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立的艺术
2015-07-25李国兰
李国兰
《阿长与〈山海经〉》一文,选自鲁迅“从记忆中抄出来的”的散文集《朝花夕拾》,是鲁迅先生为纪念儿时的保姆长妈妈而写的。文中,鲁迅对主要事件和情节的处理看似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实则浓墨重彩,技法巧妙,这里笔者尝试从对立的角度来解读这篇文章。
一、硬汉的柔情
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山巨匠,幼时的家庭变故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社会形势的变化,又形成他不向恶势力低头的性格。正是这不屈的性格,使他不惮以最犀利的笔触揭发中国文化的阴冷而缺乏人性的一面,使他有分明的爱憎,有“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傲岸精神,有“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的战斗情怀。所以林语堂称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毛泽东在评价鲁迅时说:“鲁迅先生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
可是,这么一个铮铮铁汉,也曾写下这样柔情的文字:“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这样多少带有宗教色彩的祈愿文字,在鲁迅的文章里,是极其罕见的。阿长是谁?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魅力,令一向犀利的鲁迅用如此温暖、温情的笔调来纪念她,用如此诗化的语气来为她祈祝?到底是一份怎样的感情,在历经几十年时光变迁后,依然让鲁迅先生珍藏铭记?这使人不禁对长妈妈产生浓厚的兴趣。
二、 小人物的伟大神力
(一)长妈妈是个小人物
她的“小”首先表现在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阿长”这名字属于她的前任——一个高大的女工,只是因为大家叫惯了,就没有再改口。由此可见,阿长,对于许多人来说,仅仅是个无关紧要的符号,是一个来了又去了的替身。会被如此随意地对待,可见她的地位卑微,不被尊重,甚至都没有争得做人的地位。
同时,她没有大气的外形,“生得黄胖而矮”;没有体面的工作,只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没有优雅的谈吐,“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没有老实的睡相,“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这一切的一切,无不令“我”“不大佩服"“最讨厌”和“无法可想”。
她还有着许多“烦琐之至”,令“我”“不耐烦”的规矩,因为这许多规矩,她把“我”的新年变成了“磨难”。过新年对小孩子来说,有无限的欢乐,充满了童心和童趣的想象。而阿长却把这一切弄得很煞风景:首先是新年第一句话,一定要吉利,把孩子的心情弄得很紧张;其次是完成了任务,给一个福橘吃,却又是“冰冷的”东西。这一切对于幼年的“我”来说,无疑是“元旦劈头的磨难”。
有一阶段,“我”还特别“憎恶”她,因为她一脚踏死了“我”的隐鼠。这隐鼠是“我”幼时从蛇口中救回来的,可能是因为“我”的救命之恩,它与“我”很是亲近,时时跑到面前来,缘腿而上。“我”会把它放在饭桌上,喂它吃菜渣;把它放在“我”的书桌上,看它从容地游行。隐鼠无疑是“我”幼年亲密的、不可或缺的玩伴。有一次,“我”看见它跑到砚台边舔吃研着的墨汁,这又使“我”非常惊喜,满足了“我”脑海中对神奇、善解人意的“墨猴”的全部想象。可是这么一只可爱伶俐的隐鼠却只因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长妈妈一脚踏死了,事后又骗“我”说:“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无疑,隐鼠事件对幼年的“我”的伤害是巨大的,甚至令“我”某一阶段对长妈妈“特别的敬意”逐渐淡薄,直至完全消失。
由此可见,长妈妈绝对是一个小人物。她,没有亲人,没有地位,甚至没有名字;她粗俗而又啰嗦,爱挑拨是非;生性无知而又迷信,有许多繁文缛节;害死隐鼠,又以谎言欺骗小主人。做保姆似乎都不够称职,令小主人厌之烦之恨之。
(二) 长妈妈的伟大神力
可是,这个卑微又生得不好看的阿长,只要“脱下裤子,站在城墙上”,长毛们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这不禁让幼年的鲁迅肃然起敬:“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这神力实在深不可测,令她之前的诸多毛病都显得情有可原。但细读之下,读者都会发现这神力是那么经不起推敲,显得格外荒谬而又可笑。成年的鲁迅娓娓道来,应不免带有调侃之意了。最终,这种敬意,“逐渐淡薄”,在知道长妈妈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完全消失”。
长妈妈真正的神力源于她为“我”买了一部绘图的《山海经》,这看似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为什么会带给“我”那么大的震撼,以至经年不忘呢?让我们追根求源。
首先,《山海经》上“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面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山海经》中的所有生命都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它们可以长出很多的头,很多的足,很多的手臂;它们可以有最骄人的花纹,最怪异的形状;它们可以大胆的组合……这里的一切都是夸张的,不拘一格的,是三味书屋强迫阅读的经书之类的应试书里所没有的,所以,《山海经》对于“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的迅哥儿来说,就是另一个崭新的、神奇的天地,唤起了他无穷的好奇心,无羁的想象力。因此,对“我”来说,《山海经》就不只是一本书,而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生活,是“我”的自我生命渴望突破“三味书屋”的教育的束缚,寻求一个新的天地的希望所在。难怪“一坐下,我就记得绘画的《山海经》”,“我”真的为这样的“渴慕”而坐立不安、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了。
其次,这件事,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有这书的远房祖叔只因不知书“放在哪里了”,又很“疏懒”,“我”又不好意思逼他去找;向别人询问,别人又“不肯真实地回答我”;想自己用压岁钱去买,书店离家又很远,即使正月里偶尔去了,两家书店又都关着门……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并非学者”,我”认为“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从“既然……也……”中,我们可以窥探迅哥儿的心理:说了估计也是白说,根本不指望她能为“我”做些什么。
可就在“我”几乎完全无望的时候,长妈妈却在某个告假回来的时候,递给“我”一包书:“哥儿,有画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话语简单爽快却具有震颤人心的力量。作者没有写不识字的阿长是怎么买到书的,谁知道她走了多少路,问了多少人,去了多少店?她竟然把“山海经”念成“三哼经”,她是怎样向别人打听这本书的?……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答案,都有一个长妈妈历经艰辛买书的画面,都装下了这个善良到极致的淳朴女人。这样完全意外的惊喜使“我”不仅“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而且要满怀感激地说:“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慨叹长妈妈“确有伟大的神力”,进而“发生新的敬意了”。
如果说,前面写长妈妈脱裤子挡大炮的“神力”不免含有淡淡的嘲笑、幽默的调侃的话,那么,这里用“确有”来修饰“伟大的神力”就完完全全表达了“我”真挚的感激、热烈的赞颂了。
三、 瞬间的永恒
鲁迅先生写作整理《朝花夕拾》时,“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真正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朝花夕拾·小引》)。可见,此时的鲁迅是在社会上受到伤害的。从相关记录中,我们也可以知道,此时的鲁迅正遭受到各种敌对势力的压迫,受到各种流言的攻击和守旧势力的排挤。《阿长与〈山海经〉》或者说整个《朝花夕拾》都可以说是鲁迅记忆深处的柔情体验,是“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的努力,是对滋养过他生命的人和物的深情怀念。
用成年的视角来观察长妈妈时,儿时觉得“烦琐之至”的元旦古怪仪式中也不乏温情:长妈妈那么“极其郑重地”“惶急地”期待着吉祥话,“十分欢喜似的,笑将”着边“恭喜恭喜”边喂我吃“福橘”,为的只是祈望“一年到头,顺顺溜溜”。当然,她不仅是为自己的“一年的运气”,更是为了“我”的幸福。一个渴求平安、渴望幸福、淳朴善良的长妈妈无比立体。一个笑容满面,欢喜着喂食一个睡眼惺忪的孩童福橘的温馨画面就此定格。
再回看“我”童年时期得到的那部《山海经》,不过是“四本小小的书”,而且还是“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是它在“我”的心目中却是一部宝书,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时隔三十多年,“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见这部《山海经》在鲁迅心中的位置是多么重要,阿长不辞辛劳为“我”买来《山海经》对“我”是多么重要,让“我”多么感激。买书当天长妈妈“新的蓝布衫”,“高兴”的神态,“哥儿,有画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的言语……点点滴滴,经过几十年时光的洗礼,依然历历在目,宛在眼前。
正是这份感激与敬意,在文章的最后,鲁迅面对苍茫大地,深情地为阿长祈祷:“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我们愿意相信,淳朴善良的长妈妈的灵魂定会在仁厚黑暗的地母怀中得以安息。
长妈妈,没有亲人,没有地位,甚至没有名字,这个卑微而不幸的乡下女性,因那粗糙的木刻《山海经》而永远活在鲁迅的心中;又因“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这个瞬间,活在无数读者心中。其实,在我们的心中,她就像一本木刻的《山海经》,一样简单而粗拙的外表,一样丰富而多彩的内容,一样会给哥儿讲稀奇古怪的故事,一样激荡过哥儿的心灵,为“我”的童年涂抹了一片绚丽的色彩,一样会因阅读的传递,而永远活在无数的读者心中,活在不断绵延的时光长河之中。
参考资料:
1.孙绍振《如是解读文本》,福建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