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私语
2015-08-01简默
简默
一棵树。一棵白杨。
它有旗杆一样笔直的腰身,手臂一样纷繁的枝叶,睁着无数美丽的大眼睛。
但它不会说话,像一个相貌堂堂的哑巴,就算试图用力 从泥土里拔出自己,它也发不出声。从它栽种到地下那一天 起,它开始忍受和承担一棵树的宿命:风摧,雨打,雷劈,霜 冻,雪压,鸟啄,虫咬,火烧,斧斫……它们都是它生长道路上的劫难与定数,就像一个孩子边成长边经历的一切。这个过程漫长而危险,它一声不吭地逆来顺受,默默地往下扎根和朝上生长。它一次次地侥幸躲过了天灾人祸,比如在那个墨汁似的深夜,浓重的黑埋没了它,让它喘不过气来,沉闷的雷声愤怒地炸响,一株银花似的闪电灿然绽放,不远处一棵树被击中了,像桅杆轰然折断了,熊熊地着起了火,发出噼噼啪啪声,它闻到了松香的味道,知道那是一棵不幸的松树;又比如谁家手头紧了,需要伐几棵树,从这每天生长微薄利息的绿色银行里取点钱暂渡难关,他拎着磨得锋利的斧头转了一圈,停在了它面前,从脚到头端详着它,它的心像针扎似的缩紧,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大概是觉得它不够高,也不够粗,没存下多少利息,他终于放弃了它,奔向下一棵树了。它缩紧的心像水舒展开了,以为风平浪静了,但斧刃入木三分发出的巨响重新让它心惊肉跳,新鲜湿润的木屑与呻吟叫它焦灼不安,它不敢肯定下一棵是不是轮到了自己?
直到它足够健壮和强大了,一些宿命对它没了威胁,无能为力了,另一些宿命仍然如影随形地追赶着它,窥视着它,彻底消灭着它。要多久呢?至少是一生。它们是它身上解不开的枷锁与绳扣,是它抹不掉的黑暗记忆,像夜夜迭起的噩梦一样。
正是这些噩梦似的宿命替一棵树说出了它内心的声音。
一枚钉子像针头刺入了树身,它受了惊吓而痉挛和抽搐,美丽的大眼睛惊恐万状,它无法躲避,也喊不出声,钉子 铁了心地向前挺进,它流出了又清又亮的汁液,是眼泪,它感到了真实的疼痛,终于喊出了声。是风在替它出声。风穿行在树叶间,沙沙沙,像呻吟,叶子仰面向上,像张开的掌心,掌纹似的脉络清晰纵横;哗啦啦,像哀号,叶子俯身朝下,像翻转的掌背,覆手带来了雨。雨像无数透明的小拳头叩打树叶,不一会儿,就连成了线,倾盆流泻,冲刷着伤痛与记忆。焦雷当头轰鸣,滞重而激越,替它喊出了内心的愤懑与不平,它激动得扭身狂舞不已。
谁用尖锐的硬物在树身上刻下了“×××,我爱你”。他也许是一个害羞而浪漫的孩子,当面不敢说出自己的心事,只得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信赖一棵树,把心事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它,觉得它会默默地替自己收藏好,自己的爱也会跟它一起长高长大。它在被穿透皮肤之后,肉体感到了疼痛,这是一种关于爱孤独而执著的痛,但它说不出口。鸟儿们听懂了。它们有时是它的花朵,还有时是叶子,现在它们跳跃在枝叶间,脚下过电似的接受到了那句话。它们牢牢记住了,随后一哄飞到了另一棵树上,带走了那句话。很快那句话在树与树中间传开了,他也听到了,但他不懂,他仍在暗恋着她,他们的故事早已通过一棵树公开了,只有他们像沉睡似的被蒙在鼓里。
蝉是一棵树的器官。它趴在树上,尖尖的吸管插入树身,慢慢吮吸着树的眼泪,将欢愉嫁接到树的痛苦上面。它替树叫出了千篇一律的声音。有一段时间,我一直一帆风顺的生活触礁了,我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打击与考验。我常常一个人去爬山,脚步沉重地上到山顶再下来,路过一片白杨林,最挺拔笔直的那一棵吸引了我,我当时不知怎么想的,掏出随身带的钥匙在上面写下了“我努力,我成功”,我的笔画如此轻,像微风拂过,我想它很快会愈合的,一棵树不像一柄铁器,铁器尽管也不会说话,但却能够与石块擦出火花。但我忽略了蝉——这最坚定而真实的扩音器,它记住了我的话,教给了它的同类。因此整个夏天,我路过那片树林,都能听到从一棵树开始的话。我也逐渐走出了阴影,在蝉儿们喝彩似的加油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一棵树在疼痛中开口说话了,它让痛苦发出了声响,像一个从地下缓缓长出的留声机。
仅有一次,我在楼上读书,听到一棵树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我知道它被大风刮歪了,靠在了另一棵树身上,像一个人疲惫地靠到了另一个人肩头。另一棵树迎上前扶住了它,安慰它道:别怕,有我呢,我不会让你倒下的!它的重量压在它身上,脚指头几乎拔出了泥土,但没有谁怀疑它会倒下。就这样,一棵树和另一棵树组合成了一个三角形,稳定地站在大地上。
它们之间交头接耳地私语了些什么,没有谁听到,但我知道,这一次它们是为自己,而不是替别人开口说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