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电影《白日焰火》的黑色性和新探索
2015-08-15邹萍
邹 萍
一、电影《白日焰火》的黑色性
影片故事发生在1999年的哈尔滨。突然出现在煤矿传送带上的尸体碎片打破了这个北方城市的宁静。刚刚离婚的警察张自力临危受命负责这起碎尸案的侦破工作。一次在理发店里对几个嫌疑犯的例行讯问引发了一场意外枪战,张自力的两名同事不幸殉职,他也因此丢了工作。离婚、痛失战友、失业,几乎在一夜之间,张自力变成了一名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转眼到了2004年,张自力已经是一家工厂的保安,终日酗酒,意志消沉、浑浑噩噩。一次在街上与前警局同事的偶遇,令他得知又发生了两起作案手法相似的碎尸案件,且两名死者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都与梁志军的遗孀吴志贞有过交集。张自力决定私下展开对吴志贞的调查。他开始接近这个看似普通的洗衣店女工,发现她外表美丽却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身形单薄,不苟言笑,空洞的眼神里透着冷漠和偶尔闪现的恐惧。张自力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扮作洗衣店客人接近她,观察她,跟踪她,诱惑她,寻找着破案的线索。影片的最后,嫌犯梁志军在被追捕的过程中被警察击毙;张自力因为成功破获案件而重回警局;吴志贞则由于过失杀人而被捕。
著名影评人斯考特毫不掩饰自己对这部影片的喜爱:“一个性欲旺盛的前警察,一具被肢解的尸骸,一个神秘的黑寡妇,共同构成了这部看似萧瑟但强大的中国式黑色电影。”[1]并没有复杂情节和悬念设计的《白》为何能够赢得众多观众的认可和媒体的好评?又为何被称为“中国式黑色电影”?[2]
虽然学者们对于黑色电影(film noir)的定义有着各自的侧重和出发点,但对于该类型电影的基调和基本元素的认知是统一的,即:黑色电影应当具备内容和形式上的双重黑色,其着重点在于整部影片的悲观气氛、强烈的光影反差以及人物内心世界的压抑和绝望。[3]同样的,在对雷蒙德﹒伯德(Raymond Bordé)①雷蒙德﹒伯德(Raymond Bordé,1920-2004)法国著名电影评论家,法国图卢兹电影资料馆创始人。与另一法国著名影评人艾迪安·肖莫东(Étienne Chaumeton)在1955年合著《美国黑色电影全景扫描1941-1953》。、艾迪安﹒肖莫东(tienne Chaumeton)、桑切斯﹒诺列加(Sánchez Noriega)②桑切斯﹒诺列加(Sánchez Noriega,1957)西班牙康普顿斯大学教授,著名电影历史学家及电影评论家。代表著作:《电影主题词典》(2004);《电影史(理论与类型)》(2010)等。等诸多学者理论研究的基础上,桑切斯﹒萨巴特罗(Sánchez Zapatero)③桑切斯﹒萨巴特罗(Sánchez Zapatero,1979)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语言文学系教授,萨拉曼卡大学国际黑色小说及电影大会创始人之一。代表著作有《当代欧洲黑色小说概览》(2012);《革命,失意与评论:古巴犯罪小说》(2014)等。对其进行了归纳:“(黑色电影里的)人物设定相对固定——侦探、警察、罪犯或者蛇蝎女人——总以城市作为案件发生的背景;叙事模式相对固定,案件发生—侦查—破案;电影通过动作场面和制造悬念来紧紧抓住观众的心。”[4]以此作为区分和研究该类型电影的基本出发点。
首先,影片中通常有三个不可或缺的角色:真相的调查者、被调查者、蛇蝎美人。他们在《白》中的塑造是清晰的。
张自立——一个失落、粗暴、酗酒的前警察,对于接近吴志贞可能带来的生命威胁心知肚明,但为了破案,他毅然决定走近他的“猎物”。毫无疑问,他就是黑色电影中的重要人物之一——真相的寻找者。吴志贞——一个美丽、神秘、冰冷的寡妇,几个接近过她的男子都死于非命。在《白》中,她是蛇蝎美人的原型。梁志军——吴志贞的丈夫,他隐藏于黑暗之中,一边监视着自己的妻子,一边要躲避警察的调查,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其实自己早已成为张自力的目标。因此梁志军在影片中的身份是双重的,他既是追踪者也是被追踪者。
其次,黑色影片中的典型元素“性”与“暴力”,在《白》中同样表现突出。在一次访谈中,导演刁亦男这样说道:“……暴力和情色是人性最好的一个表达方式,最大的一个放大镜,在这两个元素之间人性都会暴露无遗,而且也是最直接的。”[5]
影片的开头是张自力和前妻的告别,刚刚办理了离婚证的二人,决定用最后一次做爱来为他们失败的婚姻生活画上句号。于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上演了一出赤裸裸的性爱,没有爱情,没有交流。女人只求这一切尽快结束,忍耐着男人在她身上尽情发泄。影片中女主人公吴志贞的出场同样充满了性暗示。警察发现了疑似其丈夫的尸体碎片,于是找到她进行讯问。在这里,导演并没有让这位“蛇蝎美人”直接出现在观众面前,而是为她的出场使用了一个长镜头,缓缓地从吴志贞双脚向上移动,于是观众的视线掠过她细细的脚踝,到漂亮的小腿,再到修长的大腿,最后进入视线的才是掩面哭泣的女主人公,以及坐在她身旁一脸怜惜和同情,并关切地递上纸巾的洗衣店老板。虽然难见其“庐山真面目”,吴志贞的女性魅力已经一览无遗,而且更加激发了观众继续探寻真相的好奇心:到底这个寡妇是怎样的模样?她与洗衣店老板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而张自力对吴志贞的性欲望在影片中则表现的更为直白:“我在帮你,你应该更加主动一些!”随着情节的发展,男女主人公之间压抑的情欲日渐增长,直接导致了摩天轮上两人唯一的一次性行为。
除此之外,影片中对于暴力的表达和描写虽然较为含蓄,但仍然得到了足够表现。事实上,在《白》中存在着两种暴力:一种是直接的暴力。例如被肢解的尸体、理发店里的枪击案、被冰刀残忍杀害的警察等;另一种则是较为隐晦和间接的暴力,主要被映射在影片中的女性角色身上。这其中包括张自力的前妻、吴志贞以及在街道办公室里哭诉的女人等等,无一不体现出其在婚姻关系以及社会关系中所处的被动和弱势的地位。
再次,黑色电影特有的压抑、悲观的氛围和基调,在《白》中占据着举足重轻的地位。而这也是决定一部影片是否是黑色电影的最根本因素。
在《白》中,无论城市、街道或是影片人物自始至终被压抑、失落、绝望悲观的气氛所包裹,传递出无处不在的紧张和不安。
从随处可见的建设中的高楼可以看出,影片中的哈尔滨是一座正处在发展中的城市,然而大兴土木,加速发展的同时也造成了环境的污染,城市的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北方城市冬天里冰冷空旷的街道被夜晚无边的黑暗紧紧包裹着,昏黄稀疏的街灯、卫生条件极差的公共浴室、布满霉点的潮湿的墙壁、昏暗狭小的洗衣店、灯光迷离压抑的理发店、拥挤的公共汽车、黑灰色基调为主的人物服装,冷漠颓废的路人……使这座城市处处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氛。
二、黑色电影《白日焰火》的新探索
黑色电影《白》的成功原因是多样的,毋庸置疑的是,导演刁亦男通过他的努力为中国式黑色电影的发展作出了新的贡献和探索。
首先,创新之处在于人物双重身份的设定。
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黑色电影中的人物设定通常遵循固定模式:真相的寻找者,被追踪者和“蛇蝎美人”。然而在《白》中,人物关系既依照上述模式,同时又不拘泥于此,被导演赋予了更为复杂的双重身份。
落魄、酗酒、粗暴、颓废的前警察张自力的身份是真相的追寻者,然而当他再次发现案件线索并开始接近吴志贞的那一刻起,他的目的自始至终是清晰的,那就是抓住凶手,破案,从而恢复原职。为此,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不惜用“真情”去打动吴志贞,表现出冷静、谨慎、狡猾、精明的一面。最终吴志贞也落入他设下的甜蜜圈套,不仅将梁志军的罪行全盘托出,更是令自己一步步暴露在警察面前。在这个意义上,张自力不仅仅是真相的调查者,更将传统黑色电影中的“蛇蝎美人”进行了反转,成为了“蛇蝎男子”。
同样,“黑寡妇”吴志贞不仅是凶手,同时也是受害者。起初因为弄坏了一件皮氅而惨遭侮辱,此后在长达5年的时间里被自己的丈夫监视和控制,即使出现了自己爱的人,也无法摆脱悲剧的命运。最后,又被张自力欺骗和利用。在这个意义上,吴志贞已经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蛇蝎美人”,更是一名真正的受害者。
而仿佛鬼魅般生活在黑暗之中的梁志军,从他为妻子顶罪和杀害了妻子追求者的那刻开始,他就已经成为了黑色电影中的被追踪者,因此他既是追踪者又是被追踪者。
正如导演本人这样诠释他作品中的人物:“这几个人物都有他们双重的一面,或者有些心理阴暗面的呈现,有不同层面的梦,一直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内心的梦。”[6]
其次,在于对影片主题的新探索。
在《白》中,导演依然将镜头聚焦于社会边缘人群,继续对人性、人类生存的本质问题和精神世界进行不懈探索。对于自己不同于常人的独特视角,他这样解释道:“我喜欢的作品不是那些描述日常生活的,或是有一些装饰性的温暖的生活,或是在电影里告诉大家‘心灵鸡汤’一样的道理,像一个‘小甜点’一样。我并不喜欢那样,我更喜欢残酷和坚硬一些的东西,我更关心的是人心灵的阴暗面,每一个人内心不为人知的角落……生活当中我也关心一些被欺凌、被侮辱、被误解、非常卑微的小人物内心中那种非常狂野的冲动。”[7]
正如刁亦男所描述的,《白》是一部真正意义的现实主义影片,导演以一个发展中的中国二线城市作为背景,将带有不同心理创伤的小人物们的内心世界在镜头前放大,他的目的并不在于向观众讲述一个成功的侦探故事,而是将问题铺展开来,并启发人们思考,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犯罪?
对于吴志贞这个软弱贫穷的外乡人而言,弄坏了一件皮氅竟然只能肉偿,这体现了她的无知也导致了她的犯罪。吴志贞的悲剧是这个时代的悲哀,也令我们发现自改革开放以来一直存在的社会问题:日益加剧的贫富差距,妇女的弱势地位,被忽略的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人群的生存状态,以及在社会财富不断增加的同时传统价值观的丧失等。
影片中张自力在醉酒后摩托车被盗也属于此类例子。穿过长长的隧道,倒在雪地里的张自力醉得不省人事,当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在经过他身旁却突然停下脚步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将施以援手,没想到剧情却在此时毫不留情地突然翻转,陌生人扔下自己的自行车,骑上张自力的摩托车扬长而去。这个小故事看似与剧情毫无关系,却对整个电影的基调,对导演创作理念的反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此外,理发店里突发的枪击案、藏身于大货车里的卖淫活动、洗衣店老板对吴志贞的性骚扰、网吧里因为游戏上瘾而粗暴发狂的少年……这一切都被刁亦男的镜头真实还原。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但仍然反映出棘手的社会问题——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犯罪率也在不断上升,人们因此而产生的强烈的不安全感;以及在追求物质财富积累时被忽略的精神世界的健康。这一切无一不是我们今天社会的真实写照。
最后,是影片中随处可见的象征和映射,这使得《白》兼具了黑色电影和文艺片的风格。
影片的英文标题《黑煤薄冰》(Black coal,thin ice)不仅在视觉方面形成强烈反差,同时也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在传统文化中,白色和黑色分别代表着善与恶,在影片中它们则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含义。黑色的煤,令我们联想到粗犷暴力的张自力;白色的冰,让我们想到单薄冰冷的吴志贞,虽有冷漠的外表,但其实脆弱的不堪一击。此外,更多的象征符号随着情节的展开不断出现——长长的隧道象征了时光的流逝,而从夏到冬的过渡也像极了张自力的生活,离婚、失去同事、丢了工作,仿佛瞬间跌入无尽深渊,来到永不终结的冰冷世界;居委会走廊里莫名出现的马,增添了神秘气氛的同时,也传递着隐隐的不安;又或是张自力在举报了吴志贞以后到舞厅的一段毫无章法的乱舞,臃肿的身体随意摆动着,让人觉得可笑又可怜,不仅让我们窥探到他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更像是对人物命运的嘲弄,张自力的人生何尝不像这段独舞般可笑荒诞呢。
如同导演之前的两部作品,《白》的结尾同样是开放式的,同时也呼应了其中文片名:在白天绽放的烟花。这烟花是张自力在吴志贞指认犯罪现场后返回监狱的路上为其点燃的,在夜晚璀璨无比的烟花到了白天显得苍白无力,吴志贞看着它们划过天空还是在嘴角流露出一丝浅笑。这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是张自力内心激情的释放,也可能是他对女主人公的无言承诺,白天的焰火虽然不够绚烂,没有意义,然而它还是绽放了,它不愿再等待,如同男女主人公内心压抑已久的情感。
[1]Scott Foundas.“Film Review:‘Black Coal,Thin Ice’”[EB/OL].(2014-02-13)[2015-09-01]http://variety.com/2014/film/reviews/berlin-film-review-black-coal-thin-ice-1201099676/.
[2]张建,张怡.试析中国式黑色电影《白日焰火》[J].中国电影评论,2014(15):24-26.
[3]苏阿莱斯·佩雷斯.欲海情魔:黑色电影或文艺片?[J].Latente,2006(4):107.
[4]桑切斯·萨巴特罗.黑色电影507号盒子中的社会书写[J].Tonos Digital,2014(27):25.
[5][6][7]尹鸿.风格即是救赎的手段——对话刁亦男[J].电影艺术,2014(3):88,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