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高景芳赋成就初探

摘 要：清初女作家高景芳存赋36篇，不仅高居历代女作家赋作数量的首位，而且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其赋长于铺叙并注重抒情，体现了对辞赋传统的全面承传;在赋中表达“颂扬”与“讽谏”、书写亲情和女性的日常生活，开拓了女性赋的题材意蕴和风格情韵。高景芳赋博雅清丽，与班昭赋前后辉映，而艺术表现之成熟，更堪与男作家的经典赋作比肩，应在赋史上给予应有的地位。

关键词：高景芳;女性;赋;题材;风格

作者简介：陈颍，女，安徽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代满族及汉、蒙旗籍女性诗词创作研究”，项目编号：10BaWY072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5）04-0116-08

古代男权社会中，文学传统也是男性本位的文学传统。无数聪慧的女子被这种传统埋没了灵性和才情，湮没无闻。在古典文学的浩瀚星空中，灿若星海的男作家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空，女作家寥若晨星。清初八旗才媛高景芳，却因其优秀的诗词文赋作品，在这黯淡的背景上绽放异彩。高景芳生活在康熙年间，父高琦，曾任浙闽总督;夫张宗仁，康熙三十八年（1699）举人，袭靖逆侯;子张谦亦袭侯爵。她是一位全才型女作家，著有《红雪轩稿》6卷，其中有诗4卷，计459首，词1卷，176首，赋1卷，36首，文1篇。其作品在当时文坛引起很大反响。袁枚赞曰：“闺秀能文，终竟出于大家。张侯家高太夫人著《红雪轩稿》，七古排律至数十首，盛矣哉！其本朝之曹大家乎？”[1]（P85）其弟高钦为《红雪轩稿》作序称：“吾姊著述之富，辞章之妙，不惟可使卫、谢、诸宋避席;其卓识定见，足以直接班姬。不诚巾帼中之隽伟者欤？”1两人不约而同地将高景芳拟为汉代才媛班昭。班昭不仅以续《汉书》名世，还是文学史上早期写作辞赋最著名的女作家，撰有《针缕赋》、《蝉赋》、《大雀赋》、《东征赋》等作品，尤以《东征赋》影响深远。古称“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2]（P492），班昭因此成为古代才学兼擅的女作家偶像。被拟为班昭的高景芳，同样学富才高，兼擅作赋，今存赋作多达36篇，不仅高居历代女作家赋作数量的首位1，而且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传统中国文学史书写，从性别的角度看，贯穿的是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学史叙事。有关古代妇女创作的研究长期以来处于相当薄弱的状态。”[3]（P144）高景芳虽然隽才卓识堪比班昭，但其创作至今未受到充分的关注，赋作更未进入研究者的视野。2这无论从女性文学还是赋学史的角度来说，都是一个需要弥补的欠缺。为此本文拟就高景芳的众多赋作来具体探讨其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一、比肩经典的同题赋作

前人的经典之作常使后辈作家产生“影响的焦虑”3，甚至只能望洋兴叹。诗仙李白也曾为崔颢的《黄鹤楼》绝唱而搁笔。胆识过人的巾帼奇才高景芳却不畏前贤，不让须眉，创作了3篇与前人同题的赋作，皆能别出心裁，写出新意。

滕王阁是历代文士竞相吟咏的对象，登临纪胜之作不可胜数。王勃《滕王阁序》被誉为千古绝唱，陈维崧《滕王阁赋》也气势磅礴，辞采华赡。高景芳《登滕王阁赋》以绚丽之笔描绘胜景，辞藻华茂，对仗精工，堪与前代才士之作媲美：“飞甍画栋，犹存帝子之遗;染翰挥毫，非复才人之代。鄱湖滉漾，长涵万顷洪波;庐阜参差，高耸五峰螺黛……忆方弱岁，随任洪都。兄秉绣鞅，亲绾铜符……睹兹高阁，巍焕城隅……及乎亲隔人天，兄分幽显，骨肉既隔，兴致亦浅。”其情调有别于男性作家登楼时通常会感发的怀才不遇之悲。高景芳忆及弱岁时随父兄登临之乐，反衬亲人过世后的忧怀恻怆，寄托思亲之痛。

自古以来，梅花便是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的重要题材，并留下众多传世佳作。唐宋璟《梅花赋》历来为人称道，虽有学者考证今存文本系后人伪托4，但这不能抹杀它作为经典文本所产生的实际影响。其中运用了以美人喻花的常见手法，把梅花比作通德、绿珠等人：“烟晦晨昏，阴霾昼闭，又如通德掩袖拥髻;狂飙卷沙，飘素摧柔，又如绿珠轻身坠楼。”[4]（P2090）高景芳认为梅为花中高士，宋璟“拟以通德，未免唐突西子矣”，于是更为之赋，而着力表现梅花的高洁素雅：“高寒可敬，冷淡难摹……冰心雅淡，不受尘侵……高格谁知。”尽管宋赋中比拟的形象新奇稍胜一筹，但景芳笔下的梅花孤高出尘，更得梅之神韵，其冷峭的品格也胜过宋赋的软媚之风。皮日休曾质疑宋璟《梅花赋》“清便富艳，得南朝徐、庾体，殊不类其为人也”[4]（P8346），高景芳更指出宋赋中比喻不妥帖，显示出女作家艺术感受的敏锐细腻。

另一篇同题赋作为《牡丹赋》。唐人最爱牡丹，咏牡丹的诗赋层出不穷，佳作联篇。《新唐书·舒元舆传》载：“元舆为《牡丹赋》一篇，时称其工。”[5]（P5322）高景芳指出其中有些比喻不太适宜，因此撰同题之作竞美，序云：“尝闻周濂溪云‘牡丹，花之富贵者也，作赋者自当以庄重秾丽为妙。而舒元舆篇中，有所谓背者如泣，含者如咽，俯者如愁，曲者如折等句。分明以衰飒之语写繁艳之质，似与此花不相宜，故复赋此。”“闵氏朱红，欧家浅碧，烂若彩霞，浓如泼墨……是以富同崇、愷，贵并金、张，经营台砌，以奉花王。争奇斗胜，玉质金相。”景芳《牡丹赋》用浓墨重彩渲染牡丹的国色天香和雍容高贵，与舒赋的艺术表现另出机杼。凡“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6]（P1）。两篇牡丹赋蕴含不同的情感意蕴和人生体验。舒元舆出身寒族，锐于仕进，其赋借咏牡丹寄寓仕途阻塞之艰辛，其中的衰飒之语是作者感伤心境的投射。高景芳贵如牡丹，养尊处优，因此她只赞美牡丹的繁艳富贵，体会不到舒元舆以衰飒之语写牡丹的心态，不能理解其中隐藏的身世之感。

古代赋史上“男子作闺音”之作颇多，但女子对男性赋家的经典之作提出异议，并以同题之作挑战的现象非常罕见，由此可见高景芳非凡的胆识和才学。高景芳才力富赡，其同题赋以旧题写出新意，艺术表现圆熟精湛，堪称比肩经典之作。

二、铺叙与抒情并重的表现手法

“赋者，铺也;铺彩摛文，体物写志也。”[7]（P270）高景芳赋具有汉大赋铺陈排比、穷物尽相的特征，而无铺张堆砌之弊。如《秋水芙蓉赋》：“或垂头以含羞;或拥髻而相向;或露文姬之脸，红晕垆边;或照西子之容，纱留溪上;或烟凝雨湿，睹洛浦之光仪;或风晓霜清，听湘灵之逸响。”融用典、拟人于铺陈中，描摹了荷花的千姿百态和在不同天气中的别样风韵。“若夫金屋深沉，绮窗闲雅，香尽鸭炉，霜销鸳瓦……有美一人，俨然相对。爰见眸澄点漆，腕现凝酥，青丝理发，白雪呈肤。”《美人临镜赋》以“金屋”、“绮窗”、“鸳瓦”等绮丽的辞藻，多角度铺叙闺房的华美，从侧面烘托美人的高贵;又分别从“漆眸”、“酥腕”、“青丝”、“雪肤”等方面铺排，正面刻画美人的雪肤花貌。“霓裳霞帔，迎灵芸以香车;雾縠绡衣，载瑶姬于雕辇。肤寸而合，氤氲成片。乍层层而碧重，旋霏霏兮绛浅。紫烟白蜺，鲜妍并呈。”《彩云聚散赋》用“霓裳”、“香车”、“雕辇”等华美的词语，比喻云朵卷舒聚散的形状，以“碧重”、“绛浅”、“紫烟”、“白蜺”等词铺彩着色，描绘云彩斑斓的色彩。彩云聚散时的形状和色彩在这丽辞重色铺叙渲染之下穷形尽貌。

魏晋南北朝抒情小赋对清代赋坛产生较大影响。“赋作推尊六朝是对明末清初文学崇尚六朝与赋风的继承与传扬”[8]（P62），而“清赋‘中兴以骈赋最盛……陈维崧、吴兆骞、胡天游、洪亮吉诸家，在题材、用典、抒情、写景以及心理描写等方面，皆逼肖六朝骈赋”[9]（P761）。高景芳赋也受到六朝抒情小赋的影响，体制短小，语言骈俪化，多为抒发个人真实情感。《涉江赋》、《远山赋》写羁旅之忧思、离情之郁悒;《彩云聚散赋》伤叹彩云易散、人事易分;《剪彩供亲赋》表达亲手剪彩、绣制花卉供奉双亲灵位的孝思;《慈训苦辛赋》抒发对慈亲的深切思念和切肤的失亲之痛……这些赋作无不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具有感人肺腑的艺术感染力。康雍年间“由于科举考试，士子所作多搬弄词藻，注重形式，文风铺张华美，容易陷入纤巧浮靡的境地”[8]（P64），置身仕途之外的高景芳没有受到绮靡赋风的影响，以至情之心写至情之赋，反而走出自己的道路。回顾辞赋写作的历史，“抒发真情实感，是汉魏六朝女性赋的一个共同特点”[10]（P54）。高景芳赋不仅辞藻华美，而且灌注了真挚深切的感情，情辞兼胜，既表现了她不同流俗的写作态度，也显示出女性赋的共同特点。

高景芳赋长于铺叙并注重抒情，兼具汉大赋和抒情小赋之长，体现了对赋史的全面接受，也避免了堆砌辞藻、华而不实的弊病，增强了作品的抒情性和感染力。

三、突破主流的题材开拓

班婕妤、班昭等女性赋家的作品，大多沿袭男性赋家体物述事、言志抒情的传统，女性赋的主要题材仅是咏赞花木鸟兽或抒写个人感情。高景芳赋却能突破主流，以“颂扬”、“讽谏”、亲情及女性日常生活为表现对象，极大地拓展了女性赋的题材意蕴。

汉大赋奠定了赋作为盛世揄扬鸿业的文学体裁的基本特征，但颂扬赋的创作主体多是男作家。身处康熙盛世，勋侯之妻高景芳亦作有歌咏升平的颂扬赋。《升平烟火赋》序点明颂圣之旨：“君舅开阃云间，兵民咸遂。每遇万寿圣节，必建清醮，上祝无疆。圆满之夕，大放烟火，以庆升平。爰作赋以纪其盛。”其中运用多种手法极写烟火之繁盛绚烂：“速若星移，艳如花谢。于是走线电飞，火树行齐。千声万声之雷震，十丈五丈之旗靡。攒攒簇簇，狂蜂乱舞于簷牙;轰轰烈烈，大炮猛发于冲梯。挂着地之珠帘，红光闪烁;耸凌空之宝塔，字影迷离。”此赋虽不脱粉饰太平的俗套，但生动再现了火树银花、瞬息万变的绚烂美景，形象地描摹了放烟花时响彻云霄的声响，仍不失为一篇佳作。赋亦素有讽谏的功能，高景芳目睹民间疾苦，遂以赋表达讽谕之情与仁爱之心。《田家赋》写田家的辛劳贫苦，尤为真切感人：“一夫而耕数十亩，一亩而种六七升……杂粮磨面，葱蒜作羹。食既粗粝，衣复结鹑。妇蓬鬓以馌饷，夫鹄面而躬耕。”尽管农家夫妇辛勤劳作，却只能以杂粮葱蒜为食，穿破烂不堪的鹑衣，“历旱涝而无告，受饥寒而难忍”。篇末表达了对农夫的深切同情：“闻啼号之悲惨，每潸然而泪损……厪予怀而寡策，纪田家之疾疢。”高景芳身为贵族女性，却能关注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农夫农妇，对他们的苦难生活予以深深同情，在那个时代是难能可贵的。

高景芳还另辟蹊径，开创了咏赞亲情的亲情赋和书写女性日常生活的女性题材赋。“言动必诲，告诫维勤……授以诗书，诏之诵习。教以针黹，命之组 ……生愧不克致其养，死又不能凭其棺。徒兀兀以自伤，只凄凄而尠欢。”《慈训苦辛赋》回忆慈母训女的苦辛，痛心未能供养母亲，也未能在棺前守灵尽孝。《报恩赋》感念父母养育之恩，抒发未及养亲的愧疚：“诗教礼仪，遵六经之矩矱;推干就湿，念三年之苦辛。母兮育我，爰忆夫萱;父兮鞠我，聿伤乎椿……儿身空长，亲未及养。”运用《论语》中“三年之丧”的典故，化用被称为“千古孝思绝作”[11]（P418）的《诗经·蓼莪》中的句子，沉痛悲怆，凄恻动人。其赋还取材于女性生活，描写乞巧、刺绣、照镜、修剪花草等日常生活片段。《乞巧赋》写闺秀在七夕乞巧的习俗，表现了女子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九孔之针共取……穿之未达，姊妹纷其笑语……桂魄初生，鲜果罗列……愿以愚诚，上乞智巧。绣茵再拜，青词具表。既希明慧，亦祈寿考。”“罗轻绫滑，针细绷方。剪欲下而还停，尺以度而重量。较花样之深浅，计衣裳之短长……既攒簇以告成，共传观而欣赏。”《刺绣赋》叙写女子刺绣的过程和绣品完成后互相传观欣赏的乐趣。《美人临镜赋》细述美人对镜梳妆打扮：“先之以犀篦，继之以牙梳。载掠载刷，不疾不徐。妆成回顾，容华烨如。芳心未慊，既上整乎花钿，复中饰其衣襦。”赋史上“美女赋”的作者多为男性，他们极力描摹美女妆成后的容貌、服饰，却很少写其梳妆的过程。高景芳以女性的视角和切身体验，详写女子临镜妆扮的经过和心理，可谓是独具匠心。“盖兰之秀固在花，而兰之命则在叶……金剪自拈，玉指亲捻。铰而去者，焦落枯枝;理而存者，鲜妍茂姿。”兰为花中君子，男性文人常借以寄托怀抱。《手剪丛兰赋》只是写家庭生活中亲手修剪丛兰，并不涉及男作家常用的“比兴寄托”手法，由此显出女性创作的特点。这些新鲜的生活题材入赋，对赋的题材领域是个有力的开拓，将向来习惯于描绘外部世界的宏大文体引向家庭内部，以人伦情感和闺中生活充实丰富了赋的表现内容，同时形成其赋在艺术表现上的诸多独特之处。

四、博雅清丽的独到风格

传统文学观念主张“诗赋欲丽”[12]（P1098），高景芳赋继承了辞赋采藻华丽的特点，又具有富丽、典丽、清丽的独特语言风格。“清初学人主张赋作的‘博洽雅丽……既强调内容的博雅，又追求风格的醇正。”[8]（P55）其赋在讲求博洽雅丽的同时，又融入女性特有的典雅清丽，从而形成博雅清丽的独到风格。

作赋要“列锦绣而为质”1，离不开各种修辞手法的运用。高景芳赋借助于比喻、通感、拟人、叠字等修辞手段，取得了富有表现力的艺术效果。“乍飘摇以轻飏，柳陌莺花;忽琤 而急促，沙场戈戟……珠历落于盘中，涛震撼于江壖。”《双弹赋》先用通感的手法“以形喻声”，以“柳陌莺花”比喻轻柔悠扬的乐段，以“沙场戈戟”比喻急促高亢的乐段;再连用比喻“以声喻声”，以人们熟悉的落珠声和波涛声形容琵琶声。视觉与听觉相结合，使抽象的音乐变得具体可感，读来如闻其声。其赋中拟人的手法也较为引人注目：“值瑶台之仙子，咳唾珠霏;见姑射之神人，肌肤水莹……婉兮娈兮，若低鬟之女含睇以迎;皎兮洁兮，如缟袂之姝频呼不应。”《梅花赋》选择典籍中的神仙形象，化用《诗经》中的名句，生动传达了梅花高洁脱俗的神韵。“兰青青兮茁芽，芝袅袅兮齐芳”，“点点荷钱，亭亭菡萏”。《百花赋》于骈句中运用叠字，既展现了百花的形象之美，又体现出句式之美、音韵之美。多种修辞手法的纵横交错运用，使高景芳赋的语言如用五色丝线错杂相间织出的绮丽锦绣。

养尊处优的生活赋予高景芳的作品以雍容华丽的风格。李清照评秦观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13]（P267）。相较而言，高景芳赋则如高门美人，雍容华贵。“人言居富贵之中者，则能道富贵语”[14]（P490），高景芳出身高门，夫家显贵，故赋作所用金带、玉斝、琼筵、银筝、瑶管、香车、画堂、绮户、金缸、银瓯、象床、锦幄、翠钿等辞藻，多显现出一种富丽之美。她是古代名媛的典范，深受儒家伦理道德的浸染，固守“温柔敦厚”的文学传统，提倡雅正的文风。自序云：“才知洛诵，早删郑、卫之邪;初解微吟，便嗜韦、陶之洁。”其部分赋作虽内容稍显空泛，但辞藻华丽，“丹黄悉是雅音”，富丽而雅正。

用典密集和浓郁的女性色彩是高赋的又一特色。高景芳博通经史，熟谙典籍，赋中大量用事引典，形成典丽的风格。“似添薪之古槐，元稹追忆;泛出沟之宫水，顾况亲传。”《梧桐落叶赋》由梧桐的落叶，联想到元稹“落叶添薪仰古槐”[15]（P98）的诗句和顾况与宫女“红叶题诗”[16]（P6）的典故。“水部东阁，处士西湖。何公是逊，林子名逋。爱兹清友，骨瘦神癯。”《梅花赋》开篇连用爱梅诗人何逊、林逋的典故，引出品性高洁的梅花。后“卧含章兮春暖，入罗浮兮夜深”一联，用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于额上成梅花妆1，以及隋赵师熊于罗浮山梦遇梅花仙女的典故2，赞美梅花的美丽脱俗。高景芳赋中有不少女性题材，以女性特有的清丽细腻见长。其意象和语言的选择体现出女性化的审美特质，凡闺中器物、女红针线、花草鸟树、风云月露等意象俯拾皆是，清丽典雅的女性话语突出了赋作的女性化特色。这很容易理解，限于篇幅，姑不赘述。

晚清赋论家刘熙载云：“屈子之缠绵，枚叔、长卿之巨丽，渊明之高逸，宇宙间赋，归趣总不外此三种。”[17]（P94）今就高景芳的赋作来看，这一论断明显过于笼统，忽略了女性赋特有的典雅清丽。高景芳赋以其博雅清丽的独特风格，与班昭赋前后辉映，在几乎被男性文人独占的赋坛展示了女性赋的艺术魅力，丰富了赋的美学风格。

五、不容忽视的赋史地位

诗词曲赋四大韵文体裁，作赋之难公认为最。“赋兼才学……以赋视诗，较若纷至沓来，气猛势恶。故才弱者往往能为诗，不能为赋。”[17]（P101）诗主才情，赋主才学，才力与学识兼备者方能为赋。相比诗词作家，清代男作家中擅赋者不多，赋作数量有限。清初男性赋家中，仅有尤侗等存赋40余篇，毛奇龄、黄之隽等人存赋30余篇，大多数作家仅存赋10余篇，而且精品很少。文坛盟主钱谦益存赋3篇，著名学者徐乾学存赋5篇，妙善诗词的朱彝尊存赋8篇，诗文大家施润章存赋10篇，桐城派名家方苞存赋10篇……才名卓著的陈维崧存赋10篇，其中虽不乏佳作，也有一些一时兴到之辞。骈文名家吴兆骞既有精工典丽之作，又有慷慨悲壮之章，但赋作数量少，仅有8篇。对比清初男性赋家，高景芳毫不逊色，不仅在赋作数量上超越许多男作家，更因其赋独特的价值，奠定了在赋史上“不让须眉”的地位。

赋史上的女性赋家更属凤毛麟角。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收录汉魏迄近代女作家4000余人，其中传有赋作者寥寥无几。康熙四十五年（1706）编成的《历代赋汇》，收自宋玉至明代的赋作3834篇[18]（P90），其中女性赋也仅有西汉班婕妤赋2篇（《自悼赋》、《捣素赋》），东汉班昭赋4篇3，魏丁廙妻《寡妇赋》1篇，晋左芬赋5篇（《离思赋》、《松柏赋》、《孔雀赋》、《鹦鹉赋》、《浮沤赋》），晋钟琰赋2篇（《遐思赋》、《莺赋》），晋陈窈《筝赋》1篇，晋王邵之赋2篇（《怀思赋》、《春花赋》），晋孙琼赋2篇（《悼艰赋》、《箜篌赋》），隋萧皇后《述志赋》1篇，唐江采蘋《楼东赋》1篇4，宋李清照《打马赋》1篇，明徐节妇《园菊赋》1篇。从辞赋的发展史来看，清代虽是辞赋的振兴期，但女性的辞赋创作鲜见作家。马积高《历代辞赋总汇》收清代辞赋作家4810人，辞赋作品19499首[19]（P53），据笔者统计，其中女性作者仅19人，存赋10篇以上的仅4人，且高景芳的赋作数量高居首位。清代女性赋作者及数量分别为：柳如是3篇、吴瑛4篇、王端淑5篇、张令仪2篇、吴永和1篇、张熙春2篇、庄德芬2篇、沈彩7篇、章孔荣1篇、汪莹2篇、曹贞秀2篇、熊琏6篇、程芙亭3篇、刘芸階11篇、李媖7篇、吕碧城1篇、裘凌仙24篇、李氏16篇。纵观女性赋史，高景芳的36篇赋数量遥遥领先，艺术水准高超，不能不说是大手笔，清代无能出其右者。

许结、郭维森《中国辞赋发展史》将辞赋体制的延承归纳为两点：“一、拾遗补缺，前人未曾赋及或新奇之物前所未有者，后人往往补充作赋;二、旧体新思，即于前人创制的体裁中灌注以作者的情感和所处之时代的精神。”[9]（P24）这两点都可以在高景芳赋中找到例证，她将前代女赋家几乎未曾关注的“颂扬”与“讽谏”、亲情和女性日常生活写入赋中，又于前人创制的《梅花赋》、《牡丹赋》、《滕王阁赋》中灌注自己的感情，在两个方面都对赋体有所发展。高景芳的36篇赋作，也展示了女性卓异的才学和女性赋的独特风貌，给男性赋为主体的赋坛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其艺术价值不言而喻。总之，高景芳赋量多质优，对比男性赋家不逊须眉，在清代女性赋坛独领风骚，应在赋史上给予其一席之地。

六、高景芳赋学成就突出之原因

清初女性文学趋于兴盛，闺秀能文者不乏其人，但大多只能写诗填词，像高景芳这样擅赋者实属罕见。这位八旗闺秀为何能写出如此多的赋并取得突出成就呢？这需要从生平经历、家学渊源、个性气质、地域文化、时代风气等方面加以考察。

高景芳（1681—？），字远芬，汉军正红旗人，归张宗仁。《红雪轩稿》张宗仁序曰：“余年十九，即受知于今大司空武原陈夫子……越二年，就婚渤海……戊戌（1718）秋，病初起，沦茗相对，忽以汇成之稿六卷示余。且谓余曰：‘二十年绣余病后之绪言，具在于是。”由此上推，则其应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成婚。景芳《七思》提到“承欢十八年”、“笄年归侯门”，可以推断她应是18岁出阁，生年为康熙二十年（1681）。其诗文集刊刻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弟钦于同年所作序跋中均未提到其姊亡故，可知景芳的卒年应在此后。

高景芳生于官宦世家，书香门第，父高琦官居浙闽总督，雅好诗书，母亦能诗文，兄弟皆擅诗，弟钦、钰通过科举入仕。她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少女时便表现出不凡的才情，闺中所作《乞巧赋》、《绣屏赋》已是很成熟的作品，后来赋一直是她热心写作的文体。成年后，景芳归康熙三十八年举人、世袭一等侯张宗仁，成为勋侯之俪、才士之妻。张宗仁序曰：“合巹以后，睹内子妆阁多唐宋名人诗集……已而偕还云间，伉俪既洽，稍稍与余商榷声调，推敲字句，始知其能诗……余因亦留意古学，每花前月下，互相倡和，稿几盈篋中。”景芳婚后与丈夫情投意合，经常诗词唱和。虽夫妻恩爱，琴瑟和谐，但毕竟远离父母，相见无从，她因而写了许多思亲诗赋。云间文风蔚然、盛行作赋，“士人帖括外兼娴风雅，凡词赋之业，童而攻之，多有文集表见于世”[20]（卷5）。高景芳与夫君的唱和之作中应该也有许多赋作。

张宗仁世袭勋侯，深受皇室器重。高景芳亦以夫荣妻贵，极受恩宠，高钦序载：“不惟荣膺一品之封，而两次朝见三宫，再承恩赐，前后稠叠，其章服簪珥之盛，照耀今古，不可不谓际遇之有独隆者也。”大家之女、勋侯之妻的特殊身份，使高景芳有机会朝见皇帝、皇妃，蒙受恩赐，因而作有歌功颂德的《升平烟火赋》、《灯月交辉赋》，同时也使她不像普通女子一样幽闭于深闺，从父亲、丈夫宦游，闲暇时出门游览，都给她不少了解社会生活、接触自然山水的机会。在纪行诗歌之外，更有《登滕王阁赋》、《层楼晚霞赋》之类的赋作，其中描写的都是亲历之景，形象地描绘了景物的状貌，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

张宗仁虽位尊多金，但好客喜施，常一掷千金，听不进妻子的规劝，10余年后，家境中落。其序中自述道：“余因慨夫曩者识力未定，类为甘言所中，轻信轻诺，弗纳逆耳之诤，遂致家日以削。”高景芳《枉劳赋》吐露了丈夫不能听取逆耳之言的苦闷：“垂堂之诤全弗置怀，逆耳之告徒烦饶舌。”此后张宗仁又身体多病，精神颓废，中年的高景芳只得独操家政，因过劳染恙，数年未痊。随着家境萧条，阅世渐深，高景芳得以直面社会生活，创作了一些反映社会现实的咏农诗赋。康熙四十九年（1710）春所作《田家赋》序称：“亲睹耕种之劳、霑途之苦，感而赋此。”经过生活的磨炼，高景芳的创作愈益成熟。

贤淑多才的高景芳也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女性。据袁枚《随园诗话》载，张宗仁家资费尽而薨，高景芳识力过人，以早年暗埋的黄金支撑门户，始得渡过难关，并使其子张谦袭职，成为勋侯之母。[1]（P85）洗玉清在《广东女子艺文考》后序中，谈到古代才女成名的三种情形：“其一名父之女，少禀庭训，有父兄为之提倡，则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闺房唱和，有夫婿为之点缀，则声气易通。其三令子之母，侪辈所尊，有后嗣为之表扬，则流誉自广。”[21]（P951-952）高景芳是古代女作家中少有的幸运者，生为名父之女，嫁为才士之妻，终为令子之母，三种条件皆具。加之天资聪颖，勤奋好学，20年绣余病后不废彤管，抒深情于翰墨，寄愁思于卷帙，至康熙五十八年秋编成《红雪轩稿》6卷，才名远扬。古代女性作品结集付梓相当不易，景芳作品的刊刻得到了家中男性成员的支持，全集经夫君批阅，弟钰、镕校阅，卷中有弟钦评次，前有夫张宗仁、弟钦序及自序，后有弟钰、镕跋。高景芳文学成就的取得，与他们的支持和褒扬是分不开的。

通过高景芳的生平经历可以看出：其赋学成就的取得，首先得益于优渥的家境和家学渊源的熏陶，景芳生于一门风雅的官宦之家，自幼饱读诗书，博通经史，自然才富学高，具备作赋所需的才学。过人的胆识和大家气度也促使她创作了大量赋作。叶燮认为，优秀作家的素质除才力外还要有胆识，“识明则胆张”[22]（P160），“无胆则笔墨畏缩”[22]（P168），“惟胆以张其才”[22]（P177）。高景芳虽为女子，却有非凡的胆识和气度，所以下笔无忌，挥洒自如。她婚后随夫居住在钟灵毓秀的江南，诗赋皆“得江山之助”激发创作灵感，江南浓厚的文化氛围和盛行作赋的风气也对其辞赋创作产生积极的影响。经当代学者考察，“康熙年间，赋的创作开始复兴”[8]（P77）。圣祖提倡作赋并亲自写赋，尤其是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宏词科，以《璿玑玉衡赋》试士，极大地推动了辞赋创作的繁荣。“时代造就赋家”，身处赋学昌盛的时代，是高景芳写出大量优秀赋作的重要外在因素。

“康熙六十一年中，太和翔洽，经术昌明，士大夫文采风流，交相照映。作者大都沈博绝丽，驰骤古今。”[23]（P1728）清初推尊经术、根柢学问、舂容大雅的文学风尚，对女性文学也产生很大的影响。高景芳赋思理纯正、内容广博、文辞典雅，堪称一个时代的雅正之音，体现了清初赋学的醇雅倾向。从这个意义上说，高景芳博洽雅丽的赋作不仅与同时代的男性赋作比肩，更可代表女性赋的艺术成就。通过以上探讨不难看出，其赋作实有不容忽视的赋学史意义。遗憾的是，古典文学研究中，女性往往被忽略，《赋史》、《中国辞赋发展史》、《历代赋评注》、《清代辞赋研究》等赋学专著都没有提到高景芳的赋作，女性文学研究者也较少关注这位诗词文赋俱佳的文学全才。高景芳作品数量丰富，创作领域宽广，各体皆工，堪称女作家中的大家，其作品及文学成就都有待于全面而深入的研究。

参 考 文 献

[1] 袁枚：《随园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 李百药：《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

[3] 乔以纲：《近百年中国古代文学的性别研究》，载《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3期.

[4] 董诰：《全唐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

[5]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

[6] 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7] 刘勰：《文心雕龙义证》，詹鍈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8] 孙福轩：《清代赋学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

[9] 许结、郭维森：《中国辞赋发展史》，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

[10] 靳青万：《汉魏六朝女性赋述论》，载《中州学刊》2002年第3期.

[11] 方玉润：《诗经原始》，李先耕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12] 曹丕：《典论·论文》，载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

[13] 李清照：《李清照集笺注》，徐培均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4] 葛立方：《韵语阳秋》，《历代诗话》本，北京：中华书局，1981.

[15]  元稹：《元稹集》，冀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

[16]  孟棨：《本事诗》，《历代诗话续编》本.

[17] 刘熙载：《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8] 马积高：《〈历代赋汇〉评议》，载《学术研究》1990年第1期.

[19] 马积高：《〈历代辞赋总汇〉前言》，载《中国文学研究》2002年第1期.

[20] 郭廷弼、周建鼎：《松江府志》，清康熙二年（1663）刻本.

[21] 洗玉清：《〈广东女子艺文考〉后序》，载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2] 叶燮：《原诗笺注》，蒋寅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23] 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

[责任编辑 马丽敏]

On the Achievements of Female Writer GAO Jing-fangs Fu

CHEN Y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hui University， Hefei， Anhui 230039， China）

Abstract： In early Qing Dynasty， female writer GAO Jing-fang writes 36 pieces of Fu. These works are not only in a large number， but also make great artistic achievements. Her works display great delicacy in narration and in the expression of emotions， which embody the comprehensive traditions of Fu. She writes about “praise” and “expostulation”， kinship and womens daily life in Fu， pioneering the theme implication and the style charm of female Fu. Her works， elegant and graceful， can be put in the same league as that of BAN Zhao. The artistic expression in GAOs works， as good and mature as that in the classical works of any male writer， should be given due status in the history of Fu.

Key words： GAO Jing-fang， female， Fu， subject matter， sty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