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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故事

2015-08-06

南方周末 2015-08-06
关键词:法庭面包老太太

杨争光

深圳南山书城有一场文学沙龙活动,让我去“聊”,一个小时的时间。南翔主持。他给我出了一个题目:当代需要什么样的文学艺术?我有点发懵。这题目对我实在有点太大,超出了我的能力,但又不甘被题目“吓”退。大题目也可以化小,从小处说的。

对文学,我是知道一点的。对艺术,则是外行。影视艺术倒也知道一点,但也多在影视文学这一块。那就先把艺术“化”出去。

还有,“当代”这个词,听起来说起来有些学术化。我于学术也是门外之人,一学术就没词了。当下、现在和当代,意思差不多,但比当代顺口一些,随便一些,可以避开学术必须的严谨。

还有,这一回说的“当代”,不包括中国大陆以外。我不太了解台湾、香港、澳门的文学。也不懂洋文,看到的外国文学都是别人以别人的眼光选择翻译过来的,范围数量都很有限。我只能以我的了解说“我们的”,即现在大陆的文学。

这样,题目就简缩成:我们现在需要什么样的文学?

需要的,应该是缺少或缺失、少有或没有的,却又不该缺少或缺失、少有或没有的。

我们现在的文学,有没有不应该缺少或缺失的东西呢?

如果在过去,我不敢贸然判断。因为,在我关于文学的概念里,我们的文学一直是繁荣的,而且是百花齐放并百家争鸣的,应该什么也不缺。但前些天,我在微信圈里看到了一个小故事,使我的看法有了改变,即我们现在的文学尽管繁荣,尽管百花齐放着并百家争鸣着,但也有不应该缺失的缺失,不应该缺少的缺少。

我把我看到的这个小故事放在这儿,有兴趣的可以一起看看。看过的可以略过去:

1935年的冬天,是美国经济最萧条的一段日子。这天,在纽约市一个穷人居住区内的法庭上,正在开庭审理着一个案子。站在被告席上的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太太。她衣衫破旧,满面愁容。愁苦中更多的是羞愧的神情。她因偷盗面包房里的面包被面包房的老板告上了法庭。

法官审问道:“被告,你确实偷了面包房的面包吗?”

老太太低着头,嗫嚅地回答:“是的,法官大人,我确实偷了。”

法官又问:“你偷面包的动机是什么,是因为饥饿吗?”

“是的。”老太太抬起头,两眼看着法官,说道:“我是饥饿,但我更需要面包来喂养我那三个失去父母的孙子,他们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他们还是一些小孩子呀。”

听了老太太的话,旁听席上响起叽叽喳喳的低声议论。

法官敲了一下木槌,严肃地说道:“肃静。下面宣布判决!”说着,法官把脸转向老太太,“被告,我必须秉公办事,执行法律。你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处以10美元的罚金或者是10天的拘役。”

老太太一脸痛苦和悔过的表情,她面对法官,为难地说:“法官大人,我犯了法,愿意接受处罚。如果我有10美元,我就不会去偷面包。我愿意拘役10天,可我那三个小孙子谁来照顾呢?”

这时候,从旁听席上站起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向老太太鞠了一躬,说道:“请你接受10美元的判决。”说着,他转身面向旁听席上的其他人,掏出10美元,摘下帽子放进去,说:“各位,我是现任纽约市市长拉瓜地亚,现在,请诸位每人交50美分的罚金,这是为我们的冷漠付费,以处罚我们生活在一个要老祖母去偷面包来喂养孙子的城市。”

法庭上,所有的人都惊讶了,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市长拉瓜地亚。法庭上静得地上掉根针都听得到。片刻,所有的旁听者都默默起立,每个人都认真地拿出了50美分,放到市长的帽子里,连法官也不例外。

就是这么一个小故事。我不知道是作家的创作,还是真实发生的事实。不管是创作还是真事,都非常像一个小说,比我看到的许多小说都要精彩。它几乎具备了小说艺术应该有的最基本的元素:

时间、地点、背景、事件、人物;

原因、冲突、发展、高潮、结局;

而且,用文学批评家惯常的说法来说的话,还是一个意味深长、引人深思的结局。

在这个小故事里,作者——如果是创作的话,他没有美化偷窃,也没有为偷窃辩护,更没有人为的煽情,放大不应该放大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人,以什么样的原因行窃,都是一种丑行。违反法律,就应该受到法律的惩戒。还有,他没有恶意地攻击法律。作者在面对他所要讲述的故事和所要塑造的人物时,没有让理性缺席。但这还不够。老太太到底应该接受10美元的罚款还是10天的拘役?两种惩罚都不是老太太能够承受的。如果有10美元,老太太就不会偷窃,就不会被推上这个法庭。接受10天的拘役,老太太的三个孙子将无人照看。按照创作理论来说,这应该就是戏剧矛盾和戏剧冲突达到高潮的时候吧。纽约市市长化解了这个矛盾。但这个化解,并不以同情为动机,更不是施舍,而是为自己埋单——“请诸位每人交50美分的罚金,这是为我们的冷漠付费,以处罚我们生活在一个要老祖母去偷面包来喂养孙子的城市。”拉瓜地亚的声音,不仅是理性的声音,也具有一种神性的声韵。社会的不公,贫富的差别,城市的缺陷,等等等等,故事的讲述者都没有回避,但他的态度,他的价值取向是清晰可感的。上述一切负面的东西并不是完全由具体的犯罪者造成的,每一个社会成员,包括市长和法官在内,都有责任,都应该负责。偷窃的老太太之外,法庭上所有的在场者,都把自己摆进了事件,成了事件的当事人,而不是旁观者。在这里,理性和道德交织在了一起,它们没有扭曲和误导人性,使一个小小的故事,闪现出人性的光辉。而这种人性的光辉,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美感吧。

我们拥有的是什么样的文学,每一个接触过文学的人,都会有自己的回答。但现在,因为上边的这一个小故事给我的触动,我可以回答南翔给我出的题目了,那就是:

我们需要道德理性支持的文学。它就是我们的文学缺少或缺失、少有或没有的东西。

不仅仅是文学,我们的社会也同样需要。

在我们的文学里,如偷窃一样的丑行不应该仅仅是一种快意的报复。它是人性,但并不美好。

在我们的文学里,如暴力一样的恶行不应该仅仅是一种淋漓的反抗。它是人性,但没有光环。

我们的灾难和罪恶,和我们每一个人有关。

除了先烈,我们都是苟活者。每一个苟活者在苟活着的同时,也就失去了道德优越的资格。

当然,我们也不拒绝我们应该领受的光荣。

这一切,都应该在我们敢于面对并拥有道德理性的时候。

没有道德理性的支持,我们和我们的社会就不可能现代化,有再多的钱,我们也是贫穷和虚弱的。

没有道德理性的支持,我们和我们的文学也不可能现代化,有再多的繁荣,也不可能通往世界,与人类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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