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笔记
2015-08-05何蔚
何蔚,男,20世纪60年代生。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第四届合同制作家,武汉市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现供职于湖北作家文献中心。1984年开始,先后在海内外200余种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和文学评论共计百余万字,诗歌作品曾多次被收入《诗选刊》《中国诗歌选》《中国新诗群诗选》等多种选本及权威报刊。其散文名篇《草原屋顶》《歌手,歌手》《感动是一种养分》《中国梅花》和《远去的鸟影》等相继被高中、初中语文课本和高考、中考辅导教科书选用。著有小说集《狗日的城市》、散文集《时光的脸》和评论集《晓来谁染霜林醉》等。
水性兴安
灵渠,两千岁了。从大秦帝国的铁蹄横扫六合开始,灵渠,它便拥有了通俗的名字和非凡的履历。这一声势浩大的人工项目,带着军事、政治、历史、科技和文化的标签,从秦军征服岭南的战火中横空出世,沟通了湘江与漓江,联通了长江与珠江水系,并直接进入青春期,从此不再衰老。
作为中国最古老、最伟大的水利工程之一,灵渠最初的价值仅仅只是体现在粮草运输和兵力投送方面。直到兵戈完全停歇的那一天起,它才开始有机会重新回到民间,成为桂北大地上一道银光闪耀的护身符。
关于灵渠,我一直在做着诗意的联想:如果光阴可以倒流,风可以由下而上地吹,那么,水一定也可以改变原来的方向,山也一定可以弯下腰来,一头扎入冰凉的湖底,捞起盔甲一样散落在水中的星星。可我当然知道,事情永远没有想象的这么简单,正如尸骨堆起的历史和石头筑起的拱桥,它们排列有序的外形下,必然掩饰着许多杂乱无章的内容。灵渠尤其如此,在两千年的沉默和流动中,它始终在用最深的美学思考和最高的实用价值,诠释着一方水土的兴衰,记载着我们的先人争夺天下的暴行与殊勋。
兴安是离桂林不远的一座古城。或许是因为它一直渴望着兴旺和安定,故有了兴安之名。我走近它的那一刻,背囊中并没有携带任何书卷,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只不过,我的每一件衣服都无法和罩在古城身上的暮色相比。虽然早春的天空仍有些阴郁,但我仍能看见每一棵树木都有苏醒的知觉,即使是那些枯死的荒草,也已经预定好了追赶春天的行程。
都庞岭和越城岭以南的土地,无疑是中国含糖量最高的一块土地,是最适合甘蔗和葡萄跳舞的土地,是最适合金橘和蜜柚撒欢的土地。往往是在新年的鞭炮刚刚炸响的一刹那,岭南土地上所有的桃花和油菜花都会应声开放,它们进入春天的速度,至少要比江南快一个月,至少要比塞北快两个月。桃花一开,小城兴安便到了一年中最兴奋的时刻,嘈杂与躁动的市声背后,仍然隐藏着别样的安逸。
秦城水街是兴安最早的风情地标。史书和地方志中的秦城,肯定没有重建后的新秦城这般奢华,也必然没有它复活后的这般轩昂。残破的石块和瓦砾深埋在地下,为那个暴虐的朝代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但是,它们永远也不曾想过,有一天,战争的遗产虽然硝烟散尽,却为受害者的后人留下了赞美、好奇和惊喜的依据。而眼前这些复原的图像和场景,则更是为一个蒙受兵祸的地址带来了商机。
这就是历史,常与玩笑重叠,常用悲剧手段制造出许多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于是,该亡的亡了,该兴的兴了,该安的也安了。而当我们乘着车船试图从正面去追溯的时候,却发现那些被叫做历史的东西,早就躲进了最阴暗的角落。
好在兴安并没有躲进阴暗的角落。它始终都是光明正大地处于楚越之交,始终都是中原汉文化和岭南北越文化的一个交汇点。灵渠这一根纤细修长的纽带,更是巧妙地束紧了中原与岭南的细腰,使得兴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碧玉,拥有了大家闺秀的风采。唯一让人觉得遗憾的是,现实的兴安已经没有太多值得骄傲的东西了,除了年代久远、桂林米粉和这一弯清冽的渠水,水性的兴安古城就只剩下了一些日渐斑驳的朦胧回忆。
在水街上游荡的本地人,可以说出史禄、李渤、伏波将军等一长串远去的名人与轶事,无论悲壮还是辉煌,都无关现实的痛痒。而当我以游客的身份重新审视这座古城时,却发现它的魅力始终都在背后而不在眼前。
以水为荣的街道,以水为荣的小城,有没有为水所伤的烦恼呢?
穿城而过的清流,犹如弯曲的手指,牵着马嘶桥的缰绳,捧着喧嚣的市声,在人间逶迤。她们轻盈曼妙的步态,会不会惊醒大秦帝国的石匠、徒军和劳工们辛苦的鼾声呢?会不会让原始的图纸和将军的战马,在雨水与惊蛰换防的一瞬间,随柳花一起复活呢?
所有的问题其实都不是问题。
兴为水兴,安为水安——这水性的城郭,总能帮你找到水性的答案。
寂品丹洲
手指在广西地图上滑动,无意间按住了一个黑点——那是丹洲,广西融安与三江侗族自治县交界处的融江江心里的一座绿岛。
那就去丹洲岛吧。既然我的手指停在了这里,就说明这个地点必定与我有缘。
于是,就买好了去柳州的火车票。从湖北武汉到广西柳州,仅仅只是一个夕发朝至的距离,一阵晚风就可以把我从长江边吹到柳江边。待我睁开睡眼时,榕树、紫荆、小叶桉和鱼尾葵,已为我打出了亚热带的手势。而丹洲岛是不知道我会来的,即使知道,它也不会借一场宿雨,刻意为我清洗一株仙人掌上的尘埃,刻意将三角梅的花灯点得更亮一些。不过,这没有关系,我来了。本色的山川,用不着任何涂抹和渲染,这正是我一直都梦寐以求的素淡与真实。
柳州市区至丹洲岛的车程不超过三小时,途经柳城、融安和三江县境。一路风光,将丘陵逐渐放大成山峦。蜿蜒起伏中,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融江畔一个古老的渡口。隔岸望去,青砖青瓦的街巷,已露出水墨画般的悠悠古意,直插云霄的巨树,已走漏了岁月苍老的风声。我没有吃惊,因为我知道,这只是静态世界的一个平凡角落,这只是大山伸出的一只左脚的脚背。在河的此岸,我们的来路上,也许劳动和歌声都是重复的,车轮碾过的山道和灰尘掠过的门窗,记录的是另一种俗世生活的模式与节奏。而此刻,木筏划动的姿势,才是久远的梦境安插在现实中的倒影。
丹洲岛肯定不会辜负我的期待,我想。况且渡船尚未靠岸,竹影和树缝中就迎面飘出了阵阵清香。这是一片被沙田柚覆盖的绿洲,一座被修竹装点的明清古镇。四溢的清香来自岛上随处可见的柚园,弯曲的柚子树枝早已为阳光撑起了无数顶帐篷,将日子拦阻在斑驳的古城墙外,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光阴的流动。
丹洲岛真的是一座岛吗?如果是,那它和梦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那它和现实又有什么纠葛?我带着这样的疑问走近它,欣赏它。而它始终像一位饱经风霜的民间艺人,在屋檐下专注地做着手工活,时而显现出一脸的神秘与苍茫。
丹洲岛静坐在大苗山南麓,在水面上用浓郁的投影支撑着身体作沉思状。当融安与三江两县的界碑正准备私下会晤之时,融江左右包抄,将一座山截断了去路,斩掉了枝枝蔓蔓,再用清澈的水流将它和另一些山分隔开来,从此,丹洲岛就再也无法独自上岸,将桉叶形的脚印烙在陆地上。它只能通过水路,向外界表达与世无争的古朴、宁静、悠闲、闭塞和自满。
我发现,品种丰富的竹子是丹洲岛上的第一道护身符。当我用手指撩开竹枝,忽然就想弄清这些竹子的来历:是谁将它们带到了丹洲?谁是竹子的父亲?谁又是竹子的母亲?这些简单的问题一下子就难住了我。是的,我无法知道竹子的来历,如同我无法知道那些花香的去向。但我知道,时光是大地之父,是山川之母。我知道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我们的心灵之父和情怀之母。因此,我希望从此记住这个叫丹洲岛的地方,我信任它在盛世里持有的这份安谧与归隐,信任它低调的存在,足以抚平我内心的褶皱。
穿行于村街巷道,空气中弥漫着果味与花香。墨绿的羊齿植物和阔叶林,在四周筑起了最优质的氧吧。不到两平方公里的岛上果林遍布,倘若能在沙田柚成熟的季节来到岛上,走在芬芳的林荫中,闪着绿光的沙田柚随时都会与游人碰头。林荫接通了所有的巷衢,那些古朴的农家庭院,平实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令人着迷的精彩内容。无论是否翻修过,那些庭院都在不约而同地逼近最天然的状态,逼近被现代社会忽略的原始美感。瞧这些岛民,他们在椭圆形的院门边种上了三角梅,进入庭院前,你必须伸手掀开一道花帘,才能看清屋内的摆设;他们在后院里种着几树枇杷,金黄的枇杷刚刚熟透,就让一些路过的鸟儿放弃了回家的念头;他们的花园里总能留住早春和初夏的魅影,那些山茶、杜鹃、蜀葵什么的,根本无需驯养,一落地就适应了岛上的规则和脾性;他们摆弄的奇石和根雕仿佛来自神灵点化的山谷,即使不作任何修饰和推敲,也能抵达一首古诗的意境。还有,在丹洲岛上,如果见到谁家的篱笆墙上矗立着一株两三层楼高的仙人掌,你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这个岛上的居民对花草树木的眷爱早已深入骨髓。
无论你是否相信,我都会认为,寂寞是丹洲岛的第二道护身符。寂寞隐藏了它,庇护了它,同时也成就了它。当这个恍若隔世的小岛备受外界冷落的时候,美丽与质朴却附满了它的表里。在这里,无论行走还是静坐,都会让人觉得尘世的纷扰和喧嚣已经与我无关。在这里,我唯一的奢求,就是尽快找到一张椅子躺下来,躺下来尽情享受片刻的逍遥与安逸。我想对自己说,如果明天回家,我会把皱起的眉头展开,我会把受伤的心情摊平,我会把荣辱和功利全都扔进纸箱,只留住短促而精美的回忆在胸中婉转。
据说,在进行大规模的旅游开发之前,丹洲岛上的居民一直都过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日子。这里鸡不鸣,犬不吠,壮、汉、苗、瑶、侗,五个民族的百姓和睦相处,仿佛置身于梦里老家。这座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怀远古城,养育着中国最悠闲又最具生活情趣的农民。他们从容地打理着宽敞幽深的庭院,侍弄着果树和花草,摇着吊床和葵扇,听着桨橹拨动江水的声音,看着月色如何在柚子皮上练习滑滑板。他们数着水鸟往来的次数判断季节轮替;他们阅读着游客脸上的表情观测世事变迁……如果没有外部因素的骚扰,这一切在短期内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此刻,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耕牛正沐浴在浅水中,用羞怯的眼神打量着数码相机的镜头。那些撒欢的鸭子,正在现实的河面上划出远古的波纹……只是,丹洲岛毕竟是太小太小了,小得经不起任何冠冕堂皇的开发与包装,小得哪怕只是扔来一块砖瓦,都能砸碎它原有的和谐与恬静。
仿佛梦游一样,我一边冥想一边张望。半天的光景,我匆忙的脚步就已经踏遍了丹洲岛的大部分角落。再次跨上渡船时,我的心跳已骤然加快。我庆幸自己能赶在商业化的手掌还没有完全覆盖它时就已先睹为快,并将原生态的丹洲岛拷贝在了记忆的芯片上。此刻,我一点也不担心时光会滞留在百年的苔藓和千年的古榕上,我只担心不久以后,这片不染尘埃的梦幻之洲,是否还能握住从前的禀性,岛民迎宾的眼神和笑脸,是否仍像临风的古城墙一样,敦厚而又真实。
木棉花的南宁
我是通过木棉花才认识南宁的。我这么说,南宁该不会责怪我吧?
南宁以南,是南海的海,北部湾的湾,这些我都知道。唯独木棉花在古邕州的天空绚烂了千年万年,我却对它一无所知。多么惭愧啊!如果不是应朋友之约去南宁一聚,南宁和木棉花这两个名词背后所呈现的景象,或许都将成为我脑海中的一片空白。
虽然太迟,但我毕竟还是来了。我来了,木棉花正开放,像精心设计的形象广告,活色生香地竖在南宁街头。木棉花让南宁变得那么醒目,那么亲切,那么高富帅,让我忽然就对这座城市产生了类似于一见钟情的爱慕。
朋友带着我四处行走,像是在刻意炫耀这座城市的俊秀与非凡,而我则像贼一样东张西望。我是想把南宁和木棉当作一门功课来阅读,来熟悉,来给自己增补一点点额外的见识。同样是在春光明媚的四月初,朋友的城和我的城在外观上依然有不少雷同之处,但经过木棉花、紫荆花、大王椰和扁桃树一笔一画地修改之后,朋友的城就和我的城有了根本的区别。此刻,我的江城武汉桃红柳绿,一派江南气色,朋友的绿城南宁则被大朵大朵的木棉花抹足了粉底,呈现出北回归线附近独有的亚热带风情。有湖山相伴,有阔叶高悬,有奇葩熏染,朋友的绿城大放异彩。
说起木棉,我不得不承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种花能像木棉这样令我长久仰望。这不仅仅是因为木棉的枝干始终都指向生命的高处,更因为即使是在凋落时,它们按在大地上的手印,也总是带着高处的激昂。仿佛一颗心脏在停止搏动之前的最后一跳,其触地之声简短而有力,沉重得像英雄的叹息。所以广西人也喜欢把木棉花叫做英雄花,那凌云的豪情中,永远陈列着春天馈赠给人间根深苗壮的生命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