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谢惠鹤诗初探
2015-07-31张桂利西南交通大学成都611756
⊙张桂利[西南交通大学,成都 611756]
北宋谢惠鹤诗初探
⊙张桂利[西南交通大学,成都 611756]
在宋代文人交往过程中,惠鹤是一种常见的馈赠习惯,惠鹤活动常伴有谢惠鹤诗的产生。谢惠鹤诗首先表达对惠鹤人的谢意,这是在谢惠其他禽鸟的诗中见不到的;其次鹤作为交往媒介,传递着友人间特殊的心意和情谊;最后受鹤之后新的生活状态又是谢惠鹤诗不得不做的一个交代。就鹤本身所具有的丰富内涵来说,宋人惠鹤,不仅是一件高雅的行为,更是契合文人内心认同标准达到最佳惠赠效果的明智之举。
惠鹤 答谢 魏野
翻开宋人诗作,不难发现宋代文人有养鸟的习惯,如欧阳修养有白鹤、白鹇、白鹦鹉,梅挚养有白鹤、白鹇,林逋、魏野也都养过鹤等等。随着养鸟习气的流行,宋代文人相互惠赠禽鸟的活动也屡有发生。以禽惠友,是宋代文人间惠新茶外另一种常见的交往形式。用这种方式来传递情谊,一般附给信及诗,收到者亦会有诗相谢,从而形成一种高雅的时尚。据《全宋诗》统计,仅北宋时期,以惠禽为主题的诗歌就有三十多首。其中关于惠鹤的有十三首,惠白鹇的有七首(含多人唱和之作),惠鸡的有六首,惠鹅的两首,惠鹭鸶的两首,惠鹦鹉的一首,惠杜鹃鸟的一首。这些统计数据清楚地显示,在佳禽之惠中,惠鹤的频率最高。或者,即便事实并非如此,惠鹤也是一种相当重要或者极具风雅之事,所以纷纷以诗纪之:
诗歌名称作者引出文献《留鹤赠廖融》潘若冲《全宋诗》①卷一一,第156页《谢柴侍御送鹤》王禹《全宋诗》卷六三,第690页《谢冯亚惠鹤》魏野《全宋诗》卷八○,第909页《谢刘小谏寄双鹤》魏野《全宋诗》卷八五,第950页《谢薛省判寄惠鹤》魏野《全宋诗》卷八五,第951页《谢柳太博惠鹤》范仲淹《全宋诗》卷一六七,第1909页《梅公仪见寄华亭鹤一只》文彦博《全宋诗》卷二七四,第3502页《谢丹阳李公素学士惠鹤》韩琦《全宋诗》卷三二二,第4000页《仙禽送景逊赴阶州监税》文同《全宋诗》卷四四八,第5442页《石港高侯见遗雏鹤辄成十五韵》刘《全宋诗》卷一○四五,第11972页《得叔问书报柳元礼许寄鹤二首》程俱《全宋诗》卷一四二○,第16369页《山阳守吴子仁遗两鹤喜而赋诗》孙觌《全宋诗》卷一四八六,第16981页
一、谢惠鹤诗的特点
从上表所列诗题即可看出,在十三首关于惠鹤的诗歌中,有十一首是表达受鹤人谢意之作,它们或出于隐士之手或成于朝廷官员之笔,作者身份不同,所写诗歌自然有不同之处。但从总体看来,这些诗歌又带有极大的相似性。笔者拟以魏野的三首谢惠鹤诗为例,旁涉论及其他人诗作,来探讨和分析这类谢惠鹤诗的特点。
令威兄弟涉烟波,谏署人教到薜萝。毛比君情犹恐少,格如我性不争多。相呼似说冲霄志,对舞如闻击壤歌。仙术无能骑谢去,青云未免阻闲过。魏野《谢刘小谏寄双鹤》
早辍仙禽寄逸民,年来亦似厌家贫。时时东望长鸣处,应忆朱门旧主人。魏野《谢薛省判寄惠鹤》
(一)表达对惠鹤之人的谢意魏野的三首谢惠鹤诗,首句皆是交代友人惠鹤这一事实,并于句中表达对友人此举的感激和赞许。“殷勤亲惠鹤,迢递自江”“谏署人教到薜萝”“早辍仙禽寄逸民”,距离和地位的悬殊阻隔不了友人对“我”这个山野逸民的牵记,“殷勤”一词足见友人的用心和情谊的深重。鹤乃“仙禽”,自是珍异不俗,以鹤惠友,既表现了君子之交的清雅,也可想见诗人对所收礼物的珍视和喜爱。谢惠鹤诗在首句点名此意的占绝大多数,如文彦博《梅公仪见寄华亭鹤一只》“:子真仙裔富高情,远寄仙禽至洛城”,韩琦《谢丹阳李公素学士惠鹤》:“高笼携得意何勤,玉树惭无可待君”,程俱《得叔问书报柳元礼许寄鹤二首》“:海上胎禽雪翅翎,故人千里念岩”等等,均与魏诗十分相似,首句交代事实外强调友人惠鹤是饱含“高情”之举,突出受鹤人的欣喜和感激。
表达对惠鹤之人的谢意,是所有谢惠鹤诗作要表现的主要意思之一,然而这一写法和传达的文意在答谢惠寄其他禽鸟的诗中却十分罕见,甚至几乎是没有的。如魏野《谢潘阆见惠白鸡》(《全宋诗》卷八○)、梅尧臣《谢鹇和公仪》(《全宋诗》卷二五八)、陈舜俞《谢杨都官见惠锦鸡》(《全宋诗》卷四○三)、李之仪《谢范守惠鹅》(《全宋诗》卷九五九)等诗中,不仅不会在首句即表达深深的谢意,甚至在整首诗中也少有流露。这也再次印证了惠鹤是比惠赠其他禽类更具“高情”的高雅行为。
(二)鹤作为媒介的传情达意魏野诗的另一个特点便是用鹤来同时比拟友人和自己,形成在颔联对仗的句式,如“情性浑如我,精神酷似君”“毛比君情犹恐少,格如我性不争多”。这种写法非常精巧且极富意蕴。首先,把友人、鹤、诗人自己三者统一起来,紧扣主题;其次,鹤作为礼物从友人处寄来,作为此次交往的交点,必定带有其特殊的性质。这种性质是共属于惠鹤人与受鹤人的,即鹤的情性如我,精神似君;鹤毛如君情,鹤格似我性。惠鹤者与受鹤者的这种高洁孤清的品质极好地协调共存于鹤一身,可见礼物之妙!
魏野这种手法在其他谢惠鹤诗作里是没有的,可谓独创,然而在惠鹤这种交往方式中,鹤是传情达意的媒介毋庸置疑,只是在不同的人中,鹤所传达的情意也不尽相同。在处士魏野那里,友人所赠之鹤正是自己隐逸超脱的性情和不染凡俗的高洁品格的真实写照。而在范仲淹、韩琦看来,所惠之鹤有着更丰富的意蕴。范仲淹《谢柳太博惠鹤》诗中:“鸡群与处曾非辱,鹏路将翔孰谓荣。独爱九皋嘹唳好,声声天地谓之清。”以鹤自喻,无论是不济时鹤与鸡处,还是腾达时鹏举万里,都应平静对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②,始得天地清阔。如此看来,友人惠鹤似是对自己的劝勉,也是对自己宠辱不惊高尚品格的极大认同。韩琦《谢丹阳李公素学士惠鹤》:“只爱羽毛欺白雪,不知魂梦青云。孤标直好和松画,清唳偏宜带月闻。自有三山归去路,莫辞时暂处鸡群。”鹤标致高逸,只有松和月方可陪衬,且存有青云之志,日后必当一举冲天。诗人同样以鹤明志,鹤由友赠,亦是间接地表露了友人美好的心意。
(三)交代受鹤后的生活状态魏野谢惠鹤诗的结尾多写受鹤之后,鹤与诗人的生活状态,像是对惠鹤人的一个交代。“从此添诗景,为题好共分”便是说受鹤之后,鹤成为一道极好的诗景,给生活增添了情趣。孙觌《山阳守吴子仁遗两鹤喜而赋诗》中“收拾为闲伴,提携作好歌”“萧条真老伴,相对两忘机”也正是表达鹤伴的状态。而最具特色的当是魏野揣摩鹤意而写的诗句:“早辍仙禽寄逸民,年来亦似厌家贫。时时东望长鸣处,应忆朱门旧主人。”魏野隐居山野,家境清贫自不必说,友人为官,惠鹤于己,对鹤来说自然是一场生活环境变差的遭际。诗人换位思考,觉得鹤“厌家贫”,因此“时时东望”,怀念当年朱门贵户里的“旧主人”。鹤自然是不懂嫌贫爱富,而作者这样写来,既是对自己安于守贫的轻松调侃,同时也是代鹤怀念旧主,流露出一种诙谐的趣味。与魏野写法相类的是王禹《谢柴侍御送鹤》:“两朵春云堕世间,霜台乞与县僚看。骨含仙气生来瘦,羽插天风过处寒。唳别绣衣声寂寞,舞随蓝绶意阑珊。今朝窗外频相顾,应怪头无獬豸冠。”“霜台”与“县僚”、“绣衣”与“蓝绶”的对比明显体现了诗人与友人官品及社会地位的差距,而鹤从友人处寄来,见惯了身为侍御史的旧主所戴的“獬豸冠”,也应怪异新主人为何不见佩戴,因此在窗外频频相顾。这种幽默的调侃,即是揣摩鹤意,把鹤拟人化,体现了作者把鹤作为一种独立的人格来认识和观照,同时也表现了诗人与鹤相处初期那种略显生分而又十分美好的情态。
谢惠鹤诗在宋代诗歌中虽不算数量大的一类,但是从上面的分析不难看出,它们有着自己明显的特点,这是其他类诗歌中所没有的。首先从谢惠鹤诗中明显流露出的欣喜和感激可见惠鹤在当时实为极富“高情”之举,惠鹤较之于惠赠其他禽类的意义更大。其次,谢惠鹤诗中最明显的特点便是将受鹤人、鹤、惠鹤人三者联系起来,以突出鹤传情达意的功能。最后,谢惠鹤诗中诗人多叙述受鹤后与鹤相处的状态,可算作是对受鹤人的后续交代。由上可知,谢惠鹤诗虽然不是一个有着固定体式的诗歌类型,具体内容也因人而略有差异,但从总体上却体现出极大的相似和共同性。
二、惠鹤的意义
“有学者认为:馈赠,作为一种接受行为,通常由授受主体(人)、媒介(物)及相关对象(事)所构成。宋代士人在这三要素中,往往于人追求‘人格’,于物追求‘完美’,于事追求‘意境’,形成一种颇富文化气息,比较高雅的人际交往模式。带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礼尚往来,一般没有或很少那种商业气息和物质追求,更注重精神层面的价值取向。”③在宋代这种注重文化内涵且格调高雅的馈赠风气中,鹤作为一种备受青睐的礼物,在交往中充当特定的媒介物,与它自身所承载的文化内涵有着莫大的关系。《仪礼》有言:“士相见之礼。挚,冬用雉,夏用。”郑玄注曰:“挚,所执以至者,君子见于所尊敬,必执挚以将其厚意也。士挚用雉者,取其耿介,交有时,别有伦也。”④古代士人相见,以雉为礼,是选其有耿介的品质,这与士的耿介不犯于上之义十分相符;且交接有时,至于别后,雌雄不杂,这些习性都非常符合士的道德标准。与之相类,宋人以鹤为礼,也是取其特有的品性及内涵与文人认同标准的高度贴合。首先,鹤羽洁无瑕,顶点朱砂,体形清瘦,神姿仙骨,极具美感和欣赏价值,“众禽中唯鹤标致高逸”⑤。其次,鹤鸣清唳,鹤舞翩翩,鹤飞入云,身手不凡,象征贤才君子且心存高志。再者,鹤喜集阴处,行止有节,犹如性爱清幽的闲逸高士,富有隐逸情怀。《诗经·小雅·鹤鸣》篇:“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⑥,即是言身隐而名著也。陆云《鸣鹤诗序》曰:“鸣鹤,美君子也。”⑦古人继以“鹤鸣之士”表示贤德高士、隐逸君子。另外,鹤与道教神仙也有解不开的关系,在道教的典故中,鹤多为仙人的坐骑,是仙禽。《列仙传》载王子乔让桓良告其家人“待我于缑氏山头”,至期果乘白鹤住山巅。⑧又有人化鹤仙去的说法,如《搜神记》载“辽东城门有华表柱,忽有一白鹤集柱头”,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岁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去,空伴冢累累。”⑨
由上可知,鹤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必然使其成为一份文人雅士间不错的惠赠之物。鹤所代表的闲逸、高志、君子等意义符合每个文人士子的心性和追求。同时就《全宋诗》中所有关于惠鹤的诗歌对象而言,鹤象征的隐逸精神及道家思想也是他们内心所认同的。
宋代“三教合一”的社会氛围,使得士大夫受道家、道教的影响深刻。王禹就颇推崇道教,在他的文集中就多见关于道家道教的言论,如“我后尚黄老以君临,阐清净而化下”⑩,“我国家尚黄老之虚无,削申商之法令,坐黄屋以无事,降玄而外聘,有以见万国之风,咸归乎清净。”⑪主张以道家的无为来治理国家。另外,崇尚道家、道教的王禹颇有归隐的愿望,其诗《送筇杖刘湛然道士》:“况在紫微垣,动为簪笏羁”⑫,表达了对仕宦生涯的厌倦,在《谪居感事》诗中,表达了对道家及道教徒“兀兀拖肠鼠,悠悠曳尾龟”⑬的自由自在生活的羡慕。与王禹思想相近的还有范仲淹,范仲淹曾作《老子犹龙赋》专门称颂老子。⑭另外,文同也深受道家道教的影响,如《闲遣》描写自己掩门静坐:“庭竹拥高丛,移床就好风。掩门休务外,隐几坐忘中。世事元何物?人心了即空。客来休借问,此意浩无穷。”⑮不问世事,心中了空,隐几坐忘,驰游天地,这些都可表现出文同以道家的方式来做到自己的闲隐。其他如韩琦、刘等也不同程度受道家的影响。
因此,对于这些深受道家道教影响、内心存在隐逸愿望的士人来说,送鹤就有了更大的意义。从馈赠的角度来说,送礼当送到对方心里,才是成功。鹤所代表的文化及意义与所受之人的内心需要十分契合,这样的礼物堪称“完美”,效果也最好。对于王禹、范仲淹等人来说,友人所赠之鹤除了象征自身的贤才、高洁等君子之义外,更表现了友人对自己内心隐逸情怀的深刻了解,从而达成一种不言自明的亲密和默契,使得二人之间的情谊进一步增强,这正是礼物所要达到的最佳效果。
①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本篇所引诗作均来自《全宋诗》)
②⑭范仲淹:《范仲淹全集》(第八卷),李先勇、王蓉贵校点,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95页,第11页。
③徐吉军、方建新、方健、吕凤棠:《中国风俗通史·宋代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816页。
④郑玄注,贾公彦疏:《仪礼注疏》(第七卷),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10—111页。
⑤陈严肖:《庚溪诗话》(卷下),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0页。
⑥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第十一,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68页
⑦严可均辑:《全晋文》(卷一百三),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091页
⑧王叔岷:《列仙传校笺》(卷上),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5页。
⑨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七十八),汪绍盈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331页。
⑫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六○),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版,第667页。
⑬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六四),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版,第712页。
⑮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四三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版,第5312页。
[1]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徐吉军,方建新,方健,吕凤棠.中国风俗通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3]翘楚“.礼”趣[M].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11.
[4]黄威.魏野年谱[D].湖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
[5]严澜.中国古代文学中鹤意象的解析[J].西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1).
[6]杨兆芬.鹤文化之探究[J].武夷科学,2006(12).
[8]陈阳阳.唐宋鹤诗词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1.
作者:张桂利,文学硕士,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201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