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温送人间
2015-07-24北京杨匡汉
北京 杨匡汉
江南小温送人间
北京 杨匡汉
当代文坛上不乏诗、书、画、文兼通的高手,汪曾祺是其中一位名家。诚如他自言:“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他的作品富有真率的天性、悠闲的风神,滥觞于魏晋名士的人生艺术,也流播于江南文人的受用领略。短篇小说和散文随笔中的“水气”“淡雅”“情致”和“苦心经营的随便”,不今不古,不紧不慢,有滋有味,自由自在,乃是汪曾祺为文处世的一种智慧,一种对古典文脉的承续。
汪曾祺 江南情怀 古典流韵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唐代白居易的这首《忆江南》千年流传,那温软的手指触摸着古邑地灵,也凭心性而流芳。
在中国人心目中,江南(特指江浙、长江三角洲一带,尤以苏州、南京、常熟、扬州、杭州为代表)是“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民众以乐易恬性和。
在中国历代文人的笔墨下,水乡山郭,烟柳画桥,桨声橹影,回廊曲径,舞榭短亭,杏花春雨,莺飞草长,竹林通幽,碧泉映月……这里成为疲惫的心灵可以存放的家园,成为诗意地栖居的地方。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江南作家可以说占据了半壁江山:鲁迅、茅盾、周作人、郁达夫、俞平伯、徐志摩、朱自清、丰子恺、戴望舒、柔石、施蛰存、夏衍、艾青、卞之琳、穆旦、冯雪峰……他们浸淫于江南文韵,又从江南走向四极,在现代文学史册中留下了特异的“江南情怀”。
那么,到了当代作家这里,他们又对“江南情怀”做何回应?他们对古典流韵做何回响?
我们不妨以汪曾祺为个案,来做一番考量。
中国当代文坛上不乏诗、书、画、文兼通的高手,汪曾祺是其中一位名家。他兼擅丹青,曾经为一家文学杂志画过一幅画,并自题诗曰:“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或时有佳兴,伸纸画芳春。草花随目见,鱼鸟略似真。唯求俗可耐,宁计故为新。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君若亦欢喜,携归尽一樽。”此一诗画,似与陶渊明《饮酒》第一首中的采菊东篱、悠然见山、日夕鸟归的“真意”极近。汪曾祺那散淡之天性、悠闲之风神,可见一斑。这一气质,滥觞于魏晋名士的人生艺术,也流播于江南文人的受用领略。江南有花草鱼鸟的小温。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从小在大运河畔长大。祖父是清末“拔贡”,授其孙子八股文。父亲则多才多艺,金石书画全能,亦乃“一方名士”。小学和初中就读于水乡高邮县,高中则求学于百年老校江阴南青中学。1939年从上海经香港、越南到昆明,考入西南联大中文系,师从沈从文。二十岁开始发表小说。1946年到上海任中学教员。1948年到北平,任文艺刊物编辑。1962年起,一直在北京京剧团当编剧,现代京剧《沙家浜》的主要场次如《智斗》《授计》均出自他手。上世纪60年代有《羊舍一夕》《看水》等短篇小说鸣世。70年代末起,陆续有《骑兵列传》《受戒》《大淖记事》《异秉》等“纯文学”的探索,兼有众多散文小品,终于从“为政治服务”的泥淖中走了出来,蔚蔚然自成一家。
汪曾祺的作品,明显具有江南文化的流韵。
其一,水气
江南文化通常流贯有“水”的意象。有一次,法国的汉学家安妮·居里安问为什么汪曾祺的作品里都有水,即使没有写到水,也充满了水的感觉。汪曾祺答曰:水是家乡之所在,是很自然的。①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水的文学实际上是一种传达智慧的文学。冲和,超然,清流不息,是生存状态,也成就了汪曾祺笔端的水墨气韵。对此,汪曾祺自述,家乡“县境内有很多河道。出城到乡镇,大都是坐船,农民几乎家家都有船。水不但于不自觉中成了我的一些小说的背景,并且也影响了我的小说的风格。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②。
著名的短篇小说《大淖记事》第二段就这样写“淖”:
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渺的。这是两条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长满茅草和芦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夏天,茅草、芦荻都吐出雪白的丝穗,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秋天,全都枯黄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顶上去了。冬天,下雪,这里总比别处先白。化雪的时候,也比别处化得慢。河水解冻了,发绿了,沙洲上的残雪还亮晶晶地堆积着。
这真是“一水一世界”。春夏秋冬,水有水势,有温度,有变幻,有节律,有自自然然的生态。写“水”,也并不讲究太多的技艺,未加雕饰,却又引领读者到了水乡现场。对于“淖”中央的沙洲上的蒌蒿,汪曾祺还特地在页下加了一条注解(这在一般非学术性的小说中是罕见的):
蒌蒿是出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作“蒌蒿苔子”,加肉炒食极清香。
苏东坡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蒌蒿见之于诗,这大概是第一次。他很能写出节令风物之美。
同样,汪曾祺以大淖节令风物的生动描绘为背景,用散文化的工笔,活画了淖西的锡匠和淖东的挑夫,活画了那个如花似玉的水灵灵的女儿家巧云,如何不顾淫威而与小锡匠十一子真诚相爱,靠挑担挣“活钱”养一家三张嘴。整篇小说,款款写来,错落有致,立意恬淡,着力意境,水乡的风光、乡俗、民情一一跃然纸上。
这位才子型的文人作家,的确对“水”情有独钟。他的“水感”不仅遗落于江南水乡,还带到了西北西南。在西南联大时,他就是小有名气的“茶痴”“酒痴”“湖痴”,“水”给了他浮世的安慰和心灵的疗养。有一篇著名的散文《昆明的雨》,就是他“水感”的美妙回忆。在满塘清水的莲花池边,在越下越大的雨中,在大木香花被淋得湿透的小酒店里,汪曾祺走不动了,从上午一直坐到下午,忘不了勾起的淡淡乡愁,忘不了雨中昆明的情味,竟也做起诗来:“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心是温热且柔软的,既怀人,又思乡,正是一种江南情调。
其二,淡雅
汪曾祺的作品多见一种大音希声般的冲淡。他不求情节的跌宕起伏和戏剧化的冲突,不求俗世的纷争和功利化的激烈,即便是历史的变迁和人世的沧桑,即便是对大人物、大事件的描绘,他都以静观处之,用平和的口吻去叙说,让现实生活和人际关系交往中那美好的一面,真真切切地来到读者身边。
对于散文,汪曾祺希望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但这“平淡”,是既凡俗又雅洁。张大千和毕加索,是他喜欢的中西两位大画家。这两位艺术大师有过一次“高峰会晤”,汪曾祺写张大千用毛笔写字赠予毕加索:
毕加索见了张大千的字,忽然激动起来:“我最不懂的,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跑到巴黎来学艺术!”
……毕加索用手指着张大千写的字和那五本画册,说:“中国画真神奇。齐先生画水中的鱼,没一点色,一根线画水,却使人看到了江河,嗅到水的清香。真是了不起的奇迹。有些画看上去一无所有,却包含着一切。连中国的字,都是艺术。”
对于中国人来说,毕加索所述其实是常识。对于中国的艺术评论来说,蛮可能抓住西方艺术大师之片言而大肆宣扬、高调发挥。但汪曾祺接着写的也极平淡:
这话说得很一般化,但这是毕加索说的,故值得注意。毕加索感伤地说:“中国的兰花墨竹,是我永远不能画的。”这话说得有自知之明。
……毕加索说的是艺术,但是搞文学的人是不是也可以想想他的话?
有些外国人说中国没有文学,只能说他无知。有些中国人也跟着说,叫人该说他什么好呢?③
这是在发议论了。但这议论的口吻,也不偏执、激烈,而是如同朋友之间围炉夜话,问题也只淡淡地点到为止。
面对艰难的岁月,书写战争环境里的中国军民,汪曾祺也不擅长金戈铁马式的笔墨,而是把英雄人物推向春风吹拂之中,推到芦荡湖畔,折光投射于他们身上的美德与智慧。现代京剧《沙家浜·智斗》中阿庆嫂的那段唱词,正是他执笔的:“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一次在江南水乡,文友重提这段唱词,汪曾祺手夹烟卷吸了一口,笑答:“你对这段唱词别看得太认真。我在那里故意搞了一组数字游戏。‘铜壶煮三江’,是受到苏东坡诗词的启发,其中‘人一走,茶就凉’,也是数字概念,它表示零。”④这当然是他的谦词。他笔下的阿庆嫂,心有波涛,面含春色,笑谈江湖,智斗敌顽,且在妆描文武、杂拌酒茶中款款道来,不失为江南才子的淡雅妙笔。
其三,情致
汪曾祺自己承认:“我的作品缺乏崇高、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自然、率性、本真,是他的境界;质朴、沉静、豁达,是他的情致。这种情致,常见于作家的仁心与恕道,文字的退避与守常。这同样是一种审美的智慧。在汪曾祺笔下,从记事记人到叙述语言,并不色彩炫目,稠如膏浆,相反,如同碧螺春,如同丝竹调,如同水墨画,似淡却醇,似浅却厚,对读者来说,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臆之形似,握之已违。
汪曾祺曾有一篇题为《职业》的旧作,原稿丢失,20世纪80年代第三次重写。写的是文林街上一年四季、从早到晚的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以及叫卖者的身份。其中,特别描写了一个叫卖椒盐饼子和西洋糕的男孩儿:
这孩子是个小大人!他非常尽职,毫不贪玩。遇有唱花灯的、耍猴的、耍木脑壳戏的,他从不挤进人群去看,只是找一个有阴凉、引人注意的地方站着,高声吆喝:“椒盐饼子西洋糕!”
每天下午,在华山西路、逼死坡前要过龙云的马。这些马,每天由马夫牵到郊外去遛,放了青,饮了水,再牵回来。他每天都是这时经过逼死坡(据说这是明永历被逼死的地方),他很爱这些马。黑马、青马、枣红马。有一匹白马,真是一条龙,高腿狭面,长腰秀颈,雪白雪白。它总不好好走路。马夫拽着它的嚼子,它总是騕騕袅袅的。钉了蹄铁的马蹄踏在石板上,郭答郭答。他站在路边看不厌,但是没有忘记吆喝:
“椒盐饼子西洋糕!”
饼子和糕卖给谁呢?卖给这些马吗?
他吆喝得很好听,有腔有调。若是谱出曲来,就是:
椒盐饼子西洋糕
放了学的孩子(他们背着书包),也觉得吆喝得好听,爱学他。但是他们把字眼改了,变成了:
捏着鼻子——吹洋号
这个童仆身上,如此富有童真、童趣、童乐,也如此被汪曾祺童心的笔触一一刻画了出来,着墨简洁,情致盎然。整篇小说,不过两千五百字,没有多余的废话,让读者去捉摸、思索、补充。这一艺术境界和情致,是从中国传统画讲究“计白当黑”中承继而来的,用汪曾祺自己的话说,此一情致,叫作“以己少少许,胜人多多许”,短了,少了,人物却活了。
汪曾祺善于把朴素的人物和朴素的美对应起来。他笔下的人物,有时在不声不响之中深隐着一种况味——人的本性和弱点,总被他心平气和地隐于安静之中。小说《捕快张三》直接取材并改写、充实了《聊斋志异》中的《佟客》。原作中的“快役某”,被汪曾祺设计为“捕快张三”;“俄妻炫服出”,也被汪曾祺在“炫”字上做了生动的描绘。
新小说写的是,结婚半年的捕快张三经常出外办差,年轻的媳妇空房难守,竟和一个油头光棍勾搭上了。有一天张三回家,恰恰撞上了那个无赖小子从房间出来。张三诘问,媳妇却不认账,但毕竟是“捕快”(即执掌缉捕、行刑等职事的差役),在床头发现了那个无赖的遗留物,媳妇窘困无词了。张三就扔给她一根麻绳,要媳妇自己去死。媳妇答应了,但说死前得打扮打扮。媳妇到里屋去打扮,张三闲云般在外屋慢慢斟酒。
小说接着写:
一会儿,媳妇出来了,眼如秋水,面若桃花,点翠插头,半珠押鬓,银红裙袄粉缎花鞋。到了外屋,眼泪汪汪,向张三拜了三拜。“你真的要我死呀?”“别废话,去死!”“那我就去死啦!”媳妇进了里屋,听得见她搬了一张杌凳,站上去,拴了绳扣,就要挂上了。张三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叭叉一声,摔碎了酒杯,大声叫道:“回来!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这天晚上,张三和他媳妇琴瑟和谐。夫妻两个恩恩爱爱过了一辈子。
汪曾祺在小说之后有个“按”:“蒲松龄述此故事时语气不免调侃,但字里行间流露同情,于此可窥见聊斋对贞节的看法。聊斋对妇女常持欣赏眼光,多曲谅,少苛求,这一点,是与曹雪芹相似的。”事实也确实如此,蒲松龄称“快役某”的最终举措为“大绅者类也”。封建礼教杀人的事例,汪曾祺也见得多了。杀人的是时代,而不是某一个人,所以作家在结构故事和展开叙述时,并不对某一个人剑拔弩张。他深知,人生在世,孰能无过,何况是一位秋水、桃花般的女子?在两性关系上,不苛求一时有过错的一方,“琴瑟和谐”,正是汪曾祺所向往的情致。
其四,“随便”
这里说的随便,不是随心所欲的随便,不是天马行空的随便。
汪曾祺对“随便”的解释,是“苦心经营的随便”。
20世纪80年代初,汪曾祺写了一篇开风气之先的短篇小说《受戒》,一时震惊文坛。这一似乎不讲究结构的篇章,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边界,看似相当随意、随便,细读之,汪曾祺是按照古典散文的美学传统来为小说构思谋篇的,不注重故事,不注意戏剧性的情节冲突,完全是着力于行文的节奏与调子,简约,含蓄,一派魏晋风度和明人意趣。
《受戒》写的是少年明海初到荸荠庵去当小和尚的一段生活经历。庵里六人,老和尚整天一声不响地坐着,虽吃斋,但过年时除外。其他人,有的在外面有相好,有的经常打牌,有的吃水烟,有的吃肉不瞒人。明海也常去青梅竹马的小英子那里,一起干农活,一起看场、唱山歌、搭船进城买油盐香烛。也就是说,这庵里没有多少清规戒律,跟在家一样,只不过多念一道“往生咒”而已。后来,明海要到全县第一大庙善因寺去受戒,过做真和尚的大关。小英子问他受戒有啥好处,明海答曰:“受了戒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过了几天,小英子划船去接受过戒的明海,好像一年没见似的,最后问:“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海的双眼鼓得大大的:“要!”
这篇小说,以明海的眼光阅尽人间世俗,复归于朴,顺性逍遥,同小英子之间的纯真爱情也直击空明。在佛法与人性的对立和关联中,汪曾祺围绕“人”字做文章,为健康的、现实的人性与人情,唱出了赞美之歌。叙述的语言也是抒情的、淡朴的,洒脱自如,不拘规范,不尚雕琢。
曾有评论者批评《受戒》没有鲜明的时代感,情节的编排欠缺谨严。这当然是一家之言,但也误读了汪曾祺的江南格调和诗的律动。汪曾祺自认这篇小说也是“苦心经营的随便”:“我不喜欢结构痕迹太露的小说,如莫泊桑,如欧·亨利。我倾向‘为文无法’,即无定法。我很向往苏轼所说的‘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我的小说在国内被称为‘散文化’的小说。我以为散文化是世界短篇小说发展的一种(不是唯一的)趋势。”
很明显,汪曾祺把散文化的小说列为“家常文体”,融奇崛于淡泊,纳传统于当下,不今不古,不紧不慢,有滋有味,自由自在。他的创作,既接续了江南文韵,也承袭了古典文脉,成为有风格、有个性的一种古典的回响。汪曾祺以美文给世间送来“江南小温”,也在告诉人们:生活艰辛凄清,仍有诗意之所在;湖上风霜水火,仍有阴阳之辨明。在步履匆匆来不及喘息的当代,让“灵魂”停一停,“悠闲”地等一等,不失为一种智者仁者为文处世的方式。
①②汪曾祺:《自报家门》,见《蒲桥集》,作家出版社1994年版,第316页,第317页。
③汪曾祺:《张大千和毕加索》,见《蒲桥集》,作家出版社1994年版,第272—273页。
④张守仁:《我所认识的汪曾祺》,《北京青年报》2013年2月6日。
作 者:杨匡汉,当代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