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童年
2015-08-03梁慧
梁慧
为了与国际接轨,现在当地绝大多数工厂都已取缔童工,也都在入口处醒目地贴上“拒绝童工”字样。可这些孩子哪儿去了呢?从前他们至少还能学门缝纫手艺,现在却只能去黑砖窑扛砖头。
一
瓦赫迪最近有些郁闷。
作为NGO组织“穆斯林救助会”巴基斯坦区负责人,瓦赫迪最近正力推一项帮助失学儿童重返校园的项目,但这个项目却在家长那儿碰了钉子。当他兴冲冲地向他们介绍怎样给孩子找学上,并保证不用他们掏一分钱时,家长们却没有一个感兴趣。
“上学有什么好呢?上完学,还不是一样找不到工作?既然这样,不如让他们从小就去干活吧!”
“我也没上过学,不一样活了这许多年?读书识字,有个啥用嘞。”
瓦赫迪只想一拳揍过去。
跟瓦赫迪见面,其实是想要了解更多有关巴基斯坦童工的信息,尤其是数据。对于巴基斯坦这样一个“失败国家”,指望从政府那里得到准确数字,简直是天方夜谭。据说巴基斯坦上一次对童工数量的统计,还是在遥远的1996年。当时政府给出的数据是380万,但很多人都觉得这个数字过低。
“统计数字最靠不住”,长期致力于保护儿童项目的伊姆兰·沙米对我说,“不能只是计算注册在案的企业和工厂,街头找零活的,私人作坊里打工的,还有田里干农活的,这些孩子都属于童工范畴。”按照伊姆兰·沙米的估计,把所有这些加起来,巴基斯坦现存童工数量在800-1000万左右。这个数据与一些国际组织估算的数值相差不大,常年位居世界童工排名表TOP10。
“就算参照官方的数据,1996年巴基斯坦人口不过1.3亿,在全部4000万5至14岁儿童里,童工占比率约10%;而现在总人口已经接近2亿,童工现象可能稍微好了点儿,但整体上差别不大,你自己算算看。”
我当然不会去算,原因有二:
第一,数学不好。高考150分满分我只考了97分,但已是个人最佳。
第二,算出来也不权威。
二
在巴基斯坦,童工其实到处都是。
在你等红灯时,会有五六岁的孩子跑过来强行给你擦车窗,尽管擦完之后可能更脏,总归是有偿服务。必须承认,大多数时间我对他们也很不耐烦,但偶尔想想,这些靠劳动赚钱的,总比那些上来就伸手要钱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长相却似歪瓜裂枣的人妖们,要好得多吧。
外出去采访,碰上临时雇的司机,总会一声不吭地突然停在露天茶馆前,怎么催都没用,“喝茶时间到”。熬奶茶这种技术活一般轮不到未成年人,但端茶过来的往往是个头才到你腰间的孩子。服务态度绝算不上好,一个不小心,塞满泥垢的指尖可能就没入奶茶里,也不觉得烫。
要是起得够早,去市郊的水果批发市场转转,更能看到几十上百号劳动儿童们。他们大多数都是搬运工,将一个个麻袋装到自己力所能及的极限,在不同摊位之间穿梭。生产工具的不同,这时就直接体现在劳动成果的差距上:手推车总比徒手好,但要是家里有辆驴车或马车,绝对秒杀众生。
三
有两个孩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第一个是12岁的普什图孩子卡西姆·汗。
那天我们其实是在采访回来的路上,远远就看到几个孩子,在路边的工业废料里挖着什么,铁锹比人高。带头的正是卡西姆,其余4个是他的弟弟。他们正在这堆工业废料里拣废铁,拣出来之后拿去卖钱。
拣一天大概能卖300到500卢比。这个数字其实不算低——取一天平均值400卢比算,一个月要是工作25天,那就是10000卢比。10000卢比大约是100美元,基本相当于伊斯兰堡一个出租车司机的月收入。
“可刨去份子钱,就不剩下多少了。”卡西姆赶紧给我算了这样一笔账:在这里拣废铁,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拣的。每次过来拣废铁,都得先给厂主交300卢比,算是“份子钱”,不交就不让拣。所以,卡西姆兄弟五个干一天,收成好的时候能赚到200卢比,不好的时候,可能一分钱都赚不到。
但工厂主再黑,卡西姆也舍不得走开。在街头擦过车、卖过花、还拣过垃圾的他,比谁都知道这份“工作”的来之不易。
第二个是11岁的旁遮普孩子哈姆拉。
哈姆拉来自旁遮普省,从伊斯兰堡走高速去拉合尔,开两个小时左右,路边一小村就是他老家。9岁的时候哈姆拉就离开老家,告别父母,一个人来伊斯兰堡闯荡。先是在摩托车修理厂干了一年,随后来到一个汽车修理厂。说是汽车修理厂,其实就一露天作坊,老板手底下一共4个工人,3个成年人,1个孩子。
哈姆拉的角色相当于学徒,一边跟着老板学修车,一边干些杂活。老板管他吃住,但没有固定工资。隔上十天半个月,老板会给他800或者1000卢比,算是工钱。
哈姆拉对这份工作感到相当满足,能赚钱不说,还能学门手艺。他很庆幸当时果断做出辍学来打工的决定,并且,哈姆拉反复向我们强调,是他自己的主意。问他为什么,哈姆拉的回答相当成人,他说他知道,在这个国家,就算你大学毕业,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既然如此,还上个什么学!
老板告诉我们,哈姆拉很聪明,过不了几年,哈姆拉就可以像他一样,坐在阴凉地儿,指挥起新来的孩子。
“这孩子有出息!”
如果一切顺利,再过几年,哈姆拉或许真的可以像老板说的那样,成为一个合格的技师。一般的活,尽可以交给新来的学徒去做,只在难度较高的时候,才会亲自出手。这是哈姆拉给自己设计的光明未来。
而卡西姆·汗还看不到这种未来。他暂时还只能日复一日地寻找废铁,每天保证上交300卢比,尽可能保住这份“工作”。如果有可能,争取早点儿给最小的弟弟买双合脚的鞋。
四
“其实我也能理解那些父母的想法,”瓦赫迪逐渐冷静下来,“说实话,就算我把那些孩子送进学校,我也不知道他们将来会怎样。上几年学,然后接着去打工吗?”
所谓知识改变命运,对于这个60%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国家来说,未必完全适用。伊姆兰·沙米也同意,贫困是导致童工泛滥的根源,在全国过半人每天生活费用不超过2美元的情况下,怎样让全家人不饿肚子才是第一位,什么未来什么理想,在吃饱饭面前都不值一提。
两个人不约而同提到锡亚尔科特,“足球制造之都”。传统上锡亚尔科特手工缝制足球的手艺,都是师傅带徒弟,一代一代传下去的,孩子们很小就跟着师傅学手艺,长大了才能独挡一面。但是当锡亚尔科特与国际体育巨头合作,在世界上足球生产版图上占据重要地位,“童工”就成了他们的死穴。“世界杯决赛用球竟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手工缝制”,对于这种可能,不仅体育厂商摇头,国际足联也坚决说不。
为了与国际接轨,现在当地绝大多数工厂都已取缔童工,也都在入口处醒目地贴上“拒绝童工”字样。可这些孩子哪儿去了呢?从前他们至少还能学门缝纫手艺,现在却只能去黑砖窑扛砖头。
他们恨死了“不许雇童工”。
(作者系CCTV驻巴基斯坦伊斯兰堡记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