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完《湖心亭看雪》后的一幕
2015-08-07仲彩燕
仲彩燕
仲彩燕,教师,现居江苏如皋。
《湖心亭看雪》讲完了,同学们也背完了,默写完了,一切似乎都已结束。看着同学们无所事事的样子,我随口说:这篇文章,还有问题没有?同学们都面面相觑:老师,刚才还表扬我们背得快默得快,怎么风云突起了。
没人提问,我便祭出语文课代表这面大旗:课代表,你有问题吗?
甜甜的女生,圆圆的脸,小巧的金丝眼镜架在肉肉的鼻梁上,蛮可爱的,愣在那儿,使劲地咬下嘴唇:相公真痴吗?
一阵哄堂大笑。
“不只是痴,更是傻,还有点二。”体育委员,快人快语,“雪天,不在家,到野外,做驴友,一傻;独自一人,没有伙伴,没有安全保障,二傻;茫茫黑夜,夜色已深,二十点左右,可能迷路,三傻;雪中漫步,与不相识者‘同饮’,四傻;饮酒也罢,不胜酒力,还‘强饮三大白’,五傻。难怪舟子曰‘相公痴’。”有条有理,层次分明,不疾不徐。
教室里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只有翻动字典、书籍的声音。我开始还在教室里不断踱步的,嗒嗒嗒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此时,我也不敢造次,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生怕做一个破坏者。
“错,不是傻,而是钟情,痴情,忘情,忘我。大雪三日,在北方不奇,奇的是在南方的西湖,谁不向往钟情奇景,世间奇伟瑰怪常在于险远;文人,尤其是大文人,往往都有一种宇宙孤独感,总想象天地人合一的绝美胜景,因而才有‘独往湖心亭看雪’的冲动,有些东西是不能与人分享的,特别是超尘脱俗的幸福孤独,无法与君说,这种痴情、忘情、忘我是拒绝他人叨扰的。”政治课代表不容置疑地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想张岱,面对此湖、此雪、此天、此地,一定是百感交集,问天地苍穹,茫茫黑夜,皑皑白雪,我在何处,我似何物,何物似我。也许,我们真的难以进入作者的内心,只是在掰着手指也数得过来的有限文字间自娱自乐而已。”
同学们默不作声,我也沉默。短短的古文,竟引发了学生这么多的思考,也许这些跟考试无关,也许这些跟老师的说教无关,安静的文字里,有火热的跳动的心,有温暖的情怀,不可预约的精彩,流淌成课堂独特的风景。
“老师,我们曾经学过李白‘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鸟儿们飞得没有了踪迹,天上飘浮的孤云也不愿意留下,慢慢向远处飘去。只有我看着高高的敬亭山,敬亭山也默默无语地注视着我,我们谁也不会觉得满足。谁能理解我此时寂寞的心情,只有这高大的敬亭山了。敬亭山即是李白,李白即是敬亭山,彼此实在难分。这里被雪覆盖的湖光山色,何尝不是作者张岱的化身、象征?”
我默默颔首,遥想万世师表孔子曾说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孩子们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每一个念头是不是都在走向心之高山,是不是都在对我们以一颗澄明诗心成全学生的深情回报?束缚让学生不自由,更让学生看不到原本就存在的美好颜色。如果我们想让学生登上生命的高处,我们就该还学生以生命的自由。
“老师,”我猛一惊,“老师,唐代的庞居士曾对着漫天飞舞的大雪生发感慨‘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意思是好雪片片在眼前飘落,你就心情地领纳天地间的潇洒风光吧。雪者,洁也,让人走向明净,走向幽深,走向香界,走向没有纷扰的佛国。”历史课代表淡淡地说着。
“老师,我也说几句。”一副高僧相的朱涛站了起来,光光的头,浓浓的眉,肥肥的耳,“我妈妈曾告诉我,雪就是空,是不加装饰的本色世界,是无尘土的净界。”同学们笑了起来,我用食指轻按下唇,示意让人家说下去。我知道,朱涛同学的妈妈是个云游四方的人,她常到北京、河南、浙江等地的寺庵做义工、听讲、做佛事。
“老师,老师——”朱涛满脸通红,也许是同学打断了他的思絮,打乱了他的思维,出现了迟滞。
我右手五指并拢,掌心向下,示意他轻轻坐下。
“画家文徵明说‘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作出山水以自如有,然多写雪景,盖欲假此以寄其岁寒明洁之意耳。’张岱借雪明心,借雪写意,雪早就成了生命的清供。在禅宗中,雪意味着大智慧,百丈怀海禅师说‘雪山喻大涅槃’,大涅槃,即根本的超越。张岱大雪之夜,一人独往,也许就是为了永远的根本超越吧。生命的清供,不在案头,不在天地一事一物一时,而在永远。相公之痴,是真痴,不是伪痴。人生痴到如此,也算作神了。”
我不知道胡言乱语了什么,学生竟也一言不语。
生命的清供,清供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