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笑和一滴泪
2015-07-30帕特里克·弗兰克
帕特里克·弗兰克
记忆里,父亲从未抱过我、亲过我。同样,也从没听他说过他爱我之类的话。不会表达感情,似乎是父亲最大的缺陷。
还在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彻底认识到父亲是一个不可能被改变的人,不再妄想在他脸上看到任何明显的表情变化。
我和兄弟们经常会在家中闹出许多笑话来,母亲见了总是哈哈大笑,而父亲的表情却在我们还没有捕捉到时就已消失了。对父亲来说,微笑显然是不被允许的。我们唯一能够判断他生气的方法就是计算他到底有多长时间没说话。如果太过生气,他不仅会长时间不说话,面部也会僵硬如橡木一般,而他的右手则会握得紧紧的,这时候我们唯有逃得远远的。
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是在一个深夜。那个午夜,我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向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醉汉在拼命地拍我家的门。父亲跑去开门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客厅,看见醉汉正在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父亲:他的卡车翻到了沟里,父亲必须马上穿好衣服,送他进城。
起初父亲拒绝了他的要求,说醉汉可以用我们家的电话求助。醉汉立刻恼羞成怒。我想这醉汉作为我们小镇的镇长,他还从未这样被人拒绝过。难听话从他嘴里不断喷涌出来,他甚至还警告父亲说“走着瞧”。父亲又长时间不说话了,我知道,他生气了!父亲的面部僵硬了,脸色变得越来越白,而镇长显然还没骂过瘾,直到他骂出那句最难听的话,我看见父亲笑了。是的,第一次看见父亲笑,虽然是浅浅的一抹笑,却那样真实地浮现在他的脸上。一秒钟后,一记右勾拳狠狠地落在了镇长的脸颊上,接着又是一记左勾拳。
镇长一个跟头滚出了门廊,昏了过去。父亲轻轻地关上了门,转身看见了站在身后的我。他的微笑已经消失,但是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就像一只盘旋在高空的猎隼。
父亲打电话给警长,让他把镇长从我家的院子里带出去,而他会在这两天去拜访镇长,就这件事接受对方的道歉。
我迅速地爬回了自己的床上。多年后我看一档野生动物节目时,发现头狼会向别的狼龇牙,以示警告,我突然就想起了父亲的那个微笑,那个他冲着家人绝对没有的微笑。
虽然父亲很严厉,但这并不影响我们跟他相处,直到我十二岁的那一年。那天,大我九岁的大哥告诉我们,他被查出患了癌症,而且已经是晚期。
刚听到这个噩耗,母亲就跌坐在了地上,可是父亲的眼睛甚至都没眨一下,他只是把母亲扶到床上,然后把一只胳膊放在了哥哥的肩上,很平静地告诉他,自己会尽一切可能去帮他。说完,父亲就出门了,留下我们几个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入夜,父亲终于回家了。当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跑过去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痕迹,可是没有想象中的泪痕,甚至他连眼眶都不是红的,他还是面无表情,与平日无异。自那刻起,我断定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对他只有满满的怨恨。
大哥离去的那天,母亲哭成了泪人。父亲只是紧紧拥着她,对着哭作一团的我和弟弟,用再平静不过的语调说:“从现在起,你们这些男孩子必须坚强起来。”
坚强?让我们怎么坚强起来?我异常愤怒,我和弟弟还未成年,他凭什么这样要求我们?我拉起七岁的弟弟,两个人跑到了医院的花坛边,我想这里总不会妨碍到父亲。于是我们兄弟俩拥在一起,号啕大哭。
大哥的葬礼上,父亲坐在了我和母亲的中间。牧师在那里念个不停,而父亲则全程都把腰板挺得笔直,像花岗岩雕像般纹丝不动。我好想站在他面前,指着他说:“现在这个被装进盒子里的人是你儿子,你这个浑蛋!请给点表情好不好,告诉我你也有人情味!”
但是我终归没有站起来。因为在抬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令我终生难忘的一样东西。
雕塑的眼角淌下了一滴泪!是的,父亲竟然哭了。
那滴泪缓缓地顺着他坚毅的嘴角滑下,很快便消失无踪了。父亲没有动,一任母亲倚在他的怀里哭泣。此刻的他于她,仿佛是一块巨大的海绵,努力吸收着她的全部悲哀。可是有那么一瞬间,海绵饱和了,于是被我瞧见了那不慎流出的一滴泪。如果还有多一点点空间,那滴泪应该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对他,自那刻起,我方才有些懂了。
父亲没有看我,只是伸出了他有些冰冷的大手,紧紧地把我的小手握在了手心里。我们父子俩就这样牵着手,直到葬礼结束。自我记事起,能这样被父亲长时间地牵着手,这还是头一遭。
母亲后来对我说,知道哥哥罹患绝症的那一天,父亲去了他们过去经常去的一片小树林。就是在那里,父亲第一次获知了自己初为人父的消息。“他有许多的不得已,有天你会完全理解他的。”母亲如是说。
是的,多年以后,当我经历了人生中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在我咬紧牙关、面对任何困难都要说“我行”以后,在我要求自己以十足的信心带给妻儿勇气的时候,我开始离父亲塑造的那个硬汉形象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能体会到他当年的心境。
此时才知道,战胜情绪是一个父亲为家庭作出的最大牺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