼痛,那些转瞬即逝的遗忘,都时时提醒着你,你从未像现在这样快速地滑向一条不归路,你将随时体验丢失和屈辱。
又停一站,一对男女走进车厢,二人的全部行李,只是女人肩头的一个小包,好像是很随意的出门。提速,使越来越多的人将出行当作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
几小时前,他们礼貌地告别,他感谢她来看望,用洁净的大手握住她,说,到了后发短信来。啊,曾经有另一种告别,深情相吻,互为对方柔润的巢穴,纵情伸展打滚休憩,轻声说,到了发短信来。转身离去,就像是一层层剥离了自己。归途之中,感受着身体某处过度磨损的微痛。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假如一个女人,不能激发起男性的荷尔蒙,但自身热度和期望还在,那将是如何不堪。她曾见一个女人,美德深重,感人事迹说不完,可稀有男人爱他,多年来一人支撑生活。某个话题让她突陷嫉妒的泥淖,保养良好的一张脸从水蜜桃成为腌制黄瓜,瞬间换了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德高望众的大姐,而是一个全面坍塌的女子。那一刻她真恨不得变作男人,去爱她,呵护她,让她知道生活对她所有的美德,皆有回报,让她感到,没有人爱,不是她的错。可是,是谁的错,又能如何呢?我们找出缺憾人生的罪魁祸首,又将怎样。每一天的生活,还得自己面对。就像每次出发,总得归来。
车窗外面,已经见到点点灯光。她对着黑色玻璃打一个长长的呵欠。又一次归来了,带着出离的新奇和回家的急切。他给偶像发了个短信:已经进入市区,安全抵达。请放心!对方回复四个字:欢迎再来。
从车窗里看到旅人们纷纷起身,提着行李离开车厢,向门口走去。
高速列车将女人变成一台精密仪器,成为它的一个部件,近五个小时,她用来自我测试,开启回放功能,重新整理了桌面,清除掉一些乱码,使一些文件归档。现在她必须给出此趟运行的检测报告,总结性发言。窗外灯火越来越近,呈现温暖的光芒,她告诉自己:与其哀叹失去,不如珍惜当下,再也没有比此时更年轻的你了,再也没有这一岁,这一天,这一刻。
广播员深情而多余地通知这些坚守到最后的人们,前面将要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X城,请您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她没有行李,只是随身的一个背包。她去的时候,纸袋子提了两盒有本地特色的蛋糕,送给那位疑似病人,她轻装而归。
车门一开,她将顺着人流下车奔跑,那么多人一起跑,像是一场体育比赛,大家要赶最后一班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