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兽
2015-07-21姚筱琼
姚筱琼
遥远的兽
姚筱琼
丛茵给莫小微出点子,让她在养病期间学会观察一朵云的变化,然后记下来,慢慢养成习惯,让自己获得安宁。
莫小微对她言听计从,这就每天趴在窗前观察天象,记录如下:一颗光华四射的太阳,黏在电梯楼高层玻璃窗上,上下各三根,一共六根巨大光柱,从太阳的内核里伸出来,闪烁着刺眼光芒。
对面那栋楼当西晒,太阳挂在玻璃窗上很长一段时间了,莫小微心想好奇怪,那样高的燃烧点,怎么还不着?难道是防晒玻璃吗?没听说有防晒玻璃,只听说有防弹玻璃啊。一会儿上百度查查,假如有这样的防晒玻璃,这会儿靠近它会感到炽热吗?真想靠近它划一根火柴,看看结果会怎样?莫小微热昏了头,趴在窗边自言自语,脸上带着危险的笑容,像个发癔症的疯子。
说实话,她很不情愿做这件事,火热的天气,一朵云置于碧蓝的穹顶,攒足了一生一世的功力和定力,哪会轻易让人看出它的变化?变幻莫测的只怕是人心。她这样想着,总是在一朵云还没发生变化之前败下阵来,先自散了心思和定力。
毕竟我是一病人,哪有耐力支撑那么久,趴在四十度高温的窗前观察一朵云?她甚至有些愤懑,觉得这是丛茵为了薄惩自己所出的一个馊主意。可是,她为什么要薄惩自己呢?莫小微想不出答案。
以莫小微目前的体质,不能吹风,不能离开风扇,但凡离开电风扇几分钟,虚汗就由额头流到脖子,再由脖子痒痒地爬到胸口,背膛心也湿一大片。但莫小微有办法,她将风扇对着窗帘吹,白色的亚麻布被风撩起来,很拉风的感觉,这样心理上的热度自会慢慢降下来。她的病很奇怪,最具体的反应就是无端感到身体燠热,大汗淋漓却又四肢冰凉,这么热的天,浑身不停出汗,却又不停打寒颤,多则一刻钟,少则三五分钟就要赶紧换掉湿衣服,甚至冲个澡,完了才能安静躺到沙发上将息一小会儿。
医生曾经叮嘱过她,说她这种病就是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植物神经功能紊乱,休养一段时间,适当锻炼和放松就没事了。莫小微觉得休养应该是六十岁以上年龄的病人的事,而自己这个年龄,充其量就是一个将息的问题。将息需要时间和心境。
丛茵最近频繁给莫小微介绍男朋友。这次介绍的人是心理医生,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初次见面就摆出职业架势,问莫小微一个问题,什么是爱情?莫小微被问得当场一愣,心想真好笑,都啥年月了,还问这样的问题,可见他病了,还病得不轻。
她掏出手机,上网搜索百度引擎的正确答案,医生及时掐断她的念头,狡黠地一笑,这个问题你不能查答案。莫小微眯起眼睛,不查答案貌似答不上来。医生居心叵测地看着她,笑。莫小微白他一眼,答不上来就是答不上来,什么是爱情?你说什么是爱情?你打算就这个问题不抛弃不放弃吗?我可是个缺乏耐心的,我要闪人了。说完,作势起身。等下,你别那么性急嘛,心理医生长期和心理不正常的人打交道,除了习惯提问、解答,就是十分有耐心。他对莫小微的率性颇感兴趣,同时也很欣赏她的病态美,作为心理医生,看人总是先看毛病和缺陷,有毛病的人才是真实的人,这是医生的思维逻辑。医生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我的计时器是和点钞机并联的,一小时几百块呢。莫小微张大嘴巴,真的假的?医生点点头,又对她眨巴眨巴眼睛,笑。莫小微不去猜测真假,心想这人一小时挣几百块钱,够她和丛茵猛搓一顿,脸上不免有些羡慕嫉妒恨。她和丛茵都是小公务员,一个月没他几天挣得多,真是痛惜青春,痛惜年华啊。莫小微稍稍收敛。之所以收敛,是想着几百块钱,怎么也得呆足一小时,必须的。她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刚过去十五分钟,又想,为了区区几百块钱,还得煎熬四十五分钟,是不是更不合算?就在莫小微算来算去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心理医生发话了,他说她没病,是个很正常的人。他的话让莫小微冷不丁一愣,心想我没病,他是怎么知道的?你朋友说你病很重,但我看你其实就是更年期综合症提前。他这样说的口气有些不怀好意,且坏笑着打量她,眼里明显想说她是老姑娘心理。
莫小微果然怒不可遏,高声为自己辩护,瞎说,你才那……那什么提前呢,是植物神经功能紊乱好不好,本姑娘才多大,还没结婚哦。心理医生眯眼看着她笑,你相信我的话,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什么病也没有,如果真有病,那也是和爱情有关的病。莫小微吓了一跳,以为丛茵跟他说了什么,警惕地睁大眼睛。看,反应这么大,被我说中了吧?心理医生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蒙人,莫小微小声嘀咕,心想这人说白了就是找女人调口味,嘴一撇,讥讽道,你算命的吧?心理医生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兴奋,身体微微前倾,意在与她推心置腹:心病不可怕,找到病因,打开心结就舒缓了。
莫小微身子往后退一步,冷笑,要不要我替你说出后面的话?心病要靠心药医,你得的是心病,我就是你的心药,没错,心理医生可不就是心药吗?心理医生哈哈大笑,莫小微你这个人很有意思,如果让你当心理医生,恐怕抢了天下心理医生的饭碗。莫小微讨厌他的表情,暧昧、戏谑、不正经,心想心理医生算啥,本姑娘自出道就在三教九流里头混,记者,本姑娘乃当今名记,还怕你个小小心理医生不成?于是她故意做出诚恳的样子道,你既然看出我的病跟爱情有关,那你帮我看看,我爱人长啥样,究竟是不是我的真命天子?看准了我直奔前去,省了许多周折。医生哈哈大笑,你真把我当算命的了。莫小微不依不饶,算命的怎么了?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也不容易呢。心理医生笑,你说的三分天注定,是指瞎子吧?对,我是瞎子,不过是开天眼的瞎子。莫小微沉着应对,老天总是习惯给人开一扇窗,然后又关一扇门。心理医生这回不笑了,认真地说,谢谢你这么抬举我,我明白你是骂我眼不瞎,心瞎。莫小微讥讽他,你这人,懂得谦虚,有救。
心理医生抱着一个宗旨,和美女斗嘴,吃点亏无所谓,但他现在看莫小微处处占上风,自己不是吃点亏的问题,心想这个女人完全不像丛茵说的那回事,如此强势,怎么会是一个病弱女子呢?看来是丛茵判断错误。心理医生心里有数了。莫小微是那种看着不漂亮,但长得很独特、很有品位的女人,就像悬崖上的鲜花,因为摘不到,让人身不由己地喜欢。但是喜欢归喜欢,又有几个人敢以身犯险?想到这里,他突然明白,莫小微就是那朵悬崖上的鲜花,而自己就是那个不敢以身犯险,注定没戏的人。莫小微看他眼神游离,一直沉默,心想你不会自认就是那个真命天子吧?于是,浑身又是一身冷汗。她敲着桌子,哎,你醒醒,别瞎想了,快凑足一个钟头了。心理医生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莫小微说,我不懂爱情的,有关爱情的话题太遥远了,对我来说,这只是一次不成功的相亲,告诉你,我不喜欢医生,尤其是心理医生。
你是不喜欢男医生。心理医生终于没沉住气,回敬她一句,脸上露出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表情。莫小微的心突然像被刺扎了一下,但她只是“哧”地一笑,表情淡定地说,别那样表情,你又不是第一次遇到心理上有异性障碍的病人。心理医生说,是,我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我是第一次遇到装这种病例的人,当然,这也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莫小微狐疑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医生沉默了一下,下定决心地说,我喜欢你,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莫小微断然说,不行!她从包里拿出五张红票子,轻轻放在桌上,手指按住往前一推,推到医生面前,这个数,够你一个钟头吗?医生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莫小微松开手,指着自己鼻子,又指一下医生,咱俩是医患关系,付你钱理所应当。医生说,没想到你这么有钱,我对你肃然起敬,你朋友说得没错,她说我见到你一定会为你倾心,我跟她打赌,说如果我输了,免费为你服务,现在她赢了,愿赌服输,这个钱等于她替你付了,你收回去。莫小微挥手打断他的话,你们打赌不关我的事,我没兴趣参与,这钱你还是拿着,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实在不行你就当这是封口费,请你不要跟我那位好心的朋友透露医患之间的谈话内容。医生狐疑地看着她,难道,她是?不可能,她绝对不是。莫小微没理他,站起来,拿过包,扭头走出那个卡座。
街上的太阳格外强烈,莫小微又没带遮阳伞,而且忘了戴墨镜,虽然路不远,但也只好打车走。刚坐进出租车,丛茵的电话就追来了,莫小微看一眼,没接,对司机说,走,锦绣兰苑。
回到家,莫小微干脆关掉手机,满身虚汗地横躺在布艺沙发上,虚汗带来的寒意一点一点从身体末端漫上全身,她拉过一条棉毯,从头至尾将自己覆盖,耳鸣在持续,是那种切割金属的嗡嗡声,从下午一直响到黄昏。
晚上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丛茵来了,先用钥匙套门锁,打不开,门从里面扣死了。拍门。莫小微不理。丛茵继续拍门,大声喊她名字,莫小微,莫小微,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莫小微不接腔,心想大不了十年关系就这样断了,也许退一步海阔天空,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她拿起手机给丛茵发短信:你不用敲门,我家里有男人,不方便给你开门。丛茵一看,气得笑出声来,也不回她,只管使劲地拍门,摆明不理她的茬。莫小微冷笑,心想丛茵这人什么都好,就有一样脾气拧巴。难不成我一点隐私都没有?丛茵你也太不尊重人了。这条短信她是咬着牙发过去的,谁知丛茵看了照样不理,转而狠狠拿脚踢门,并且要挟地说,你再不开门,我打110来开锁。莫小微知道她真会这么干。说也奇怪,经丛茵这么一闹,莫小微浑身不冷了,身体又开始往外冒汗。她掀掉棉毯,发现自己早就湿透了。大量出汗,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也水汪汪的发亮。她在手机屏上照见自己的样子,心里痛骂,死人,你这样子哪像个病人,简直就像一个发情的骚货。丛茵还在踹门,咚咚咚,声音力大无穷。莫小微赌气地爬起来,踹踹踹,踹断你的脚。莫小微把门打开,耳鸣立刻消失了,再也听不到一丝声响。她对丛茵说,看你的脚厉害,还是我的门厉害。丛茵没事人一样嘿嘿笑,当然是你的门厉害。莫小微伸出手,指着她,你就没想过,哪天我这里真有人,你也这样横?丛茵大大咧咧地说,除非他是个比我还横的人,否则罩不住我,我还是我。莫小微说,你说的这个他,包括心理医生?丛茵听出她的讥讽之意,正色道,别老称人家心理医生,人家有名字,唐兰成。莫小微严重鼻塞地哼哼,他怎么不姓胡?丛茵大笑,去你的,顺手一推,结果就没看见人了,低头一看,莫小微倒在地上。丛茵尖叫,啊,又倒地上了?你呀,真是纸老虎,摸一下都禁不得,来,我扶你起来……哎呀,看你出了多少汗,都湿透了,赶紧换衣服,快快,不然又得风寒了。
莫小微享受着丛茵忙前忙后,惬意地细细打量她,你们苗族人都是这样快人快语的性格吗?丛茵说,你是说我吗?我不是苗族,我是横族。莫小微噗嗤一声笑,说,五十九了。丛茵一脸疑窦地问,什么五十九?莫小微说,你上次说自己是蛮族,上上次说是月光族,这次又说是横族,可不就是五十九个民族了?丛茵愣愣地看她一脸开心的样子,心想这个人心情十分混杂,一会儿开心,一会儿不开心,冷冷热热就像一条变色龙。
莫小微阳台上的睡莲和荷花依次开了。它们开在一只黑色陶瓷缸里,出污泥而不染。睡莲独开一朵,昼开夜合,紫红色花瓣,菊黄色花蕊,像一支支淬过火的小袖镳,尖锐挺拔。荷花一共五朵,饱满得像一只只粉色的碗,微微有些缺口,高低错落,别有生趣。
这一月当中,荷花和睡莲差不多开放二十天,在这些大好日子里,莫小微的身体非常虚弱,几乎整天躺在沙发上,随时处在休眠中,但她每天都记得上阳台用手机拍照片,不惜耗费元气发一条富含正能量的微信。这是丛茵要求她做的一件事,希望她多活动。不管文字怎样,丛茵都会留言鼓励,有时候也会调侃她从事媒体工作多年,有不自觉唱高调,弘扬主旋律的毛病。
白天睡多了,夜里很难熬。虚汗出多了,更不敢睁眼,睁眼就觉着天花板飞走了,天体像无底洞一样朝她扑过来。为了防止身体坠入黑洞,消失在空茫之中,她得和丛茵手拉手睡觉。两人十指相扣,莫小微气若游丝地问道,为什么我眼睛一闭就像满世界飞啊,丛茵侧身奇怪地看着她,你不是好好地躺在这儿吗?是吗,我还在这个床上吗?我刚才分明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莫小微也侧过身,脸对脸地看着丛茵,我看到海潮了,海潮他还是那个鬼样子,看见我扭头就跑,好像我是虎豹狮子,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死那么久了还不能对我好点儿。
你说你没事儿老想这个人干嘛,你这多思多虑的病还想不想好了?丛茵身体平躺,两眼看着天花板。不是我老想这个人,是这个人老来我梦中刺激我……算了,就当我没说。莫小微眼角有淡淡的泪光闪烁。你们这些文化人,什么事情老是放在心里纠结,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受的哪门子罪。丛茵长嘘一口气。是啊,这一点你倒是说对了,要我说,岂止是受罪,简直太他妈的受罪了,所以我要彻底忘记薛海潮,忘记他对我的背叛,忘记自己是个文化人,忘记十年累积起来的记忆。莫小微提起薛海潮便情不自禁地亢奋,她自己没觉察,丛茵却深感头疼。嗯,你这态度倒还不错,要是你从一上床就这么想,或者今后,一辈子,都这么想,你也会像我这样,说不定早就发福了呢,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没完没了地病着,消瘦,抓狂……说到这里,丛茵心里暗暗道,幸好我白天上班钻到值班室睡了一觉,不然这会儿抓狂的肯定是我。
发福是个敏感词,莫小微的情绪生生被这个敏感词拽住了,诧异地说,啊,你发福了吗?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来,你起来给我开灯,让我好好看看你怎么发的福。莫小微没有力气起身,只好用小手指轻轻挠丛茵的手掌心。丛茵毫无反应地说,我是养了小孩的女人,肚皮松垮垮的,再加上大多光阴都在小东西身上耗着,工作又辛苦,哪能不发福?倒是你很奇怪,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也不见长半斤四两肉,最近夜里睡觉,看着你两条小腿晃来晃去的,真是好有压力,真的,和你在一起,连睡觉都感到有压力。
莫小微听丛茵这样说,便知道她最想表达的意思都在最后一句,很想使用肢体语言反击她一下,但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只好刻薄她,哎,我说那个发福的女人,原来我只知道你嘴角长了一颗美人痣,刚看见你屁股上还有一颗美臀痣,你自己就不知道吗?哦,真的吗?丛茵剖腹产过,小腹容易受凉,即使夏天躺下睡觉,小肚子和两条大腿也严严实实裹着一条纱毯子,听到莫小微的话之后,她的睡意全跑了,揭了毯子跷起腿在眼前晃来晃去,哪儿呢?在哪儿呢?看了半天也没看见。莫小微闭着眼睛瞎说,在床底下压着呢。
丛茵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灯,走到穿衣镜前,将短裤扒拉下来,照来照去还是没看见,这才知道上了莫小微的当。莫小微以为她会生气,等了半天没听她吱声,忍不住搭讪,美女,怎么不吭声,看清楚自己发福了吗?丛茵幽幽叹了一口气,你看我妈的样子就知道了,四十岁以后就成横的了,遗传基因在那儿摆着呢,迟早的事。说完这话,又问她和唐兰成有没有下文,莫小微没法支吾,只好装聋作哑。
我看出来了,你对我有点不耐烦,但你在竭力忍耐——我知道,你这是在忍耐我,你觉得我格调低,我天生就这么格调低,我妈就喜欢给人牵线保媒,遗传基因,改不了。丛茵一个转身又脸朝莫小微,你烦我也得说你,唐兰成哪点不好?有钱,会说,还年轻,这年头四十岁男人能看上三十多岁的女人已经烧高香了,就算相貌不如薛海潮,但薛海潮毕竟是个死人,死前已经正式跟你提出分手,并且头也不回地正打算出国跟别人结婚,这样的人你犯得着为他纠结一辈子吗?但凡性格偏执,你也不能跟一个死人较劲啊。
莫小微最忌讳别人说薛海潮是个死人,她自己可以这么说,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把他当死人,他们从大学一直好了十年,突然有一天他说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华侨姑娘,决定跟她结婚,跟莫小微分手。莫小微以为他开玩笑呢,没想到这家伙真的办了出国护照,一个星期之后取护照,半路上出车祸,一个小时不到就挂了。
莫小微是看着他死去的。死之前,他说他想见莫小微一面。莫小微感到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心想,可能他要在临死之前向她忏悔,她还想着要不要给他难堪,或者原谅他,谁知道他看到莫小微的时候,露出一种很遗憾的神情,而不是愧疚的神情。他浑身血污,脸色青紫,呼吸艰难,不时地咳嗽,咳出来的不是痰,而是血。他艰难地告诉莫小微,他兜里有华侨姑娘的地址,他请她帮忙把护照给那位姑娘寄过去,说他心意已决想跟她成婚,但报社临时派了一个特殊任务给他,所以他现在去了制假贩假窝点做卧底,不能跟她结婚了。
莫小微搞不懂他为什么要欺骗那姑娘。她为这事纠结苦闷,一直找不到答案。她当时方寸大乱没顾上问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对他说,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还爱着你。之后他就死了。他死了之后,这么多年,莫小微总是梦见他,梦见他一直躲着自己,就像躲瘟神一样,这让她很受折磨,一种自尊扫地的屈辱。
丛茵的话,很大程度上被莫小微理解为她无非就是想告诉自己,女人的终极归宿是嫁人,劝自己早点放下薛海潮,正儿八经找个男人结婚。这种理解让她很难过,她回忆起自己经历薛海潮死亡不到二十天,丛茵也遭遇婚变,那段时间,两人经常在一起抱头痛哭,彼此安慰对方。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许下“一辈子咱俩一块过”的诺言,老实说,莫小微当时刚经历薛海潮的情感背叛,对于任何誓言都持怀疑态度,可她当时确实被恐惧打倒了,她没想到,情感的背叛会带来一场生死灾祸,即使这个祸端的制造者罪有应得,但他也是一个很无辜的受害者,她根本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更无法克服心理上的恐惧,所以只想把自己的恐惧快快地转嫁出去,于是便别无选择地又一次选择了相信誓言。可她没想到,丛茵的婚变跟自己的遭遇不一样,丛茵的前夫还活着。他活着,而且活得还不赖,丛茵就有斗气的目标,接踵而来的一个意外使丛茵很快从婚变的痛苦漩涡里挣脱出来,开始一系列的报复行动,她先是找了一个开茶楼的廖先生,这个男人四十五岁,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女儿的妈妈离婚不离家,丛茵跟廖老板接触几回之后就被他女儿知道了,女儿联合她妈跟踪丛茵,找到丛茵的住所,公然闯进家里给丛茵一顿暴打,还砸烂所有电器,事后,丛茵搬来跟莫小微一起住,利用莫小微和媒体力量讨回尊严和损失。紧接着,她又找了一个外地经销商,这人温文尔雅,对丛茵也不错,相处一段之后,丛茵就从莫小微家搬回家住了。那段时间,完全能够想象得到莫小微是如何的孤单,如何的绝望,就像现在这样,除了莫小微生病住院,否则丛茵不会理她。那个经销商后来因为丛茵提出结婚要求,从这座城市很快撤走业务,并从此销声匿迹。
想到这里,莫小微直截了当告诉丛茵,唐兰成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男人都不是自己的归宿。是啊,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值得信赖的男人,又或者她还有没有能力去爱一个男人,再受一次伤害。她说,现在几点了?哦,五点,天快亮了,我告诉你,可能是在一个多小时以前吧,三到四点左右,我从一场噩梦里醒过来——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薛海潮这混蛋为了躲我忽然飞上了天!你想不到吧,这混账东西都能上天,我为什么不能上天?我要上天去找他,跟他在灵霄万仞之上擦出一片爱的火花……
你大概不喜欢听我这样胡说八道——没关系,我自己明白跟你说的这可不是故事,而是货真价实的梦,虽然有点荒诞,但我每天闭上眼睛就会做这样的梦,我一直在竭力忍耐这没完没了的噩梦,好像除了这个,我什么也没有了,就连可讲的话都没有了,跟谁说话都像瞎掰,我甚至都不知道接下去怎么跟你说话了,你是我唯一可信的朋友,如果哪天我从梦里醒来,发现你从我眼前消失了,不见了,那我就真的没有勇气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莫小微陷在昏昏沉沉的梦呓中。当她突然听见丛茵发出轻微的鼾声之后,她把头往外移了移,看了看那两条裹着线毯的小腿依然是匀称的,修长的,而小腹那块是凹的,凹下去的幅度至少可以稳稳当当放一个西瓜或篮球。她手指并拢,使劲举起来,轻轻在那个凹下去的部位抚摸了一下,喃喃自语,对不起,我总是说废话,说到你烦为止。莫小微这时候几乎发不出声音,一身虚汗,精疲力竭,心里的痛楚就像一头断尾壁虎,支撑起身子,以匍匐的方式,一步一步从黑暗深处往外爬。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大睁着眼睛。
心理医生唐兰成给丛茵打电话,丛茵说,你等下,我叫莫小微来听,唐兰成说,我不找莫小微,我找你。丛茵没心没肺地说,你找我不就是找莫小微吗?唐兰成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人莫名其妙,我找你怎么就是找她?唐兰成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已不由分说到了莫小微手上。莫小微口气生硬地说,什么事?电话聊天我不付费的哦。唐兰成一听莫小微说话就想笑,但他没笑,而是口气诚恳地说,别瞎扯,我只是尽医德,发扬一下苦口婆心的优良传统,劝你每天坚持散散步。唐兰成好像害怕莫小微打断他的话,抢着说,你先坚持一个星期试试看,保证有收获。会有什么收获呢?莫小微不愿当着丛茵的面抵触唐兰成,与他虚与委蛇。唐兰成说了一大篇故弄玄虚的理论,终归还是惹毛了莫小微,便把手机丢给了丛茵。她发现,当丛茵以关心的名义给自己施加各种压力的时候,自己如果一味抗拒,两人就免不了没完没了的拉锯战,累死人不说,最后妥协的还是自己,但如果自己假装温顺,乖乖就范,丛茵的虚荣心和自尊心得到满足,反而容易放过自己。莫小微像丢一个烫手山芋一样将手机丢给丛茵,丛茵立马数落她,你干吗?手抽筋了?丛茵的声音传到电话里,唐兰成以为在说他,一头雾水地问,我手抽筋?没有啊?丛茵对着电话说,不是说你,是说她。
唐兰成听出这个“她”字的腻味,脚板心直发痒,酸溜溜地发笑,声音像一只求偶的水鸭子。丛茵也捂着鼻子学母鸭子笑,像是故意气莫小微。
莫小微往沙发上一躺,两眼看着天花板。丛茵冲她不容抗拒地命令:快换鞋,出去散步。
莫小微忿忿地起身,转到玄关后面换鞋。
莫小微前脚出门,丛茵随后就跟来了。她还在和唐兰成通电话,一直捂了半拉脸笑,有时候笑得肩头抖动,有时弯下腰。弯腰的时候一手捂住小腹,好像那儿疼似的。
丛茵挂了电话之后,似乎还沉浸在和唐兰成通话的快乐中,顺嘴说,莫小微,散步的时候要多注意观察事物,留意细节,用心体验,才能有收获。
莫小微一听,就知道她在借唐兰成的口说话,心想,他那么好奇,也不怕害死猫。莫小微低着头走路,留意到地上有一把刀。一把亮晃晃的刀,不是生活用的菜刀,也不是柴刀,是泥工用的刮刀。莫小微一弯腰,捡起了那把刮刀。嬉皮笑脸地说,没错,只要留心,真的有收获啊。
放下。丛茵黑着脸。你眼睛咋那么尖?这都被你看到了?看到也罢,你还捡起来,你这样啥都捡起来,啥都放不下,怎么让自己获得解脱?
哇,美女,你说话高大上,好有哲学范儿啊。莫小微丢下刮刀,但没有丢下和她的较劲。
丛茵想笑,又努力绷着脸,眼角细纹被拉长了许多。
两人走到广场,莫小微一看便傻眼了,轻轻自语道,这世界哪来这么多人?小孩,大人,男人,女人,老人,孕妇……丛茵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莫小微停止叨叨,却愤然回头,问丛茵,我们能不能去个没人的地方?丛茵也给她迎头痛击,你神经病,哪有没人的地方?你怕人,你是鬼呀?
莫小微戛然止声。
尽管太阳早下山了,山城的女人穿得依然很暴露,暴露的程度令人咋舌,莫小微从未关注过广场舞,这时看见一堆近乎赤裸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列队跳集体舞,心里不由得紧张,莫名其妙就想天快点黑。有的男人打着赤膊,穿着灯笼短裤,在广场上徘徊,一边看女人跳舞,一边看小孩在台阶上玩一种带电的飞镖,对,是带电,一闪一闪像射月的箭,拉开架势往天上一扔,飞镖便飞上天,很久都没有落下来,也许落在了别的地方……还有很多小孩在广场上滑旱冰,三伏天腿上绑着厚厚的护膝也不怕热,脚下踩着轮子,一个个哪吒似的 飞来飞去,还有骑自行车,玩玩具车,操控模型小轿车的,都在广场上横冲直闯。
莫小微又干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弯腰脱下鞋子,一手一只攥在手上。丛茵问,你光脚丫不怕烫吗?莫小微说烫,丛茵说,烫干吗脱鞋?莫小微说,脱鞋走路有助记忆。丛茵说真的假的?莫小微说小时候听外婆说的。丛茵嗤地一笑,说你记性真好。
莫小微不说话的时候就像一个影子,默默地跟着丛茵,无声无息。丛茵有时候怀疑莫小微是否真实存在,她老觉得莫小微不是人,是一阵风,甚至是一股气体,缠绕在她周遭。
丛茵走路很快,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把莫小微丢下老远,她不时回头,四下张望,等待莫小微。丛茵任何时候做任何事,都会顾及别人的感受,她坚持一条和人打交道的原则,别人走不走,她不管,她知道很多人走不过自己,但她牢记不能脱离群体。前行一段,她会停下来,站在路边安静地等等别人,这是其一。其二,除了等,她还会回头看看别人,看看他们在哪里,有没有脱离自己的视线,如果脱离了视线就得回头找他们,把他们找回来。她说与人相处就得这样若即若离,但也不能完全脱离群体。莫小微则与其正好相反,她是一个完全脱离群体的人,用丛茵的话说,她活得像个孤家寡人。
广场上的灯终于亮了,但一律暗暗的,光线红蓝绿黄很暧昧。丛茵为了拉近跟莫小微的距离,跟她说了一个关于灯的故事。
有段时间,丛茵住407宿舍。407是一家地质单位,这种单位一听就知道很古老,房子自然也很旧,设施也很落后,连路灯都是拉绳的。那是一栋小四层,她住顶楼。四楼。和她一起住顶楼的还有一个人,那人在一家公司做事,是个很帅但沉默寡言的男人。四楼就住了她和那男人。如果她先下班回来,上楼时会拉亮过道的灯,进了屋也不关灯,给他留着灯。他先回来也一样,亮着灯。她每每看见有灯亮着,心里会一暖,心情立马好很多,脚步也跟着轻捷起来。但她从来不会朝他门口看,上楼便直接进屋,关门。好像他的门口有双眼睛看着她,又或者他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她不知道他是否也像自己一样,看见灯光心里会暖暖的。有时候为了等他先亮灯,她刻意回来很晚,或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家,或者路上慢慢走。两人都单身,不在家做饭,早中晚多在外面对付。她是公务员,上下班比较正规,也没多少应酬,所以无论她怎样晚回家,多半还是她先拉灯绳。有几次她拉亮灯绳回家之后气不顺,又跑出来把灯给关上。但那一夜她都没法安静呆在房里看书,最后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跑出去开了灯才算完事。开着灯,她房间的窗口有一抹隐隐的光亮,这是她特意观察到的,因为外面走廊的灯光比屋里的灯光更直接,更亮堂,所以屋子里的灯光就显得暗一些,这样反而让她更安心,可不能让人觉得自己屋里的灯光多么亮,多么刺眼,好像别有用心似的。他有时候在公司加班,有时应酬,很少准点回来,所以每次回来,他看到过道灯亮了就知道她已经回来了,有时候喝了酒兴奋,他会轻轻打一声口哨,哼一段流行歌曲,但仅限喝酒之后。他们保持着这种默契很久,却一直没有机会说话。她有时候会想他,想他的样子,想他说话的声音,想他会不会有一天突然走近她……直到有一天,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吃了晚饭在附近的小山头散步,虽然她和那个男人没多少话,但那男人却对她始终亦步亦趋,不离不弃。他们一边走一边看着别人,心里都觉得暖洋洋的。有对老夫妻在山下散步,老男人显然中过风,一步一瘸走得很不平整,老女人好心吃力地去扶他,他偏不领情,挥手打开她的手,站在那里用脚杵地,叫她走开,老女人走开了,独自往前走。看着他们拉开一段距离后,身边的男人突然问她,你说老女人会等那个老男人吗?她说会等的。果然,话刚落音,那老女人就停下脚步,站在一棵玉兰树下静静地等老男人。身边的男人惊讶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捏住,使劲儿握了一下。这一握,决定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久她就搬家到男人单位的宿舍了。
这个故事结尾是什么,莫小微肯定知道,但她始终没吭声。她的双腿沉重,像灌了铅,手指麻木,抽筋,四肢冰凉,这是心悸和灼痛过后的反应。赤脚走在炽热的地板砖上,除了脚心滚烫,心里也是滚烫的。这种滚烫让她想哭。想哭却没有眼泪。地上有些不明物粘在脚心,她不停地用脚心在脚背上蹭,想蹭掉那些不明物。
她想起了唐兰成说她的病和爱情有关,那会儿她觉得好笑,但这会儿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都是丛茵讲的这个故事把她惹的,尽管她知道丛茵后来还是和那个牵过手的男人离了婚,但总好过莫小微一生没有婚姻,也没有爱情。人家好歹还有过留灯这么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自己呢?自己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即便有,也只有背叛。
走着走着,丛茵碰见一个人,站下来跟他聊天。看样子非同一般的关系。
莫小微赶紧找个地方坐下,隐身。
那男人矮个子,赤膊,衣服提在手里,碰见丛茵的时候赶紧将衣服搭肩上,穿好,扣子扣整齐。他们站在一棵银杏树下聊天。聊起前尘往事。
莫小微起初不明白那棵树为何绿得那么诡异,是天生那么绿,还是灯光补充的。后来确信是树上安装了镭射灯。
莫小微听出点名堂了,原来,男人是丛茵原先工作单位的人事部长,老婆得子宫癌死了。丛茵离婚的时候,人事部长知道,很想追她。无奈丛茵前夫官职比人事部长大,又年轻,人事部长努力了一阵,终究有些底气不足,自动放弃了,和自己的姨妹结了婚,现在有了孩子。
丛茵和那个男人越聊越投机,那种暧昧、神秘、温情的聊天内容让莫小微胆战心惊,魂不附体。
灯光,树影,像一团鬼魅。
月亮像一把弯刀,雪亮。一支飞镖突然把它射了下来,像一颗流星唰地坠地,正巧砍中莫小微的脖子,她随即倒地,血流一地。
她向丛茵呼救,可她依然在和男人聊天,没听见。
莫小微一边流血,一边痛苦地听着他们说话,渐渐地,她感觉自己的血快流干了。
血流干了我就会死在这里。即便我死了,丛茵的话篓子还是满满的,风吹不走,也扯不断。莫小微这样想。
这时,一对小夫妻走了过来,那女的有孕在身,快临盆的样子,男的小心翼翼挽着女的手,让大肚子女人依附于他,莫小微心想那个女的一定幸福死了。那女的感觉灵敏,感觉到莫小微的嫉妒,回过头异样地看了莫小微一眼。莫小微想,这下好了,如果此刻我死了,肯定投胎到这个女人的身上。假如她立刻临盆,那她生下的那个孩子就是我。我是那孩子的前生,孩子是我的后世……
莫小微又一次卧床不起。
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思,暗藏在身体各个角落,蛰伏已久,终于再也藏不住,突兀来临。
她瞒着丛茵,也不告诉任何人,悄悄住进了医院。
如今医生是不用看病的。一种最简单的活儿,把人交给仪器和化验。几番扫描化验下来,她感觉自己很快脱水,变成一片黄叶。这个季节的黄叶。
窗外哗哗啦啦下着大雨,她突然喘成一团,完全不能呼吸,医生只好给她吸上氧,又给她扎银针。
雨水打湿了窗台,病友将她的衣服收进来,交给她。病友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美丽姑娘,中风,一半身体不得力,走路像跳舞的样子。姑娘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但哪怕隔着一层毛玻璃,也会显得清晰、清脆。鼓鼓囊囊的脸部和五官有一种笃定的自信和超人的坚强。她是莫小微的小老乡,在深圳做广告设计,据说得病是因为工作压力大,精神高度紧张造成的。她一个人住院,没人照顾,所有的事都靠左手完成。这女子给莫小微带来思乡的情绪,同时也帮助她坚定了信念,决心和病魔作一场殊死拼搏。
莫小微一直生活在独处中,不愿告诉别人自己的寂寞,把情绪掩饰得很深。有一次,一个单位同事深更半夜打电话问她工作上的事,她当时正在看电视,为某个情节抽泣,接电话的时候没留意,结果翌日关于她深夜独自哭泣的秘密马上在单位传开,那人写微博说莫小微昨夜因为孤独寂寞哭泣。当时莫小微非常生气,她不知道这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探究别人的生活,又为何廉价出卖别人的情报。这件事之后,她懂得一个女人的孤独寂寞和一场病痛,都会成为别人攻击的目标。
病房的气氛是协调而宁静的。黄昏的时候窗外下着雨。大家坐在窗前,关闭了空调,看着窗外的雨点,聊着开心的往事。女孩说她在深圳的打拼经历,老妇说着儿女和家事,莫小微说着和丛茵的友情,以及她喜欢的诗歌,她这是第一次向外人透露她的真实身份,这种不同的年龄层次,不同的阶层而又亲密无间的聊天,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过,而莫小微有了这个经历之后,是一生不会忘记,并且真正为此感动。
女孩和老妇共用的柜子上摆放着莫小微搁置的鲜花,花篮里有好几种颜色的康乃馨,还有两枝百合。有一种康乃馨看上去显得很娇弱,淡淡的白色,花瓣边缘呈现出划伤的痕迹,特别像莫小微的形象。她第一天进院就被药物致敏,浑身无力,脸色潮红,脖子上到处是过敏的痕迹,一动就无法呼吸,离不开氧气。不过,这种颜色受伤的花却真的很好看,想想如果都是一律大红,鲜亮饱满,哪来的令人怜惜和咏叹?百合花香气扑鼻,莫小微因为害怕花粉过敏,总是离它远远的,直到它栗色的花粉粘附在花蕊里,才轻轻抽掉它们,扔掉。它们的生存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天,但却是与过程、成长、消亡紧密联系着,它们在莫小微的生命中度过了它们的生命。
莫小微在病房独处的时候一直盯着墙上的挂钟。八点过后,她到住院部写了请假条,说药吃了,针也打完了,今天晚上想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值班医生同意了她的请求。
夜色笼罩,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她估计丛茵这时候已经到家了。
她的房子买在六楼,上面有个很大的阳台,养了许多花草。当时莫小微就图这个阳台,但现在想起来,六楼好难爬啊,她才爬了两层,就出不来气了,胸口隐隐作痛,脚被困住。
医院给她做过三次心电图,排除了心脏病的可能,所以她对自己的病情有些麻痹大意。她想赶紧上楼,回家洗澡,洗完澡躺到床上就没事了。她坚持慢慢往上爬,像往常那样仰面呼吸,缓慢地做几个扩胸伸展运动。但是,胸闷的感觉一点都没有缓解,反而持续地加剧疼痛。
终于爬到家门口了。她双手紧紧压住胸口,长嘘一口气。
莫小微今天实在没忍住,往丛茵手机上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她自己在医院,让她给自己往医院送几件换洗衣服,估计这个时候她应该到家了,正在帮自己清理东西。
开门往地上一看,没看见丛茵的鞋子脱在门口,她的心往阴森的井下一沉,钥匙咣当掉在地上。她想弯腰去捡,结果不知怎么躺到地板上,四肢麻木,浑身直冒冷汗,像条搁在沙滩上的鱼大口喘气。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她,她想,我的生活是不是到此为止了?看着白色房顶在黯淡的阴影里越变越虚幻,她脑子里突然出现1977年发生的事情,那时她刚出生三个月,夜里她母亲躺在床上给她喂奶,不小心睡着了,奶子压在她脸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憋得她满脸青紫,嘴唇发绀,浑身冰凉。那时她还不会翻身,小胳膊小腿使劲踢蹬也没用,相对她的小小身体,她母亲的身体应该算得上庞然大物,这个庞然大物一动不动,莫小微只有死路一条。然而莫小微不甘心就这样死了,也许她想,这样死算什么?在阴道里憋了那么久,不也出来了吗?何况那地方那样狭窄,手不能舞动,也不能踢腿,而眼下这个环境宽敞多了,不仅可以舞手,还可以踢腿。也许就因为坚持使劲儿蹬腿,蹬啊蹬,终于蹬脱母亲的压力,可以自动放弃嘴里的奶头,毅然决然地哇哇大哭……
回忆是最有效的力量,莫小微在回忆中不知不觉就爬到沙发上,拿起手机向丛茵求救,电话接通之后,她用尽全身力气说,快,帮我叫救护车!说完,手机从她手中滑落。
这个触摸屏手机是去年三十六岁生日丛茵送给她的,手机和钥匙坠在一起,丛茵曾经开玩笑说,看你把钥匙跟手机捆绑在一起,觉得像初恋小女孩。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直横亘在莫小微心里。此刻,丛茵仿佛就在手机屏里对着自己笑,那种没心没肺的笑,让她的心裂开般疼痛,冷汗湿透了每一根头发。
丛茵正在电影院看电影,接到莫小微的电话,再拨过去就没人接听了。一种本能反应告诉她,莫小微出事了。她把包交给唐兰成,扭头往外跑。唐兰成追出来,你不带包吗?她又跑回去,说,要带。唐兰成看她急成那样,讪讪地说,需要钱记得打我电话。
他俩最近私下处着,彼此感觉不错,丛茵想等个合适机会向莫小微公布两人的关系。
出电影院才知道外面下雨了。雨很大,又没带伞,丛茵一边打120,一边招手拦出租车,冲进雨里一会儿就淋湿了。
她在路上不停地给莫小微发短信,告诉她,我在路上。我来了。你要坚持。坚持。最后一条短信是在莫小微门口发的,两个字,开门。她已经套过钥匙了,又是老一套,门反锁了,打不开。
120医生和护士也赶到了,一同站在门外干着急。情急之下,丛茵使劲拍门,莫小微,开门,快把门打开。
莫小微这时候脑子很清醒,听到丛茵的声音,浑身似乎有了站起来的力气,可是没站稳,又顺着沙发滚到地上。
丛茵听到声音,确信她还活着,心稍安下来。
她不再拍门,对着猫眼喊,莫小微,莫小微……莫小微听她喊“莫小微”那个“微”字好像带着吹气如兰的声音,特别不一样。平时她也是这样喊,听习惯了,但今天不一样,今天听到她这样喊“莫小微”,莫小微的眼泪流了出来,热辣辣地流个不停。
她拽住沙发一角,使劲翻过身体,用下巴抵在沙发上,撑起来。转过沙发就是玄关,扶着玄关的墙,手伸到门扣手,手腕同身体一起压住扣手,门锁“咔嚓”一声响,她以为门开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不料,门没开。门是反锁的。
丛茵这下可急了,急得又拨莫小微手机。手机一直在响,她想接,却没有力气划拨接听键,每划一次都到不了终点,又反弹回去。
扣反锁是丛茵教她的。那阵子,丛茵和老公闹离婚,老公有钥匙,为了不让他进门就扣反锁。莫小微不知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不知不觉养成习惯。
莫小微,都是我害的你……丛茵明白她为什么打反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歉疚和伤感,一下没忍住,哽咽起来。
丛茵一哭,莫小微麻木的手指开始抽搐,喘气声越来越重,隔着一道门都听得见这种拉风箱的声音,就像死神的狞笑,使人感到绝望和恐惧。
120医生和护士开始在门口准备施救措施,丛茵一看这架势,放肆大哭,医生扯扯她衣袖,哎哎,你哭那么大声干什么?病人受你情绪影响,病情失控了怎么办?
丛茵立即止住了哭声,但她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流,身子也在不停地发抖,鼻子抽泣得稀里哗啦响。她从没想过会出这种事。她在想,是不是自己背着和唐兰成好,莫小微已经觉察到了?
门上有一个猫眼,她想通过猫眼往里面看,结果什么也看不见。她小时候生在农村,村口有一棵大古树,村里人都说那棵古树成精了,可以变男身,也可以变女身,常有人被古树迷惑,夜里跑去跟它相会,与之窃窃私语。古树身上有个洞,刚好在一人高的地方,那些和它说话的人都把嘴对着那个洞,说悄悄话,谁也听不见,但树听得懂,人说到笑处,树会跟着身子抖动,说到伤心处,树叶哗哗响,好似哭泣的声音。现在丛茵就把莫小微的家门当成那棵树,对着猫眼哽咽地说,莫小微,对不起……对不起,莫小微……
莫小微永远都像一个谜,或者就像一个影子,当她清晰地站在丛茵面前时,连医生护士都说莫小微像一个影子,但现在这个影子正躺在丛茵怀里接受输氧气。
刚才,就在丛茵对着门上的猫眼反复喊莫小微的时候,门咔哒一响,莫小微出现在门边。只见她目光呆滞,满脸披散着头发,浑身湿漉漉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丛茵一见,满眼泪水地抱住她,医生在她怀里给莫小微植入氧气。
丛茵现在跪在地上,而且就跪在一堆鞋子的玄关,抱着她,给她擦着头上的汗,从脸上捞起几缕湿漉漉的头发,分别归顺到她的耳后。几分钟过后,莫小微病症得到缓解,脸上又恢复了温润的颜色。
这一晚,莫小微在医院急诊室留置观察。
丛茵在她打点滴的时候教她用微信摇一摇,可以摇歌曲,也可以摇出很多陌生人。手机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像摇晃一个钱罐,里面许多钱在碰撞。两人抱着手机,头挨着头相互看对方的手机,莫小微看丛茵的个人签名上写着:“一切坏事最终都会变成好事,如果还没变成好事,是时间没到。”这行文字让莫小微觉得精神为之一振。她说她也要写一段文字纪念自己的重生,愿新的一天就从这里开始。
莫小微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转。
丛茵几乎每天都去看她。有时候去,她正在吸氧气,鼻子里插着双管,嘶嘶响,跟瓦斯泄漏一个声音,氧气瓶里掺着半瓶蒸馏水,咕嘟咕嘟冒泡泡,不停地转来转去周而复始。为了方便跟人说话,莫小微总是拔掉管子,丛茵问,感觉怎么样?莫小微开玩笑说,就像在吸煤油,一股臭味。
闲坐没事,丛茵是个手机控,她把手机里的一切新鲜花招都玩给莫小微看,有一次,她调照片给莫小微看,一次只让看一张,放大,递给她,三四秒钟又夺回,再调一张,放大,递给她。这么单调的一件事,她俩居然一来二去看了个把小时。
丛茵这段时间脸上始终带着笑意,这让莫小微想起刚结识她的情形。那是五年前的一个夏季,那年特别热,整整五十天没下过一场雨,市区很多人都受不住往乡下跑,莫小微也来到康龙自然保护区,在那里,她结识了一头短发,样子超级萌的丛茵。别人为这个季节烦躁,坐在一棵柿子树下消暑,而她动辄生风,活色生香,给消暑的人带来冰镇西瓜一样的甜爽。莫小微坐在那棵柿子树下,看了丛茵很久,越看越喜欢,心里就跟自己打个赌,如果和她有缘,就让她现在往自己身边走来,像这棵柿子树一样,一片淡淡的阴凉罩着自己,并让自己感到她的如玉清凉和温润。好奇怪,刚这样想,丛茵就款款向她走来,到了跟前才发现她双手捧着一片西瓜,莫小微很受宠地接过那片西瓜,两人相视一笑。丛茵说,你在这棵树下坐很久了,我一直在看你,送这片西瓜其实只是一个借口,真实的愿望是想和你交朋友,我对你有种一见如故的好感。
莫小微放下西瓜,站起来同她握手,但手已经伸出去了,丛茵却没跟她相握,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细心地帮莫小微擦掉手上的西瓜汁。那一刻,莫小微心里轻轻颤抖几下,脸颊无由地飞起一片红晕,她有些不自然地解嘲道,你看,这么热的天,你往这儿一站,让我感到你就像一片绿荫,那样清凉润泽。
丛茵握着她的手笑,没想到你挺会说。莫小微一本正经地解释,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肉麻的话。两人哈哈大笑,就这么一见如故了。
莫小微这人任性,自私、猜忌、敏感,几乎一身毛病,但丛茵说就喜欢她这种一身臭毛病的人,真实,不做假。
莫小微觉得,两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浪漫有趣,哪怕就是听她翻着手机里的短信,一条一条念给自己听,都不觉得无聊。遇到不能念出声的短信,丛茵就拿到她眼前,俩人鼻子挨鼻子,触着手机屏。
突然,莫小微手指一划,一张照片出现在莫小微眼前,是心理医生唐兰成。
这个胖男人怎么会在你手机里?莫小微抬起头,狐疑地问。
丛茵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以莫小微对丛茵的了解,她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但她真的希望这一次的判断是经验错误。
他……我们刚确定关系,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你接受他了?
嗯。
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住院这段时间。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你并不很喜欢他。你只是在寂寞、孤独、无依无靠的时候习惯依赖一个人。习惯依赖,是人的劣根性。
你不也是这样吗?干吗那样只批评我?丛茵不以为然地翻了莫小微一个白眼。莫小微不以为意,继续苦口婆心地规劝她,好话歹话说了一大堆,丛茵就是油盐不进,还振振有词地说,人在受挫、孤独、生病、无依无靠的时候,是很容易被周围环境以及相处人群同化和感染的,你看你以前很讨厌玩手机的,怕浪费时间,但你现在住院不是也习惯玩手机了吗?我猜想有一天,你身体健朗地出院了,但依然会像吸食鸦片上瘾一样,对氧气和手机有了不可戒的依赖,因为你已经习惯了吸氧和玩手机。
你想问题怎么这么绝对?告诉你,我是不会依赖这种不良习惯的。说着,莫小微关了手机,将手机往枕头下一扔,翻过身去。
医生来为莫小微做例行检查。完了以询问的口气问她,你看你,吸氧之后气色好多了,要不要再给你吸上?莫小微翻身而起,是真正置生命于不顾的那种猛然起身,冲医生大吼,吸吸吸,吸什么氧啊,你干脆给我吸毒算了。医生身边围着一群实习生呢,哪受得了这个刺激,也火了,你住院就得听医生的!莫小微说,退我钱,我不住院了。医生恼羞成怒地说,你确定不住院了?莫小微说,确定。他说,那你在出院单上签字。莫小微夺过纸笔,根本不顾丛茵的阻拦,毫不犹豫地写上:我要出院,后果自负。
医生走后,丛茵批评她,你这完全是耍大小姐脾气。你不能用这种态度对待病情和生命。
我愿意,你管不着。莫小微还在狂躁中,口气有暴跳如雷的倾向。
丛茵实在拿她没办法,就不再说什么,跟着医生出去替她办出院手续。
一连下了三天暴雨,这天终于晴了。
天空蔚蓝,微风和煦,阳光缀满窗台,柔和迷人。
丛茵正在帮莫小微清扫厨房,准备给她做早餐。自莫小微出院,丛茵就一直没开过腔,只是沉静、麻利地帮她做事,悉心地照顾她。
莫小微也没再发作,保持着相应的冷静。早上八点,她准时吃到早餐,一碗面条和煎鸡蛋。
吃完早餐,丛茵去上班了。莫小微给唐兰成打电话。
莫小微说,你是一个医生,你就这样对待一个病人,你的医德在哪里?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动机是什么?唐兰成说,我这样做有两层意思,一是度人,二是度己。莫小微说,难道这个世上就你一个活佛?你不是也曾想度我吗?我改主意了,你放过丛茵,度我好了。唐兰成沉默半天,说,度己度人是一件功德圆满的事情,得看造化,佛家讲究度有缘人,有缘就是彼此相悦,自觉自愿,你懂吗?莫小微深深吸了一口凉气,我只知凡事种种,需心性了然,不可累及他人,我还知道,有些事可说不可做,有些事可做不可说。唐兰成说,你就是知道得再多,你也没办法真实地面对自己,你知道你内心的自私和怯懦吗?莫小微说,我知道,但我决不会伤害任何人,包括丛茵,也包括你。唐兰成说,莫小微,我告诉你,我是不会改主意的,希望你以后不要就这个事情再纠结,说白了,你不能以个人意志强加于人。唐兰成说完这句话之后,竟然长长地吁了口气,表现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挂断电话之后喃喃地说,这招是“断奶法”,很危险,但必须这么做。莫小微,你需要从心理上“断奶”,才能浴火重生。
莫小微气得浑身哆嗦。她不服气地再次拨过去,对方电话提示已经是空号。看样子,他有两个号,这个号从此不会再用了,而他对丛茵使用的是另一个号,而那个号丛茵也不会告诉自己。想到这里,莫小微一边流泪一边冷笑,那张瘦小的脸扭曲得近乎狰狞。她抖抖索索地在电话本里找出唐兰成的电话号码,毫不犹豫地删除。
莫小微呆呆地在沙发上坐了好久,伸手丢掉电话。
片刻,她轻轻地、神经质地苦笑一声,关掉手机,喃喃地说,对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临走之前,莫小微关闭了门窗,将阳台上的花草树木浇一遍水,把放置在檐下的喜阴植物兰草、紫叶菜、吊兰、鼠尾、滴水观音等搬到空旷地方候着雨。荷花已经开过了,但她照样给它添上两瓢水,跟它悄声告别:我这次远足有点长,估计回来你们已经成败叶了,也说不定正赶上你们明年的花季。又四下环顾一圈所有的花草,我相信你们比我适应生存的能力强,一定等我回来哦。
茉莉开了一朵特大的花,起初还以为是三朵花并在一处,伸手掐了反手插在发髻上,闻闻手指,一股浓浓香气。茉莉花喜好头油,头发越腻,插上去的花儿越香,莫小微有三四天没洗头了,别在发髻上的花儿走哪都香气扑鼻。
园子里生命力最强的植物要算火棘,四季常绿,果实秋天经霜而红,冬天各种鸟儿来啄食,叽叽喳喳,热闹非凡。莫小微栽这棵火棘本无意喂鸟,是因为它当初被人抛弃,顺手捡了来种在园里,一晃四五年,不经意发现鸟类到冬天总是飞来和她争吃熟透的果实。想着鸟类度日的难处,她就把这点粮食让给了它们。莫小微家乡把火棘叫做老鸦米,现饭籽,可知它是人类和鸟类共同的食物。大雪覆盖的那几日,她偶尔会去阳台上拍鸟,那时候它们饥寒交迫,再也不怕人,也不会轻易飞走,等她拍够了,它们也吃饱了,缓缓飞上别处,回味着果实的甜美,想着明天还来,须记得路径。
望着它们飞走的路线,莫小微喃喃自语,天空是否也和大地一样,有很多看不见的路径?
莫小微在车上听着收音机播放的歌曲睡着了。
一觉醒来,车已过中州。这边的天空却是碧蓝如洗,艳阳高照。她拉开车窗帘,久久地观察一朵云的变化。那朵云起初远在天边,渐渐被车轮的速度拉近。奇怪的是,它在远方的时候是凝聚的,越近越散乱,散淡,最后在车轮还没撇开它的时候,它自己撇开了自己。莫小微脱口说了一句,一朵云的变化原来就是聚散。
她选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告别陵州,回到老家列朗。
莫小微已记不得从何时起,回家不再老远就大声喊妈了。这次回家事先没打电话,家里只有一个三岁孩子迎接她,这是小妹的孩子,莫小微给取名叫舒梓航,本来叫舒元,老家方言“元”“完”同音,小妹爱打牌,担心这个名字会让她“输完”。
梓航可爱至极,但莫小微没少揍她。她妈从不揍她,还给她买好吃的,但她都懒得叫妈。莫小微给她妈支招,说孩子就得打,越打越亲。她妈听了就说,快,叫我,不叫我就打了,真打了!结果孩子不但没叫,还照着她妈的脸来了一巴掌。
舒梓航一直黏糊着莫小微,堪称莫小微的影子,她叫莫小微大姨,但听起来却像是大佬,忽一日,她提出要一个秋千架,好家伙,她父亲舒建国就在莫家堂屋大门上拴两根钢丝吊绳,横一木板,让小东西整天在上面得意洋洋地晃悠。
莫小微每次侧身进门面有不悦,小家伙很聪明,近乎讨好地表演荡秋千取悦她。那天莫小微又不知为什么拿小家伙出气,一手将她从秋千架上拽下来,屁股上狠狠给了几下。小家伙也不敢哭,委屈地看着莫小微。莫小微说,看,看什么看?有这么惯孩子的吗,还真当这儿是你们舒家了!这话是说给母亲听的,母亲赶紧从后院小跑而来,笑着打圆场。
又一天,莫小微发现父亲的遗像不在神龛上了,她问母亲,母亲编了一段谎话诓骗莫小微,说舅舅近日送来一只母鸡,那只鸡不知奉了上界何神旨意,每日跳上神龛捣乱,把上面供奉的遗像和器物统统扒拉到地上,实在没办法才将父亲的遗像移放到母亲卧室。莫小微道,那只鸡呢?赶紧抓来,让我把它杀掉。母亲诧异地看她一眼,暗自一笑,心想你什么时候敢杀鸡了?
莫小微最终还是没杀掉那只鸡,但却吃了它下的不少蛋,母亲每天早上都蒸一碗蛋羹给她吃,吃着吃着莫小微就明白了,母亲是想要父亲随时陪在身边,所以编出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遂转身进房,给父亲上了三炷香,说中元节快到了,祝贺他乔迁之喜。
莫小微的母亲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苍老和弓背使她日益显得瘦小伶仃。她的生活与她性格有关,局促,执拗,不苟言笑。在莫小微的记忆里,她似乎从来没有过情感的大起大伏,甚至都很少明媚地笑过,慈爱的眼神总是有些局促,躲闪,甚至阴晴不定,琢磨不透。父亲去世后,母亲一度中度抑郁,幸亏后来舒梓航出世,病才渐渐好起来,现在又能在邻居三缺一的情况下,给人凑凑麻将搭子。想到这里,莫小微的心隐隐作痛,不知怎么面对母亲。
这次回家住多久?每次回家,母亲都会这样问。
住到你烦为止。莫小微说。
这样说是冒了一点风险的,母亲肯定会接着问她出了什么事,不用上班了?好在母亲没有追问的意思,不知道是她老了,还是莫小微回家让她乐昏了头。
前段时间母亲知道莫小微病了很着急,紧锣密鼓地托人给她介绍对象,这次回家正好逮住机会逼她去相亲。母亲认为,莫小微的病多半是心病,三十好几还单着,作为女人,哪能不得病?
莫小微的爸爸妈妈以前是中学老师。她爸爸生前是列朗区中学校长,学校是他亲手筹建的,围墙里的香樟树也是他亲手种的,如今长得蔽天盖日。香樟树浓荫覆盖,香气氤氲,跟英格兰乡村格调相似,香樟树含芳香油,莫小微提议用它的枝丫熏制腊肉,母亲疑惑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学校曾经喧嚣热闹过,如今区乡合并,这所学校废弃了,只留下部分退休教师居住在这里养老。
青砖围墙又黑了不少。这个颜色由浅至深的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别人不觉察,莫小微有感觉。她花了三天功夫,把围墙里乱七八糟的杂草和野刺铲除了,那些懒惰的人聚集在一堆,远远地看着她发愣,感觉他们心里想,是不是犯傻呀,那些刺又没长在你家,碍你什么事?实际上他们并没觉得她傻,甚至羡慕她有勇气做这事,而他们想做却不愿做,或不好意思去做。莫小微一边干活一边胡思乱想,心想这些人活得如此麻木,令人叹息。又想,毕竟这些人生活在这里相当于陪妈养老,妈有个三病两痛,他们比自己关照得还要多,应该对他们说一声谢谢。父亲曾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但他已作古多年,如今荆棘铺满校园,说到底也不是他的过错。
回家多久了,莫小微也没记,她一直很努力地学着放下过去,放下自我,并努力驾驭着自己的情绪。有天侄女雨庭突然问她,一个人怎样才能长大?她想了一下,回答:生病。她说生病的经验是一种最危险的经验,因为幸福滋生惰性,爱使人感到空虚孤独,唯有疾病痛苦才能磨炼人的意志,让人懂得珍惜生命,热爱生活。
雨庭又问,那你生的是什么病?
回家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她的病。她笑了一下,对这个即将进入初三的女孩说,没事儿,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既不影响生活,也不干扰行动自由。
那就不是病。雨庭挺认真地说。莫小微笑了。
闲着没事,莫小微用母亲花园里的玫瑰花帮雨庭腌渍玫瑰花茶,她腌渍的玫瑰花茶两天后糖与花汁相融,香甜怡人的味道成了这个时尚女孩儿的最爱。
莫小微还喜欢帮庭院的花卉浇水。起初她用桶提水,一瓢一瓢浇。自从她帮雨庭做了玫瑰花茶后,雨庭看到她浇花,便不声不响拿来一截塑料管子接在水龙头上,这样就可根据距离喷水,轻松省事。
这片花园是雨庭父亲、莫小微大哥的领地,他眼下在外地打工,每年回家都要给园子修葺一番,种上他从云南带回的各种亚热带植物。现在这片园子杂草丛生,而除草和修葺这些事需要一个有时间,有精力,顽强健康的人来做。莫小微不是这样的人,从来不敢想做这等大事。母亲也老了,也不是做这事的人。雨庭呢,她还是一个沉浸在爱情梦幻中的小女生,能帮着给园子喷喷水,就已经超出她平日的喜好,超出她对这个家庭所能做的回馈。
餐桌上,雨庭很少吃饭,只喝啤酒,母亲希望莫小微管教她,但莫小微没作批评,她们姑侄在某种范围有了默契,彼此愿意给对方应有的尊严和维护。
有一天,小妹和妹婿回家特意给莫小微买了口味鸭。莫小微说,谢谢,心领了,我现在安心吃素,哪沾得那般重口味,叫孩子们吃吧。
莫小微以前从不过问家里的事,现在听说小妹两口子前天半夜三更在大街上干仗,就问小妹为什么,小妹指着妹婿说,他一喝醉酒就发癫,我看不惯就和他干仗。
莫小微重重咽了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劝她,他喝醉了酒,就跟神经病一样,你一学医的,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你跟个神经病较什么劲呀?又指着妹婿说,瞧瞧,我妹手多重,伤了你,你妈挺难受的吧?小妹心直口快,急眼地说,姐,你说话可是踩偏船,怎么能当着他的面说我手重?他妈心疼他,难道我妈就不心疼我?瞧瞧,他不也打伤我了吗?莫小微嘴一撇,打伤你,是你自讨的。小妹委屈地冲母亲撒娇,妈,你听听姐,自己没谈过恋爱,又没结过婚,倒帮人家夫妻瞎断理,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她这样跑偏船,太不给自家人面子了吧?不知为什么,母亲这次没买小妹的面子,而是阴郁着脸数落她,你俩是前世冤家,现世对头,不把我气死是不会消停的。
难得母亲发一回火。小妹嬉皮笑脸冲妹婿说,走走,快去推你的车,咱们走。妹婿就吃小妹撒娇撒泼这一套,活宝似的看着她笑。这个家只要我姐在,就没我什么事儿。小妹上前拽他,拽不动脱下鞋,照着脑门扇过去。
小妹走了之后,夜归于宁静。
莫小微和母亲坐在庭院里,默默看着月亮在云层穿行,云淡风轻,静寂无声。
雨庭在房里弹琴。她弹奏的是周杰伦的《东风破》。
“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而如今琴声幽幽我的等候你没听过……”
雨庭模仿周杰伦的声音很像。年轻人就是这样,所有的情绪都寄托在一首歌里,所有的情绪都可以因为一首歌而得到缓冲。
母亲对莫小微说,小妹的话,你别在意。莫小微愣了一下,不知她什么意思。母亲看她实在不像装的,轻轻叹一口气,看样子,你是彻底忘了自己的事。我的事?我的什么事?莫小微终于想起小妹说过自己没谈过恋爱,也没结过婚的话。原来母亲是为这话生气,怨小妹唐突。
雨庭,你快出来,瞧,好圆好大的月亮。莫小微故意绕开话题。
雨庭放下吉他,拿手机出来拍月亮,莫小微也来了兴致,拿出自己的手机。
手机一开机,许多短信叮叮咚咚跳出来,莫小微瞄一眼,多半是丛茵的,数了数有一百一十七条,也难怪,莫小微关了多久的机,她自己都忘了。最后一条是昨天发的,她说国庆节与唐兰成举行婚礼,希望婚礼上有莫小微的祝福和陪伴。
莫小微一边看短信一边笑,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竟忘了开机是因为想拍月亮。
母亲想与她聊聊相亲的事,话刚开头,莫小微打断她,说自己明天要走了,回单位上班。
这么突然的决定,母亲愣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你明天走了,我又有好久不习惯。她轻轻说了一句,她很少有直抒心意的时候。
莫小微在黑暗中闭紧双目,温柔地说,你会习惯的。母亲没吭声,莫小微又补充道,以后我会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