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的理解与误解(四)
2015-07-23钟振振
钟振振
甘露寺多景楼
[宋]曾巩
欲收嘉景此楼中,徙倚阑干四望通。
云乱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气入青红。
一川钟呗淮南月,万里帆樯海外风。
老去衣襟尘土在,只将心目羡冥鸿。
关于“一川钟呗淮南月”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淮南月,镇江在淮南,故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7页)
按:宋王存等《元丰九域志》卷五《两浙路》曰:“望,润州丹阳郡,镇江军节度。”即今江苏镇江。又同卷《淮南路·东路》曰:“大都督府,扬州,广陵郡,淮南节度。”即今江苏扬州。镇江在长江南,扬州在长江北,隔江相望。
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七《两浙西路·镇江府·景物下》曰:“甘露寺,在北固山。……《寰宇记》云:在城东角土山上,下临大江。晴明,轩槛上见扬州历历。”
要之,北宋时,镇江属浙西,不在淮南。“淮南月”,是指在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多景楼所能看到的淮南东路扬州地区上空的月亮。
宋人写镇江诗,常提及对岸的淮南。如苏轼《自金山放船至焦山》曰:“撞钟击鼓闻淮南。”杨万里《过扬子江》曰:“旌旗隔岸淮南近,鼓角吹霜塞北闲。”皆是其例。
关于“万里帆樯海外风”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说:“江边的帆船随着海风而航行万里。”(第87页)
按:这里的“海外风”其实仍是江风,而非“海风”。
镇江并不滨海。但在古代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镇江、扬州之间的长江江面十分宽阔。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二三《淮南道》一《扬州·江都县》曰:“大江……南对丹徒之京口,旧阔四十余里,谓之京江,今阔十八里。”因此,人们也往往以“海”为言。如《世说新语》卷上《言语》篇曰:“荀中郎(羡)在京口(即镇江),登北固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若秦汉之君,必当褰裳濡足。”唐张子容《九日陪润州邵使君登北固山》诗曰:“开筵接海潮。”王昌龄《宿京江口期刘昚虚不至》诗曰:“残月生海门。”孟浩然《扬子津望京口》诗曰:“夷山近海滨。”卢仝《扬子津》诗曰:“白波沉却海门山。”李涉《登北固山亭》诗曰:“海绕重山江抱城。”曹松《题甘露寺》诗曰:“天垂无际海。”宋王禹偁《寄献润州赵舍人》诗曰:“海门山色滴吟窗。”徐铉《登甘露寺北望》诗曰:“海门风起浪花生。”范仲淹《北固楼》诗曰:“北固楼高海气寒。”王安石《次韵平甫金山会宿寄亲友》诗曰:“天末海门横北固。”皆是其例。
关于“老去衣襟尘土在,只将心目羡冥鸿”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说:“末两句自叹老去,只能目送飞鸿,仍以远思作结。”(第87页)
按: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其一曰:“辞家远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愿假归鸿翼,翻飞浙江汜。”曾巩这两句诗的构思,正与陆机诗相似,都是游宦在外,对官场、仕途的污浊感到厌恶,希望归隐的意思。
唐刘禹锡《题寿安甘棠馆》诗二首其二曰:“门前洛阳道,门里桃花路。尘土与烟霞,其间十余步。”杜牧《江南送左师》诗曰:“江南为客正悲秋,更送吾师古渡头。惆怅不同尘土别,水云踪迹去悠悠。”又《将赴京留赠僧院》诗曰:“九衢尘土递追攀,马迹轩车日暮间。”宋王禹偁《寄砀山主簿朱九龄》诗曰:“今日折腰尘土里,共君追想好凄然。”又《赠湖州张从事》诗曰:“自是吴门折腰吏,满衣尘土为君羞。”杨亿《弟伋归宁》诗曰:“帝城紫陌多尘土,免化轻云白纻衣。”梅尧臣《永叔内翰遗李太博家新生鸭脚》诗曰:“一世走尘土,鬓颠得霜毛。”王安石《怀舒州山水呈昌叔》诗曰:“尘土生涯休荡涤,风波时事只飘浮。”苏轼《中隐堂》诗五首其三曰:“王孙早归隐,尘土污君袍。”又《东湖》诗曰:“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凡此“尘土”,均有象征官场、仕途污浊之意,可以参看。苏轼《中隐堂》诗用意,尤与曾诗相似。
水龙吟
从商帅国器猎于南阳,同仲泽、鼎玉赋此
[金]元好问
少年射虎名豪,等闲赤羽千夫膳。金铃锦领,平原千骑,星流电转。路断飞潜,雾随腾沸,长围高卷。看川空谷静,旌旗动色,得意似、平生战。城月迢迢鼓角,夜如何、军中高宴。江淮草木,中原狐兔,先声自远。盖世韩彭,可能只办,寻常鹰犬。问元戎早晚,鸣鞭径去,解天山箭。
关于“从商帅国器猎于南阳”
夏承焘等先生编选、吴无闻等先生注释《金元明清词选》上册注曰:“南阳,疑是南山之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91页)
按:“商帅国器”即完颜斜烈,字国器,当时任安平都尉,镇商州。见《金史》卷一二三《忠义传》三。商州,《金史》卷二六《地理志》下《京兆府路》载:“元光二年(1223)五月改隶河南路。”即今河南商县一带。“南阳”,《金史》卷二五《地理志》中《南京路》载:“邓州,武胜军节度使。宋南阳郡。”又载其属县有南阳。邓州即今河南南阳一带。商、邓二州相邻,故完颜斜烈“猎于南阳”是很正常的。“南山”即终南山,《金史·地理志·京兆府路》载京兆府长安县“有终南山”。山在今西安附近。商州与京兆府(今西安一带)亦相邻,故完颜斜烈猎于“南山”也是很正常的。但词人自序明明说的是“猎于南阳”,并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为什么要怀疑“南阳”是“南山”之误呢?
笔者猜想,注者这样怀疑,可能是因为同时参加这次围猎的王渥也写有一首《水龙吟·从商帅国器猎同裕之赋》(按:裕之,元好问的字),而词中有“短衣匹马清秋,惯曾射虎南山下”之句的缘故。但这是借《史记》卷一九《李将军列传》李广居蓝田南山中射猎事以赞美完颜斜烈,是用典。因此,还不能说此次围猎的地点就在“南山”。倒是王渥词中提到的另一处地名值得注意,即“西风白水,石鲸鳞甲,山川图画”一韵中的“白水”。《金史·地理志·南京路·邓州》载:“南阳有……白水、清泠水。”作为旁证,可见元好问词序作“猎于南阳”并没有错。
关于“等闲赤羽千夫膳”
《金元明清词选》上册注曰:“ [等闲]无足轻重。”(第91页)
按:“赤羽千夫膳”,指统帅千军的将领。如果依照注者的理解,则“等闲赤羽千夫膳”是说完颜斜烈把“安平都尉”的将军职称看得很轻。仔细玩味全词,这样的理解恐怕并不符合作者的原意。笔者以为,“少年射虎名豪,等闲赤羽千夫膳”二句,应是赞美完颜斜烈年轻有为,毫不费力地便建功立业,当上了将军。“等闲”在这里是轻而易举的意思。
关于“盖世韩彭,可能只办,寻常鹰犬”
《金元明清词选》上册注曰:“ [韩彭]谓韩信和彭越。都是西汉时著名武将,后来韩信以谋反罪被杀死在钟室,彭越谋反不成,被醢。”又评曰:“词从正面描写出了出猎的阵势,猎后的高宴,可说是威武雄壮,有声有色了。但这还是一般的写法。他的过人处在于:在他看来,像韩信彭越这样反复不定的人,不过是供人驱遣的鹰犬罢了。只有‘三箭定天山、一举平边患,才是值得效法的。见解高卓,确有特色。”(第91—92页)
按:“盖世”,是压倒一世的意思。《史记》卷七《项羽本纪》项羽垓下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可能”,即岂能、怎能。“办”,作到。
“寻常鹰犬”,《史记》卷五三《萧相国世家》载:“汉五年,既杀项羽,定天下,论功行封。群臣争功,岁余功不决。高祖以萧何功最盛,封为酂侯,所食邑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锐,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不战,顾反居臣等上,何也?高帝曰‘诸君知猎乎?曰:‘知之。‘知猎狗乎?曰:‘知之。
高帝曰:‘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群臣皆莫敢言。”
“韩彭”之前既然冠以“盖世”二字,当然不应该是取其谋反的那一面,而应该是褒辞。这三句当是说:像韩信、彭越那样的盖世英雄,是担负方面军指挥重任的帅才,哪里能只备“寻常鹰犬”之用呢?《史记》卷九二《淮阴侯列传》载韩信“羞与绛、灌等列”,“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绛”指绛侯周勃,“灌”指灌婴。周勃、灌婴、樊哙等将军,都属于汉高祖所谓“徒能得走兽”的“功狗”,也就是此词所谓“寻常鹰犬”。可见韩信本人也不甘心以“寻常鹰犬”自居。
《金史·忠义传》载完颜斜烈“年二十,以善战知名”。又载其“威望甚重,敬贤下士,有古贤将之风”。因此,词人以“盖世韩彭”来称誉他。
塞下曲
[明]高启
日落五原塞,萧条亭堠空。
汉家讨狂虏,籍役满山东。
去年出飞狐,今年出云中。
得地不足耕,杀人以为功。
登高望衰草,感叹意何穷。
关于“籍役满山东”
羊春秋先生《明诗三百首》注曰:“籍役:赋税和劳役。籍,税。役,劳役。”(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30页)
按:“籍”即簿册。古代统治者将平民百姓中的成年男子登记在册,需要兵员、劳役时,即按簿册征集。如唐杜牧《唐故处州刺史李君墓志铭》曰:“君讳方玄,字景业。……出为池州刺史。始至,创造籍簿。民被徭役者,科品高下,鳞次比比,一在我手。至当役,役之;其未及者,吏不得弄。景业尝叹曰:‘沈约身年八十,手写簿书,盖为此也。使天下知造籍役民,民庶少活。”《新唐书》卷二一六上《吐蕃传》曰:“下诏募猛士,毋限籍役痕负。”《宋史》卷二九一《李复圭传》曰:“通判澶州。北使道澶,民主驿,率困惫。豪杜氏十八家诡言唐相如晦后,每赇吏脱免。复圭按籍役之。”明林希元《易经存疑》卷六曰:“如或事变生于意外,风波起于旦夕,是有所往也,则宜早往早复,兵不再籍,役不三载,速收平定之功。”沈周《感宜兴善权寺寥落》诗曰:“僧烦籍役兼徒去,虎熟禅堂引子来。”皆可参看。高启此诗是说:汉王朝出师讨伐匈奴,整个函谷关以东地区,都在按人口簿籍征兵服役。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