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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2015-07-22高锋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5年7期
关键词:后现代主义托马斯借鉴

摘  要:托马斯·品钦是美国后现代主义作家中颇具创造力的一位小说实验家。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小说创作策略几乎贯穿在其创作的每一部作品中。本文试图通过挖掘其作品中隐藏的“他山之石”来阐述其“攻玉”的方法——小说写作技巧和手法,旨在重申小说创作应敢于借鉴与革新。

关键词:托马斯·品钦  小说创作  后现代主义  借鉴

一提到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家托马斯·品钦,评论界常常以“奇人”相称。作为一名“神秘”作家,品钦巧妙地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知识融为一体,然后施展其构思奇谲、寓意深远的创作才华,兼收并蓄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小说风格,仅凭为数不多的几部小说就奠定了自己在当代美国文学史上不可替代的地位。仔细阅读其作品,我们会从中发现存在主义和“黑色幽默”的深刻烙印,同时又有作者对“熵”这一崭新世界观的巧妙隐喻和对“追寻”这一古老叙事模式的全新诠释,以及对后现代小说技巧的娴熟运用。

一、对存在主义和“黑色幽默”的汲取

存在主义发端于西欧,它之所以能在二战后的美国异军突起,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很大关系。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常被称作“道德沦丧”的时代,那最失控与大胆、最狂妄与不羁的生活是战后种种社会现实在人们的心理上投下阴影后的一种反叛。国外,对朝鲜和越南的战争相继爆发;国内,麦卡锡主义又疯狂盛行。它们不仅给人们造成了生理上的创伤,更严重的是它摧残着人们的心灵,给他们带来了恐慌与失望,悲观主义的情绪笼罩着整个美国。政治领域里的大混乱,意识形态间的大冲突,使存在主义一下子成了美国思想领域的主导者。存在主义渗透到文学中,就是要使作家明白文学的本质在于“对人的存在及其本质创造性的体悟和表述,在于以非本质性非抽象陈述展现个体存在及其本质,在于以非自由的题材显示自由,并以非理性境况表达人对于未来的希望和追求。”[1] 因此,正如萨特所说“存在主义的第一后果是使人人明白自己的本来面目,并且把自己的存在的责任完全由自己担负起来”。[2]

显然,不论是存在主义者还是受其影响而成长起来的文人们都对人类的前途问题提出了质疑:在如此荒谬又不受理性支配的物质世界里,“人类如何生存”成了人们共同关注的事。所不同的是,存在主义者虽认为“上帝已死”,世界毫无意义,但他们始终以严肃的态度来看待世界的荒诞性,保持人的尊严,有着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勇气。同样,身处60年代的美国作家们,如约瑟夫·海勒、库尔特·冯尼格特、托马斯·品钦、约翰·巴斯、唐纳德·巴塞尔姆等,尽管认为世界是个“荒唐的玩笑”[3],不可避免地要走向无序和死亡,在人和世界的关系上,人始终处于被摆布和控制的境地,但都认为人惟有孤独的存在才是真实存在。作者面对不可避免的可怖前景,应“以一种无可奈何、冷嘲热讽的方式来表现环境与自我的不协调,并且把这种不协调现象加以放大、扭曲变成畸形,使它们显得荒诞不经,滑稽可笑,从而使读者震动”。于是“黑色幽默”文学流派便在美国风行起来。[4]

品钦身为这群作家中的一分子,充分地体现着那时的美国精神。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V.》试着回答了“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的疑问。在品钦看来,世界恰如一个沉重得倾斜着正在缓慢下沉的船。船长和其余水手们都已死去,只剩下一个水手,他却还一直在油漆着这条船。这似乎蕴涵着这个徒劳的水手是美国社会代言人之意。他这类人粉饰着这个毫无意义的世界,到头来却只是一场虚空。世界走向毁灭,恰如船要沉入海底,这是个不可改变的历史宿命。品钦在这里再现了存在主义“世界毫无意义”的世界观。

小说《V.》折射了“物”时代中人类的种种堕落和异化,也体现了作者对所处世界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其一是由普鲁费恩所代表的“消极”生存方式,其二是由斯坦西尔所代表的“积极”生活方式。前者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互不关联的偶然存在,人如同被抛出去又返回来的溜溜球,在荒诞的世界里作着机械式的重复运动;后者则设想世界上始终会有一条终极的线索或目的可寻,主人公斯坦西尔的选择就是主动去追寻生活中的所谓根本秘密。而两者不约而同的失败又印证了同一条规律:世界越趋于物化,离死亡就越近。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小说的结尾普鲁费恩依旧没有工作,孑身一人飘荡在陌生的世界中,听天由命地接受既定的事实,而V.则越来越物化自己。她的假发、假牙、假眼、假足以及镶嵌在肚脐上的蓝宝石无一不是人异化为物的写实。这也同样宣告了以斯坦西尔为代表的青年在反文化中寻找自我的彻底破产。为什么苦苦寻找V.的含义却始终不得其解?是不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操纵着这个世界,把一个有生命的它变成一个死寂的它?品钦作品中包含的这种神秘世界同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超越的存在”有着不谋而合之处,因为两者都认为人的生存充满了矛盾,是不可知的,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超越的存在”的密码。而至于“黑色幽默”中一贯出现的荒诞主题,反英雄的人物塑造,离乱的情节和松散的结构更是在品钦的笔下一一得以展现。

二、对“熵”定律的巧用

“熵”原是个物理概念,它由德国物理学家鲁道尔夫·克劳修斯于1854年在热力学中提出。他认为:在一个与外界没有物质和能量交换的热力系统中,分子的运动将越来越混乱,最终达到混乱状态,形成温度相同的热平衡状态。“熵”就是对这种混乱状态进行度量的一个单位。后来克劳修斯等人把这一学说推广到了宇宙论上,提出了著名的“热寂说”,即宇宙有效能量的告罄。[5]20世纪初美国历史学家亨利·亚当斯又将此定律运用到人类社会和历史的发展中,并得出了人类社会自身是一个封闭系统,且是无限运动的混乱,是增加的“熵”的结论。因而生活没有意义,探索总是以纯粹的虚无而告终,人无处可逃。[6]1954年威尔纳发表了《人有人的用处》,着重探讨了信息学控制论层面的“熵”化现象。一时间,“熵”意识在美国文学界蔚然成风。约翰·厄普代克的《兔子快跑》和威廉·加迪斯的《小大亨》分别表现了强烈的“熵”意识和“熵”化现象。

而就读于康奈尔大学工程物理系的品钦,对“熵”定律更是了如指掌。他甚至把自己身处的社会就看成了一个封闭系统,同样难逃最终“热寂”的宿命。应该说运用熵定律来表达自己的忧患意识和人文关怀对品钦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1960年他在肯庸杂志上发表的短篇小说《熵》成了他理解“熵”定律的文学性解说和宣言书。评论界还把它评为品钦最优秀的短篇小说。随后在1963年的《V.》中,“熵”退隐为无形的隐喻。尽管斯坦西尔在近半个世纪的追索中,对“熵”的概念只字未提,但他亲眼目睹的荒芜世界成了“熵”化社会的现实反映。品钦1973年的巨作《万有引力之虹》象征了西方文明和人类走向毁灭的运动轨迹,预示了世界末日的终将来临,同样也是“熵”的再现。当然由于全书的知识包罗万象,各种学科相互交叉,因此还有其他多个主题的叠加,如追寻、启示和阴谋等。一般认为品钦1966年的《拍卖第49批》是解释“熵”定律的最佳之作。在该书中,“熵”成了一个时时被提及的重要概念,它支撑着全书的框架,体现着全文的主题。不过由于短篇《熵》是作者第一次把“熵”概念引入文学创作,而且小说在标题、卷首题词,结构设置上都与“熵”理论直接挂钩,因此更能体现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明显构思。

作品描写了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的一座两层楼里,楼上楼下为两个相对封闭的系统,楼下是一群以“肉球”马利根为代表的“跨掉派”朋友们举行的狂欢派对,他们只顾尽情玩耍,陶醉其中,最后陷入了无序和喧闹。楼上是年过半百的知识分子卡里斯托和情人奥芭德花了七年时间精心营造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密封室。与外界动荡不安的政治和纷繁芜杂的社会相比,这里无疑是一块井然有序的净地。但由于这个封闭系统的热量越来越少,最后奥芭德只能一拳击碎了窗子,“静候那均衡时刻的到来”。[7]依品钦之见,楼下代表了威尔纳理论中开放的信息系统,楼上则是亚当斯理论中封闭的人类社会系统。如此一来,品钦所隐喻的“社会走向‘热寂是历史的终极,想要在社会大系统之外建立一个独立的子系统是绝不可能”的思想便一目了然了。

其实为了将“熵”理论凸现其中,作者在小说中特意作了多次阐释。“那个简单但奇妙无比的等式,对他来说,是一种终极之象,是宇宙的热寂”;“所有的封闭系统——银河系、引擎、人类、文化,一切的一切——都必然朝着这个‘更可能的状态演变”;“美国的消费文化正逐步从最小的可能走向最大的可能,从千差万别走向千篇一律,从有序的个人主义走向混乱无序”。[7]作者如此煞费苦心用后现代技巧向读者展现这个光怪陆离的“熵”世界,告诫着人类社会的最终消亡,确实树立了将自然科学融入社会科学的典范,冲破英国作家查理·珀西·斯诺(见其著作《两种文化》)关于科学和文化两种文化界限的藩篱,本身就是一种挑战。

三、对“追寻”叙事模式的全新诠释

“追寻”这一传统叙事历来就是“最古老、最深奥、最受青睐”(W.H.奥登语)的文学素材之一。古希腊神话和史诗中伊阿宋寻找金羊毛和奥德修斯颠沛流离十余载返家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英国作家奥登在《论追寻英雄》中曾言:“寻找一颗丢失的纽扣不是真正的追寻。追寻意味着找寻人经验之外的东西。人可以想象是什么,但这想象真实与否尚待追寻的结果来证实。”[8]因此,“追寻文学探寻的是人生的真谛,颂扬的是生命的存在,歌唱的是求生的力量与勇气,传递的是不朽的传奇。”[9]通过一系列的探险、流浪或奇遇的方式,主人公往往历经身心的双重折磨,最后创造奇迹。此类作品在中西文学史上比比皆是。

品钦一方面继承了上述既定的传统模式,另一方面又赋予其崭新的时代内容。他打破了传统追寻文学“有因必有果”或“归于原点”的完满圆形叙事结构,而对发散性的不确定结局情有独钟,因而小说的结尾常常没有结果,追寻成了虚无与不可为,让“答案”留在“风中飘荡”。不过,这似乎更有现实感。毕竟有时候一个答案并非唯一的解。在二战后的那段日子里,人们既在拥有一切,又在丧失一切。品钦以其敏锐的直觉将笔尖直指人类日益衰败的精神领域,选择都市社会作为背景,让主人公“像狼一样踯躅心灵的旷野,在精神的荒原上寻找迷失的家园”。[10]其旨在提醒人们思考颓废中的精神世界,找出西方社会制度下痼疾根源所在的用心可见一斑。品钦先后发表的五部著作,虽长短不一,风格迥异,但追寻模式成了连结它们的共同线索。《V.》里有斯坦西尔对“V”含义的离奇探索;《拍卖第49批》里有俄迪帕太太对遗产之谜的调查经历;《万有引力之虹》里有斯洛思罗普中尉对德国V2火箭基地及其作战计划的侦察破解;《葡萄园》里有女儿普蕾丽对母亲身份的百般查找;《梅森与狄克逊》里有天文学家梅森和土地测量员狄克逊的勘测探险。在品钦匠心独运的全面阐释下,这些蕴涵“追寻”主题的作品呈现出全新的象征寓意与现实特征,“追寻”文学也因此得到了继承和创新。

如以《拍卖第49批》为例,女主人公俄迪帕(Oedipa)的名字是希腊神话中俄底帕斯(Oedipus)的阴性化,故而她的名字兼具普遍性和代表性。字面上她被赋予了像俄底帕斯王一样的解谜天赋,以解除人类生存道路上的疑难困惑;实际上作为一名中产阶级的家庭妇女,她是美国社会对现实追求的化身。而她一心追求的特里思特罗地下邮政组织,其实象征了另外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美国。她的追寻虽没有最终结果,但这恰恰切合了作者的本意,符合其独树一帜的创作风格。其实,品钦选择俄迪帕作为自己五部小说中唯一的女主角,是有特殊现实意义的。《拍》发表于1966年,当时正是美国妇女运动第二次浪潮风起云涌之际。因此,在一个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时代里,作者将极强的历史使命感和时代责任感赐予她,是对当时占统治地位的“男权话语”的一种颠覆。俄迪帕的当代荒原历险记,既继续着人类文化的生存求索,又体现着20世纪60年代美国妇女要求解放,追求自我的“天路历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品钦的这部女性主义作品将传统的“追寻”叙事文学在现实基点中找到了最佳契合,极富象征色彩和现实意义。无怪乎有人要将此书与当时女权主义运动领袖贝蒂·弗里丹的《女性的奥秘》相提并论。

由此看来,品钦的小说创造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熟悉的是他将传统小说的诸多元素融入了自己的作品,陌生的是他对传统的东西进行了创新,或寓以新意,或巧为己用。凭借独特的审美视角和小说策略,他巧取“他山之石”以作“攻玉”之用,如同蜜蜂一样“采得百花酿成蜜”。这不仅为我们留下了几部警世佳作,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些颇具借鉴意义的小说创作之道和创新之法。

注释:

[1]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8页。

[2]潘培庆等译,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让·保罗·萨特:《萨特哲学论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13页。

[3]Robert Scholes:《The Fabulator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7年版,第43页。

[4]刘加媚:《“黑色幽默”艺术特色》,广西师院学报,1994年,第2期,第72页。

[5]吕明,袁白译,杰里米·里夫金,特得·霍华德:《熵:一种新的世界观》,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7-54页。

[6]Plater,W.M.:《The Grim Phoenix:Reconstructuring Thomas Pynch》,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9年版,第6页。

[7]杨仁敬等:《美国后现代短篇小说选》,青岛出版社,2004年版,第34-54页。

[8]杨仁敬等:《美国后现代派小说论》,青岛出版社,2004年版,第66页。

[9]李公昭主编:《20世纪美国文学论》,西安交大出版社,2001年版,第375页。

[10]刘雪岚:《俄狄帕的当代荒原历险记——试论托马斯·品钦对追寻叙事模式的运用》,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第20页。

(高锋  上海民航职业技术学院  20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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