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社焰火给我一点在鞭炮中奔跑的勇气
2015-07-22
农历正月开始,便是闽南乡社开始刈香巡社(刈在闽南语里是割的意思,音似“挂”,刈香便是去祖庙分香火回到社里祝境)的时节,看刈香在我的成长记忆里一直都是一件会在内心狂喜的事情,貌似藏在日常生活以外的所有奇异都会在那一刻绽开。闽南乡间的庙宇,是我最早能接触到的美术馆,直到现在还容易对公路边慢慢飘过的剪瓷屋顶或者庙宇指示牌感到兴奋,若是有锣鼓声混着花炮味更如同吃到稀得的跳跳糖。
刈香的过程像个魔幻现实主义故事,村庄的时空刹那回转,今人与古人在同一个轮回的节点狂欢逞勇,而每次刈香都有各个村社里的不同仪式含义,这种不同,在标注范式的主流宗教里很是难得,亦是闽南民间信仰乱花迷人的引人之处。看刈香,须得掌握村社活动的时间节点,然后便是定点伏击,一般农历的正月到四月间是乡社刈香的多发节点,闽南乡间几位重要的男神女神的生日都在这段期间,其中离我生活范围最近,也最堪称现象级的是白礁村每年正月十六的“大妈婆回娘家”活动从下午一点持续到晚上十点,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夜间的行香祝境,临行前,听同行的追庙会青年小叶讲说鞭炮会数以百万地放,直至空中升起蘑菇云,让我不由得穿了一件带帽子的外套。
我们快到白礁村时,便在公路上看到了连片的焰火,后来才得知夜巡的队伍早已出发,队伍经过的地方飞起了阵阵焰火,这个创意在蔡国强做焰火大脚印前早在村庄里就实现了,随之在公路旁的街道上,看到了一条长火龙游过,随着鞭炮与鼓吹声慢慢隐没到前夜的街道里,就像刹那间成功直取你的惊奇的精灵一样,在你还在和同行的朋友感叹时便消失,还来不及遗憾,便又出现在另外一处光明中。看到这场景,童年时刈香的兴奋立即袭上心头,不由得想马上穿过公路跟上队伍,但可惜为了这次夜巡,前方的交通暂时管制。
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停车,看跟上队伍无望,我们便到白礁慈济宫前的广场等待队伍归来,白礁村“大妈婆”的夜巡,除了开足火力的鞭炮焰火以外,还有就是大家会举着在当地称为油枝的火把参加游行,那是一根大概两米长的竹子,前头被破成四半,中间挖空,然后填入浸油的牛皮纸或甘蔗渣,燃时能防风、防小雨,持续燃烧几个小时。队伍一路往不远的青礁村走去然后返回白礁慈济宫,火龙夜舞,时隐时没。慈济宫前的戏台亦唱起芗剧,那是一个年轻的戏种,诞生于民国时期,融合了锦歌与当时的流行歌调,但演的是几百年前的旧事。
随着焰火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盛,一支支燃着的油枝,出现在了宫门旁的巷子里,各种阵头随着信众手上油枝的簇拥而来,压在队伍后面的是社里众神和谢家三口人的辇轿,而宫门口的庙埕上早已做好了准备,一箱箱万响鞭炮蓄势待发,待众神的辇轿简单地做一下回庙的仪式以后,又被请了回来,准备进行这一夜的重头戏,犁辇。犁在龙海一带的闽南方言里有跑的意思,炸的一声,花炮如水银泻地般炸起,青壮村勇们便扛着辇轿围着鞭炮堆一个一个地绕圈,一旁的鞭炮店里一箱一箱地往外搬鞭炮,然后丢到已呈火态势的鞭炮堆里,火光中升起了巨大黑烟,正如小叶所说的蘑菇云,但这不是一个爆炸过后的淡然般的蘑菇云,而是黑色的云烟里依旧充满着红色的火光,如电如幻,炮势越大,头顶的焰火便放得更加肆意,但在火光之中一直站着一个扫地的老人家,他带着斗笠穿着拖鞋,把没燃到的鞭炮捆丢入烧起来的炮屑中,他对这种勇气已经麻木,恬淡得就像在打扫自家庭院。
站在庙埕的旁边时不时地就会被炸起的花炮屑弹到,神轿的跑圈在村社青壮接力下一刻也没停过,炮燃得越旺,轿子跑得越欢。火一直是检验人类勇气的试金石,村社青年的骁勇成长也离不开鞭炮的试炼,而站在一旁,把自己丢在这般狂轰乱炸之中,就如临摇滚舞台的POGO现场,很容易便被炮火点燃冲动,看着绕圈的轿子变慢,我如同打鸡血般加入犁轿的人群,推着辇轿跑圈,突然发现其实在鞭炮中反而比站在一旁更不容易被弹到,这种勇气背后的智慧正与端坐在辇轿上的谢大使脸上年轻又恬静的表情安然相应,但不耐我是个久没运动软胖子,不消一圈便气喘嘘嘘,只能眼看着众人簇拥着他在火光中狂奔。远处戏台的社戏依旧在唱,即便被连天不停的响声充塞耳朵,他们也依旧镇定地唱着。火药的充分燃烧激励着体能的充分消耗,当辇轿慢慢停下来时,我已被炸得忘记时间。神像仿佛尽兴地回了庙,戏也进入尾声,在一片黑烟与硝石味道之中,神仙在炼着人的心丹。而如此尽兴地看过白礁,就引起了我小时候的白礁情节。
我母亲的娘家在角美。去角美,白礁是必经之路,在随着奶奶四处赶香的童年里,在弥漫着一股菜籽油味道的小客车上,一座立在路边的石牌坊朝面迎来,又跑到身后,奶奶就会跟我说这里是白礁,白礁有座很大的大道公庵(大道公,医神吴本的民间称谓,加了一个公字,感觉更像家门里的长辈,最早关于他的研究都称呼他为吴夲,也觉得夲的本意“进取”,很适合他民间四处奔走勤奋巫医的形象,但后来有新的说法是,夲只是当时研究学者对古代印刷体的误读,实则应该是本,因为吴先生的字为华基,意为花的根本,家里亦有一个兄弟叫作根,我比较倾向第二种解释,且传播的也不多,便在此向大家说明),有时说完还得对着牌坊的方向双手合十,前后摆动三下。正是她这份虔诚的态度,很容易勾起我对牌坊背后的好奇,庵到底有多大,庵里的大道公到底长什么样,很直接地便成了客车摇摇晃晃间,于盖不住的菜籽油味道中,昏沉睡着前的想象。直到十几年后恰好路过,又是一个坐了很长时间车的昏沉下午,我忍不住请求同事把车开进牌坊,也算是了然了我的一段关于好奇心的悬案。
其实进了牌坊以后,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可能会遇到一小段铺垫的道路便能直达,在经过一段误以为是直达的大道后,还得拐到小路才能到达传说中的白礁庵。庵的本意是方丈之地的草屋,但在村社的语言习惯里,无论多华美的宫庙,都会称为庵,有时在想,每座后来华美的庙最初也都是从草屋土龛而发,这或许是在语言习惯上对一间庙的最早样子所做的保留罢。因为每个住草庵的人应该都有发过要把草庵变成府变成邸的梦,但不曾想,吴医生的草庵最后变成了宫。白礁村大道公庵的大名叫白礁慈济宫,社里又俗称西宫,与之对应的是东宫,就在不远处的青礁村。东宫传说是吴医生工作的地方,西宫是他的出生地,但东西宫之间互为祖宫,亦免不了内部竞争一下,这种内部竞争便促成了保生大帝(吴本先生的最高封号)信仰的官方认同。青礁村朝廷里有人的颜氏宗族为他争取了立庙的合法性,让他成为了朝廷认可的正经信仰,以免被官方当成地方邪教打击,白礁村亦不敢落后,为他争取了封号的问题。不知古人是怎么画的线,青礁的东宫以前为漳州府所辖,白礁的西宫为泉州府所辖,漳州府地界上的大道公庵就都去青礁进香,泉州府的就都来白礁,这也误打误撞地解决了后来吴医生信仰兴盛后,各路进香团的分流问题。也有那种徒步进香的村社,因为一年难得经过,两座祖宫都会去一下。但后来有意思的是,青礁后来变成了原属泉州府的厦门管辖,白礁变成了原属漳州府的龙海管辖,两座现在不怎么看得清界线的村庄,互换了管辖上司,旧时府县的进香习惯依旧保留。白礁的地理,便在九龙江入海口,正处港口要位,潮水落下漏出白色花岗岩般的礁石,引得古人在此建城以防海盗匪患,亦留下了礁城之名。
一近白礁庵,便是个巨大的庙埕,这个庙埕在暇时空旷得像学校放假时的大操场,但一到各地来进香的日子,一下子便涌入了大几百人,一下便乌央起来,鞭炮声连月不停。庙埕的尽头便横着白礁庵,五个门一列排开,楼阁重列,这在传统庙宇建筑里属于级别最早的壮丽级了,属闽南传统建筑中级别最高的“皇宫级”了,在主殿吴先生短须像身边,便坐着朝廷派来的建庙使者。三川门上绘着最高级的金龙,墙堵上还保留着清朝嘉庆年间留下的石雕,龙柱上的龙鳍薄如飞羽却又保存完好,前廊的雕刻便是看得一阵眼花缭乱,即有工巧的细致又有体量的支撑,这般被时光打磨过的好看,可能在淡泊如水的文人眼里是虚华,但在民间却需要这种扎扎实实的静态狂欢,即便是二十四孝,山湫鹿鸣,也要把它雕在繁荣盛开之中,这种追求大隐于世的精神,不正是坐在中殿的吴先生的真实写照。
与其刻意地与世间保持距离以维护内心那份酸楚的恬淡,不如把自己抛回红尘,让世人拿自己的实践去雕花,这便是实用主义的巫术精神的黎民映像。在白礁庵天花上模仿仙气飘然的鸾凤鸱龟彩绘,与在庙里闲坐的村老顽童一衬,颇有点王谢堂前燕飞入了寻常百姓家的意味。中殿后壁上被孩童玩耍的四顾眼弥勒画像(因为眼睛的平面透视,你会感觉你怎么动他都在看着你),也是看在人的实用主义份上与一位民间的好医生背靠背地贴着,摒去派别标签,因为他们初衷相应或者在人间的归途相同,所以把他们摆在一起,并没什么违和感。坐在后殿与观音并列的是吴本的父母兄弟,他们看着中殿主龛里的至亲,亦分得一炉香火,或许是出于对圣人孝道推崇的角度他们坐在了这里,但乡社里村民去给他们进香,更多地想请他们给点教子的灵感。
白礁不止吴真人 西宫以外还有庙
同坐后殿的,还有一龛魏晋风流,黑面长须的是年少时口才好又会玩,最后背负家族使命东山再起的王羲之的妹夫谢安,后世被册封“广惠圣王”,白礁人称之王公。谢安的隔壁坐着他的太太,传说是风流的谢安后来在白礁地界讨的老婆,白礁人都叫她大妈婆。在闽地常见成了神以后还不忘讨老婆的传说,或者是为了阴阳调和,或者是推出一个女性代表好给神明吹吹枕边风,这般民间的馈赠也是很戏剧。后来听朋友讲过这么一个传说,说是一个老太去祈神,答应灵验后要谢给神明一个鼓,结果单身很久的兴奋过头神明把鼓听成某(闽南语中老婆的意思,“某”古意是梅,指酸梅树,也可写作“槑”,颇有梅妻鹤子的意思,现沦为市井俗称)便欣然如了老太的意,老太去还愿时,才知神明要的不是鼓而是某,无奈只好把女儿嫁予。坐在谢安和谢夫人前面的年青人是谢东山的外甥谢玄,正是因为谢安的举贤不避亲,成就了谢玄在淝水之战中大败符坚的勇谋。此一战换回了东晋数十年的太平,也是成就了谢家满门的风度,亦引得唐代向往风流气度的崇拜,陈元光带部队南渡开闽,便随军带着谢家叔侄的香火,后来陈元光亦是开闽有功满门升仙,最终与偶像谢安并坐庙堂,成为了开漳圣王。但白礁庵里没有供奉陈元光,而是白礁村的王姓先祖——王审知。王审知隔着陈元光一个多世纪,本是草寇出身,后来一路从田间做到了一路诸侯,占据闽地,身材健壮又常骑白马,被称为白马三郎。风流门阀与田间诸侯共处一室,亦是无碍。好玩的是白礁庵本不是谢玄夫妇与侄子的家,他们的家就在白礁村保生商业街的圣德庵里,因为在流年中倾倒,后借住白礁便不想走,但出于正月回娘家的闽南习惯,恋家的白礁本地人大妈婆,都会回去看一眼。于是就有了大妈婆回娘家的一幕,都说闽南人骨子底都含着一管浓浓乡愁,即便离家不远,也是体现。
距西宫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关帝庙,庙的石墙堵是明代的原物,它比西宫还老,据传始建于唐贞观二年,就是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后称帝的第二年,有时候想想,觉得不可思议,时空就这样让土石给拉近,关帝庙的石雕因为被时光打磨过,显得淳朴可爱,却是另外一种清雅的趣味,与白礁慈济宫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白礁庵附近的墙上都会贴着红红黄黄的香条,上面写着各处分灵的大道公庵前来进香的时间与路线,而白礁村里的人对此也熟稔于心,在他们心里已经有一份进香的观赏级别排行榜。
在白礁村和青礁村的分界处,立着一座慈虚宫,慈虚宫旁立着大大小小的两村历史上的界碑。慈虚宫是一座典型的前头带着小拜亭的村社小庙,庙里坐镇着代表北方壬癸水的真武大帝,这或许是白礁村以前港口繁茂的遗迹,再面对那么多方记载更迭的界碑,真会有些沧海桑田的感觉。
白礁村还有些小庙散落在以前的城堡架构内,据说还有以前礁城的城墙遗址,这个可以待诸君自己去寻找,不过很容易在不经意间就走到了一色之隔的青礁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