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旗帜下的爱情

黄冰

《霍乱时期的爱情》仿佛是马尔克斯用他才华的余烬写成的一部关于爱情的小说。这样说似乎有些不负责任，但和《百年孤独》相比，它就是余烬。也许《霍乱时期的爱情》和《百年孤独》一样拥有不朽的地位，但我更偏爱后者。

这本书里的爱情使别的任何有关爱情的教科书都黯然失色了。当然，我们也可以把它当成通俗小说来读，可以把里面的爱情当成通俗的爱情来理解，虽然这样的爱情不可思议——可以爱的时候他们还太年轻，当爱成了一件“可耻”的事情的时候他们却终成眷属。

《霍乱时期的爱情》要说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或许每个读者都有不同的理解。马尔克斯写这本书时年近六十，让经历了大半人生的马尔克斯来写爱情，这爱情就不可能是青涩的了，因为它渗进的作料太多，让爱情这盘菜的味道不再单一，变得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霍乱时期的爱情》中漫不经心的叙述吸引了我，这的确是那个老谋深算的马尔克斯惯用的伎俩。读完《霍乱时期的爱情》我不得不心生疑窦，用一生来等待爱情是不是太久？爱情与死亡是人生永恒的命题，阿里萨一生对费尔明娜·达萨的等待异常坚定，虽然他的肉体无力与时间抗衡，但却是在用一种有限来期待无限，在最后一刻碾平了时间的痕迹。“赢得达萨的芳心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目标。”

全书从阿莫乌尔死于一次事故开始，使全书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但这并不妨碍爱情的展开。在那个寻常的下午，阿里萨从窗前经过，女孩把头抬了起来， “谁也没有料到这偶然的一瞥，会引起一场爱情大灾难，持续了半个世纪尚未结束。”

《霍乱时期的爱情》把爱的矛盾绑在生命无常的战车上，似乎是在告诉作为个体存在的我们，是否有勇气面对“爱情箴言”而无犹豫之色。马尔克斯像一个永远躲在暗处的不明身份的人，看着时间里的人物一个个出场，他一声不吭，也不指指点点地下结论，甚至就连这霍乱时期发生的爱情究竟为何物也像一杯被马尔克斯搅浑的水，使读者看完后仍然处在一种含糊的自以为应该是这样或那样的犹豫中。

马尔克斯借阿里萨的口扪心自问：“哪种状态可能是所谓的爱情，到底是在那张巨大的床上呢，还是在礼拜天宁静的下午？”在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等待之后，他认为，“唯一使我痛苦死去的是不为爱情而死。”萨拉·诺丽埃佳则说： “不穿衣服所做的事情都是爱情。”心灵的爱情在腰部以上，肉体的爱情在腰部以下。如果他们代表的是局外人的观点，那身处婚姻之中的人却说： “如果真有爱情的话，那是另一回事，另一个生命”。“夫妻之间的疙瘩每天晚上消失，但每天吃早饭之前又必须重新制造。”而费尔明娜在经历了自认为没有哪对夫妇比他们更琴瑟和谐的几十年婚姻生活后，却突然被藏在门后的对往昔的怀念一下击倒。丈夫带给她的保障、和谐、幸福到底是不是爱情？这些疑虑使她心乱如麻，使她不能坚信爱情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

我们同样不能怀疑乌尔比诺医生深爱着他的妻子，可他却硬邦邦地说： “社会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胆怯，夫妻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反感。”从这句话中，我们几乎可以断定，他们的爱情已经被生活绑架了。

矛盾贯穿了人生的始终，也贯穿了爱情的始终。我们无法相信别人的诺言，因为我们自己也在变。于是，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费尔明娜会因为偶然发现自己发狂恋着的青年并非想象中的模样， “他就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而又在日后和他人的婚姻生活中“思念着那个空荡荡的小花园里窥视她的孤独幽灵”。

什么是爱情，它能持续多久，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生活嘲弄了爱情，而爱情嘲弄了我们。主宰我们的，始终是一条我们永远不能窥探的生活的暗流。“像他那样一个天主教的卫士，向她提供的竟然是仅限于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然而这些东西只增加了她的彷徨。”也许费尔明娜是有过疑虑的，但这又能说明什么？手中实在的婚姻才是真实的，所以也是踏实的， “她毫无内疚地做出了理智指示她做的最体面的事：用一块没有泪水的海绵将有关阿里萨的记忆彻底抹掉，让他在她记忆中所占据的那块空间里长出一片罂粟花。”但她很快发现自己被囚禁了， “还是和一个没法指望的男人关在一起。”阿里萨在费尔明娜一生的潜意识里终始扮演着一棵象征爱情的罂粟，只是费尔明娜从来不去放任这样的念头滋生蔓延，更有可能的是，她也完全不自知，对自我的关注导致了对内部世界的转向，有时便带来了自我弃绝。

阿里萨如何为爱情隐匿在暗影中，费尔明娜如何从一种自身的困境中终于走到了阿里萨的面前来己无须赘述。全书最让人心悸的是最后一部分，此时的爱情就像拽着精神性的自我，在黑暗中摇曳，最终走向的，或许就是一次灵魂的蹦极。因为，马尔克斯也没办法让这场持续一生的、走得太远的爱情落在一个实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点上，那面挂着以“霍乱”之名实为爱情象征的旗帜飘浮在海上，年老和时间的流逝是不是可以从此终结？当然不可能。开篇的阿莫乌尔的结局已经为一切事物，也包括阿里萨和费尔明娜·达萨的生命和爱情，预先敲响了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