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村庄
2015-08-12王善余
王善余
井
井是村庄的血管,一端伸进地心,一端连着村庄。井把地气和清凉源源不断地传输给村庄,以及村庄里的人、牲口和菜蔬,方有村庄的蓬勃与茁壮。
拂去时光的积尘,就看到一口口井的面容,如一面面镜子,嵌在村庄的某个角落,映照了日月星辰和鸡鸣犬吠。每一口井里都躺着一截岁月,岁月的额头长满青苔,青苔上印着村庄沧桑的背影和斑驳的往事。
那时,村庄很穷,穷得朝不保夕。但村庄的井不穷,一个庄子总有几口水井。有井,村庄就有血;有血,村庄才能存活。村外有条河,猪肠一样蜿蜒向远方。河水很脏,繁茂着水草,常常漂着牛粪、棺材板、猪或猫狗的尸体。不是村庄看好的水源。就挖井。庄稼人口袋虽不殷实,却有力气,挖几口井不需多大成本。有井,有炊烟,村庄的日子才能盘活。
村庄的井深浅不一,粗细不等,装修也不一样。家境不错的人家,把挖井看得很重,如置一笔家产。请一帮汉子,只几天工夫,就挖了一口上十米深的圆口水井,井壁贴上砖,或下了水泥管子,井口凸出地面,且砌了井台。这是砖井。这样的井很体面,标志着主家的实力和尊贵。村人对砖井交口称赞,前往挑水者络绎不绝,让主人赚足了面子。次一点的,五六米深,井壁裸露,没有井台,村里人称之土井。再次者,最多一米深,大敞口,靠近汪塘,水质浑浊,常有鸭鹅光顾,算是井族的次品。但人们还叫它井,而不叫坑。这是穷家破院的手笔。
农忙时月,煮在汗里的庄稼人心里都装着一口井。想象中,那一口甘洌,那一抹清凉,给在田里劳作的庄稼人些许底气和慰藉。最苦的是劈玉米叶,最让人眩晕的是玉米地。六月天,空气烫手,正是玉米攒足劲长棒子的时候,肥厚的玉米叶不光夺去养分,也妨碍玉米棒通风透气,吸足阳光。一项受苦的活就轮到庄稼人头上——劈秫叶。人们钻进玉米地,陷入深密的叶丛,刷刷刷,如一阵急雨,只闻叶响,不见人影。窒息,晕眩,焦渴,是生命的痛感。心思都指向一口井,渴望井的拯救。
歇工了,人们冲向一口井,用百米短跑的速度,用生命深处的疯狂。那是一口老井,像一根硕大的甘蔗,为干裂的唇,为汗水煮白的脸,为生存意念几近坍塌的心,准备着充足的汁液。井台上手忙脚乱,争夺,争执,愠怒,都缘于一只瓢,一只桶。仰起头,张开嘴,一瓢水倾泻而下,注入肠胃,激活了疲软的血脉,复苏了生命的快感。清凉在血液里奔走,召唤着生命里的感动与欣慰。在烈日当空的背景下,喝下几瓢水,便是抵达幸福的极致。近乎奢侈的畅饮,实际上是庄稼人接受了水井的馈赠和土地的悲悯。
喝了个透心凉,人们尚觉不过瘾,依旧贪那井水。男人剥去褂子,从井里打一桶水,举起,自头顶倾斜,一场暴雨铺天盖地地垂落,雨里是兴奋的呻吟和痛快的哆嗦。女人也效仿男人,只是不脱衣服,井水倾泻如注,一张脸隐在湿发里,衣服与肌肤抱得更紧。这是一次酣畅淋漓的沐浴,是人与水的全方位接触。
早上或者黄昏,母亲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挑水。母亲走的是一条小路,两边长满高粱、玉米或者蓖麻;路很深,从家门口一直蜿蜒到一口井边。路上,桶里的水会溢出,母亲把挑子搁下,顺手劈几片高粱叶或捋一把蓖麻叶放在桶里,这么一来,桶里的水就安分多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母亲也不知道。路上遇上人,对方说:挑水啊?母亲答:挑水。几百米的路上并不寂寞,有虫的合奏,虫用鸣声护送母亲。母亲挑水很好看:微倾的身姿,均匀的步子,舒缓的节奏,很像样板戏里的担挑镜头。我至今认为那是母亲对一种美的展示。井是母亲生活里的搭档和道具,和母亲间有一种默契。母亲用一根扁担挑着生活。年年岁岁,母亲在挑水中弯曲和衰老。
村庄里的井虽属私有,但井水却可以共享。那时候的井水并未被贴上商品的标签,也不是什么交易的筹码。虽说主家花了钱,投入劳力挖一口井,但你尽管去挑就是,构不成对主家的亏欠。这就是乡风,井锤炼和丰富了乡情。有时母亲过意不去,就从菜园里摘几条黄瓜,拔一把大葱,送给主家。可前脚刚跨进门槛,那家的老奶奶就抱着黄瓜和大葱跟来了,硬是不要,说一庄里住着,谁用不着谁啊。
儿时,村庄里的一口老井还让我出了一些风头。春暖花开时节,我会找个玻璃瓶,拿根细绳扣在瓶脖子上,从老井里吊一瓶水,瓶里插几朵花,带到教室去。花香遮盖了老师讲课的内容,甚至让老师讲课讲走了题。女生们以为我把春天领进了教室,她们一向冷漠的眼神变得温热了,在我和和瓶花之间游移。我收获了她们的热情和亲近。这是水与花的撮合。
村东头那口砖井堪称井中的长者,井壁上厚实的青苔,就是它的老年斑。炎夏里,村妇们围在井旁洗衣服,说些她们热衷的话题。这是她们劳作中的休闲。井边长着一棵苦楝树,枝繁叶茂,投下一片阴凉。树上藏着几只鸟,鸟声和阳光从叶缝里筛下来,落在井台上。阳光细碎,鸟声透明。老人提来板凳坐在阴凉里,摇着扇子,说古论今。有人说到这口井,说井的年岁,说井的传说,说井的一些好处。老人们立即附和:当年日本人进村,这口井就在,可能是民国时挖的,有年头了;那几年大旱,井也没干过,井下一定有一眼神泉;井度了人的命,也度了牲口的命。
听老人说,井一老了就能成神,犹如传说中乌龟老了即可成精。有一年夏,一个山东遛乡的贩子晕倒在村口,热心人卸下一扇门,把贩子放上去,从井里打来一桶水,浸湿毛巾,敷在贩子的额头。贩子很快苏醒了,眼角滑出几滴泪,为一颗善心,也为一口井。此后云游四方,浪迹天涯,贩子的心里始终揣着一口井。据说村里有对夫妻吵架,女人投了井。人们赶过来,居然看到投井的女人像被一双手托举在水面。人们唏嘘不已,都说井里有神。《西游记》里的国王被妖魔投井所害,不也是死而复生,同妻儿重聚吗?虽是神话,但井神之说似有验证。中秋,人们把一盘苹果、月饼搁在井台上,敬井,实则敬一尊神。除夕,除了自家的门窗器具,人们也不忘在井沿倒贴一个福字,祈望井神保佑。
平日,倘有谁家的孩子对着井台撒尿,会立即遭到断喝,孩子的父母成了众矢之的,还会有人找上门,劈头盖脸地抱怨管教不严。母亲数落:造业哩,井台也是撒尿的地方?父亲把孩子提到井边,让孩子跪下,算是给井神一个交代。通常,井口是盖着的,有的还上了锁,既为顽童安全,亦防杂物落进井里。
晴日里看井,颇为有趣。贴着井口往下看,井里有云的静卧,井壁上是阳光的弹跳,还有一窝草或一簇花,兀自从砖缝里斜伸过来。清凉浸润着思绪里的多愁善感,微波揉碎了青春的惆怅和落寞。这样的意境,往往契合少年的心性。
时光流转中,压水井粉墨登场。一条塑料水管插在地下,地面上筑起井座,上置井头,每天压水费时费力,没有砖井打水方便;形象气质上,压水井远不及砖井大气、持重与深邃,永远小家子气。再后来,村里打了一口深井,用水泵抽水。水管埋到各家的院子,安上水龙头和水表,每天定时供水,按月收取水费。
村庄像个病人,周身交错着插管。面对干枯的水龙头,日渐上涨的水价,人们就怀念起砖井或土井,——其实原始而古朴的井们早已被填埋或荒废。一段沧桑岁月和因井而生的乡风民俗一并被尘封。
没了老井,村庄是否会因营养不良而日渐憔悴?
难说。
墓地
不知什么时候,我有去村庄墓地的习惯。我不知道我去墓地做什么,我也说不清我去墓地的目的。这一去就是许多年,以至成了习惯。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一条河,或一弯月,我会在记忆里挖掘这个习惯生成的具体时间。我为找不到它的源头而苦恼。
墓地在村外河堤的一面坡上。堤西是一条河,家乡人称民便河;堤东是庄稼田,庄稼田连着村庄。墓地就在朝向庄稼田和村庄这面坡上。在我看来,墓地也是村庄,这么一来,一块庄稼田就连着两个村庄,一个安歇,一个忙碌,一个荒草萋萋,一个炊烟袅袅。
村庄只有这一块上规模的墓地,别处也零零星星的堆起几座坟,坟地多是逝者的老宅或自家的田地,他们聚族而居,没有外来者。只是零散,孤独,不能叫做墓地。堤坡自下而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坟茔,高矮不一,错落有致,其间长着树木和杂草,也有被一小块一小块地开垦了,种上庄稼,直种到坟上去。墓地顺着堤坡的走势曲曲折折地蜿蜒过去。墓地躺着的是一个村庄的逝者,它突破了聚族而居的格局,让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回归与融合。
幼年懵懂,“死亡”一词以声音形态抵达我的生活,我不懂它的意思,但我隐约感到它弥漫着恐怖色彩的神秘。母亲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屋里很静,灯芯上冒出的缕缕青烟,在爬满霉斑的墙壁上摇曳。母亲就说起我的祖母,说祖母是被一种病疼死的。祖母不说疼,但祖母一夜到亮凄厉的叫喊就是疼,锥心刺骨的疼。祖母临终是躺在稻草铺上的,死时却横在草铺前的地面上,瘦骨嶙峋地蜷缩着,手里抓了一把稻草。母亲说祖母一定疼得受不了,从草铺上翻下来。死了好,死了就不知道疼了,就安心了。母亲说得很平静,像讲一个遥远的故事。母亲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亮在灯下。我不认识祖母,准确的说,我不记事的时候,祖母就过世了,所以祖母的死并未让我受到触动。但我知道,祖母永远从这个家出走了,连一句话,一声呻吟,也听不到了,连一个愁容,一个手势,也看不到了。这是多么无法忍受的事情。看到父亲一腿泥从田里归来,看到他靠着墙脚滋滋地抽烟,一圈一圈地吐着心事,我忽然同情这个没有母亲的男人。那时,我对死亡有了粗略的认知:死亡是对亲人没有期限的收藏。死亡将亲情,将活着的依靠与寄托,连根拔起,连同尸体收进棺材,植入土地。死亡给一些人,包括我父亲,留下的只是一个巨大的空白。
我感到死亡的残忍。
我在村庄里游走,往往同死亡的信息不期而遇。一个男人头上戴着孝帽,腰间捆了麻绳,神色匆匆地在村庄里出出进进。村庄里又有什么人死了。死者是男人的父亲或者母亲。村外远远地响起哭声,哭者是死者的闺女,腋下夹着一沓火纸,手绢也可能是毛巾堵在嘴上,咿咿呀呀地朝村里走。家里的人就哭着迎过去,两边的哭声抱在一起,尔后,把村口的哭声接回家。那几日,村庄在哭声里泡着,玩耍的孩童有了收敛,甚至狗的眼里都有哀伤的内容。
这个时候,我总希望太阳不要落,太阳一落,黑就来了。母亲点亮煤油灯,像并不是要做事,灯一亮,黑就被赶走了。我趴在灯下,守着光,也不让母亲离开。一闭眼,我就被一团黑劫去。一口棺材支在那里,紫色的油漆泛着阴森森的光,还有披麻戴孝的人在走来走去。我的童年被攥在对死亡惧怕的手里,以至,一听到哭声,看到皑皑的送葬队伍,我就飞也似的逃离。
我不知道邻家的老奶奶为什么对死那样乐观。说到死,笑就在脸上的皱纹里绽放了,说能有不死的人?阎王爷收了去,兴许能投生个好人家。棺材早就备好了的,放在偏房,里面放了粮食、煎饼和糖果。小孙子爬进去拿,奶奶就跟进来了,说小祖宗,这是奶奶的房子,奶奶将来要住的。唠叨中,一块糖果就填进孙子的嘴里。往往是,老奶奶端坐在苦楝树下,抖开一块布料,张开手指在上面比比划划,笑得合不拢嘴。隔壁老姐过来了,说赶明儿穿上,到那边又做一回新娘子啦,眼里尽是艳羡。老人家心里涌起一阵甜,说俺家二丫头给扯的,疼我。老奶奶就起早摸黑地缝制,看来是给自己做寿衣。没几年,老奶奶穿着寿衣,住进了自己的房子,家就安在那块墓地。
村西瘸五爷对身后事的谋划似乎比邻家老奶奶更周全一些。在酒桌上,当着自家儿女的面,老人红了脸,捏着酒盅说,这辈子磕磕绊绊就这么着了,这把年纪了,阎王爷说收就收了去。就埋在民便河边吧,还能帮你们看庄稼哩。瘸五爷说得桌子上一阵抽噎。挑个风和日丽的早上,瘸五爷拄着拐领儿女们去了墓地,瘸五爷用比选择宅基地还慎重的目光,在墓地里寻找。瘸五爷用拐杖按一块向阳的坡地一指,说就这儿了,一寸不能挪。
许是纷纷扰扰的尘世洗礼,抑或坎坎坷坷的人生磨砺,我不再惧怕与死亡连着的一切事物,比如棺材,比如哭声,比如墓地。我习惯于站在哀婉的唢呐声里想一些事,陪着汹涌的哭声暗自落泪,我说不清眼泪里含着怎样的情感成分,但绝不仅仅是悲伤。我甚至绕到灵棚背后,抚摸着棺材的边沿,嗅着纸灰与祭品混合的气息,想象着逝者将去的远方,是一个怎样祥和的盛景。我不认为哭声是世间悲恸的情感宣泄,它是对逝者远行的欢送。我想到我的祖母,想到她瘦骨嶙峋的蜷缩,被疼痛揉乱的稻草铺,和手里攥着的一把稻草。祖母的疼痛和叫喊终结在一个黄昏。这样的终结,意味着祖母已完成了她祈望已久的灵魂超度。我也因此明白,母亲说起祖母的死为什么平静得像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清明时节或是某个适宜的节日,村庄的墓地行进着一支祭奠的队伍,队伍里不断流失一些老面孔,又加入一些新面孔。这是必要的补充,而且从未中断。如此,队伍才同习俗一起得以延续,在生死之间,在阴阳两界,设置一条精神通道。它存在于有形和无形之间。
人们不仅在墓地焚纸点香,摆放祭品,还会为逝者修整坟头,安置墓碑,碑上镌刻的一排名字,传递着逝者后裔的信息,也承载着漫漫时光和深深怀恋。这一切都在一种具有村庄意味的仪式中进行。只有此时,墓地才热闹起来,像某种阔别之后的欢聚。
我从不去商业运作的墓地。这样的墓地大多位于山岭或风景区,可谓环境清幽,墓区雅致,墓穴和墓碑整齐划一,俨然一座缩小的城市模型。墓地埋葬的是城市的贵族或平民,但绝不是来自乡下的庄户人。我不认为葬于此是对逝者灵魂最妥贴的安置。他们被置于这狭小而拥挤的墓穴,他们看不到自己的城市和家园。他们被迫接受浮华里的孤独。平日里,忙忙碌碌中,孝子贤孙们沉浮于喧嚣,奔走于名利,根本无暇光顾这远离尘嚣的亡者安息之地,除非遇上某个适宜祭祀的节日,墓地才会纸灰飘逸,哭声四起。干涩的哭声摧毁了墓地的宁静。安静的灵魂无法拒绝这样的喧嚣和混乱。
村庄的墓地截然不同。它与村庄之间只隔着一块庄稼田,其实就是村庄的延伸。村庄的悲欢离合,人世的沧海桑田,甚至是鸡鸣犬吠,婚丧嫁娶,墓地都了然于心。尤其是庄稼田,几乎是逝者一生走不出的劳苦和忧愁。他们终于交出土地,交出劳作,交出忧愁,歇息了。他们以一种安静的方式,注视着庄稼人的播种与收割,奔波与熬煎,以及村庄的萧索与温厚,兴盛与凋蔽。
墓地与村庄血脉相连,村庄是墓地的守望与接纳。
走进墓地,其实是看望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