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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图(短篇小说)

2015-08-05任乐

红豆 2015年8期
关键词:奶奶

任乐,男,汉族,新疆奇台县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1992年开始写小说,迄今已在《雨花》《西部》《时代文学》《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红豆》《雪莲》《伊犁河》《滇池》《绿洲》《北方文学》等国内多家纯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七十余篇。多篇小说入选各类小说精选集,并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

毡匠

村子南边的大梁底下,有个地道,还是几十年前搞“深挖洞,广积粮”时候的产物。也不知当时因为什么,挖了十几米就扔下了,再没往里面挖。地道四周杂草丛生,显得荒凉阴森,平时很少有人到那里去。在某些晴朗的晚上,能隐隐约约看见地道周围飘荡着几团磷火。“那是鬼火,是鬼提着灯笼在找替身呢。”村里岁数最大的陈奶奶眯着眼睛幽幽地说。一次,一个小伙子到地道跟前割羊草,结果被鬼火缠上了,那鬼火竟尾随着他跑,甩都甩不脱。打那以后,村人们都说地道里有鬼,轻易不敢靠近。尤其晚上,一提起地道,人身上就觉得凉飕飕的。有时小娃娃不听话,凶凶地哭闹不休,父母便吓唬说:“再哭!再哭把你扔到地道里去!”娃娃立刻就不敢哭

这年夏天,村里来了个毡匠。那时村里家家都有个大炕,炕上铺的毡,就是找毡匠用羊毛擀的。毡匠来擀毡,主人家只包吃不管住,所以毡匠晚上自己得找栖身之地。四处奔波的人,不讲究,既遮风蔽雨又无需付分文费用的地道,自然成了他最好的安身之处。将里面的垃圾灰尘打扫一下,底下垫些麦草,将随身带的一块破毡往上面一铺,被子一拉就可以睡觉了。毡匠白天出去干活,晚上就回来钻进地道里歇息。毡匠壮壮实实的骨骼,憨憨厚厚的脸,却又透着一股精明干练,一看就是个走南闯北久历江湖的角色。

毡匠来后,第一个找他擀毡的是陈奶奶。陈奶奶的孙子秋天要娶媳妇,所以必须得擀条新毡。在陈奶奶宽敞的院子里,毡匠撸起的裤筒下,十根脚趾头叉得很开,有如分了瓣的紫皮蒜,挂着些淅淅沥沥的汤水。弹得稀疏的羊毛被裹进竹蓖子里一遍遍踩踏搓动,边踩边搓边不断地浸水。四周除了麻雀零星的叽喳,很静。阳光照得院子里一片灿烂。毡匠干着活,陈奶奶坐在旁边一个小凳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扯。

“师傅,今年多大了?”

“三十六了。”

“娃娃多大了?”

“哪来的娃娃?我还没说媳妇呢。”

“哦,咋不说啊?年龄也不小了。”

“说不上么。”毡匠有些羞愧地笑了笑,“我们那里条件差,本地的姑娘一长大就朝外面跑了,外面的姑娘更不愿嫁进来,像我这个年龄的,好多都在打光棍。”

“哦。”陈奶奶听着,叹了口气。

毡匠说:“这样也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陈奶奶说:“姻缘这东西说不准,该遇的时候就遇上了。”

毡匠边擀毡边跟陈奶奶说话,忽然就听见有隐隐约约的哭声飘来。毡匠说:“有人在哭呢,好像是个女的。”

陈奶奶耳朵不甚灵,隔远了就听不见。但她不用听也知道,她说:“肯定是李大才的媳妇,又让男人打了。”

毡匠朝哭声传来的方向望了一下,没有吭声。

陈奶奶说:“这媳妇叫林香,是个四川人,长得可俊了。家里穷,十八九岁就出来打工挣钱,不知怎么就让李大才给拐上来了。”

毡匠问:“李大才是做啥的?”

陈奶奶撇一下嘴:“做啥的?说种地吧又不好好种,说做生意吧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胡日鬼。”

毡匠望了一下陈奶奶,使劲踩踏着脚下裹着羊毛的竹蓖子。

“唉,这女人命苦,跟李大才过了好几年了,也没生下个一男半女。”陈奶奶说,“那个李大才,吃喝嫖赌哪样都干,还三天两头打她。”

毡匠把竹蓖子展开,将摊在上面的那条已基本成型的毡子翻了个个儿,说:“他打人,你们乡亲邻居也不劝劝?”

陈奶奶叹口气说:“劝过几次,根本不顶用。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两个的事,外人也不好经常管。再说,谁家没个磕磕绊绊的,哪个妻子不挨丈夫两下打?只是李大才那畜生打起来没分寸,仇人似的,经常把女人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正说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呜呜呜”地边哭边朝这里逃过来。几米开外,一个男人追赶着,女人逃到毡匠这儿,绕着篾席跟男人兜起了圈子,害得陈奶奶的小眼睛都瞪圆了,不停地喝道:“大才你这疯子,不要弄脏了我的毡。”因有宽大的篾席作间隔屏障,醉醺醺的李大才追了几圈也没抓到女人。他急了,猛地从毡上跨过去截住女人。

毡匠抬起头的那刻,看见女人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一头栽倒在地,幸亏底下是湿漉漉的羊毛毡。李大才抬起脚想继续踹,毡匠伸手一拦说:“行了老哥,男人打女人,算啥本事?”

“我打我老婆,关你屁事!我想打,碍着你啥了?驴日下的,还管到老子头上了,老子连你一起打!”李大才说着,朝毡匠一脚踢去。毡匠一伸手接住他的脚,猛地往上一抬又往后一送,李大才便一个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这当儿女人已爬起来仓皇逃离。

“好你个臭毡匠,你等着,你等着,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李大才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通红地冲毡匠嚷了一阵,见人家虎背熊腰,自知不敌,终究没敢冲上去,最后嘴里嚷嚷着气忿忿地走了。

毡匠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依旧不紧不慢地干着他的活。

晚上,毡匠百无聊赖地躺在地道里,白天的见闻一幕幕浮现脑海。林香的哭声在耳边回荡,毡匠眼前飞舞着一头零乱的长发。李大才那家伙肯罢休吗?会不会因为自己的阻挠而变本加厉地打女人?真不知那可怜的女人会怎样。夜色一点一点地从地道外洇进来,毡匠胡思乱想着,疑虑重重,心像被什么拴住了似的,悠悠地悬在空中。

毡匠把陈奶奶的毡擀好后,人们看了都夸赞说擀得匀,擀得瓷实,手艺这么好的毡匠可不是年年都能遇上的。于是,村里找毡匠擀毡的人就越来越多。

这天下午,毡匠还像往常一样在卖力地擀着毡,就见林香静静地走过来,蹲在边上看。毡匠偷偷地瞟了林香一眼。林香瘦弱的体格、清秀的模样以及那凄迷幽怨的眼神,都让毡匠心中涌起关切的念头,可他不知怎么表达。毡匠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有某种相通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你个臭婆娘,不好好守家,出来现啥骚呢?

林香吓得赶忙立起身,怯生生地说:“我想把我们家那些羊毛拿来,也擀条毡。”

李大才咬着腮帮子说:“擀毡?你个没用的东西,丫头儿子好赖生不下一个,擀上毡谁铺呢?你想死了以后拿毡垫尸吗?给老子滚回去!”

林香再不敢言语,转身回家去了。

这天夜里,一轮残月挂在当空,四周清冷宁静。毡匠斜倚在地道内,看着淡淡的月光从外面溢进来,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就在毡匠独自咀嚼寂寞时,忽然听到有颤颤的哭泣声从地道外飘过去,是林香!他心里猛地一揪,迅速跑出地道。月光下,有个熟悉的身影姗姗而去。毡匠快步追上去,拦住林香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林香没有回答,只是低沉地哭着。毡匠也沉默不语,却将怜惜的目光温柔地投在林香身上。林香像受了安抚似的,断断续续的哽咽渐渐平息下来。月光下,两个伫立的身影像两棵树,毡匠听见自己的心如一片树叶,在风中摇晃,沙沙作响。也不知过了多久,毡匠终于开口打破沉默,“夜深了,回去吧。”

“回去?让我再去挨打?”林香惨然一笑,月光下倍觉凄楚。

毡匠像被噎住般,不知该说什么。是啊,现在她回去,她那火气未消的男人还不是又要打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毡匠突然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纸袋递过去,说:“这些药,你拿去,白的是内服的,黑的是抹的。”

林香没接。她望了望毡匠,毡匠正用关切的目光盯着她。林香移开视线,问:“啥药?”

“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我在外面跑,身上经常备有这种药。”

林香说:“药,药有什么用?反正今天医了明天还要伤,治了也是白治。”

毡匠的手僵住了,面对林香的拒绝,他能说什么?林香察觉到自己的拒绝伤了这位好心人的心,就补充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药呢也没用,反正好些地方我自己又抹不上。”

毡匠随口说:“可以叫你老公帮你抹啊。”

“叫他抹?你也不想想,他要是能给我抹药,就不会打我了。”林香说着,泪水就涌了出来。

毡匠说:“我帮你抹!”话一出口,毡匠自己也有些惊讶,竟会说出这等唐突的话。

林香望了望毡匠,毡匠一脸的真诚。

大地被笼罩在淡淡的月光下,睡着了似的,连蝉鸣鸟叫的声音都没有。林香看了看四周,清冷的夜色里,远处的庄子、树木和近旁的红刺墩都是些模糊的黑影,显得有几分怪异。她犹豫了一下,便返身来到地道口,伏下身往里钻。尾随其后的毡匠看林香进入地道,也探身而入。林香坐在了毡匠铺在地上的那块毡子上,脱掉衣服遮住胸脯,双手抱膝,低垂着头,背对着毡匠,腰柔柔地弯着。毡匠也曾梦想过女性的裸体,可惜只是白花花的一团。而今,模糊的印象变成活生生的实体赫然摆在面前,岂能无动于衷?毡匠感到浑身血脉在膨胀。林香的背单薄而白皙,上面有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新伤旧痕,还有一块淤血。毡匠震惊了,愤然骂道:“这禽兽,这般糟蹋人……”他的心在抖,手在抖,他小心地将那黑色的药膏轻轻抹在林香背上。他看见林香的肩胛在抽动,安慰道:“痛吧?药性发作了才对伤有效,忍着点,很快就好了。”毡匠沾满药膏的手指在林香的背脊上滑动着,一种光滑如瓷的感觉传到心头。当林香的背上全部抹好药膏时,毡匠说:“好了,我先出去,待药膏干了你再穿衣服。”毡匠转身欲钻出地道,忽觉腰际一紧,被林香拦腰抱住。毡匠像被电击了似的全身发麻,他愣了一阵,慢慢扭过头去,发现林香已泪流满面。“带我走吧,我跟你走,你是个好人,我可以给你洗衣做饭,我……”林香贴在他的背上哽咽着。毡匠再也控制不住了,感情的洪水淹没了他和她,两人的肉体很快就叠落在了一起。毡匠和林香都进入了状态,有那么一瞬,林香像是停止了呼吸,眼睛睁得奇大,双手拼命将毡匠搂得很紧,就像怕他跑掉似的……

打这以后,林香又背着李大才背着村人偷偷来过几次地道,跟毡匠在地道里一遍遍地演绎那个古老而又新鲜的人间故事。在那个时候,林香总是两眼迷离,嘴里还衔着一缕头发,裸白的身子舒展着。趴在林香身上的毡匠运动得有理有节,乖孩子一样按着林香的示意做着自己喜欢但还不太熟练的游戏。地道真正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外面的一切都似乎不存在了……

林香怀孕了。

人们注意到林香的变化最先是她的步伐。林香平素走路轻盈得像只猫,人走过去留下的脚印是一条直线,可如今她却是两脚微叉细移慢挪的,再后来谁都看出林香已腆起了肚子。那微微隆起的腹部无声却有力地向人宣示着一个事实:她怀孕了。那多年没动静的肚子也是一片能发芽的土壤,这让曾对她生育能力说三道四的人都感到意外和尴尬。

“这下好了,林香可不用受罪了。”陈奶奶深深为她祝福。而别的人呢,看见李大才时,也向他恭喜。这将为人父的男人便嘿嘿笑了,露出满嘴焦黑的牙齿。

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白。蓝天白云让人的心情很愉快。但李大才的心里却一片阴暗。去邻村扎金花,身上带去的钱全捐给了人家,外带还负了好几百元的债。他一路上脚步蹒跚地往家走,当看见郊野的那个地道时,脑子里猛地闪出一个念头。他估摸毡匠干了这么多天活肯定积蓄了不少钱。那毡匠白天出去干活,钱一定藏在地道里的某个角落,自己趁机顺手牵羊捞一把,谅他也逮不着证据,只有自认倒霉的份。李大才不禁心头一阵狂喜,他悄悄走近地道,却发现地道里有人!他清楚地听见里面有窃窃私语声。

“你听听,娃娃现在正用脚蹬我肚子呢。哎哟,还怪有劲的。”

“我怎么听不见?”

“你听这里,你这个当爸爸的,只有等娃娃生出来喊你爹你才听得见。”

“以后我们给娃娃取个啥名字呢?”

“你琢磨着取吧。他还以为是他的种呢,正美滋滋地做老爹梦呢。”

“可不能让他知道。”

“嗯,你啥时候走,我不想让我们的娃娃出生在这里。”

“过些天吧,还有几家说要擀毡,我已经给人家答应了,擀完我们就走。”

“那好吧,我就再等几天吧。在他身边我一刻都不想呆了,巴不得现在就跟你离开这里呢!”

那一刻,李大才气得咬牙切齿。他听出来了,里面说话的女人是他老婆。怪不得今天手气这么差、这么背,原来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偷汉怀了别人的野种,自己又带绿帽子又背黑锅。李大才本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起初想叫几个人来捉奸,将这对狗男女五花大绑精光示众。转而又觉得那样会连累自己,臊了他们的皮,也使自己声名扫地,划不来。思来想去,他忽然心生一计,便决定暂不打草惊蛇,悄悄离开地道口回了家。

那天中饭时,李大才将一碗鸡肉端到林香面前说:“林香,如今你可得好好休养,我特意杀了鸡给你滋补滋补,也好让肚子里的娃娃增加营养。”林香从来没见过李大才这么温情,心里有点诧异,可她并没往坏处想,还以为是李大才不知内情,念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才这样。想到吃了对婴儿有好处,便也不客气,连肉带汤吃了个精光。谁知吃下去几分钟,就觉得肚子发紧,赶忙上茅厕,稀里哗啦地拉了一阵,然后提起裤子回到屋里。还没坐稳,又觉得不行了,赶紧又往茅厕跑。一连拉了四五次,待到后来,根本不见粪屎,拉的全是一些清汤污水。可怜林香拉得眼冒金星两腿发软,蹲在茅坑里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林香后悔自己不该见了好东西就贪嘴,以致吃坏了肚子。她根本想不到是李大才在鸡汤里放了大量的泻药,她到死都蒙在鼓里。待到后来,林香觉得腹内隐隐作痛,很快那痛愈来愈剧烈,紧接着下身竟流出污血来。林香慌了,可身边又没个人,只好喊邻居去叫陈奶奶来。陈奶奶早年曾当过接生婆,后来岁数大了不干了。陈奶奶匆匆过来一看,惊恐地说:“哎呀,有些不对劲,赶紧往医院送吧。快!一点都不能耽误!”邻居便四下去找李大才,却不见踪影,东寻西问,总算得知李大才在邻村赌博,就匆匆去喊。待到李大才回来,孩子早已流产夭折了,而大出血的林香也已奄奄一息。李大才找来一辆车要把林香往医院送,可是还没抬上车人就咽了气。林香因流产大出血而死是大家亲眼看到的,人们谁也不知道内情,都说这女人命苦。虽然也有人埋怨李大才不好好服侍大肚子妻子,以致如此,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赌鬼平日对老婆就不好,所以也不便多说什么了。

李大才把林香的丧事办得很隆重。他买了一口大红棺材安置了林香,在院子里搭了个帐篷做灵堂。林香的棺材赫然摆在灵堂中间。晚上,按说李大才是要守灵的,可他耐不住寂寞,守了一会儿就到邻居家打牌去了。牌友们说你今天咋还玩牌啊?快回去给老婆守灵去。李大才说:“一个死人有啥好守的?还怕人偷吗?”

深夜时,人们都回屋去睡觉了,灵堂里只剩下那口棺材和几个花圈,显得很是清冷阴森。起了阵风,呼呼呼的,墙根的树枝就在夜色中使劲地摇晃。风从帐篷边沿的缝隙吹进来,灵堂里花圈上的纸花就瑟瑟地颤动。

第二天,大家来到灵堂,有人突然说棺材盖不太对劲。众人仔细一瞅,发现头天封闭好的棺材盖就是被掀动过了,都脸上有了惊色,都望着李大才。李大才愣了片刻,上前将棺材盖揭开,人们朝棺材里一看,都吸了口冷气,棺材里林香的尸体不见了!就赶紧找,院子里的每个角落和院子外边的前后左右都找遍了,没有任何踪迹。咋会这样呢?装进棺材里的死人竟然跑掉了,这可太奇怪了。大家议论了一阵,也没什么头绪,有人建议给派出所报案。李大才害死了林香,心里有鬼,哪敢去惊动派出所?赶忙摆一下手说:“算了算了,一个死人没就没了,麻烦人家干啥?”陈奶奶说,装过死人的棺材不能老这么空放着,要不就糊个纸人搁里面。李大才说行,糊吧。于是陈奶奶就带着村里几个手巧的女人弄上纸开始认认真真地糊纸人。她们把纸人糊得高矮胖瘦大致跟林香一样,只是摸样怎么弄都跟林香相差甚远。大家帮着将那口装着纸人的棺材稀里糊涂地埋到村子西边的梁湾里后,就各回各家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这时候,有人突然说:“咦,这几天咋不见毡匠了,走掉了吗?”

头几天人们的心思都在林香的丧事上,把毡匠给忽略了,现在丧事结束了,那档子事就算过去了,日子又恢复到了以往的摸样,就想起了毡匠。有几户人家把羊毛准备好等着让毡匠来擀毡呢,却不见毡匠的人影儿,就一起去地道找。

到了地道口,抻着脖子朝里看,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就喊:“有人吗?毡匠!毡匠师傅!”喊了半天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就说,走,进去看看。几个人就打着打火机照亮,小心翼翼地往地道里面走。走进去六七米,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一张破被子下面,毡匠和林香相拥而睡。他们喊了几声,毡匠就是不理不睬了无声息。几个人拿脚把毡匠蹬了几下,才发觉毡匠已经死了。他们吓得赶紧逃出地道跑回了村子。

小山村沸腾了。全村的男男女女全都拥到了地道口,毡匠和林香前面的事也一下子曝光出来。李大才灰着脸,显得既气愤又沮丧,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处置。最后陈奶奶说:“大才啊,人死了,一了百了,你就心胸放宽敞些,最后做一回好人,遂了他们两个的心愿吧!”李大才也想快快收场,他知道这事搞得动静越大越没意思,越对自己不利,就说:“行,听你老人家的,我就成全了他们。”于是他就和村人们一起将地道口用泥砖封死,将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和毡匠合葬一墓,毡匠和林香从此就长眠于此了。地道这回成了真正的坟墓,平时更加没人敢去那里了。后来,被封住的地道口上长出几蓬野草,瑟瑟地在风中摇摆,那景象愈加显得荒凉。

碗匠

村头有棵老榆树,碗匠一来,就把摊子摆在老榆树底下。老榆树是截了头的那种,下半截粗粗壮壮,上半截新枝茂密。碗匠却是单枝单杆的瘦,像活得不太旺势的一棵枝少叶稀的旱柳。

碗匠有一面小铜锣,把摊子摆好后,先敲一阵小铜锣,然后扯着嗓子喊:“补盘子补碗补大缸喽——” 碗匠脖子很细。脖子一细,就显得比一般人的长,喊的时候,脖子一抻一抻的,跟公鸡打鸣一样。碗匠走到哪儿,身边都围着一帮看热闹的孩子。他一喊,看热闹的孩子也跟着喊。喊完了,还笑,笑过一气,再接着喊。碗匠脾气好,见孩子学着他的腔调喊,也不生气,拿出小板凳来坐下,说:“去,回家去问问你妈,有破盘子破碗破尿罐没有。有就拿来补,补好了照样用,保准不漏尿。”村里的女人听见了,就说,这个碗匠,看着老实巴叽的,其实不是啥好人。

不是好人没关系,只要他手艺好就行。碗匠的手艺确实不赖,方圆几十里有名。乡下的女人大都泼辣,不在乎一两句粗话,要真惹得她们兴起,撒起野来,能把老爷们吓得落荒而逃。就有一个外号铃铛花的女人走了过来,眼睛瞅着碗匠,说:“破盘子破碗补得倒也不错,就是你那破嘴总是补不住,实在不行弄些焊锡焊住。”说完,哈哈哈笑一阵,笑完,把在山墙角和厕所旮旯里翻腾出来的破盘子破碗往碗匠跟前一丢,说:“补去吧。”

碗匠不说话,也不抬头看人,拿起破盘子破碗看看,往小凳上咣咣地磕两下,磕掉上面的泥痂疤,再看看,然后告诉人家应该咋弄咋弄,得多少多少钱,弄就弄,不弄拉倒。然后,把破盘子破碗再扔回原处,不多说话。碗匠吸取了他爹老碗匠的教训。老碗匠把补碗挑子交给他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话就是,多少钱,先说好了,再干活,别等到最后缠不清,整不好的话,就会在这上面出事情。碗匠坚守着老碗匠的叮嘱,等到人家说行呢,弄吧,他才又拿起来,开始不慌不忙地干活。

碗匠姓张,名殿举,名字是他爹老碗匠给取的。有一回,老碗匠出门补碗,事先没讲好价钱,干完活后,为钱多钱少跟人家吵了起来,结果让人家把他的补碗挑子给踹了。回到家后,老碗匠越想越憋气,蒙着破棉被在炕上闷了三天,最后决定给儿子取名张殿举,进私塾读书,将来弄个一官半职,省得再受这份窝囊气。老碗匠没念过书,但他知道,殿试取进士,乡试考举人,他给儿子取名叫张殿举,意思是希望儿子最好能杀进殿试弄个进士,即使弄不上进士,退而求其次,弄个举人也可以。

碗匠进学堂那年八岁。先读了《百家姓》,又读了《三字经》。十一岁那年,先生开始教他读《论语》。先生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不可不学也。可惜的是,先生说完这话没几天,清政府就倒了台子,成立民国,废了科举,私塾先生也卷起铺盖卷儿回了老家。私塾解散了,碗匠也失学了。老碗匠长叹一口气说:“人算不如天算,人咋算也算不过天。算不过就不算了,还是吃这碗祖上传下来的饭吧,富不了,也饿不着。”

打这以后,老碗匠每次出挑子的时候就带上了碗匠。带了那么几年,老碗匠就把补碗手艺和挑子一起传给了碗匠。

挑子前头是一只木箱,木箱分上下两部分,下半部分是一只风匣,上半部分是一只带盖的盒子,里面放着马扎凳、小火炉,还有一根铁皮圆筒,是用来连接风匣和小火炉的风道。后头也是一只木箱,木箱上有若干个抽屉,里面分别装着金刚钻、砧子、镊子、钳子、挫刀、铁丝、铆钉、小锤子、小剪子等物件。

补碗看似简单,实际上技术含量很高。补完后能盛水盛饭,不漏,这还算不上高明。高明在于补得要严丝合缝,打的是补丁,但让人看了觉得它不是补丁,是做的工艺,做的花纹,所谓“添花不添疤”,而且摸上去手感如以前一样光滑细腻。这才是体现功力的地方。碗匠曾经补过一只猫食碗,用的是铜锔,金灿灿的。金灿灿的也没啥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补前是猫食碗,补后成了小孩的饭碗了;不但成了小孩的饭碗了,两个孩子还为争这只猫食碗哭闹打架。没办法,孩子他妈拿一只好碗追出二里地撵上碗匠,抓起他的小锤子,当的一敲,就把一只好碗敲破了,说:“补上吧。”

碗匠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不想在自己手上封了补碗挑子,一心想着还往下传,儿子十几岁的时候,他要收儿子为徒,给儿子教补碗手艺,儿子不学,碗匠耐心劝导:“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咱不能说扔就给扔了啊!老话说得好,家中再有,不如一技在手,咱有补碗这手艺,富不了,也饿不着。”

儿子名叫二虎,长得五大三粗,跟碗匠不是一个路数,思维跟碗匠也不是一个路数。二虎说:“干别的一样饿不着,为啥非要补碗呢?”

碗匠说:“补碗咋了?补碗也不比别人低,就说你爹我吧,走到哪儿,人家都拿咱当人物敬着,为啥?还不是因为你爹有这手艺吗?”

二虎说:“反正我不补碗,你想收徒弟找别人去。”

碗匠就叹气:“你这娃娃呀,这是养家糊口的手艺,还能传外人吗?”

不论碗匠怎么说,二虎就是不听他的。二虎先是种地,后来不种地了,跑到乌鲁木齐去捣鼓回来许多鞋子,在镇上摆个地摊叫卖。碗匠就叹气,说:“让学手艺不学,这下好了,摆摊卖鞋子,没出息。”二虎不理会,继续卖他的鞋子,而且越卖越来劲,每过十天半个月就去乌鲁木齐进一回货。一天,二虎弄回来一大堆皮鞋,喊叫说厂家直销,七块钱一双,人们都抢疯了。晚上,二虎把卖剩下的两三双鞋拎回家扔地上,碗匠拿起一双端详了半天,说:“这鞋七块钱一双?”

二虎说:“就是,我三块进的,卖七块。”

碗匠说:“这么便宜,那就给我一双吧。”

二虎说:“算了,这个鞋不能穿。”

碗匠说:“咋了?”

二虎说:“纸的。”

“纸的?”碗匠又把鞋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说,“明明是皮子的,哪是纸的?”

二虎说:“你要能看出是纸的,我还卖给谁呢。”

碗匠将鞋放下,瞅着二虎说:“要真是纸的,你就不能卖给人家。做买卖就好好做,不要干坑人害人的事情。”

打这以后,二虎不在镇上卖鞋了,转移到了县城。在县城一开始也是摆摊,摆了段时间就不摆了,开了店,开的是名牌皮鞋专卖店。那年春节,二虎回家过年,给碗匠带回来一双皮鞋,碗匠拿起来左看右看,最后说:“不会是纸的吧?”

二虎鼻子差点气歪:“意大利阿玛尼!一双六百多呢。”

碗匠七十四岁那年,二虎开着车回来接他,要把他接到城里去享福。碗匠不去。碗匠说:“城里那楼房我住不惯,高高地悬在半空中,跟鸟窝似的,啥啥都不方便。”

二虎坚持要他去,说:“爹你岁数大了,一个人在乡下让人不放心。”

碗匠说:“要是去,我那东西就得带上,你那楼上连搁的地方都没有。”

二虎问:“ 啥东西?”

碗匠说:“ 还有啥,补碗挑子啊。”

二虎说:“ 带那个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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