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地炮仗(短篇小说)

2015-08-05肖建国

红豆 2015年8期
关键词:炮仗瞎子土匪

肖建国,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惠城区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小小说集《那年大雪》、中短篇小说集《男人都是胆小鬼》、长篇历史小说《东江商魂》,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

1

地炮仗,

朝天放,

夜里开花满山亮。

我爷爷说,这是土匪们唱的歌。

土匪们会唱歌?我有点不大相信。在我十多岁的脑瓜子里,土匪都是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们哪会这个调调?单田芳在说书时不是经常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这才是土匪应该唱的歌。

我爷爷说,你个龟儿子别打岔,听我慢慢讲给你听。我强烈反抗,不是龟儿子,应该是龟孙子,你的话越来越不靠谱。爷爷笑得有些气喘,他吃力地撑起半个身子,斜靠在床头,伸出枯瘦的手,拍拍我肩膀说,日你奶奶的个脚,这下总行了吧?

如果我没记错,这好像是东北骂人的话。我爷爷叫曾大头,年轻时四海为家,从南海到北疆,关内十八省,他走过十二个,除练就一手好枪法外,就是学会了各地骂人的脏话。我三四岁和他睡到一个被窝里,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很多粗话脏话下流话就从他的嘴里输入到我的脑子里。比如说瘪三锤子娘希匹,私儿彪子吊鸡比等,我能张口即来,学得惟妙惟肖。我老妈听了直皱眉头,而我老爹和曾大头则哈哈大笑。

我爷爷说,民国二十八年,天下乱成一锅粥,什么国军共军日本兵,团防联军自卫队,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得尸横遍野,人心惶惶。当时,惠州城驻守着南粤联防军张八斤的部队,而离惠州城不足一百公里的淡水城已被日军占领。这里离入海口较近,日本人很多军舰就停泊在淡水附近的大亚湾海面上。奇怪的是,日军占领淡水后,并不急于攻克惠州,而是集中兵力向西北挺进,从东莞直插广州。我爷爷郑重其事给我讲这话的时候,已是新中国成立多年后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了。对于他这个枯燥无味的开头,我基本上是不想听的。但为了让他老人家高兴,我还是认认真真地记在心中。

我爷爷说,除了张八斤、日本兵,惠州府城周围还有两股势力较大的地方武装。怕我听不懂什么叫“地方武装”,他忙进一步解释,就是有枪有人马的团伙。一股是高榜山上的土匪,你爷爷我了。另一股是侯家寨的侯顶天。手下都有百十号兄弟七八十条枪。作为高榜山土匪窝的大佬,我爷爷要负责大伙的吃喝拉撒和山寨的日常开支。然而由于战乱,惠州周边有钱的人家要么搬到省城,要么花钱买枪,高筑寨墙,誓死抵抗。山下油水少,山上的日子就不好过。再加上我爷爷有“九不抢”,分别为送信摆渡行脚医,不抢;担挑妇女鳏寡居,不抢;和尚尼姑唱小戏,不抢。为此,有段时间山上的兄弟们吃了上顿没下顿,比逃难的饥民还狼狈。胡二掌柜的不乐意了。在山上,除了我爷爷,就是他当家。胡二长相凶煞,秃脑门,三角眼,雷公嘴巴包突牙。一开口就像驴叫,刺耳又难听。

胡二说,大当家的,再这样下去,兄弟们不反水就要扯呼(逃跑)了。

我爷爷皱着眉头,非常不满意胡二的大呼小叫,这不明显动摇军心吗?可他得忍着。十年前,我爷爷受过一次枪伤,多亏了胡二的老母亲出手相救,才躲过一劫。重生后的爷爷被胡二软磨硬泡没办法,只好带他到山上。本想让他逗留几天再劝说回去,不曾想,这小子天生当土匪的料,一上山便和大小喽啰打得火热。胡二善赌,像掷骰子玩骨子踢串子等,样样会玩,手法娴熟,很是吸引土匪。胡二常赢,也挺大方。有的土匪把一年积攒下来的“粮饷”全输给了胡二,胡二大度一摆手,只拿几个铜板略表意思。还有好赌者,手痒心痒难挨,可口袋又没有钱,就把手中的火枪押上做“老本”。这可惹恼了我爷爷,当土匪的手中无枪,还不如待宰的羔羊。再这样下去,全坏了“规矩”。胡二见爷爷动了真气,便收起赌具,开始讲起黄段子。什么老公爹扒灰、翻寡妇墙头、勾引小嫂子上床之类的艳事,讲得是绘声绘色,生动传神。听得大大小小的土匪脸发烧、口发干,裤裆里的家伙旺旺地翘。时间久了,胡二就成了土匪们的精神鸦片。

我爷爷想把他赶下山去也就难了。

胡二说,大当家的,我有几条对策,可解目前之忧。

我爷爷不相信一肚子坏水的胡二会拿出什么好主意来,就用非常疑惑的眼光瞪着他。胡二晃了晃他的秃脑门说,第一,我们可投靠皇军。皇军的枪,皇军的炮,国军挡不住,共军更是挡不了,这天下早晚就是皇军的。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早投靠早升官早发财,也算为全山寨的弟兄们找条出路。

我爷爷嘿嘿冷笑,让胡二继续说。

第二,就是废除“九不抢”。当土匪就是要干些杀人越货谋财害命的勾当,像你这样只抢富的不抢穷的,只劫远的不劫近的,那叫什么土匪?简直成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第三,就是卖掉镇山之宝玉麒麟,这玩艺值几千块大洋,让兄弟们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他们才会卖命。否则……

否则怎样?我爷爷眼光一凛,掏出二十响的盒子炮,甩手朝门前的香樟树上就是一枪。枪响过后,一只黄色的山雀子应声而落。

胡二吓得浑身一哆嗦。大当家的,我这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老子有一信条,为了兄弟们填饱肚子,卖宝可以,卖身日本鬼子可不行。这帮贼寇自入侵以来,滥杀无辜,不讲道义,连最差劲的土匪都不如。我操他奶奶,老子就不相信他们不是人日出来的种,一枪打不出个血窟窿来。明天,你带几个兄弟下山,悄悄打听下谁要玉麒麟,价钱越高越好。

听我爷爷这么一说,胡二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才落回胸腔里。他说,感谢大当家的信任,我拿性命担保,把这事搞定。说完一抱拳,躬身弯腰施了一个大礼。

2

爷爷说,据跟随胡二下山的黑蛋讲,他们四个人下山后,在天黑前赶到了淡水城,住进了黄胜仁开的风清客栈。淡水镇虽被日军占领着,可生意依旧做,赌馆妓院照样开。只不过很多行业都被日本人把控着,比如说盐业、渔业、铁矿、粮食、药品等。日本人在这里建了个小金库,把搜刮和抢掠到的金银珠宝存放起来,待积累到一定的数量,就装船运回那个鸡巴大小的岛上去。

这里要讲下黑蛋。若听名字,这人肯定又丑又黑。其实不然,黑蛋很白净,也很内秀,有点像没出阁的闺女。也正因为如此,我爷爷才不想让他上山。你想想,这么一个靓仔(南方话,俊小伙),若背上土匪的黑锅,今后万一太平了,怎么做人啊?黑蛋说,干爹(我爷爷浪迹江湖时,曾与他爹拜过把子),我爹妈都被日本人打死了,若不是你来得及时,我也死于乱枪之下,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这世道被逼上山头的人都是好汉,你们即便是匪,也是替天行道的义匪,我加入你们,一来想为父母报仇,二来也好在你身边尽尽孝道。说罢,咚咚咚嗑了几个响头。见黑蛋说得如此坚决,又无家可归,我爷爷叹了口气,勉强收留下他。不过,我爷爷和他约法三章。第一,不准提父母被日本人杀害,只可记在心中。第二,不准告诉别人,父辈之间的关系。第三,更不能叫我爷爷为干爹,跟一般土匪入伙一个样,该干啥干啥,不搞特殊化。黑蛋说,只要能让我跟着你,干什么都行。

黑蛋上山后,严实守信,所以从没人知道他是我爷爷的干儿子。这次下山,胡二第一个就想到了黑蛋。因为他为人勤快,又特别听话。

风清客栈是家比较大的旅馆,占地五亩,四进院子。配有马厩、客房、烟榻床。前两进院子是一般客人住的,后两进装饰考究,古色古香。每间房屋分隔有致,隐蔽性很强。仅从外观上看,就知是非一般草民能享用得起的。而胡二带着黑蛋他们径自进入后进院落。

黄胜仁说他下过南洋,见过世面,会讲些日语,靠皇军的庇佑,生意才不错。见黑蛋他们到来,忙亲自出面接待,不仅端茶倒水还连连鞠躬。鞠得黑蛋都有些不好意思,也学着黄老板的样子鞠躬还礼。这一还礼,他发现黄老板与当地人长的不一样。比如说黄老板走路,是拖着脚,踢踏踢踏的。再者,黄老板个子不高,粗粗墩墩,好像没有腰,两条腿直接长在了胸部。这一发现,黑蛋嘿嘿直乐。

晚上酒足饭饱,胡二同黄胜仁密语半天,才回房间。

黑蛋问,二当家的,你要把玉麒麟卖给黄老板吗?

胡二揉了揉秃脑门说,他买不起,但他的老板买得起。

他老板是谁?黑蛋紧跟着问了一句。

是日本人。话一出口,胡二发觉自己说多了,赶紧补充说,大当家的已经说了,不管谁买都可以,只要价钱高,我们就卖。

可……买主是日本人啊,我们能卖吗?

我操,眼下这世道,你不卖给日本人,难道还敢卖给惠州司令张八斤?在张八斤的眼里,我们他妈的都是清剿宰杀的对象。胡二火了,伸手给了黑蛋一个响亮的大嘴巴。二当家的,你……

你奶奶个熊,卖谁不卖谁,这是你操的心吗?你我今天都不知明日死活,不如快活一天是一天。去,把门外那两个娘们给我叫进来。

喳。黑蛋捂着火辣生疼的脸退了出去。

一连三天,胡二一帮人都在风清客栈胡吃海喝,抽烟赌博玩女人。只有黑蛋乖乖地呆在自己房间里。黄胜仁见了,很关切地问,你为何不也玩玩?黑蛋说没钱。黄胜仁呵呵一笑,伸手掏出一把银元递给黑蛋。黑蛋不接。黄胜仁疑惑。黑蛋说,我看那些女人个个都像我的姐姐妹妹,哪有心糟蹋她们?一听这话,黄胜仁僵住了,连手中的银元散落到地上都没感觉。

第四天一大早,风清客栈一个伙计打省城匆匆赶回。胡二、黄胜仁又聚在一起密谈了半天,俩人都显得异常兴奋。胡二把腰间的王八盒子拍得啪啪直响,连声高叫,这回他姥姥的可要扬眉吐气了,老子今后不愁没钱花啦。

黑蛋等人连问有什么好事情。胡二一摆他的秃脑门,走,回到山上再说。

四个人四匹马,风驰电掣般向高榜山赶来。进入盘山道时,胡二发现前面走着两个戴斗笠打绑腿,背着十字交叉布包的汉子。这装束和打扮,一眼望过去就知是信客(帮农户捎手信家书的人)。听到马蹄声,两名信客转过头来,流露出惊恐的表情。要在往常,胡二根本不去招惹他们。因为高榜山山规第一条,就是不抢信客财物。可今天胡二太高兴了,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他觉得吧,这地界除了天上的皇帝,就他是老大。

把包打开,我看看都有啥。胡二立住马,呵斥两名信客。

不。信客瞅着他,立场很坚定。

吊你老母,不打开,老子就要你的命。胡二掏出王八盒子朝天上就放了一枪。吓得两名信客撒腿就跑。可人腿再快也跑不过马腿啊,胡二追上前去,一挥鞭子打翻了一个信客。那信客包裹散开,骨骨碌碌滚出一尊金佛来。慌得信客赶紧去抢,胡二从马上一跃而下,把信客踹开老远,伸手捧起了黄澄澄的金佛。

哈哈,老子的财运来了。你们,上山后谁都不许说。

是。黑蛋三人齐声回答。

大爷,大爷,我这金佛可是侯家寨寨主侯顶天要的礼物,你们是谁?可不能坏了规矩。哈哈,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曾大头是也。今天老子开心,不杀你,快滚。

那信客还拦在马前,苦苦哀求,还他金佛。胡二火起,掏出枪来对准信客的大腿就是一梭子。打得那信客血流如注,躺在地上哭爹叫娘。另外一名跑远的信客已不见踪影。

听到这,我对爷爷说,你应该枪毙了那狗日的胡二,他胡作非为,假冒你的名字抢夺财物,和日本鬼子没什么两样。那时,我刚刚看过两部很过瘾的电影,一部叫《地道战》,一部叫《地雷战》,都是黑白片子,里面的日本军官穿着高筒马靴,挎个东洋刀,嘴里不是八嘎亚路,死啦死啦的,就是花姑娘的,米西米西,很他妈的和胡二一样,欠揍。

我爷爷哈哈直笑说,臭孙子,你还有点正义感啊,可爷爷真要像你说的这么做,岂不是几十年的江湖风雨白淋了。唉哟,唉哟——

咋整的?爷爷痛苦地叫声,把我吓了一跳。在我印象中,他吃苦叫痛的事几乎没有。

爷爷老了,这该死的屁股又出血,都是地炮仗害的。爷爷说。

我看见爷爷用手在屁股底下按摩了一会,再伸出来,已是满掌鲜血。害得我脸都变了颜色。别怕,听我说,爷爷的日子不多了。

胡二回到山上,我爷爷已在聚义大厅等他。

老远,他就喊开了,大当家的,买主已经找好了,由风清客栈黄老板牵线,日本人愿意出高价买我们玉麒麟。

多少钱?

一万块现大洋。

这么大的好事,没有附加条件吧?

有。黄老板说,如果我们能归顺日本皇军,眼前就有两大好处。一是送去玉麒麟,除了给一万块现大洋外,还免费提供一批军火,让我们灭了张八斤,把惠州城拿下来,今后你就是司令了。二是今后我们吃的喝的玩的,都由日本人负责,再也不用为吃喝发愁了。大当家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如果不归顺呢?

不归顺,他们也交易。只不过,让我们把玉麒麟送到淡水城,经过鉴定后,就可付现。胡二正说得高兴,不经意间一弯腰,金佛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我爷爷双眼一瞪,不怒自威。

这……这是玉麒麟,风清客栈黄老板送我的。胡二的冷汗立马从光头上流了下来。因为他知道,高榜山山规有“八条斩”。其中吞没水头(赃物)者斩,欺骗大佬者斩。仅这两条,胡二的脑袋足可砍下来两次。

就在此时,忽听山下传来一声炮响。这炮带着哨儿,清脆尖锐,升到半空,再轰隆爆炸开来。这炮,就叫地炮仗,专门为江湖同行拜山之用。若地炮仗响过之后,所拜之地不按规矩办事,就不能责怪对方下黑手动刀枪了。这也叫先礼后兵。

炮响声中,喽啰兵来报,侯家寨侯顶天寨主带着百来号人马齐聚山门,责问曾老大(其实人家直叫曾大头,喽啰兵顾及我爷爷的面子,没敢直说)为何要打伤信客,抢走金佛,败坏行规,扰乱商道。到了山门。爷爷说,走,跟我出去会会这“老猴子”。

胡二本不想出去,可我爷爷手下四大金刚把他一架,并顺手缴下他的金佛。

来到山门前,往下一看,只见满脸大胡子的侯顶天正在那里高声叫骂。见我爷爷露脸,侯顶天双手叉腰,厉声责问,曾大头,我们两家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却背信弃义,打信客抢。你知道吗,那金佛是我要送给皇军的,那信客也是皇军的翻译官。你这一出手,不仅得罪了我,也得罪了皇军。哈哈,你们这帮兔崽子,今后麻烦大了。

难怪侯顶天这么嚣张,原来是找到日本鬼子做了靠山。我爷爷听完,心中很不舒服。胡二更是后悔得心中吐血,要知道那信客是日军的翻译官,他当爹当祖宗的供着都行,哪敢伤他半根汗毛?我爷爷乜斜胡二一眼,清了清嗓门,高声说,老猴子,今天是我们做的不对,但人绝对不是我打的,金佛也不是我抢的。既然你来了,我就把金佛还给你。至于你投靠谁,送给谁,不关老子鸟事。反正,我高榜山的兄弟宁可站着死,也不跪在鬼子面前生。爷爷说完,伸手拿过金佛向侯顶天抛去。

不曾想,金佛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山上的、山下的两帮人马全傻了眼。按照我爷爷的江湖经验,以“老猴子”的身手,绝对接得住从十多米高抛下来的金佛,而他跃起身竟然没接住。再者,金佛即便落到地上,那金子铸成的宝贝怎么会碎呢?

我爷爷正纳闷,老猴子突然发出一声呐喊,兄弟们,金佛被他们调包啦,给我打,打上山去,把我们的金佛和他们的玉麒麟一并抢回来送给皇军。

我爷爷想辩解,可哪里还有机会?但他心中清楚,这是侯家寨故意在给自己栽赃。

一时间,枪声大作。

噼里啪啦,子弹如雨点般飞射。山门前的石壁在对射中被击起无数碎屑和火星,落入荒草中,顿时燃烧起来,扩散的硝烟味也在林间弥漫,呛人肺腑。好在高榜山山门入口狭窄,两边又有天然巨石为屏障,是易守难攻的好地方。侯家寨的人马打了半天,浪费许多子弹,也没能把山门打开。倒是我爷爷在激战中,一枪将那位信客(老猴子所说的日军翻译官)的脑袋打了个稀烂。

战斗打得正酣,从后山朝阳洞传来爆炸声。我爷爷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好。这朝阳洞位于聚义大厅的右侧,是半山腰悬崖缝中一个天然石洞,因洞口朝东,通风透光,冬暖夏凉,故此取名朝阳洞。这里存放着我爷爷他们占山为匪多年的积蓄,还有镇山之宝玉麒麟,就埋藏在关公神像底座下面。

我爷爷刚要派人去查看,只见黑蛋满脸悲戚地跑了过来,大当家的,不好了,侯家寨的人从后山上攀了上来,他们顺风喷放迷香,等守候在朝阳洞的兄弟们有所感觉,已全部中招昏迷。侯家寨的人用炸药炸毁关公像,盗走了玉麒麟。

啊!日你祖宗侯顶天,老子与你拼了。我爷爷操起一柄长枪,转过身来,欲打开山门与侯家寨的人拼个你死我活。可眨眼间,山门外已不见一个身影,连那个中了枪的信客的尸体也无踪无影。

3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聚义大厅内一片寂静。百十号人站着,竟听不到一丝声响。

我爷爷说,那天晚上似乎连山风也不敢刮了,静到大伙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们在等爷爷的决定,这个决定关系大伙今后的生存。

我爷爷坐在虎皮交椅上,双眼如月光一般明亮。沉默许久,爷爷才说,掌灯。有专职服务的小土匪燃起火把,将墙壁上的铜灯依次点燃。大伙这才看清楚,大厅中间,跪着五花大绑的胡二。

爷爷说,人大分家,树大分叉,今日局势大伙都清晰了。愿意投靠日本人的可以走啦,愿意投靠张八斤或者是隐姓埋名回家务农的也可以走啦。有几个人稍稍动了动,但没有走出队伍。黑蛋突然问,大当家的,你呢?

我要继续留下来,哪怕是只剩下一个人也要去找老猴子算账,夺回我们的玉麒麟,不能这样白白便宜了老猴子。

好,大当家的,那我还跟着你干。黑蛋说。

那我们也跟着你干。四大金刚也异口同声回答。

有了这些人带头,其他的土匪也都想留在山上。毕竟大家喝过血酒盟过誓,大当家的又能体恤弟兄,这样的领头人可不好找。

我爷爷见大伙都不愿意走,就站起身来,冲大家一抱拳,朗声说道,谢谢兄弟们支持,既然你们如此相信我,我决定领着大伙再干一票大的。不过,今晚我们要先处理这个家伙。说完,一指地上的胡二。

胡二一听,吓得赶紧磕头。大当家的,我亲亲的哥哥哟,我老母亲可是救过你的命,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死去的老母亲脸上,你也该放过我一马。说完,又调转头,向众土匪救助。各位兄弟,平时我待你们不薄,你们输的钱,我都没要。你们要吃要喝要乐子,我都带你们去玩过看过。关键时候,可不能落井下石啊。胡二边说边哭,声泪俱下,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黑蛋于心不忍,走向前一步,扑通也跪了下来,大当家的,你就饶二当家的一命吧。其他土匪也跟着求情。

那好,死罪饶过,活罪难免。来啊,把胡二架出去,按山规,给他放个地炮仗。爷爷说。

我赶紧打住爷爷的话,胡二犯了那么大的错,你还给他弄个鞭炮玩玩,哪今后大伙谁还听你的啊?

你这臭孙子,你以为是过年放鞭炮啊。这地炮仗是一种刑法,就是把最大的雷子(特制的鞭炮,火药足,威力强)插入受刑人的屁眼里,然后点燃引子,用炮仗的冲击力把人弹起来,炸得屁股血肉模糊。

啊,这真够缺德。哪个龟儿子发明的这种玩意儿?

还能有谁?你爷爷我啊。好久,我爷爷才从伤感中抬起头,悠悠地说,任何时候,拉杆子带队伍都不容易,没有严厉的规矩,只能算乌合之众。可没想到啊,我制定的惩罚,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的就是我这号人。你看看我的屁股——爷爷边说边从被窝里伸出手,手掌内一片血红。

胡二被放了地炮仗,痛得死去活来,哀号几天几夜才趔趄着下山。快出山门时,胡二停住脚,用拄着的棍子在地上狠狠戳了洞,并脱下裤子,对着那个洞撒了一泡尿。尿里带着血。胡二回头看了我爷爷一眼,那眼光比三伏天的太阳还毒我爷爷心口一阵绞痛,他有种预感,这次放走胡二,可能会给自己留下隐患。

胡二走后,我爷爷抓紧对土匪们进行训练。打枪、攀岩、格斗、掩护、强攻,一招一式,训练得扎扎实实。我爷爷对土匪们说,我宁可让你们在训练中累死,也不情愿让你们在战斗中打死。累死了,我还能帮你们收尸。打死了,只能喂野狗。

我爷爷训练有方,这期间搞钱搞粮也出奇地顺利。每次派人下山,都能劫到商队的粮食和银钱。还有,就是探子们得到的消息也越来越多。比如说侯家寨已被日军收编,成了皇协军,到处帮日本人抢钱抢粮抢衣物。日本人在宝安县投下十多枚炸弹,将一个圩镇炸为平地。在虎门枪杀无辜平民上百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奸杀妇女儿童,其罪行令人发指。土匪们听完,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则瑟瑟发抖。

我爷爷说,不要怕,日本鬼子不也是两个肩膀头上扛个脑袋,不也是要吃喝拉撒的吗?只要瞄准了打,子弹飞进谁的脑壳内,谁他奶奶的都会见阎王。

为了给大伙鼓劲,我爷爷吩咐黑蛋下山找一位“道行”高深的人来给山寨算算前程。三天后,黑蛋带着一位老瞎子来到山上。这老瞎子手捣竹竿,面黄肌瘦,眼皮下垂,看上去病恹恹的。一张口,声音却很洪亮。他自称姓李,因右手多出一指,也叫六指李,绰号六指山人。

我爷爷说,山人啊,我这里叫高榜山,有一百多号兄弟,你给我算算今后的走势与前程,不论凶吉,只管照实说来。若有半句假话……

我爷爷还想往下说,已被瞎子扬起长有六指的右手制止:山寨大佬(大哥),你先听好,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你既请我来,我就依实报,命皆有天定,谁也跑不掉。

好家伙,这瞎子说话还挺顺溜,一套一套的。一张嘴,就把山寨的兄弟们震慑住了。瞎子说,要想算好山寨的前程,必须搞点响动,因为他眼睛看不见,只有听声音、听回响才能做出判断。

我爷爷说,那就打一排子枪。

瞎子摇摇头说,不可,那会破坏了风水。

那怎么办?我爷爷正想不出如何搞出响动,黑蛋说,放地炮仗如何?

瞎子说好,这样喜庆。

于是,按照瞎子的交代,以聚义大厅为中心,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放了一个地炮仗。瞎子走到哪里,哪里就燃放一个地炮仗。只听得通的一声响,满山回荡,野兽奔走,群鸟齐飞。地炮仗响过,跟随在瞎子身后的土匪就要齐声高唱:

地炮仗,

朝天放,

夜里开花满山亮。

四个方位的地炮仗放完后,瞎子来到众人面前,盘腿坐下,口诵已算出来的命中定文。

瞎子说,山寨大佬,你这位置好,往南有湖,往西有一嘴,中间平台大,北边有一腿。我爷爷说,我这里的兄弟识字的人不多,你给我仔细讲解下。瞎子说,你这寨子南边有一湖,对不?

众人说,对!

西边有一山崖,崖上有洞,万一遇到强敌压境,那里就是你们藏身之地,对不?

众人大眼瞪小眼,感觉很神奇,这瞎子眼瞎心亮呢。忙说,对!

瞎子继续说,中间平台大,不用解释了,北边有一腿,就是有一座陡峭的山,突起挺立,像男人的大腿一样保佑着你们,对不?

这下,大伙都拍起掌来。嘿,这瞎子,真的神奇了。连我爷爷都说,算的真准,真好。山人,你说说,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

瞎子说,今年正财山寨旺,兄弟齐心无人挡。若是下山动刀兵,口舌之风须提防。决定主意就行动,最多只可打两仗,不损兵来不失枪,见好即收就隐藏。散财收心人即安,命有磨难吉人帮。

瞎子说完,朗声问众人,听得懂不?

大伙自然听得懂,这算出来的都是好命啊。众人只顾高兴去了,没人回应。倒是我爷爷问了一句,决定主意就行动,是不是?

瞎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爷爷大手一挥,兄弟们,听明白没有,今年正财山寨旺,兄弟齐心无人挡。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就无人可以抵挡。

众人站起来挥手,齐声高叫,无人抵挡!

群情激昂,山林呼应。

第二天夜里,土匪们正在酣睡,突然被我爷爷叫醒。经过训练的土匪们反应相当迅速,不到十分钟便集合完毕。我爷爷冲着侯家寨说了一声,出发。

天刚蒙蒙亮,我爷爷和他的一帮土匪到达侯家寨门前。我爷爷掏出盒子炮朝天就是一枪。寂静的清晨,枪声传出老远老远。只听得侯家寨里有人使劲地敲打着铜锣,咚咚——咣咣——

有人火烧屁股般高喊,高榜山的土匪头子来啦,老少爷们赶快跑啊。

土匪们如猛虎下山般扑了进去。一时,枪如爆竹,声声震耳。寨子里侯顶天见大势已去,带着他的皇协军稀稀啦啦地放了几枪,便向淡水城逃去。

我的爷爷哈哈大笑,老瞎子说的不错,这一仗打得很顺利,兄弟们没有一个挂花带彩的,就顺利拿下了侯家寨。我爷爷说,各位兄弟,吉人天相,你们都看到了吧,今天能抢回这么多的金银财宝,就是老天爷保佑,再加上我们平日刻苦练功的结果。

众土匪也狂欢不已,纷纷叫嚷,大当家的,威武!六指山人,神算!

我爷爷一拍胸脯,豪气万丈地说,这才是第一仗呢,老子还有一仗,就是要攻下淡水,让国军看看,让张八斤瞅瞅,他们平时瞧不起的土匪是如何打击狗日的日本人的。

4

趁着士气高涨,我爷爷这个土匪头子真的带着他的兄弟们向淡水城杀来。

然而,淡水城是那么好攻打的吗?凡进过淡水城的人都知道,这里城高墙厚,前面一条龙岗河作为护城渠,水流湍急。如果不放下吊桥,要想从前面攻城的话,简直就是拿人当炮灰。从后面攻,更不可能。后面就是大亚湾,停泊着很多日本人的军舰。凭他们这百十条枪,还不等走到岸边,就被日本人的炮火打成粉末。

奶奶的个脚哦,这仗可怎么打?众土匪心中虽然嘀咕,可有了六指山人指示,再看看大当家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稍稍安定。

我爷爷对大家说,兄弟们听好了,攻打淡水城,我有绝密武器,我们在晚上抢攻,到时,你们跟在我屁股后面向前冲就可以了。

爷爷的故事讲到这,算是彻底把我吸引住了。我问爷爷,你有什么绝密武器?

爷爷说,其实就是一把日本产的三八大盖,只不过它能五连发,有效射程可达一里地。这正是淡水护城渠的宽度。爷爷说,为了给土匪们制造惊喜,他用白布将三八大盖包成了一个又粗又长的圆筒。黑蛋扛出这个家伙来时,土匪们都以为是迫击炮呢。

子夜时分,攻城战打响。我爷爷让众土匪站在护城河边向城内放枪。不管打不打得着城墙,只求放枪的速度越快越好。而他自己则骑在一匹大白马上,从白布包裹的圆筒里抽出三八大盖,推弹上膛,静静地看着城门楼子堞口。

枪声一响,日本守城的部队都集中到城楼上来。有个日本军官刚一露头,我爷爷抬手就是一枪,那军官应声倒地。顿时,城楼上乱成了一锅粥。趁此机会,我爷爷连开四枪,枪枪击中日本兵。这时,有个军官躲在堞口后面挥舞着军刀,用中国话高声叫喊,皇协军,侯顶天,你给我上来,顶住。

我爷爷听到日本军官喊的这句话后,立即对众土匪说,兄弟们,攒足劲来,准备登桥进城。众土匪都纳闷了,难道大当家的会念咒语,这吊桥说放下来就放下来?

爷爷讲到这不停地咳嗽。我帮他捶捶后背,希望他快点往下讲。爷爷微笑着问我,你说说看,这吊桥会不会自动放下来?

我说,除非你用枪子把拉桥的铁链子打断。爷爷摇摇头说,铁链子打不断的,那是精钢铸成,又粗又硬,要想搞断,非火炮轰炸不可。

那,除非有人帮你。这话一说完,就听得爷爷哈哈大笑,连夸孺子可教也。这是我听到爷爷最斯文的一句话。

帮爷爷放下吊桥的正是侯家寨的侯顶天。

侯顶天和他的皇协军被日本军官叫上城楼,从屁股后面就对着日本鬼子开了火,子弹密密麻麻,如暴风骤雨般落到每一位日本兵身上。那位叫他顶住的日本军官临死之前,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吊桥放了下去,高榜山的土匪们冲了进来。

这就是一场里应外合的攻城战。再坚固的城池,也怕遭到内部的攻击。

只是在这个战斗之前,我的爷爷和侯顶天商议了又商议。包括每一个细节都反复地进行推敲。当然,仅有侯家寨攻破侯顶天去投奔皇军,是不足以让狡猾的日本人相信的。于是,我的爷爷动用了胡二这枚棋子,再通过日本人的情报人员(黄胜仁),做实了侯顶天效忠日本天皇的口风。

我问爷爷,你这一招是从哪里学来的?

你个龟孙,你不是爱看书嘛?我想我讲完了,你就应该能想起一个历史故事。我爷爷不再回答,只是笑眯眯地望着我。经他这么提醒,我恍然大悟。原来唱的是《火烧赤壁》这出戏。

我爷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吭吭咳咳地总结道,日他奶奶,谁若不潜心研究中国的文化,就来打我们这个国家,最后必死无疑。

5

打下淡水后,我爷爷和侯家寨的人炸掉了鬼子的军火库,夺回了鬼子们抢夺来的财物。等驻扎在大亚湾日军舰艇上的增援部队赶来,淡水城内已空无一人。

我爷爷和侯家寨的人就这样消失了。这一消失就是四年多的时间。

1945年8月,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我的爷爷像一粒春雨后的种子,突然从象头山中冒了出来。

象头山,方圆八百里,连罗浮,接高榜,山高路险,渺无人烟。腹地更是草深林密,毒蛇猛兽出没。我爷爷和部分兄弟,就在那里潜伏下来。当听到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后,我爷爷决定出来透透风。

可他万万没想到,一进入惠州城,就被人给盯上了。

我爷爷那年已三十有七,早年的奔波和当土匪期间的枪林弹雨生活,使他的身板磨炼得非常硬朗。特别是近四年来,他衣食无忧,安心在深山度日,生命有了保障,身体也日益强壮。时不时,我爷爷在半夜三更里,就会被一种美梦激醒。这一醒,他就发觉被子上黏糊糊的,又腥又臭。他知道,这是自己体内射出的玩意儿。为了控制这种美梦,他跑步,打拳,搏击,可无论如何消耗体力,这玩意隔三岔五就要喷洒一回。

我听到这,大惑不解。爷爷看我皱着眉头思索,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说,小小毛孩子,你还没长大。长大了,什么都明白啦。爷爷说,他需要一个女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要到惠州城里买一个也好,赎一个也罢,只要他相中的女人愿意跟着他,就把她带回这深山老林里安家。

我爷爷来到翠柳街,这儿有惠州城最大的妓院——怡红楼。从一楼挑到三楼,我爷爷看中了怡红楼的花魁小云儿。这小云儿皮肤白,腰身细,两个奶子鼓鼓的。我爷爷不顾老鸨在场,伸手就摸了一把。

小云儿说,摸一下,一块大洋。

我爷爷哈哈一笑,接连在奶子上摸了五把。直到确确实实感觉到那是女人的奶子后,啪地丢下十块大洋。乐得小云儿眉开眼笑,又是端茶又是递水,像花喜鹊一般绕在我爷爷身边团团转。等我爷爷光溜溜地躺在床上,准备享受小云儿那暗香浮动的身体时,一条黑布袋当头罩下。我爷爷自然不是吃素的主儿,他一记勾拳打倒了一个近身的家伙,刚准备扯掉头上的袋子,脑门上顶住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我爷爷明白,那是枪。

就这样,我爷爷女人没有玩成,反倒被别人五花大绑起来。在几个人的牵扯押解下,左钻右窜地来到一处宅院。进门后,我爷爷的眼罩才被摘下来。

当中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多岁,肩宽体厚,面如重枣,一张口,声音雄厚有力。

你就是曾大头?

是。

你就是当年高榜山的匪首和攻打淡水城的那个人?

是。

好。还有点爷们气概。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

我是张八斤。以前的惠州城防司令,现在依旧是。

一听说是张八斤,我爷爷哈哈大笑,笑得上气接不住下气。等我爷爷笑够了,张八斤才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怎么叫八斤,应该叫八十斤才对。

这下,张八斤也笑出声来。笑毕,张八斤说,知道我今天请你来干什么吗?

不知道。

好,那我就明说了。请你来加入国军。

请我加入国军干什么?

打共军。

共军是日本人吗?

我说曾大头,你是不是在山里呆晕了。共军国军他妈的都是中国人。

对了,既然都是中国人,我干吗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我爷爷这一反问,噎得张八斤瞠目结舌。他没想到我爷爷这号土匪竟然还有这样的思维。

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啊,把他拖下去,让这个土匪头子知道国军的厉害。张八斤拂袖而去。

我爷爷说,他在牢里被关了三个月,什么辣椒水、老虎凳、压腿的杠子、扎指甲门的锥,还有皮鞭、电椅、狼牙棒,外加烧红的铬铁往身上烫等,他都一一尝试过。张八斤把我爷爷折磨得奄奄一息,目的只有一个,归顺国军,把以前抢劫到的宝物全部交出来,共同对付共产党。我爷爷说,你他妈的就是把老子扒了皮点天灯,就凭你这德性,老子也不会和你同流合污。要钱,没有,你把老子早毙了早省事。

张八斤恼羞成怒,他没想到一介土匪会这么强硬。好,我成全你,明天就用你发明的地炮仗慢慢送你上西天!

隔日,惠州城里贴出告示,声称国军抓到了昔日高榜山的土匪头子曾大头,要在西湖边子薇山下以地炮仗的方式炸死。

惠州城的老百姓一听说有这么个奇怪的方式处死人,纷纷出来看热闹,把刑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到正午时分,执刑的士兵先把我爷爷架到一个镂空底座的椅子上,扣紧脚镣手铐。然后,刺啦一声,用刀子把他的裤子割破开,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另外一个士兵拿起一枚酒杯粗细的雷子(这雷子比炸胡二那枚粗得多),从椅子下面空档处直插入我爷爷的肛门。

插好雷子,另外一个士兵就点燃了引信。只听得“嘭”的一声爆响,我爷爷连人带椅子被炸起半人高,然后摔倒在地上。屎尿和着鲜血流了一地。吓得周围的人们一片惊叫,有妇女甚至当场晕倒。

可我爷爷没有死。他忍着强烈的巨痛破口大骂,张八斤,我吊你老母。你这个婊子养的,操你娘鸡比,不得好死……

张八斤咬着牙齿,冷冷发笑。他一挥手,又一名士兵拿着个雷子走过去,他想插在我爷爷的屁股上。可这次,雷子根本就没地方插,因为爷爷的屁股已炸成一个大洞。

拿雷子的士兵呆在那,不知该如何办。

张八斤告诉副官说,那就插进他嘴里吧。

正当士兵们撬开我爷爷的嘴巴要往里插雷子时,远处传来了密集的枪声,一帮人向刑场杀来。张八斤显然没有料到,有人会为一个土匪头子劫法场。他这次出门,带的兵丁不多,趁混乱之际,张八斤率领副官先逃回城去。

等我爷爷从昏迷中醒来,已是五天后的一个清晨。爷爷发觉他躺在窝棚里,身边蹲了一个人,满脸的大胡子。

是的,我的爷爷是被侯顶天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两位老友抱头痛哭。我爷爷说,那一刻,才真正知道什么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在侯顶天精心照料下,我爷爷被炸坏的身体慢慢得到恢复。这期间,侯顶天已告诉我爷爷,他加入了共产党,希望爷爷跟他一起并肩战斗,赶走国民党反动派。我爷爷说,你能不能给我两天时间,让我想想,好好想想。侯顶天微微颔首。

第二天,侯顶天再来窝棚时,棚内已人去屋空。

侯顶天目望群山,一片惆怅。

6

我曾对爷爷说,你多笨啊,你那时要选择跟侯顶天一起,解放后,最少也可以搞个七品芝麻官当当。

我爷爷敲了一下我的脑壳,你个龟孙子,小小年纪,怎么老在想当官?过老百姓的日子,过平淡的日子不知多好。可惜啊,我就才过了这六七年的好日子就要走啦。我爷爷和我说这话是在1983年,他出生于1903年,这年腊月,他走了,刚好满八十周岁。

不过,我还是要讲完有关地炮仗和我爷爷的故事。

这是最后的一次纠缠。

新中国成立后,我爷爷回到了他的老家乡源县。这里离惠州城有二百多里,经过战争蹂躏,家乡已物是人非。我爷爷七岁时先后死了爸妈,跟随他的叔叔开始闯荡江湖,四十多年后重返老家,基本上已没有人认识他。他进村的第一天,遇到一个老瞎子,右手拿着竹杖,露出六根指头,正在墙根上晒太阳。我爷爷停住步,惊讶地哦了一声。

瞎子说,你回来了。

我爷爷说,你认识我?

瞎子点点头,轻声说,地炮仗啊地炮仗,你是个好人,黑蛋也是好人。如果你还相信我,请记住,从现在起,以前的人啊事啊统统忘掉,越快越好。

说完,瞎子低下头,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因为有老瞎子(老瞎子在村里辈分极高)的证明,我爷爷顺利在村里落了户。我爷爷本以为这一生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下去。不曾想,几年后,运动来了。当时乡里一位干事住到我爷家里,搞“四清”“五反”。

俩人一照面,都愣住了。这干事竟然是胡二。他因被土匪头子曾大头放过地炮仗而深受人民群众的同情,故此成为贫穷阶级的代表。再加上胡二能言善辩,很讨大家的欢喜,这小子就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干部岗位。

一看到我的爷爷,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天晚上,胡二就命令民兵把我爷爷抓了起来,并召开群众大会,揭露我爷爷曾在高榜山当过土匪的身份。

胡二双手叉腰,站在会场中间,使劲踢着我爷爷的屁股,你说,你是不是土匪曾大头。

我爷爷说,我不是曾大头,曾大头死了。

那你叫啥?

我叫狗剩(我爷爷的小名)。

你大名叫啥?

我草民一个,哪有什么大名?我姓曾,就叫曾狗剩。

来参加批斗会的老瞎子也说,胡干事啊,他确实叫狗剩,我看着他长大的,错不了。

胡二恼了,你这瞎子,知道个吊毛啊,你就算睁开了眼,也是瞎的,怎么能看着他长大?这下,其他群众不乐意了。胡干事,你这是在辱骂我们长辈呢。见大伙愤愤不平地瞪着他,胡二不敢再嚣张了。

他把怨气再次发泄到我爷爷头上,曾大头,你休想骗我。你就是烧成灰,老子也认得出你的模样。

胡二立即把抓到土匪曾大头的消息上报到乡源县公安局。同时,指挥民兵,对待土匪余孽,要狠狠地打,狠狠地斗。有了他的指示,我的爷爷皮肉可就遭了殃。

可我爷爷一口咬定,他不是曾大头,就是狗剩。

好。老子叫你是狗剩,老子也来给你放个地炮仗,你就知道老子的厉害了。胡二买来最大的雷子,指挥民兵把我爷爷架起来。他要在我爷爷的屁眼里安上一颗雷子,让昔日给他放地炮仗的曾大头好好尝尝雷子的味道。

如果这一次真的给我爷爷放了地炮仗,那我爷爷一定死得很惨。因为那时我的爷爷已被折磨得只剩下半口气了。

就在胡二要亲手点燃地炮仗的引信时,村外土路上喇叭轰鸣,一辆军用吉普车飞驰而到。车上坐着三位公安人员,其中一位是县公安局的领导。

见有公安人员到来,胡二觉得为自己邀功的机会到了。领导同志,他就是高榜山匪首曾大头,是我通过各方面的排查,终于发现了这条漏网的大鱼。

胡二还想继续往下说,就发现那位公安局的领导对他的报告不感兴趣,而是笑眯眯地望着他,眼神里透出一丝蔑视。再细看,胡二惊出一身冷汗,他认出来了,眼前这位领导不正是昔日的黑蛋吗?

刹那间,胡二脑子一片空白,他怔在那里,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

黑蛋走上前来,翻了翻地上的曾大头,忽地痛哭起来:爸啊,我亲亲的爸,我终于找到你啦,找到你啦——

这一哭,吓坏了所有的人。

老瞎子颤巍巍地说,他叫狗剩。

黑蛋说,是啊是啊,这是我爸的小名啊,幸亏有你老人家能证明。黑蛋泪眼滂沱地拉住了老瞎子那长有六指的右手。

自此,匪首曾大头不复存在。存在的是狗剩,我的爷爷。

从此后,我就有了个爷爷。

我曾问过黑蛋,曾大头真是我亲亲的爷爷吗?

黑蛋说,比亲亲的爷爷还要亲。懂不,儿子?

猜你喜欢

炮仗瞎子土匪
我家的小土匪
家有“小土匪”
土匪变成企业家
“土匪”蒙难记?
美丽的炮仗花
我们都是瞎子
我们都是瞎子
我们都是瞎子
我们都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