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络作家生存状态报告

北京 肖映萱 叶栩乔 朱航 李天豪

中国网络作家生存状态报告

北京 肖映萱 叶栩乔 朱航 李天豪

网文观察与新媒体（十一） 主持人：邵燕君

网络革命是一场划时代的媒介革命。从纸质文学到网络文学，不但文学形态发生了变化，文学生产机制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伴随着2003年VIP网文收费制度的成功建立，网络文学发展出一套自成一体的生态系统，网络作家的生存状态也与传统作家大为不同。本文作者通过采访调查和数据收集，勾勒出作家机制的基本框架，为研究网络作家生态和网络文学生产机制提供参考。

——邵燕君，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网络文学发展至今，已近十七年历史。网文用户已破两亿，网络注册写手已超过两百万。这些网络作家是如何维持生计的？他们又有怎样的背景？本文从作家出身背景、职业作家生存状态、网络作家福利与版权保障等几方面对网络作家的创作生态做了全方位的调查。

网络作家 生存状态 报告

如果从1998年台湾蔡智恒（痞子蔡）在BBS上连载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在大陆的网络上迅速传播算起，至2015年，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已经有将近十七年的历史。据统计，至2014年12月，中国网络文学用户已达2.93亿。①其中，以不同形式在网络上发表过作品的人数高达2000万，文学网站的注册写手也已超过200万人。②网络作家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传统作家，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生力军。随着网络文学及其相关影视剧、游戏等改编形式的流行，少数网络明星作家逐渐进入了大众视野，不仅得到网民读者的热切追捧，也开始得到主流文坛的正视。那么，目前中国网络作家的生存状况究竟如何呢？

作者出身背景

虽然网络写手数量庞大，但能够以此获得经济收入的只占极少数。据中国作家网副主编马季调查，通过网络写作的在线收费、下线出版和影视、游戏改编等途径，获得经济收入的人数约有10万人，其中能够职业或半职业写作的人数在3到4万人左右。可以看出，能够全职写作的网络作家所占的比例非常低，更多的是业余作者。他们从事的职业非常广泛，有公务员、教师、军人、工人、农民等。以红袖添香网站为例，获得2012华语言情小说大赛赛季冠军的“墨舞碧歌”，本职是一名外企翻译；写《空姐日记》的“狐小妹”本身就是一位空姐；《办公室风声》的作者“携爱再漂流”则是一位化妆品公司总经理。③他们之所以不能全职写作，一方面是由于网络写作的收入不稳定，且差距极大；另一方面，许多职业允许职员保留工作日的晚上和周末的固定业余时间，为他们的业余写作提供了条件和现实生活素材。

在这3到4万职业或半职业写作的网络作家中，年收入在10万以上的一线作家大约有3000到5000人，他们的学历一般在本科或本科以上；而在人数上占据着网络作家主流的，是年收入在15000到30000之间的人群，他们的学历则相对偏低，以高中学历为主。这一方面也与他们本身的诉求有关，对本科学历甚至学历更高的人群来说，15000到30000的年收入是不能满足其基本诉求的，一旦基本的物质需求得不到满足，他们就会转移自己的职业目标，不再从事职业写作了。如果是在边缘城市或边缘地区，这样的收入水平是可以满足日常生活的基本需求的，但相对地，在边缘地区从事网络写作的人，学历一般是高中、大专或职业学校，甚至还有极少部分的初中学历。除了学历水平之外，网络作家人群还有一个较为突出的特点，即70%以上的网络作家是理工科出身，而非传统的文科。特别是男性向的一线网络作家，理工科出身的更是占到了主力。马季认为，这种现象的形成，一定程度上与非传统文科出身的网络作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文艺理论训练有关，他们在写作时不会受到“经典文学”等概念的束缚，顾虑较少，则更容易尝试和创新。

地域分布方面，网络作家主要集中在发达地区，尤其是沿海发达地区。如东部沿海的江苏、上海、浙江、广东，这四省是网络作家最为集中的省份，不仅网络作家的总体数目最多，“大神”和重点作者的比例也是最高的。此外，北京和天津两地也盘踞了数目不少的网络作家。这与各省的网民规模及网络普及率有关④，也与网络文学几大重要阵地的地域分布是较为吻合的，如作为盛大文学体系之代表的起点中文网，所属公司就设立于上海。而广东虽然拥有数量较多的网络作家，与其他三省相比却并不盛产“大神”，这也可能与广东省内缺少重要的文学网站有关。⑤西部地区当中，四川是网络作家相对较多的一个省份。

在全职写作的网络作家队伍中，男女作者比例基本持平，年龄普遍在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在此之前，一般认为网络作家的年龄上限是35岁，然而近几年来，随着网络接入环境日益普及和人口的老龄化，网络文学行业较大的发展空间等优势也逐渐凸显出来，一批年龄稍大的网络作家坚持继续在网络上进行创作，使网络作家年龄层的上限有了一定的上浮。与此同时，我国网民以10至39岁年龄段为主要群体的现状⑥，也使一些低龄化的作家获得了一定的市场，他们往往在非常年轻的阶段，就已经拥有了至少一部完整并且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品。以“90后”网络作家“风青阳”为例，他在17K小说网的代表作《龙血战神》属于玄幻类型，从2012年9月14日开始连载，至截稿日已连续更新900多天，字数超过950万，点击量超过8000万。作为17K小说网最具商业价值的签约作者，他的签约身价不菲，从2014年6月起，他开始拿到百万年薪。而他的职业，却只是湖北工业大学2011级电子信息科学与技术专业的一名普通的大学本科生。⑦网络作家年龄层的下限一般在18岁左右，这个年纪的作家多是高中生身份，凭借着网络小说的创作，他们的月收入甚至能高达万元。

职业作家生存状态

2007年第二届中国作家富豪榜公布，以《鬼吹灯》系列和《明朝那些事儿》系列一举成名的网络写手“天下霸唱”和“当年明月”分别以280万元和225万元的版税收入位居第19位和第22位，成为首次进入榜单的网络作家。2007年至今，“当年明月”凭借《明朝那些事儿》年年霸榜⑧，“天下霸唱”“明晓溪”“小桥老树”“桐华”“辛夷坞”“流潋紫”“唐七公子”“顾漫”等网络作家纷纷进入榜单前列。⑨而在2014年最新发布的网络作家榜上，排名前三的“唐家三少”“辰东”“天蚕土豆”，版税（包括通过网络连载、纸质图书版税、游戏和影视改编授权、“打赏”收入总和）分别是5000万、2800万和2550万。这些网络作家已经被打造成明星IP⑩，他们的创作背后，潜藏着大量的资本运作和团队支持，从创作大纲成型的那一刻起，无论是文本的写作，还是后续的影视、游戏改编等相关衍生产品，整个创作过程都已经被资本进行了准确的估价。在巨额的版税收入和一个个明星化网络符号的光鲜外表之下，网络作家的日常写作和生活状态，却面临着诸多困境。

1.“零门槛”与“成神难”

文学网站的“零门槛”“多入口”“免把关”体制，使得网络文学作品的发表成为十分简单的事。但想要从成千上万的作家和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稿酬、成为“大神”甚至是明星IP，却是十分困难的。以起点中文网为例，自2003年10月10日起，网站开始实行原创文学作品网络版权签约制度。当编辑从无数有待审核的新书中将一部作品选出，联系作者完成签约合同，并安排对应的责任编辑之后，该作者才能从“非签约作者”进入“签约作者”的行列，其作品状态将会显示为“A级”。走到这一步，作者的网络写作事业才可以算正式开始。签约后的一两周内，编辑会安排针对作品的推荐和宣传活动，在此期间如果读者的反馈较好，作品就会上架，开始VIP收费订阅。一本成功的A签作品，一般会经历四五个推荐，最终上架销售；换算成时间，就是一个月左右；换算成字数，则是25万字到30万字左右。当签约作者的作品字数达到25万字左右时，编辑也会根据其成绩安排强推上架或鼓励上架。成为“上架作者”之后，作者才能真正获得稿酬。“签约作者”本就已经是网络作者中的一小部分，而“上架作者”在“签约作者”中占到的比例大概是15%—20%⑪，由此可见，网络作家将写作转换成稿酬收入、进而转向职业或半职业写作的难度之大。

即使成为“上架作者”，要获得较高的稿酬，也并非易事。上架作品的收益主要来源于VIP章节的订阅，以起点中文网为例，网站采用“起点币”作为虚拟的货币形式，1元（人民币）可兑换100起点币。VIP章节的定价标准为：普通用户（充值5元）千字5起点币，高级会员（充值20元）千字4起点币，初级VIP会员（充值50元）千字3起点币，高级VIP会员（消费起一年内充值3650元）千字2起点币。VIP订阅所得的收入，起点中文网与作者是五五平分的，其他网站的分成比例也相差无几。如果一个作者每日更新5000字，他在起点中文网获得的电子稿酬可以预测如下⑫：

作品订阅每月稿费每月「半年奖」月最低保障预估最低年收入享受低保01300 13005200元/4个月平均1000订阅平均4500订阅平均9000订阅平均15000订阅平均22500订阅150060025200元/年4500180075600元/年90003600151200元/年150006000252000元/年2250009000378000元/年

也就是说，这个作者当月至少需要得到1000份VIP订阅，订阅收入达到3000元，扣除网站50%的分成，收入才可以达到1500元；加上其他奖励措施，年薪约为两万五千元。这样的收入水平，才能勉强支持他成为职业或半职业的网络作家。

除了订阅VIP章节之外，读者还可以通过“打赏”和“更新票”两种途径，直接给予作者额外的收入奖励。“打赏”的额度从100起点币至100000起点币（即1到1000元人民币）不等。“更新票”是读者表达对作品次日更新期待的互动道具，用户购买“更新票”并投出后，如果该作品在投票次日满足更新字数要求，则该张“更新票”生效，作者可以从中分享收益；如果达不到更新字数要求，“更新票”未能生效，相关票值则会返还给读者。“更新票”分为3000字、6000字、9000字和12000字四种字数要求，面额均为100起点币/张（1元/张）。“打赏”和“更新票”都将以按月结算的形式发放，分成比例同样是网站与作者各50%。

另一种使作者获得更多收入的方式，是读者给作品投“月票”（读者的推荐票）。然而读者手中的月票并不是轻易能够获得的，只有VIP会员能够得到月票，初级VIP会员消费2500起点币（即25元人民币）可获得一张月票，高级VIP消费1500起点币（即15元人民币）可获得一张月票。即使得到了足够数量的月票，每个用户每个月最多也只能投5张月票。如果作品能够进入“月票榜”，并且符合当月更新满6万字的要求，作者将得到最高单项奖励8万元、最高累计奖励20万元的“月票奖励”⑬：

新人月票奖励月票月榜奖励分类月票奖励年度月票总榜奖励1000-100001000-10000100020000-80000（元/月）（元/月）（元/月）（元/月）

为了给作品未能上架的“签约作家”提供一些保障，一些网站还推出了全勤奖、“低保”工资等福利措施。如起点中文网对上架作者实行了月最低1200元的保障补贴，2013年下半年这一补贴增加到了每月1300元；签约未上架作品也可申请全勤奖，要求是当月每日更新正文字数5000字（含5000字以上），并且正文满30万字，才能够拿到每月300元的奖金；上架作品每日更新VIP正文字数5000字含以上，可获得每月500元的奖金，10000字含以上，奖金数额相应提高到每月1000元。另外，上架作品如果最终能够顺利完结，网站也会推出相关的奖励措辞，如起点中文网的“完本计划”，即每月更新VIP章节6万字以上并完成作品的作家，可以获得等于稿酬20%的现金奖励；每月更新VIP章节12万字以上并完成作品的作家，可以获得稿酬40%的现金奖励。2013年下半年开始，起点中文网还实行了“新完本计划”，即签约后未上架，但连续6个月有更新，且每个月更新不少于8万字的完本作品，可以申请1000元人民币的完本奖励。“低保”工资的设立，也催生了一批为了达到“低保”的字数要求，不顾质量在作品中注水“混低保”的网络作家。然而归根结底，他们只是网络文学这个巨大的金字塔的塔底，“低保”除了为他们提供一定的经济收入，其激励作用较为有限。

2.改编与IP产权

当网络作家的作品成功积累了人气，或被其他行业的网络星探看中，作品还可能获得实体书、影视、动漫、游戏等形式的改编机会，而这些改编也会带来相应的经济收入。近年来，网络文学的影视改编已经成为一种现象和趋势。据不完全统计，截至2014年底，有114部网络小说被购买影视版权，题材涉及青春、仙侠、悬疑等。其中，90部计划拍成电视剧，24部计划拍成电影。⑭

这些改编有时候能够极大程度地改变作者的收入水平和生活状态，甚至能使一位作者一举成名。如“桐华”的《步步惊心》，2005年在晋江原创网连载时，这部作品已经在晋江2005—2007年的“穿越”热潮中占据了“清穿三座大山”的地位。但在尚未实行VIP付费制度的年代，《步步惊心》并没有给“桐华”带来任何VIP订阅收入，“桐华”从这部作品获得的收益主要是实体书的版税收入。2011年改编成同名电视剧之后，《步步惊心》的实体书迎来了热卖和数次再版，最终使“桐华”得到了290万的版税收入，位列2011年作家富豪榜第14位——这还没有将影视改编的版权收入计算在内。

网站最初与作者签订的协议中，往往已经对相关改编作品的版权收益做出了相关规定。还是以起点中文网为例，网站的签约协议中规定，因周边版权输出所获得的收益仍是五五平分，50%由网站用于处理相关事务，50%归作者；金额达到一定数量时，分配比例一般会适当向作者倾斜。如起点中文网规定，版权金达到100万元人民币，作者分成比例提高到60%；版权金达到300万元人民币，作者分成比例提高到70%；版权金达到500万元人民币，作者分成比例高达80%。

影视改编，尚且只是网络文学IP运营的一部分。2014年以来，众多文学网站都表现出了对IP运营的极大热情。以“唐家三少”为代表的明星IP，已经从实体书出版、影视改编、游戏改编等一系列周边产品运营活动中获得了巨大利益。作为IP运营的典型案例，“唐家三少”的收入中来自网络文学连载的部分，只占小头。2013年，“唐家三少”卖出800多万本实体书，抽取15%版税；小说的漫画改编作品卖出150多万本，抽取10%版税；根据其代表作《斗罗大陆》改编制作的网络游戏《唐门世界》，月收入流水千万。IP运营带来的这些收入，才是使“唐家三少”2014年收入达到5000万、入主网络作家收入榜榜首的真正来源。这些明星IP与普通IP之间，自作品被团队运营改编成其他形式开始，其收入量级便已经形成了鲜明的分水岭。“大神”之外的普通网络作家，主要收入来源仍然是文学网站的VIP订阅分成。网络作家IP收入两极分化的现状，呈现出了鲜明的“马太效应”——强者越强，弱者越弱。

3.“催更”与“猝死”

然而影视、动漫、游戏等改编的例子，在浩如烟海的网络小说当中，仅仅是少之又少的个案。在纸媒日渐式微的今天，实体书出版也已经不再是网络作家追求的主要创收途径——这也与网络小说的篇幅特点有关。对于绝大多数网络作家而言，发表作品的网站提供的稿酬，仍是收入的主要来源。

从作家的稿酬收入状况看来，作家的收益与VIP章节的更新字数、更新频率是完全挂钩的，作品的点击率、收藏数、“月票”等决定排行榜和曝光度的数据，也是建立在按时按量更新的基础之上。为了得到更高的收益，网络作家的首要任务就是保持更新，不能随意“断更”，最好能连续更新到完结为止。一旦“断更”，不但失去了拿全勤奖的资格，还要经受接踵而至的网站编辑和广大读者“催更”的压力。如果“断更”时间过长，甚至“太监”（不再更新），无论是“大神”还是默默无闻的“小透明”，都会丧失读者的关注和信任，难以维持稳定的读者群和订阅收入。

坚持每日更文，绝不断更，是考验一个网文作家职业操守和业务素养最重要的因素。只有坚持不断更，才能吸引和收获稳定的粉丝群体，从而奠定和稳固自身在网文界的江湖地位。身为2014年中国网络作家富豪榜榜首的“唐家三少”，就可以说是更新速度和“不断更”的楷模。有“码神”之称的“唐家三少”，声称自己可以保持每分钟150字的速度，持续一小时。2013年4月23日，盛大文学在“世界读书日”宣布，旗下作者“唐家三少”已连续100个月“不断更”，每天发表新章节。其中在起点中文网连载已达86个月，盛大文学已将相关数字统计整理报给吉尼斯世界纪录官方机构。他坚持每天上传8000到10000字，每年写作量不低于280万字，最多的一年写了400万字。据统计，在这100个月内，“唐家三少”共创作作品12部（套），在起点中文网连载的86个月内，创作了10部（套）作品，总字数达到2000余万字。在近10年的时间里，“唐家三少”总共创作了10余部作品，总字数超过3000万。

在动辄几百万字的网络长篇小说创作过程中，这样的高速而持续的写作绝非个案，可见网络作家工作强度之大。可以说，一个全职写作的网络作家，其家庭成员的生活基本上都必须配合他的需求做出改变，根据他的生物钟调整生活习惯。长久进行职业写作的网络作家，往往也已经能够平衡地分配创作与日常生活之间的时间比重了，在写作之外，他们会合理地安排作息、锻炼以及其他娱乐活动。及时调整身心状态，也是网络作家必须具备的能力之一。

然而，也有许多案例表明，高强度的写作对网络作家的健康状况造成了一定的损伤。近年来，网络作家罹患身心疾病甚至猝死的消息频繁被媒体报道，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如2012年红袖添香网的签约作家“青鋆”年仅25岁就因癌症去世⑮，据她的朋友说，她去世的前几天仍在整夜更文，几乎没有晒过太阳；2013年起点中文网的签约作者“十年落雪”因过劳而猝死。除此之外，一些年轻独居的网络作家因此长期处于孤独的、与现实世界几乎完全脱节的状态，他们的创作生命往往因此难以长久，更容易患上心理或精神疾病。如《盗墓笔记》系列的作者“南派三叔”，2013年因罹患精神疾病，宣布封笔。长期的网络写作，让他百病缠身，患上了脊椎弯曲、高血压、失眠乃至抑郁症，他感觉“被榨干了”，“没有幸福可言”⑯。网络作家的身心状况，的确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从事写作活动的影响。

此外，网络作家还随时面临着相关文化政策变革带来的震动，如2014年的“净网行动”，对一些男性向网站的作家，以及大多数女性向网站的作家，都造成了影响。总体来说，对女作家的影响是大于男作家的。对男性向网络文学作品的打击，基本只限于涉黄、涉暴的题材，主要创作这种题材的作者大多不会成为网站的主流作者，因此对网站整体的影响也很小；而女性向网站和作家受的影响较大，穿越、职场、同人、耽美等女性向网络文学的重要类型都受到了打击。2014年7月2日，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栏目报道了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通报的“打击网上淫秽色情信息专项行动第五批案件案情”⑰，第一件就是“晋江”总积分排名第五的作者“长着翅膀的大灰狼”因制作淫秽出版物并通过淘宝网店进行销售被刑事拘留的案件。“净网行动”以外部审查的形式，促进了作家和网站增强自我审查的行动，同时也召唤着更为清晰的判断标准和法律体系的建立，以消除给网络作家的身份认同带来的不稳定感。

福利体系与版权保障机制

总体看来，网络作家能够得到的权利和保障并不多，其福利和保障机制还有很大的改善空间。首先，网络作家与网站之间没有形成传统企事业单位与职工之间的劳动关系，因此，职业网络作家无法享受传统劳动关系中的职工能够享受到的“五险一金”等福利待遇；其次，网络作家的著作权往往得不到切实有效的保护，网文圈内频发的盗文和抄袭现象，严重损害了作者本人的创作力和经济利益，以及整个行业的发展。

1.“低保”与“三险”

网络作家这一职业呈现高度商业化的态势，不仅网络作家本人与网站签订商业合同，遵守严格的稿费制，拿钱写文的枪手在网文圈内也比较常见。从现实案例来看，网络作家与网站的签约关系，往往使作家处于弱势地位，受到网站的制约。尤其是尚未成名的写手，往往只能听命于网站，难以争取自己的权利。如对笔名或IP的管理，网站往往在合约中规定，作者不得以与本协议中笔名相同或类似的各种笔名、作者本名，将网站在签约期间内创作的新作品交于或许可第三方发表、使用或开发。实际上很多写手都以不同笔名在多个网站开专栏，以赚取更多报酬。2012年起点中文网的签约作者“梦入神机”私下与一家网站签约发表连载作品，被起点中文网的运营商告上法庭，索赔100余万之事，就是这一现象的典型案例。

另一方面，网络作家与文学网站之间虽然签订了合同，但正如上海网络作协副秘书长王若虚所说：“网络作家和文学网站签订的一般是版权合同，而不是劳务合同，他们的收入来源于版权合同，但缺乏医疗保险、养老保险等保障。”⑱业余或半职业网络作家能够从自己的本职工作中得到基本保障；但对于职业网络作家来说，相关的保障措施却是完全缺席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职业网络作家安全感较低，往往选择更加发奋写作，以便获得更多的经济保障，这无疑是一种自我“催更”的压力。在基本保障缺位的情况下，网络作家的职业身份认同也存在问题。迄今为止，网络作家与网站之间并没有稳定的劳资关系；而社会上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对网络作家是否能够称作“职业”，还存在质疑。如网络作家“骁骑校”所说：“读者认可网络作家，但亲戚朋友不认可，如果想得到他们的认可，就需要作协发个证。”再如网络作家“紫月君”，办理银行业务的时候，既无法提供工作单位，也无法证明自己的作家职业，“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黑户’”⑲。

不过，对于缺乏基本保障这一现状给网络作家造成的困难，文学网站并没有袖手旁观。2013年，起点中文网曾试图给部分签约作家缴纳社保，但“作者分散在全国，各地标准不一，网站缴纳也相对繁琐”⑳，最后没有继续。同样是2013年下半年开始，起点中文网还实行了《起点作者“关爱保障计划”》㉑等一系列福利保障计划，或多或少对提高网络作家的收入水平起到了作用。另外，2014年初，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首先建立起来，紧随其后的是四川、广东等网络作家较多的省份。据中国作协透露，2015年建立中国网络作家协会的计划也在进行当中，将吸纳一批网络作家入会。稳定的体制，可能会为这些网络作家提供一定的保障，减轻他们的创作压力。

2.盗文与抄袭

网络作家在文学网站上更新其VIP收费章节之后，有时会发现仅仅几个小时后，他们更新的内容已经传到了其他盗文网站上。盗文现象，分流了一部分本来会付费阅读VIP章节的读者，对网络作家的切身利益造成了损害。2013年4月11日，晋江文学城的站长冰心曾在晋江论坛的碧水江汀区发表了一篇题为“向盗文宣战”的帖子，提到“之前我们主要依靠晋江自己的技术手段和法律手段来反击，但效果很差……总之征集一切能给我们反盗文出力的人脉资源。网络上的作者数以万计，作者们的读者更加不计其数，大家一起行动起来，发动起来，向盗文宣战”㉒！帖子反映出了当下网文圈内的盗文生态：盗文网站数不胜数，行为猖獗，对于整个网文行业来说都是亟待清除的毒瘤；而正规文学网站虽然能够诉讼这些盗文网站，但是收效不佳。

在文学网站不能提供有效的打击盗文的措施的情况下，有一些网络作家也自发地组织了起来，组成了民间反盗文组织，试图以作家组织的力量打击盗文，但往往难以持续。总体看来，盗文现象将在未来的一段时间之内继续存在，对网文生态造成伤害。

另一个与网络作家版权有关的，就是抄袭。事实上，无论在传统文学领域还是网络文学领域，抄袭都不算罕见；进入网络时代之后，网络作家的作品很容易在网络上被检索到，网络文学的抄袭也就变成了“复制—粘贴—简单修改后上传”的过程，相对更加容易。2014年，对网络文学界影响最为巨大的一次抄袭事件，是红袖添香网签约作者“三月暮雪”的抄袭案。作家李眉向“三月暮雪”提出诉讼后，网友发起了对“三月暮雪”作品的取证，通过技术手段对比“三月暮雪”作品和被抄袭作家作品的文章，发现“三月暮雪”抄袭了众多作家的作品。抄袭案最后的宣判结果是，李眉胜诉，“三月暮雪”被判向李眉道歉并赔偿李眉一部分的经济损失。“三月暮雪”抄袭案的宣判，标志了网络文学界整体上版权和反抄袭意识的加强，以及今后通过法律手段追究网络文学抄袭事件的前景。

2015年3月，网络作者“言晓川”分别在龙的天空论坛、新浪微博发表帖子和长微博，指出演员石天琦2015年2月出版的小说《东宫·繁华梦沉》抄袭自己2012年与北京新华先锋签约的小说《绝色惑妃：太子别嚣张》，并附对比图，此事开始在网文圈内引起反响。网友再次自发取证，发现包括“冥灵”“goodnight小青”“寐语者”等二十二位作者的三十九篇文章被石天琦以各种形式据为己有，并署名出版。在石天琪发表声明称自己并没有抄袭任何作品后，“冥灵”“goodnight小青”陆续发出律师函，并明确表达了起诉抄袭方的意愿。这场抄袭纠纷虽然尚未落下帷幕，但值得欣慰的是，被抄袭的作者们纷纷开始选择走法律程序维护自己的权益。

网络文学的抄袭现象虽然频频爆出，但网络作家、读者以及一般大众对于网文抄袭的容忍度，比起传统纸质文学来，普遍偏高一些。虽然网络文学作家和一些读者能够通过技术手段发现抄袭，但是发现并曝光抄袭行为之后，涉嫌抄袭的网络作家很少对被抄袭的原作者做出精神或物质上的补偿，而被抄袭的作家能够将抄袭者诉诸公堂的，就更少见了。抄袭者在被曝出抄袭之后，继续在网文圈内生存的情况也不在少数。这是损害网络作家积极性和切身利益的乱象之一，想要改善这一现象，有赖于网络作家整体版权意识的提高，以及相关法律法规体系的完善，并非一朝之功。

①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2015年1月发布的第3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网络文学近年来稳步高速发展，网络文学用户2009年1.63亿，2010年1.95亿，2011年2.03亿，2012年2.33亿，2013年2.74亿，2014年2.93亿。

②统计数字来自笔者于2015年3月20日上午在中国作协对中国作家网副主编马季的采访，由马季口述，笔者记录后形成采访稿，下文引自马季的观点均出自此访谈。马季现任全国网络文学重点园地联席会议联络人，多年从事网络文学研究，对文学网站发展和作家生存最新状况有颇为全面的了解。

③周舒艺：《网络小说作者：在网络世界追逐文学梦》，《人民日报》2011年12月8日。

④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2015年1月发布的第3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2013—2014年中国内地分省网民规模及互联网普及率，排名前六的依次是：北京、上海、广东、福建、浙江、天津。

⑤广东省内当下最主要的文学网站是“3G书城”，这并不是一个以原创为主的文学网站，并未能诞生有较大影响力和号召力的作家和作品。

⑥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2015年1月发布的第3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14年12月，我国网民以10—39岁年龄段为主要群体，比例合计达到78.1%，其中20—29岁年龄段的网民占比最高，达31.5%。

⑦引自《大四工科男键盘上“敲”出百万年薪》，《武汉晚报》2014年12月3日第6版；电子版《90后网络作家年薪过百万 每天更新超万字》，中国新闻网2014年12月3日，网址：http：//www.chinanews.com/ cul/2014/12-03/6838770.shtml.

⑧2007年第二届中国作家富豪榜，“当年明月”名列第22位，收入225万；2008年第三届名列第15位，收入230万；2009年第四届名列第4位，收入1000万；2010年第五届名列第4位，收入950万；2011年第六届名列第8位，收入575万；2012年第七届名列第10位，收入700万；2013年第八届名列22位，收入420万；2014年第九届名列第25位，收入380万。

⑨“天下霸唱”2007年名列第19位，收入280万；2010年名列第10位，收入420万。“明晓溪”2008年名列第11位，收入300万。“小桥老树”2010年名列第22位，收入190万；2011年名列第17位，收入235万；2012年名列第20位，收入270万。“桐华”2011年名列第14位，收入290万；2012年名列第16位，收入305万；2013年名列25位，收入395万。“辛夷坞”2013年名列第18位，收入500万。“流潋紫”2013年名列第24位，收入400万。“唐七公子”2014年名列第21位，收入455万。

⑩IP（Intellectual Property的缩写），直译为“知识产权”。在网络文学及其衍生改编范畴，指的是从某个作家或作品品牌衍生出的多种开放项目的总称。

⑪本段的数据和案例，皆引自三江小阵：《网络原创文学写作指南》，起点中文网，原文网址：http：// wwwploy.qidian.com/ploy/20130521/default. aspx.

⑫⑬《2014作家福利计划》，起点中文网，参考地址：http：//wwwploy.qidian.com/ploy/20140621/ index.htm.

⑭数据来自《“IP”成新宠，影视剧竞相尝鲜》，《解放日报》2015年3月30日。

⑮参考红袖添香小说网“为青鋆祈福”专题活动，网址：http：//topic.hongxiu.com/2009/n/A_47.htm.

⑯《评论：南派三叔封笔凸显网络写作之困》，《新华日报》2013年3月28日。

⑰《打击网上淫秽色情信息专项行动第五批案件情况》，新华网2014年7月3日，电子版网址：http：// news.xinhuanet.com/newmedia/2014-07/03/ c_126704204_2.htm，新闻视频地址：http：//news. cntv.cn/2014/07/02/VIDE1404300421006242. shtml.

⑱《各地网络作家协会纷纷崛起，中国作协负责人明确表态——中国网络作协准备浮出水面》，《北京日报》2014年7月22日第12版。

⑲⑳《成天码字无娱乐 网络作家叹保障难》，《IT时报》2012年4月16日。

㉑参考网址： http：//wwwploy.qidian.com/ploy/ 20140621/caring.htm.

㉒《向盗文宣战》，晋江论坛碧水江汀区，网址：http：// bbs.jjwxc.net/showmsg.php？board=17&id=264958.

作 者：肖映萱，北京大学中文系当代文学专业2013级在读硕士研究生。叶栩乔，北京大学中文系当代文学专业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朱航，北京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李天豪，北京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