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几位恩师
2015-07-25启功
启功
大约从15岁到25岁。我有幸结识了一些当时知名的艺术家、诗人、学者。如贾羲民、吴镜汀、戴姜福、溥雪斋、溥心畲、齐白石等先生。我并向其中的一些人正式拜过师。在他们的教诲下,我日后比较见长的那些知识、技艺才打下根基,得到培养,在我回忆成长过程时,不能不提及他们。
贾羲民和吴镜汀
我虽然自幼喜爱绘画。也下过一些工夫,但仅是凭着小聪明,还不具备专业的素质,为了能登堂入室,大约升人中学后不久,我即正式磕头拜贾先生为师学习绘画。
贾老师一家都是老塾师,贾老师不但会画,而且博通经史。对书画鉴定也有很深的造诣。那时画坛有这样一个定义不太明确的概念和分法“内行画”和“外行画”。所谓“内行画”是指那种注重画理、技巧的画,类似王石谷那种画什么像什么;所谓“外行画”是指那种不太注重画理、技巧的画,画的山不像山,水不像水,类似王原祁,有人说他画的房子像丙舍坟中停灵的棚子。贾先生是文人,他不同意这种提法,认为这样的词汇不应是文人论画所使用的语言;而吴先生却喜欢用这种通俗的说法来区分这两派不同的画风。正由于贾先生是文人,所以他不太喜欢王石谷而喜欢王原祁,我现在还保留着他的一张小幅山水,很能看出他的特点。也正因为此,他在当时画界不太被看重,甚至有些受排挤。
贾先生对我的教益和影响主要在书画鉴定方面,由于他是文人。学问广博,又会画,所以书画史和书画鉴定是他的强项。他经常带我去看故宫的书画藏品。平时去故宫,门票要一块钱,这对一般人可不是小数目。而每月的一、二、三号,实行优惠价,只需三毛钱,而且这三天又是换展品的日子,大量的作品都要撤下来,换上新的,只有那些上等展品会继续保留一段时间。而有些精品,如董其昌题的范中立《溪山行旅图》、郭熙的《早春图》等会保留更长的时间。所以我对这类作品印象非常深,现在闭起眼睛,还能清楚地想象出它们当时挂在什么位置。每张画画的是什么,画面的具体布局如何。如《溪山行旅图》树丛的什么位置有“范宽”两个小字,《早春图》什么地方有一个“郭熙笔”的图章,什么地方有注明某年所画的题款,都清楚地印在我的脑中。
由于有优惠,我们天天都盼着这三天,每当这三天看完展览。或平时在什么地方相遇,分手时总是说:“下月到时候见!”每看展览,贾先生就给我讲一些鉴定、鉴赏的知识,如远山和远水怎么画是属于北派的,怎么画是属于南派的,宋人的山水和元人的山水有什么不同等等。这些知识和眼力是非常抽象的,只靠看书是学不会的,必须有真正的行家当面指点。 有一回我看到一张米元章的《捕蝗帖》,非常欣赏,可贾先生告诉我这是假的。我当时还很奇怪,心想这不是写得很好吗?后来我见得越来越多,特别是见了很多米元章真迹的影印本,再回过头来看这张《捕蝗帖》,才觉得它真的不行。又如,最初见到董其昌的很多画,难以理解:明明是董其昌的落款,上面还有吴荣光的题跋,如《秋兴八景》等,但里面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毛病?比如画面的结构不合比例,房子太大,人太小;或构图混乱,同一条河,这半是由左向右流,那半又变成由右向左流;还有的画面很潦草,甚至只画了半截。开始,我认为这些都是假的,或代笔的画手太不高明。贾老师便告诉我,这并不全是假的,而是属于文人那种随意而为的“大爷高乐”的作品。“大爷高乐”是《艳阳楼》戏中“拿高登”的一句戏词:“大爷您在这儿高乐呢!”画家也常有些不顾画理,信手涂抹的“高乐”之作,特别是文入画,并没什么画理可讲。还有些画,可能是自己起几笔草,然后让其他画手代为填补,所以画风就不统一了,因此不能把它们一概视为赝品,
贾老师的这些教诲使我对文入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真画假题、假画真题、半真半假的作品有了更深的理解。
随着知识和鉴赏能力的提高,我鉴定作品真伪的能力也逐步提高。如前面提到的那两幅画:郭熙的《早春图》,有钤章、有题款,画法技巧纯属宋人的风格,非常难得,无疑是真品。而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仅凭画面树丛里有“范宽”两个题字,就能断定它是赝品。因为据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载:“(范宽)名中正,字中立(也作仲立)。华原人,性温厚,故时人目之为范宽。”可见范宽是绰号,形容他度量大,不斤斤计较。试想他怎么能把别人给他起的外号当作落款写到画面里呢?比如有人给我起外号叫“马虎”,我能把他当落款题到画上吗?天津历史博物馆也有一张类似风格的作品,落款居然是“臣范宽画”,这更没谱了,难道他敢在皇帝面前大不敬地以外号自称?这都是一些原来没落款的画,后人给它妄加上的。这些观点虽然不都是贾老师亲口传授,但和他平日点滴的“润物细无声”的培养是分不开的。
贾老师和吴老师的关系很好。贾老师有一块很珍贵的墨。送给了吴老师,吴老师把他一幅类似粗笔的王石谷的画回赠给贾老师。实话实说,当初我虽投奔贾老师学画,但心里更喜欢所谓的“内行画”,也就是吴老师这派的画。后来我把这个意思和贾老师说了,他非常大度,在一次聚会上,主动把我介绍给吴老师,并主动拜托吴老师好好带我。这事大约发生在我投贾老师门下一年多之后。能够主动把自己的学生转投到别人门下,这种度量,这种胸襟,就令人肃然起敬,所以说跟老师不但要学作学问,更要学作人,贾老师永远是我心中的恩师,
吴老师的“内行画”确实非常高明,他能研究透每种风格、每个人用笔的技法,如王原祁和王石谷的画都是怎样下笔的,他可以当场表演,随便抻过一张纸来,这样画几笔,那样画几笔,画出的山石树木就是王原祁的风格。再那样画几笔,这样画几笔就是王石谷的味道,还能用同样的方法表现出其他人的特点与习惯。这等于把画理的基本构成都解剖透了,有点现代科学讲究实证的味道,真不愧“内行”中的“内行”,这不但提高了我用笔技法的能力,而且对日后书画鉴定有深远的影响,因为看得多了,又懂得“解剖学”的基本原理,便掌握了诀窍,一看画上的用笔,就知道这是不是那个人的风格,符合不符合那个人的习惯。
吴老师后来精神就有点错乱。据说吴老师有一位女学生,他很爱她。后来这个女学生出国留学去了,吴老师精神上受到了刺激。吴老师的病后来终于治好了。解放后,提倡现实主义,吴老师响应号召,也到各地去写生,画的风格有所变化,不久因病故去了。上世纪90年代我花重金从海外收购回他一大卷山水,这是他平生最好的作品之一,我现在还常常对着它把玩不已,一方面欣赏他高超的画艺,一方面缅怀他对我的教诲。
戴姜福
戴姜福先生字绥之,江苏人。别号“山枝”,是一位功底深厚的学者。前清时戴老师很早就从政界退下来,以教书为生。
戴老师既重视基础教育,又很善于因材施教,他对我说:“像你这样的年龄,从‘五经念起,已经不行了,还是重点学‘四书和古文吧。至于‘五经,你可以看一遍,点一过,我给你讲讲大概就可以了。”于是我把《诗》、《书》、《礼》、《易》、《春秋》《左传》都点了一遍,有不对的地方就由老师改正。至于古文,老师让我准备了一套(古文辞类纂》,让我用朱笔从头点起,每天点一大摞,直到点完为止,一直点了好几个月。后来又用同样的办法读了一部《文选》,经过这番努力,我在较短的时间内,打好了古文基础;
戴老师不赞成程朱理学那一套说教,我记得有一回他给我出的作文题目是“孔孟言道而不言理”。这题目本身就具有启发性。为了让我写好文章,老师从头给我讲孔孟的学说怎样,程朱的学说又怎样,又着重指出,程朱一派原来叫道学,后来才标举理学,为的是强调他们好像掌握了真理,我听了以后大受启发。后来,我一直对程朱理学持反对态度,前几年还写了几篇持这种观点的文章。这些见解都是从戴老师那里接受过来的。
戴老师学问非常全面,音韵学、地理学,文字学都很高明。他有一本<华字源》,专讲文字,把要讲的字按“六书”分类,置于行首,然后在下面讲解它的含义构成及来源。我现在还保留着当时听课用的红格笔记,有些讲解现在还记忆犹新。如“赢”字,“亡”代表无,“口”代表范围,贝代表钱财。凡代表用手执,月代表盈亏,即不停地用手把钱财填进已空的范围内,就是“赢”,通俗易懂,深入浅出。
就这样,我随戴老师一直读到他患肺病去世,那一年正值西安事变(1936年),戴老师享年六十馀。他去世时,我们几个师兄弟都去帮助办丧事,曹岳峻亲手为老师穿上人殓的衣服。戴老师为我打下的深厚的古文功底,帮我建立的独具个性的学术思想和善于因材施教的教学方法,一直指导着我,恩泽着我,沾概着我,这是我永生也不能忘记的。我终身的职业是教师,而且主要教授的是古典文学,而教授这些课的基础恰是这些年随戴老师学习夯实的。
溥心畲
溥心畲先生名溥儒,字心畲。按溥、毓、恒、启的排辈,他属于我曾祖辈,他家一直袭着王爵。心畲先生虽为侧室所生,但家资仍很富饶,所以在我眼中,他自然屑于”贵亲”,不敢随便攀附。再说,他不但门第显赫,而且诗、书、画都有很高的造诣,在当时社会上享有盛誉,被公认为“王公艺术家”,我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岂敢随便高攀人家为老师。
我十八、九的时候渐渐在诗画方面有了些小名气。在一次聚会中遇到心畲先生,他是个爱才的人,便让我有时间到他那去,那时他住在宫王府后花园的翠锦园。但我的母亲早就教导我说,对于贵亲,要非请莫到,这条经验还是从袁枚的<随园笔记}中得来的:四任两江总督的尹继善,说袁子才是“非请莫到”。但心畲先生却是真的爱才,在日后有见面机会时,他总是问我为什么不去,这样我才敢经常登门求教。
他对我的教授和影响是全面的。
他把诗歌修养看作艺术的灵魂,认为搞艺术,特别是书画艺术当以诗为先。他高兴的时候,还把他的诗写在扇面上送给我,我至今还保留着他小行草的(天津杂诗)的扇面。我其实最想向他学画,但每次提起,他总是先问作诗了没有?后来我就索性向他请教作诗的方法。他论诗主“空灵”,但我问他什么是空灵。他从来没正面回答过,为了让我体会什么是空灵,他让我去读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四家集。这是他心目中“空灵”的最高境界。但我读了之后,并没什么太多的收获。
我向心畲先生学画的想法始终没断,怎么人手呢?正在焦急的时候,突然天赐良机。有一回我在旧书摊上无意发现一套题为清素主人选编的(云林一家集)。所谓“云林一家”,并非指元代画家倪云林,而是指诗风全都讲“空灵”的唐人诗,书商不知“清素”是谁,卖得挺便宜,其实他就是心畲先生的父亲,看来他讲空灵是有家学渊源的。我曾听他说过,这书虽是他父亲选的,但由于时间久远,出版得又少,他家里已找不到此书丁。我赶紧把它买下,恭恭敬敬地送给他。他非常高兴,问我多少钱买的,要给我钱。我说这是孝敬您的,他就不断地念叨着:“这可怎么谢谢你呢?”我便乘机说:“您家那幅来人的手卷(后来我发现“只是元明人的作品)能不能借我临一临?”这是我早就看上的作品。他痛快地答应了。
我拿回家后认真地临了两幅。所以花的时间比较长,到后来他不放心了,派听差的来问。我让他转告:“请老爷子放心,等我一临完,保证完璧归赵。”他才放心,我临的这两幅,一幅画在绢上,装裱过,后来送给陈垣老校长,他又转送他弟弟。另一幅画在纸上,至今还应在我手中,
有一回最开眼界的经历令我终生难忘:心畲先生有很多艺术界、学术界的朋友,他们经常光顾翠锦园。一回。著名画家张大千先生也应约光临。当时有“南张北溥”之说。这两位泰斗聚在一起举行笔会,自然是难得的艺坛盛事,大家都前来观摩,二位也特别卖力气。只见大堂中间摆着一张大案子,二位面对面各坐一边,这边拿起画纸画两笔。即丢给对方,对方也同样。接过对方丢来的画稿,这方就根据原意再加几笔,然后再丢回去。没有事先的商定,也没有临时的交谈。完全根据对对方的理解。如此穿梭接力几回,一幅,不,应是一批精美的作品便产生了,而且张张都是神完气足,浑融一体,看不出有任何拼凑的痕迹。真让人领教了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什么叫倌手拈来,挥洒自如。不到三个小时就画了几十张,中间还给旁观的入画了几幅扇面,我还得了张大千先生的一幅。最后两人各分了一半。拿回去题款钤印,没画好的再补完。
齐白石
齐先生称自己是著名学者王运先生的学生,王运也是风云一时的人物。当年袁世凯请他进京,特别优待让他直接进新华门,他却指着新华门说这是“新莽门”,意在讽刺袁世凯是窃国大盗,就像西汉末年篡汉建立“新”朝的王莽。王运也自称手下有两个最得意的学生,一个木匠,一个铁匠,这木匠就是指齐白石。
齐先生也有梗直的一面,沦陷时期,国立艺专聘他为教授,他在装聘书的信封上写下“齐白石死了”五个字,原信退回。有一个伪警察想借机索要他一张画,被齐先生严词拒绝。齐先生画的艺术成就不用我多说,我跟他也确实学到很多东西,开了不少眼界。
比如他善于画虾。没见他亲笔画之前,我不知他那神采飞扬的虾须是怎么画的,及至亲眼所见,才知道他不是转动手,而是转动纸,把纸转向不同的方向,而手总朝着一个方向画,这样更容易掌握手的力量和感觉,这就是窍门,这就是经验。
又如一次我看他治印,他是直接把反体的印文写到石料上,对着镜子稍微调整一下。在刻一竖时,他先用刀对着竖向我说:“别人都是这边一刀,那边再一刀,我不,我就这么一刀,这就是所谓的单刀法。”说完,一刀下去,果然效果极佳,一边光顺顺的,一边麻渣渣的,金石气跃然刀下,这就是刀力,这就是功力。
但他有些理论比较怪异,至今我都不太理解,比如有人问“画树的要领是什么”,他说“树干、树枝一定都要直,你看大涤子(石涛)的树画得多直”,怎么能“都”直呢?我现在也想不通,再说他自己和石涛画的也未必“都”直,所以有人让我鉴定齐白石和他欣赏的石涛的画时,我常开玩笑说:“这是假的,为什么呢?因为树画的不直。”
(选自《基础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