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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心如月亦如花

2015-07-29王倩

美文 2015年10期
关键词:禅心张九龄辛夷

王倩

王维(701年-761年),字摩诘,汉族,祖籍山西祁县,唐朝诗人,外号“诗佛”。王维精通佛学,受禅宗影响很大。佛教有一部《维摩诘经》,是王维名和字的由来。王维少年得志,诗名远震。但他一生经历了很多坎坷。开元九年中进士,任大乐丞,因故被贬济州司仓参军。张九龄为宰相,擢升他为右拾遗,转监察御史。安史之乱中,王维为叛军所俘,授给他伪职。长安、洛阳收复后,被降职为太子中允,后升为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

王维早期有抱负和热情,富于进取精神,所作诗歌昂扬奋发,讥刺贵戚宦官,谴责纨绔膏梁,描写边塞奇丽景象,抒写游侠慷慨意气,充满浪漫主义豪情。张九龄罢相后,他逐渐转向消沉,笃信佛教,长期亦官亦隐,诗作以描写田园山水景物、表达闲情逸致、宣扬隐士生活和佛教禅理为主。作于开元末年的《辋川集》正是表现他啸傲林泉、隐避消俗的山居生活之代表作品。《辋川集》中二十首诗大多数写得空灵隽永,力求超脱世俗,在安适中悟得禅理。清代刘宏煦在《唐诗真趣编》里这样评价:“摩诘深于禅,此是心无挂碍境界。虽在世中,脱然世外,令人动海上三山之想。”

辋川集·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辋川集·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那《少年行》里“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慷慨雄健的高歌渐渐消歇了;那个白衣胜雪、以一曲《郁轮袍》惊动了长安城的青年王维,形容已在岁月里模糊了。已过不惑之年的王维越来越不愿留居“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的丹凤城,越来越厌见朝堂之上为官做宰者嗜欲好利的嘴脸。他不断从官职上出走,走向山环水绕的辋川。

李林甫执政,世道凶险,人心惟危,京城的风尘已经使王维的素衣化而为缁,他需要山间清泉漱耳洗心。而早在十几年前,王维三十岁时就死了妻子,他深切感到生命无常,从此未娶,开始学佛。“一生多少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是他从悲哀里求解脱的努力方式。落满了时代与生命灰尘的心灵怎么才能重回清洁芬芳?他的名与字——“维摩诘”本有“净名”“无垢”之意——像是谶语,王维终究在后期让自己的生命修行为一部《维摩诘经》,而《辋川集》里那些轻云飞鸟一样的诗句,正是他禅心微露闪出的灵光。

对王维而言,山水何止是欣赏的对象,又何止是安置生活的地方?诗人王维是要从辋川悟得净智、净心、净土。在有禅心的人(比如王维)看来,“云在青天水在瓶”是禅,“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皆是妙谛”,山水日月花鸟皆有禅意;摹写辋川各处清丽绝俗的山容水态的《辋川集》自然也带着几分禅意。《辋川集》里二十首诗,我最爱《竹里馆》 《辛夷坞》,也是因为我爱诗里空灵清寂的禅意。

月是明镜,月是灵台,月是禅。《竹里馆》里诗人独坐竹林,内心安寂,这种“孤独”的状态本是诗人所求。没有世事的烦扰,竹林间筑馆是诗人选择的生活方式,安闲独坐是诗人与自己相处的方式。竹的散逸洒落与诗人的性情相投,竹林清幽,竹枝清俊,竹影清淡,竹露清圆,这样一个不染俗尘的“清”的世界正好安放诗人的闲寂——于世事无补、与心灵有关的闲寂。

王维到底不是悟一切皆寂灭的僧人。他不能呆坐入定,无欲无念,清泠的竹风、婆娑的竹影牵引起他的雅兴,于是他援琴而弹——比起喜爱琴韵却只能弹素琴自娱的陶渊明,艺术天分极高的王维让丝弦之声与自然之声、与自己的心灵相应和是极寻常的了。不过,不大寻常的是,王维弹琴弹到兴起,引吭发出长啸。在我们的文化记忆里,“啸”这种歌吟方式,特别适合乱世名士,比如历史上的魏晋时期多有名士之啸,因为啸“不承担切实的内容,不遵守既定的格式,只随心所欲地吐露出一派风致,一腔心曲”。这一声长啸泄露了王维的秘密,原来看似平和淡然通脱的他也有悲愤幽郁的心情。当然与一般人抱持幽怨不肯释怀不同,王维“独坐”即为超脱,而“长啸”是心灵寻求自由的一种表达。

王维最终还是能“放下”,并由此逐步进入一种禅意。《竹里馆》的前两句还是呈现王维的生活,固然这生活并没有柴米油盐的人间烟火,但与一般隐者的没什么本质的不同,到诗的后两句,禅意显现:竹林之外有更大的山林,山林有更深的寂静,夜来临了,山林像花瓣一样微微收拢,王维独坐于这花蕊里,享受阒无人声的大静大美;“禅”本讲究“静即定,虑即慧”,正当诗人由静入定时,明朗的月如水一般流泻而下,照彻了幽暗,也照进诗人的心,诗人不必刻意“虑”,那明月正是自然带来的“慧”,予心灵以光明,予诗人以清明。有了这亘古如斯的月,人得以“以静治烦,实现去恶从善、由痴而智、由染污到清净的转变”,诗人“从心绪宁静到心身愉悦,进入心明清空的境界”,这月不正是禅心所系吗?

以前读禅诗读到“千江有水千江月”,一直不能了悟其禅机所在。在某个夜晚,我走出幽暗的室内,一轮明月的清辉洒落一身,心里也溅起点点晶莹,蓦地,王维的诗句“明月来相照”洞明了心扉,我忽然明白,所谓禅,是人与永恒的自然相遇一瞬间获得的更实在的和谐与寂静,获得拂去心灵尘埃的空明与洁净。《竹里馆》之月与江月原无二致,它们都是给人智慧的光明,也是诗人禅心所在。

月是禅,花亦如是。佛祖拈花微笑,而王维在空山里对一树辛夷,不喜不嗔。我爱《辛夷坞》里这未被驯养的自在的辛夷。

“百度”上说,辛夷“属木兰科,落叶乔木,高数丈,木有香气。花初出枝头,苞长半寸,而尖锐俨如笔头因而俗称木笔。及开则似莲花而小如盏,紫苞红焰,作莲及兰花香”。春来山中,辛夷应时而开,这“色泽鲜艳,花蕾紧凑,芳香浓郁”的辛夷在山中开出一片红紫的明艳,朵朵硕大,像令人沉醉、让人惹上相思的芙蓉。但辛夷与芙蓉不同在于,芙蓉多掩映于青枝绿叶间,有几分娇羞的女儿态;辛夷没有绿叶的陪衬,含苞时有几分端严矜持,盛放时俏立于枝梢,有几许孤独与傲然。

世人对花的态度,传布最广的大概是“花开堪折直须折”吧。花与青春一样,一定要趁还来得及尽情享受,如果花无人攀折,似乎也辜负了美丽——只有被赏爱被人关注的美才是有意义的,而这种意义才能使生命免于寂寞。

是否一切美好必得到眷顾、得到宠爱?得到爱怜被人把玩一定是幸运吗?我不知道在辋川的王维是否思索过甚至追悔过自己被命运垂青的青年时代,但我知道,此时此地,对着空山的王维把一切曾经的恩宠都抹掉了,把“意义”都放下了。你看,他写辛夷“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在人不知晓的静默里,辛夷花“没有目的”地兀自开放,再凋谢。生命的本真是独自面对空茫,面对无人关怀的寂寞,还要度尽流年;花的荣兴与消歇不过是宇宙里生生不息的轮回。所以,花开,不必欣喜;花落,不必悲伤。不悲不喜,正是对生死的了悟后的超脱。

张九龄有诗云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似乎与王维的《辛夷坞》意趣相通,但其实诗境大有不同。张九龄持有“本心”并执着于此,他不求“美人折”,但总有“美人”的念想,而且张九龄一定要让生命开得灿烂方不负此生;而王维已经放下了执着,他不只是关注这一朵一树香花的际遇,他从辛夷里看到所有生命的兴衰始末,他从人生走向更大的生命世界。弘一法师圆寂前留下“悲欣交集”的偈语,那是他对自己即将脱生入寂灭的明悟;而王维写《辛夷坞》时,似乎面对所有生命,“一花一世界”,以对一树花来观照大千世界,这是在自然里修行必然会获得的智慧。

当王维走出京城,走向辋川,他就走出俗世,走向自然,走向纯明的心灵世界。虽然,半官半隐的王维还不免为肉身的存在受些委屈,但在辋川,他的心就不是名与利的居所,不是逼仄的收纳是非荣辱的容器,他的心灵越发空灵自在,能感受到整个自然的生命的生息。生命的“杯子”倒空了,甚至,连“杯子”这种有形的器皿也被打破了,他在月上在花上参透了关于如何解脱的智慧;禅心已具,他的诗也在无意间显现这禅的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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