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的玉带
2015-08-08陈效平
陈效平
一、冒死相救
靖康二年,金兵攻陷都城汴梁,俘获了宋徽宗和宋钦宗。随后金兵继续南下,一路烧杀抢掠,沿途各州军民纷纷前往江南逃难。
这年夏天,一支金军气势汹汹扑向明州城,把它围得铁桶一般。明州兵微将寡,知州又贪生怕死,只守了几天就投降了。金兵一窝蜂冲进城,开始挨家挨户仔细搜查,似乎在捉拿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且说明州城东门,住着个靠卖炭为生的张老汉。这张老汉六十开外,孤身一人,虽然家贫如洗,但为人十分仗义。
金兵搜城时,张老汉正在屋里做饭。忽然,院门被人敲得咚咚响。张老汉扒着门缝往外瞧,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慌慌张张地站在门外。张老汉估计这后生遇到了急事,便“吱呀”一声开了门。
后生一头扎进院子,冲张老汉倒头便拜,气喘吁吁地说:“我叫赵坤,乃是宗室子弟,如今命悬一线,请老伯救我!”
张老汉吓了一跳,忙问:“赵官人,你有何急难之事?”
赵坤朝院门外一指,惊恐地说:“金、金兵要抓我!”
此时,外面人喊马嘶,兵器的撞击声、军士的吆喝声已由远而近。
张老汉明白了,金兵满城搜捕,就是为了捉拿面前的这个赵坤。想到这儿,他环顾四周,不禁双眉紧锁。
赵坤以为张老汉不肯救自己,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着响头苦苦哀求。
张老汉忙扶起赵坤,安慰道:“赵官人莫怕,我正在琢磨,把你藏到哪里最妥当。”
听了这话,赵坤连连称谢。这当儿,外面的吆喝声更近了。
张老汉的额头顿时冒了汗,情急之中,他指着院子东北角的一口粪缸对赵坤说:“赵官人,你先到那里藏一藏,或许能躲过眼前的灾祸!”
听了这话,赵坤面露难色。但为了活命,他只得咬咬牙,一头钻进了臭烘烘的粪缸。
赵坤刚躲好,一群如狼似虎的金兵便闯了进来。领头的军官告诉张老汉:他们正在捉拿一个重要的逃犯,提供线索者赏银千两,隐匿窝藏者就地正法。张老汉装聋作哑,说自己啥都没瞧见。见问不出眉目,金兵就一齐动手,把张老汉的院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那口粪缸,每个角落都搜遍了。最后,因为没发现目标,金兵只得悻悻离开。
张老汉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赶紧掀开粪缸,把奄奄一息的赵坤拽了出来。
赵坤极度恐惧,再加上被粪臭熏了好半天,已经昏迷了。张老汉剥去他沾满屎尿的衣裤,提来清水不断擦洗。折腾了好一阵,赵坤终于苏醒了。
听说金兵已走远,赵坤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取出一条缀满美玉的腰带,双手捧给张老汉,感激涕零地说:“老伯不为重赏所动,冒死救我,这条玉带就当是在下的谢礼。”
张老汉连连摆手,不肯收。赵坤却执意要给,他告诉张老汉:这条玉带乃是家传之宝,价值连城,眼下兵荒马乱,系着它逃难会招来杀身之祸,送给恩人还能略表谢意。张老汉推辞不掉,只得收下玉带,但随即又表示:自己只是替赵坤暂时保管这件珍宝,等战乱平息后,再物归原主。赵坤觉得这样也好,他赌咒发誓,说到时一定用千两黄金换回玉带。
等张老汉藏好玉带,赵坤又向他哀求道:“现在,城里到处是搜捕我的金兵,一时难以出去,还望老伯发发慈悲,再收留我几天!”
张老汉点点头,想了想又提醒道:“目前,金兵到处张贴赵官人的画像,还重金悬赏捉拿你,你若不改改模样,只怕凶多吉少。”
赵坤吓得面如土色,忙询问该如何改模样。张老汉见赵坤眉清目秀,说扮成女子最合适。一听这话,赵坤顿时满脸通红。因为在过去,大丈夫剃去须眉扮成女流,那是奇耻大辱。但眼下危机四伏,又别无他法,赵坤只得点头同意。
于是,张老汉悄悄买来女人穿戴的衣裙和头饰,交给赵坤装扮。赵坤硬着头皮乔装改扮。还真让张老汉说对了,经过一番鼓捣,赵坤摇身一变,成了个标致的美女。
这下,张老汉放心了,赵坤也觉得安全了许多。
金兵在明州城折腾了好几天,一无所获,最后只得撤走了。赵坤见危机已除,便向张老汉告辞。临走时,他冲张老汉再三作揖,眼泪汪汪地说:“老伯对我有救命之恩,他日定当厚报!”
张老汉扶住赵坤,呵呵笑道:“我不要什么回报,只盼赵官人早些把玉带拿回去。”赵坤点点头,混进人流中,悄悄出了明州城。
二、被迫典当
没过多久,张老汉家意外着火,三间瓦房全都烧成了废墟。这么一来,明州是待不下去了,张老汉决定到温州投靠侄子。动身前,张老汉把侄子家的住址告诉了邻居,说如果有人来找,就说他去温州了。邻居答应了,但半年后这位邻居就病故了。
张老汉来到温州,这才晓得侄子一家已经南迁,去向不明。没办法,张老汉只好在温州租了一间小屋,靠卖水果勉强糊口。
此时,康王赵构在临安称帝,起用岳飞抗金,南宋小朝廷渐渐稳固。
光阴荏苒,一晃几年过去了。这年冬天,张老汉得了一场重病,生意没法做,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花光了。走投无路之际,他想起了赵坤所赠的那条玉带,决定先拿玉带当些银子,等身体康复后再挣钱赎回。
打定主意,张老汉取出玉带,拄着拐棍来到了当铺。当铺伙计接过玉带,翻来覆去仔细查看,看着看着,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停地抽搐。半晌,伙计抬起头,冲张老汉问:“老人家,这条玉带,您是怎么得来的?”
张老汉说:“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伙计又问:“那么,您打算当多少银子呢?”
张老汉说:“当五两银子。”
“五、五两!”伙计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张老汉点了点头。
伙计盯着张老汉,困惑地问:“这条玉带价值连城,您为何只当五两银子?”
张老汉解释道:“当多了,我怕赎不起。”
听了这话,伙计低下头,又把玉带细细察看了一番。最后,他告诉张老汉,对这条玉带的真伪自己吃不准,要请掌柜亲自验看。说着,伙计转身进了后堂。
片刻之后,伙计陪着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走了出来。胖子姓冯,是当铺的掌柜。冯掌柜拿起玉带,站到日光下反复端详。
过了足足一袋烟的工夫,冯掌柜赔着笑对张老汉说:“这条玉带有点蹊跷,我也难辨真假,麻烦您再等等,让我请行里的高人来掌掌眼。”
说到这儿,冯掌柜冲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会意,急匆匆出门去了。
伙计走后,冯掌柜把张老汉请进后堂,俩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正聊到高兴处,忽听当铺外人声嘈杂。紧接着,一帮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了进来,他们各举钢刀,把冯掌柜和张老汉围了个密不透风。
冯掌柜见状,霍地站起身,指着张老汉对衙役说:“来当国宝的就是他!”
两个衙役立刻扑上前,“哗啦”一声,给张老汉套上了枷锁。随后,衙役们拿了玉带,押着张老汉直奔府衙。
温州知府姓薛,办事十分稳重。薛知府看过玉带后,没有按惯例升堂,而是把张老汉带进密室单独审问。
薛知府告诉张老汉:四年前,宫里发生了一起窃案,皇帝的九龙玉带被盗。那条鳄鱼皮制成的腰带上镶着九块龙纹玉,玉上的龙纹天然形成,轻易看不见,需要对着日光看才若隐若现,十分稀奇。皇帝对九龙玉带非常钟爱,玉带失窃后大发雷霆,下旨在全国通缉盗贼,务必人赃俱获。然而,从京师到地方,折腾了许久都没能破案。想不到,今天,这条价值连城的九龙玉带竟出现在温州!
讲到这儿,薛知府对张老汉说:“这条玉带非同小可,你是怎么到手的,快快从实招来!”
张老汉把得到玉带的经过细细说了一番。薛知府听罢,皱眉道:“宗室里根本没有叫赵坤的人,九龙玉带四年前失窃,而你却说五年前赵坤把它送给了你,实在是漏洞百出!”
张老汉连连叫屈,说自己所言句句是真。薛知府冷笑道:“你不肯招供也罢,本官用不着拷问,因为圣旨里讲得明白,一旦人赃俱获不得声张,亦无须多审,立刻押解进京。”说完,薛知府命衙役将张老汉关入囚车,由自己亲自押送进京。
三、祸从天降
到了都城临安,薛知府把张老汉和玉带交给了刑部。刑部尚书刘文辉连夜进宫,向皇帝奏报。皇帝赵构喜出望外,他附在刘尚书耳边,口授了一道密旨。
次日一早,张老汉被押到了刘尚书家。刘尚书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身后是一道垂着竹帘的拱门。张老汉发现,竹帘后有个人影在晃动。
等张老汉跪下,刘尚书让众人退下,然后问道:“张老头,赵坤送你玉带一事,你都告诉过哪些人?”张老汉说:“只告诉了薛知府。”
“除了薛知府,这么多年,难道你就没跟别人说起过?”刘尚书一脸狐疑。
张老汉使劲点头,解释了自己守口如瓶的原因:赵坤曾告诉他,那条玉带价值连城,为了妥善保管赵坤的传家宝,自己一直小心谨慎,不敢对外声张。
刘尚书听后,半晌无语。过了好一阵,他突然沉下脸,厉声喝道:“张老头,你一直在撒谎,九龙玉带究竟从何而来,赶紧如实招供,免得皮肉受苦!”
张老汉连连叩头,大喊冤枉,恳请刘尚书明察秋毫。但刘尚书不为所动,一口咬定张老汉就是盗窃玉带的同案犯。
二人正僵持不下时,忽然刮来一阵大风,吹起了挂在拱门上的竹帘。此刻,张老汉恰巧抬起头,一眼瞅见了躲在帘后的男子。刹那间,张老汉怔住了,那男子竟然是赵坤!
这下,张老汉像遇见了救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冲上前,死死揪住了赵坤的衣袖。
张老汉激动地说:“赵官人,你快替我作证,那条玉带是你送给我的!”
赵坤吓了一跳,拼命甩手,想挣脱张老汉的拉扯。张老汉哪里肯放,他紧紧抱住赵坤,回头冲刘尚书嚷道:“刘大人,他就是赵坤!”
刘尚书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上前拖拽张老汉,三人顿时扭作一团。此时,赵坤瞅了个空当,甩开张老汉逃出了花厅。这下刘尚书长吁了一口气,立刻命差役把张老汉押回刑部大牢。
在狱中,张老汉对许多疑团百思不解:五年前,赵坤把九龙玉带送给了自己,而宫内的窃案却发生在一年之后,这怎么解释?在审问自己的过程中,薛知府和刘尚书始终躲躲闪闪,他们究竟在回避什么呢?如果赵坤是盗取玉带的窃贼,那么,刘尚书发现他时为何不当场捉拿?另外,赵坤为啥要躲到竹帘后偷窥?见到自己时,又为何如此惊慌?
张老汉想破头,也没琢磨出个结果。更让他震惊的是,几天后薛知府也被关入了刑部大牢。
这天深夜,两名狱卒突然唤醒张老汉,把他带进了一间阴森森的密室。密室里摆着一桌丰盛的酒宴,刘尚书正独自坐在桌旁。
等狱卒退出后,刘尚书站起身,拱手对张老汉说:“今晚把你找来,是想替一位贵人了却一桩心事。”说着,他把张老汉拉到一口箱子前,轻轻掀起了箱盖。当箱盖完全打开时,张老汉不由惊呆了,只见箱内装满了黄澄澄的金元宝,光彩夺目!
刘尚书指着箱子,对张老汉说:“这儿有一千两黄金,全都是你的!”张老汉瞅瞅箱子,又看看刘尚书,吃惊地张大了嘴。
刘尚书解释道:“五年前,那位贵人曾许诺,要用千两黄金换回祖传的玉带。如今,他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赵坤,那个贵人是赵坤!”张老汉不禁脱口而出。
刘尚书点头称是,但随即又纠正道:“赵坤子虚乌有,他是康王逃难时的化名,当年的康王,就是如今的圣上。”
“赵、赵坤是皇上?”张老汉听得瞠目结舌。
刘尚书点了点头,对张老汉说:“反正你是将死之人,索性把一切都告诉你吧,让你在黄泉路上做个明白鬼!”接着,刘尚书压低声音,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汴梁沦陷后,康王赵构和一批大臣仓皇南逃,多路金兵在后面穷追不舍。逃到浙江明州,康王成了孤家寡人,慌不择路躲进了张老汉家。为了收买张老汉,赵构把心爱的九龙玉带送给了他。赵构在临安称帝后,最怕别人知道自己逃亡时的狼狈相,为此,他精心编造了“泥马渡江”的神话,把自己打扮成抗金英雄,大肆宣扬丰功伟绩。
但是,赵构一直有块去不掉的心病——自己在张老汉家避祸时,又钻粪缸又扮女子,可谓丑态百出。如果这些事传扬开去,皇帝的威严将荡然无存。当年赵构在明州没有暴露真实身份,但他怀疑张老汉事后会察觉,所以,他决定除掉张老汉。
赵构曾派人去明州捉拿张老汉,可张老汉已经搬走,且不知去向。于是,赵构谎称九龙玉带失窃,在全国范围内通缉盗贼。听说温州知府捉到了张老汉,赵构欣喜若狂。为了验明正身,赵构吩咐刘尚书在府里密审张老汉,自己则躲在竹帘后偷窥。没想到,一阵大风暴露了真龙天子,赵构只得逃离……
讲到这儿,刘尚书端起桌上的酒壶,对张老汉说:“今晚,皇上御赐这壶毒酒,让我送你上路!”
张老汉气得浑身乱颤,咬牙骂道:“五年前,我救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头狼,一头恩将仇报的恶狼!”
刘尚书劝道:“龙心难测,伴君如伴虎,老哥想开些吧。”
这时,张老汉瞥见了屋角的那口箱子,便不解地问:“狗皇帝既然想杀我,为啥还假惺惺送一千两金子?”
刘尚书一声苦笑,解释说:“这就叫君无戏言。不过,这些金子只能用来给你修墓了。”
张老汉听了,跺脚叹道:“唉,大宋朝出了这样的昏君,收复中原看来是没指望了!”说罢,张老汉接过毒酒,一仰脖喝了个干净。
在张老汉倒地前,刘尚书对他说:“老哥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咱俩很快会在黄泉路上相见。”
张老汉瞪大眼睛,吃力地问:“为、为什么?”
刘尚书说:“因为,知道皇帝秘密的人都得死,薛知府昨天已经遇害,今天是你,接下来马上会轮到我!”
说到这儿,刘尚书仰天长叹,直叹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