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谢友鄞边地小说的地域文化特质
2015-08-15叶立群
叶立群
(辽宁社会科学院,沈阳 110031)
在文化研究视野中,边地是地域及文化相对处于边缘地带的区域,又是多民族混居的处所。这里有着与其它地域完全不同的文化生态和更加复杂多样的文化空间构成。孕育于此的边地小说,是一种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文学样式。边地的独有魅力强烈地影响着作家的生命体验和艺术感受,边地小说是作家边地生存感觉艺术升华的结果。
辽宁作家谢友鄞植根于辽西边地,用文字构建了魅力十足的“辽西边地世界”。他所营建的“辽西边地世界”有着极其丰富的内涵。包括文本的审美价值,艺术传达上的符号意义,时间维度上的历史认知价值等。因篇幅所限,本文仅剖析其边地小说的地域文化特质,即在地域文化背景下,其作品中所蕴含和生发的文化质素,包括民风民俗、民族无意识和心理积淀等重要元素。他的边地小说,通过对地域性较强的历史文化积淀的开掘,如对带着鲜明历史印记的自然生态特征及生产方式的呈现、对外显的民俗文化和内隐的心理文化的探究,对辽西边地社会文化的基本形成作了更深层次上的反省和把握,从而丰富了边地小说存在的文学和文化意义。
一、对自然生态及生产方式的历史印记的开掘
创作中所呈现的地域文化意识,其基础是作家对地域历史的感性触摸和理性把握,其在文本中的重要体现则是对地域历史积淀的开掘。历史锻造了特殊的地域文化气质,同时赋予文本特殊的审美文化内涵。谢友鄞边地小说中所呈现的山地草滩交织的自然生态,农牧业杂糅的生产方式,都打着深刻的历史印记。
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有三个典型的边地世界: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艾芜的滇缅边地,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它们有着各具特色的自然生态,及与历史和地理环境密不可分的生产方式,也造就了边地世界的地域文化气质:“湘西世界”的温婉与雅致,滇缅边地的荒凉与险峻,科尔沁旗草原的雄强与开阔。谢友鄞边地小说的可贵之处,首先同样在于其通过对自然生态及生产方式的历史积淀的开掘,艺术性地描摹了辽西边地的文化气质,从而有效地提升了作品的审美感、历史感和边地文化空间的张力及可塑性。可塑性和张力的来源,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基于生命体验的审美想象,他的笔下美学世界的产生,是与他的“自我处境”密切相关的,罗斯·钱帕斯在《故事与处境》中指出:很多文本都是“言及自我处境的”。现实中的辽西自然生态和生产方式,是艺术文本的材料和轮廓,经过历史绳墨的指引和艺术之刀的雕刻,才有了充满质感的世界。就如研究者所说:“辽西边地之于谢友鄞,正如湘西之于沈从文,高密之于莫言,约克纳帕塔法县之于威廉·福克纳,景物风土是作家心中的主观映像,并不是真实的景象。”
边地是充满着神秘色彩、令人陌生的异域世界。谢友鄞对“辽西边地世界”自然生态及生产方式的呈现,是在关于异域的想象和描述中完成的。在他的笔下,辽西边地是“地理上接近内蒙,历史上缘近女真”的世界,这里有着“峰托着峰,岭推着岭,没完没了山的浪。微自的山径象脐带似的在墨黑的山峦间飘飘悠悠、忽隐忽现,使人想到生命的原始和神秘”;有着“被边水拥抱,隔河北望内蒙古,西邻河北省,内蒙古草滩汹涌,河北峰峦如潮,百里无人烟”的空旷;有着“两胯间尿出股河道,漓漓拉拉闹大旱,河床赤裸,乱石如涌”的苍凉孤寂;有着“山廋,瘦骨伶仃,但山山有骨,峰峰如兽,兽脊梁拱动,像要奔腾起来”的倔强与荒蛮。在历史的来路中,“辽西边地世界”形成了独特的生产方式:在《边地驼队》中,游牧民族与牧歌相伴的生活跃然纸上;在《嘶天》中,既有躬耕于田亩的农人,有着扬鞭浪迹大草滩的牧民,更有着商品意识强烈的旅蒙商队。独特的地理存在和生存方式,经过作家的审美观照,必然会散发出特有的地域文化气质。在作品或于背景中,或于主体文本中,不断向历史纵深处的突进过程中,“辽西边地世界”的贫瘠、寂寥、荒凉感奔涌而来,这是一片历尽沧桑、灾难深重而又不失生机的土地,它处处给人以压迫感、生存的危机感及抗争感。
二、对辽西边地地域风情及民俗文化的展示
神秘的边地环境必然会造就别具特色的风俗,边地小说所呈现出的往往是“奇特而另类,充满原生和古典味,它特殊的地缘、血缘和族缘结构,它的粗犷、妖媚、宁静与苍凉,足以把现代生活中的人的生命感觉重新激发。”文学审美价值较高的作品往往都是多种文化因素交织碰撞的产物。谢友鄞所营建的“辽西边地世界”,充溢着多元文化的冲突和交融。
剖析谢友鄞的边地小说文本,我们会发现,在蒙、汉等多民族文化的碰撞和融合中,既生发出给人以异样和新奇感的风情和人生状貌,也锻造出带有原始意味的生命情态及活泼的民间韵味。蒙汉交融所形成的民俗可谓丰富多彩,其中较为典型的,当属具有强烈的文化符码特征的“二合水文化”和“辽西大炕”。
“二合水文化”,是民族交融地区最为典型的文化特征之一。谢友鄞在边地小说中对“二合水”家庭、“二合水”人的艺术开掘,在某种程度上是站在文化人类学的高度上审视着地域的历史变迁和心态演化的轨迹。“二合水”家庭所造成的冲突可谓比比皆是。《串亲》中,因未婚妻玉环的母亲是汉族,父亲是蒙族,即将初次登门的女婿荆生陷入困顿中,是遵蒙俗还是汉俗呢?太难选择。汉民“钻进帐篷投宿,准会受到蒙民的热情款待,他们认为‘放走太阳落山后的客人,是奇耻大辱’”,可是,当汉民在切割羊肉时,“不小心用刀尖指向对方,是最大的失敬,主人马上翻脸!”冲突是常态,融合同样是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的,既有艺术、习俗的融合,更有生命本体的融合。辽西边地的汉族和满族都能歌善舞,且“蒙歌汉韵,汉歌蒙韵,它是大草原和大山之歌,是汉、蒙亲情的自然糅合。”一些生活习俗逐渐难分蒙汉,边地人都善骑马,都爱喝浓酽的红茶,在穿着上,汉蒙习俗兼具。谢友鄞还塑造了很多象征着生命本体融合的“二合水”人的形象,如《串亲》中的玉环、《满山都是情》中的白玉琪、《滋味》中的司春等,“这些‘二合水’的女子有着汉族的名字,有着蒙族的身份,身上混杂着两个民族的血液,承载着两个民族的文化。”
谢友鄞不仅向人们展示着艺术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轮廓,还表现着对生命、生活本质的观察与看法。他对“辽西大炕”这一民俗符号的开掘与诠释,让人们在看似粗陋的生活方式中品味出原始、原生、纯厚的人性意味,并赋予其时代感和美感。男女混居在一个大炕上,是辽西农村的旧俗,是穷困生活中人们所作出的无奈选择。作家在《窑谷》和《大山藏不住》中,均以较大篇幅描绘了“大炕秘闻”,表嫂和谷秀与“我”的互动,表层看是粗野的性欲的表达,实则是人性的复苏,美的觉醒,乡村大变动中人们生活观的转化及价值观的提升。
三、对边地人文化心理的探究
边地小说作家,在创作中总是更为注重探究民族心理素质的深层积淀,以揭示自然和人文环境对群体性格和气质的决定作用,试图挖掘出一系列远异于现代文化的心理模式和生活方式,引发人们对时下经验的种种规范和惯例作形象的体验和严肃的思考。沈从文在《边城》中对自然纯真的人性的书写,表现了作家深沉的悲悯情怀;端木蕻良在《大地的海》、《遥远的风沙》中对强悍人性的挖掘,展现了作家对生命价值的现代性思考;艾芜在《山峡中》、《流浪人》中通过对荒蛮人的复杂性格的展示,表达了他对完善人性再造的强烈渴求。
对辽西边地人文化心理的呈现,首先在于独特的文化生态。独特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民俗风情,必然会孕育出独特的边地男女。同时,也在于作家所处的独特坐标,谢友鄞长期浸润于辽西文化圈,又具有着“他者”的视角。如同迟子建笔下的鄂温克人身上的“他者”印记一样,作为“从湖南省长沙市,来到辽宁省阜新市,纯牌汉人,纯牌城市人”,谢友鄞对边地人文化心理的体验与剖析,同样有着不同于土著作家的痕迹。作家通过对边地人行为方式的展示和观念意识的挖掘,打开了辽西边地人的内心世界:在与历史的对抗中,表现出的强劲野性,以及对自然力量的崇尚;也有对历史的顺应,表现为重义守序,对命运安排的安然接受的态度。
谢友鄞笔下塑造了诸多边地汉子和边地女子形象,这些边地男女身上都有着上文所说的野性、对自然的高频度融入,以及重义守序,对逆境泰然处之的精神气质。边地汉子,最为典型的有《嘶天》中的张抱丁、麻家驹,《大山藏不住》中的放炮工黑子及煤井汉子们,《马嘶》中的马倌,《一夜》中的山里汉子,《边地风流》中的王冠,《水变》中的父亲等。边地女子中,最能折射出边地人文化性格的人物有《边地风流》中的九玉,《窑谷》中的表嫂,《煤矿工人的幸福生活》中的何小妹,《串亲》中的玉环,《滋味》中的司春,《窑变》中的翎姐等。在张抱丁的性格中,多情重义,乐天知命,豪侠仗义的元素更为突出。在麻家驹的身上,“则更多地体现出了辽西‘边地’汉子来自草原、山地部落的凶悍和匪气,而这种凶悍和匪气又往往和重情义不屈服的英雄气概相通。”与张抱丁祖孙相遇,劫走了他们的马匹使用后,麻家驹如约归还,这种对义的维护态度,是由边地的生存方式决定的。《大山藏不住》中,劳作中的“汉子们拔腰舒气,腹肌、脚肌、臂肌的块垒滚动,起伏,冲撞着,”1野性十足。《边地风流》中的王冠强悍,随性,多情,边地女子九玉与之情意相投。《窑谷》中的表嫂,《窑变》中的翎姐,敢作敢为,坦诚火辣。《煤矿工人的幸福生活》中的何小妹,率性而为,敢爱敢恨。《串亲》中的玉环虽刁蛮任性,但在客观环境限制下,又努力地去学习适应。《滋味》中生活在汉蒙杂居区的司春大胆,热情,全身洋溢着纯真、自然的气息。尽管他们都是小人物,但与他们所处的环境一样,这些人物既是典型的,也是象征的,既经历和见证着历史,也是边地文化命脉的守护者,寄寓着某种强烈的道德理想。边地空间因为有了这些活得有尊严与生命质感的人,而发散出人性的光芒。
[1]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岳凯.胡天胡地关东风[J].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5).
[3]谢友鄞.窑谷[J].上海文学,1986(5).
[4]谢友鄞.马嘶[J].上海文学,1987(5).
[5]谢友鄞.三省庄园[J].小说家,1994(4).
[6]谢友鄞.浪迹边地[J].珠海,1998(3).
[7]谢友鄞.嘶天[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8]《光明日报》书评周刊.边地中国——边地是不是桃花源[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9]谢友鄞.嘶天(后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10]谢友鄞.秋诉[J].上海文学,1987(5).
[11]谢友鄞.大山藏不住[J].人民文学,198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