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诗人”谷川俊太郎和他的诗歌
2015-08-15武继平
武继平
日本诗歌的传统到底是什么?日本现代诗歌究竟是怎样继承传统的?这是两个值得思考且互有关联的问题。
从有文字记载的日本诗歌史来看,最早的诗歌形态是古代贵族时代的汉诗,但真正富有日本民族文化个性的本土诗歌,却是和歌(俳句的出现比较晚)。这一点可谓毋庸置疑。在日本文化中,汉诗虽然被视为一种高层次的文学修养,但它毕竟是对中国古代汉诗的模仿。无论是格律还是内容上体现出来的美学意识,日本汉诗都谈不上有何创意或民族文化特色。而相比之下,和歌等日本传统诗歌形式,从独特的音韵结构到“物哀”的美学意识,无不体现出日本民族独特的审美理念。
明治维新以后的近现代日本社会孕生出了日本近现代诗。虽然从诗歌的外形上可以看到借鉴西方自由诗的痕迹,但它的内在却无疑是传统的、本土化的。从岛崎藤村、北原白秋、三木露风、萩原朔太郎、中原中也到宫泽贤治,他们的诗歌里可以观察到一条明晰的源自传统和歌的血脉,而且对传统和歌外在音韵的放弃也经历了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然而,1945年日本战败以后,总体价值观的动摇和实用主义的流行导致了文艺上对传统的怀疑和否定。事实上,在二战后的日本,就像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于一瞬间铺天盖地占领了整个日本市场一样,所谓日本战后的诗坛都被染成了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一色。二十世纪后半叶,日本现代诗歌变得奄奄一息,因为那些创作于臆想云端的仿西洋诗歌没有被吸收并进化为日本文化肌体的一部分。出于对诗歌尊严的维护,诗人们最终只能被迫躲进接不到“地气”的象牙塔中。
在这样一个日本现代诗歌总体西化的过程中,诗坛上出现了一位深得日本国民喜爱堪称勇士的人物。他就是被誉为当代日本“国民诗人”的谷川俊太郎。
谷川俊太郎生于1931年12月15日。他的存在于日本当代诗坛颇具传奇性。这里说传奇,指的是有着一亿两千多万人口的当代日本社会里,唯一能够靠写诗吃饭,即作为职业诗人的只有他一个人。笔者在本刊前几期国际诗集选译介绍的辻井乔和大冈信,严格地说都是业余诗人。因为辻井乔(本名堤清二)是当代日本富豪榜上有名的实业家,而大冈信则是明治大学和东京艺术大学的教授。换言之,即日本当代的诗人群体除了谷川俊太郎之外,都有其他足以谋生的手段。写诗属于精神需要,从某种性质上讲基本上属于“玩”诗;而谷川俊太郎却处于一种“吃”诗的生存状态(实际上谷川多才多艺,除了诗歌之外,在剧本、歌词、文化广告及版权等方面有着相对稳定的收入)。
一个诗人的生存状态大致决定了他的诗歌风格,若按照西方人的诗歌美学和价值观来判断,谷川俊太郎最多算一位走下了诗歌神坛跟民众打成一片并且生活得如鱼得水的“通俗诗人”。
谷川俊太郎的传奇性还体现在诗歌习作阶段。据他本人回忆,最早从高中时代开始业余写诗,内容以个人情感体验为主,先后发表在高中校友会用蜡纸钢板刻印的文艺刊物《丰多摩》上。用他自己的话说,即10来岁突然有了诗的感觉,直至16岁才找到了适合表达这种感觉的诗歌语言。
事实上,谷川从一名普通的青年诗歌爱好者成长为职业诗人,起步时曾得助于担任日本法政大学校长的父亲及其好友、当时日本诗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三好达治。由于三好达治的举荐,当时日本纯文学顶级刊物《文学界》发表了新人谷川俊太郎的一组习作。不久后,于谷川处女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出版之际,三好达治为之作序。诗坛宿将的二度相助事实上促成了谷川俊太郎的一举成名。
二战后的日本诗坛,开始一味生硬地模仿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尤其是超现实主义诗歌。这一特点我们完全可以从过去介绍过的辻井乔和大冈信这两位大师级诗人的作品中看到。无论是诗歌的语言还是诗人的思考,可以说基本上读不到日本这一独特精神风土孕育的本土个性。谷川俊太郎作为同时代的诗人,其成名的内在因素,可以说是他那种基于传统美学意识的悠扬而轻缓的抒情和注重发掘日本语言本身诗意的风格在追随西方诗歌的大潮中尤其引人瞩目的缘故。
全球化语境下的现代诗歌,已经发展成为普通人望而却步的一条通向象牙塔的小径。刻意追求“曲高和寡”和“孤芳自赏”业已成为一种时尚。在这样一个生存大环境里,谷川俊太郎作为诗人的生存方式和他的“国民诗歌”,可以说是针对这种大趋势的勇敢挑战。他写诗并借以谋生,但他却绝不媚世。他之所以享有“国民诗人”的誉称,是因为他的诗歌表达了当代日本人实际生活中的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并因此而得到了日本国民的爱戴。他的诗集的无数次重版和重印使他的诗歌走入每一位日本国民的心里。同一本诗集或诗选,重印最多的竟达五十多次,销售量高达八十多万册。庞大的市场需求非常直观地反映出他的诗歌有多么深入人心和为国民喜闻乐见。
作为诗人应该怎样活着?诗歌究竟是什么?也许谷川俊太郎有他独到的见解。做一个“国民诗人”不能为了迎合大众的审美趣味而写诗,但也绝不能让自己的诗歌写出来让大众读不懂。通过谷川的诗,我们可以看到他在处理这个矛盾方面作出的不懈努力。
谷川俊太郎的诗歌为我们了解日本当代国民文化水准间接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参照系。换言之,即我们可以通过谷川俊太郎的诗歌了解到当代日本民众的喜怒哀乐和诗歌鉴赏水准。因为“国民诗人”谷川身后,站着千千万万日本民众。
谷川俊太郎诗歌的世界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不同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诗歌的直观性或曰可视性。即便写的是人的内心世界,也是通过人或者在场事物的表情、语言、行为等动态形式来表达的,跟西方现代主义诗歌擅长的意象的跳跃、折射或者断裂有很大的不同。
谷川俊太郎的诗歌,彻底颠覆了认定诗歌必须曲高和寡的贵族性格。无论从诗人对外部世界的感受方式还是从诗人对生命的内省,我们都能够通过谷川的诗歌体会到古典和歌俳句里特有的那种转瞬即逝的无常感碎片——物哀。这种日本民族独特的“物哀”式情感表达,由于它必须直观,也就是可感且可视,所以不大适合表达更加开阔的视野,类似宇宙、信仰、以及人类本身的内在危机等宏观命题。
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当代美国日本文学研究第一人唐纳德•金(Donald Keene)曾经指出,对欧洲人来说,诗歌是一种超越人的存在和于神与人之间的媒介性存在。诗人只不过是代言人而已。而在日本古代,诗歌只不过是将人内心的感动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一种形式。诗歌的存在既不超越人本身,也不充当人与其他存在的媒介。所谓日本的传统诗歌,就是一种人的内心情感的外化。“物哀”就是情感主观接触外界事物时,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地产生的某种幽玄的情感。
谷川本人也谈到过日本诗歌跟西方诗歌传统的最大不同,在于诗人扮演的社会角色的根本不同。西方诗歌的主流是诗人有着某种预言者或先觉者的自觉,跟常人相比距离上帝更近。诗人的社会使命是社会文明的批判和观察预见人类文明的发展趋向,故属于人类社会的精神领袖。而他作为诗人,却完全不受这种意识的支配,他只是看到了常人往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那些外部世界的生命体征。而且,所谓诗歌创作的“灵感”,无不来自日语语言本身,绝非得到了任何外部的“神示”或来自内在的某种“悟”。
谷川披露他的“诗法”,并不是走进诗人的内心。他观察世界的视角是由内向外,是一种由主体向外部世界的突围。让时间停止在生活的某一个点或曰某一个瞬间,诗人由此通过横断面进入,去发现普通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世界并为之喜怒哀乐。写诗意味着让主体彻底消失在外部世界之中,而不是让自己通过想象进入人(包括自己)的潜意识层面。这一切都是在被诗人人为放慢了的时间里舒缓而不动声色地完成的。从这个角度上讲,本次选译的大批诗歌作品,尤其是《活着》《如果可能》《不用人催》《五种情感》《圣诞节》《加减法》《天空中没了小鸟的日子》《男人死后的遗留物》《碟子上的日常》以及《伤心》等,都可以说是谷川俊太郎表达出来的富有浓郁民族审美特色的“物哀”。这里说的“物哀”,未必就是哀伤或悲哀那种单一的情感。它在谷川笔下显露出来的性格,包含着赞赏、喜爱、可怜、共鸣、同情、悲伤、怜悯、壮美、感动、失望、惋惜等诸多细腻而复杂的因素。
谷川俊太郎是一位精力充沛过人的诗人。如今虽已84岁高龄,但诗歌创作仍未停止。谷川迄今为止发表过数千首自由体诗歌,出版过八十余部诗集、二十多本诗选,创作过二百五十多首歌词(包括大学、中小学校歌歌词)、大约三百册连环画、一百多本译著、几十本随笔集,此外他还为著名电影导演市川昆的纪录片写过剧本、为具有国际知名度的动画电影《铁臂阿童木》和国际动漫大师宫崎骏的《哈尔的移动城堡》撰写过主题曲歌词等等,显示出多方面的才华和能力。
谷川俊太郎在迄今为止的创作生涯中荣膺过各种大奖。其中诗歌方面获得过读卖文学奖(1983)、现代诗歌茶花奖(1985)、小学馆文学奖、野间儿童文艺奖(1988)、萩原朔太郎奖(1993)、朝日奖(1996)、21世纪鼎钧双年文学奖(中国2005)、每日艺术奖(2006)、 诗歌文学馆奖(2008)、鮎川信夫奖(2010)。
关于谷川俊太郎诗集的中译本,中国国内过去已经出版过《天空:谷川俊太郎诗选》(田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春的临终》(田原译,牛津大学出版社2010)、《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田原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三本集子,应该说我国读者对谷川俊太郎这个名字和他的诗歌并不陌生。
本次谨借国内著名大型文学刊物《红岩》以《国际诗集》的形式隆重推出谷川俊太郎诗歌作品之机,译者对过去已有汉译版本的几首代表作进行了重译,其意仅在商榷;除此之外,本次作品选译主要侧重在国内至今尚无译本的一批重要诗作和新作上,后者主要选自岩波书店2013年出版的最新版《谷川俊太郎自选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