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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面具(长篇小说连载)

2015-07-21封凯明张宝中

啄木鸟 2015年7期

封凯明+张宝中

第一章 “猎狐行动”

瀛州在中国北方的东部沿海,在中国地图上很好找;在世界地图上也很好找,找到了太平洋,从这一大片蓝色区域向西,过了日本和朝鲜半岛,瀛州就赫然在目了。瀛州是一个美丽的国际化大都市,这里有漫长的海岸线、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忙碌的港口、北方最好的沙滩,以及掩映在绿树中的红瓦白墙的欧式建筑群。在欧式建筑集中的区域,如果把街边的汉字粉刷干净,再弄一帮金发碧眼的老外来,你也许会觉得这里就是欧洲的某个城市。这里还盛产美女和帅哥,其中有的已成为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演艺界大明星,甚至还有国际巨星。这里的人们习惯说普通话,但不是十分标准。这里冬天不太冷,夏天不太热,是全国闻名的宜居城市之一。

一个月后的8月8日,举世瞩目的国际网球大师赛将在此地举行,瀛州受到了世界各国球迷的关注。国内的球迷就更不用说了,早早地在酒店预订房间,以至于星级酒店的客房价格飙升,即便如此也是一房难求。

当然,关注瀛州的人也不都是球迷,比如“金狐”。“金狐”是四川的一个大毒枭,7月10日,他将携带价值上亿元的毒品来瀛州交易。

一般来说,毒品的贩运方式主要有四种。一是买方前往取货;二是卖方前来送货。这两种方式比较常见,也比较容易暴露。根据相关司法解释,运输毒品罪的法律责任基本等同于贩卖。毒贩们为了逃避打击,找到了一种更隐蔽的贩运方式,也即第三种——“背货”。顾名思义,是由专门的马仔运输。马仔们把毒品装进避孕套等容器吞进胃里,到了目的地再去卫生间排出来,其间不能正常饮食。这个行当是高风险高利润,一旦避孕套破裂,比如被胃液腐蚀,那肯定是死路一条。因此,马仔“背货”成功后,报酬也相当可观,不少人愿意铤而走险。最近几年,随着网络的普及和快递业的迅速发展,又出现了第四种贩运方式,即快递包裹运输。毒贩先通过QQ、微信等手段进行联络,确定交易时间地点,然后把毒品藏在快递包裹里寄出,上下家之间不见面,而货物运送方根本不知道自己运的是什么东西。

随着贩运方式的“与时俱进”,近年来很少有大毒枭亲自送货了,“金狐”也已经蛰伏好几年了。但这次交易量特别大,通过其他方式贩运不方便,也不放心,所以“金狐”又“钢丝上跳芭蕾——玩悬的”,冒着性命危险再次出山。

这批毒品的买家,是瀛州本地一个绰号“山哥”的大毒枭。对于此人,警方除了知道他居住在瀛州、性别为男性之外,其他一无所知。据说,瀛州市面上的绝大部分毒品都来自这位“山哥”,他几乎垄断了整个瀛州市的毒品销售市场。为了打掉以“山哥”为首的贩毒组织,瀛州市公安局禁毒支队苦心经营了三年多,安插了很多线人。遗憾的是,这些线人一直无法打进贩毒组织的核心层,无法掌握核心机密。

7月9日一早,禁毒支队的一个线人忽然提供了一条情报:7月10日上午,将有一批价值上亿元的毒品从成都运到瀛州。前来送货的是“金狐”,接货的不是“山哥”本人,而是贩毒组织的二号人物,绰号“冰狼”,接货的地点在瀛州市瀛东区三叶草旅馆203房间。此外,运货汽车的型号、运货人的体貌特征、行走路线等信息也都十分确切。

这么大宗的交易,毒贩应该做得十分隐蔽,信息怎么轻易就泄露出去了呢?刚得到这一情报时,市局主要领导感到很意外,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性,但情报如此详尽具体,又不容置疑,斟酌再三,终于决定采取行动。行动代号“猎狐”,行动的终极目标就是在旅馆里当场抓捕进行毒品交易的“金狐”和“冰狼”,然后顺藤摸瓜揪出“山哥”,从而彻底摧毁瀛州市的毒品销售网络。

7月10日上午,“金狐”准时现身,出现在三叶草旅馆。

三叶草旅馆地处瀛州闹市区的一个居民小区里,是一家四层楼的家庭旅馆,临着一条大约十五米宽的马路,不太起眼,旁边的小超市、小饭馆、印务公司等,门头都花花绿绿的。

三叶草旅馆的正对面,马路的另一边,是一栋稍显破旧的六层居民楼。在这栋居民楼顶楼的一个房间里,刑警已蹲守了两天。他们隐蔽在窗帘后面,时刻观察着旅馆门口进进出出的人。

“猎狐行动”本来是由市公安局禁毒支队主导的秘密抓捕行动,但因为“金狐”和“冰狼”的交易地点在瀛东区,考虑到熟悉地形的需要,市局就紧急“点抽”了瀛东分局的八名侦查员参战。所谓“点抽”,就是市局不通知分局,而是单独通知民警个人在指定地点集合。在执行特殊任务时,为了保密,往往都采取这种方式。“猎狐行动”属于高度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瀛东分局的局长和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都不知道自己手下的人被“点抽”了八个。被“点抽”的都是瀛东分局刑警大队的骨干,尤其是副大队长梁昕,身经百战,而且忠诚可靠。所有参战人员都由市局禁毒支队副支队长廖敏直接指挥,梁昕和廖敏相识多年,虽私交一般,但工作上的配合一直都很默契。

廖敏四十八岁,中等身材,有点儿发福,戴一副黑框近视镜,走路总是低着头,慢悠悠的,像是怕踩死蚂蚁。作为一名和毒贩打交道的警察,他的形象具有一些隐蔽性和欺骗性,如果他穿着便装走在大街上,不认识他的人大概会有百分之九十以上认为他是中学老师——而且是化学或数学老师,不是英语、语文老师,更不是音乐、体育老师。不过,一旦办起案子,他就像换了一个人,眼珠子瞪得像鹰隼一样,虽然隔着厚厚的镜片,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和廖敏相比,梁昕的风格就“清新”多了。三十二岁,一米八的个子,古铜色的皮肤,身材结实匀称,头发是不长也不短的“毛刺”,显得清爽利索。长得算不上帅,但看起来很舒服。不穿警服的场合,他总是穿一条缀有八个口袋的深灰色水洗布休闲裤,又肥又大,显得有些不拘小节。和同事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表情很活泛,眼睛眯着,笑起来阳光灿烂,独处的时候却经常微微皱着眉头。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这不是在“扮酷”。四年前,眼看就要结婚了,他深爱的未婚妻却突然跑路,决绝无情,没有任何解释。当然,当着他的面,大家都尽量避免提起这件伤心事。

参与本次行动的一共是十五个人,除了廖敏和梁昕,市局刑警支队六人,瀛东分局刑警大队七人。本次行动的性质和来龙去脉,只有廖敏和梁昕两个人知道。其他十三名民警一概不知,他们只知道要抓捕两名极度危险的逃犯,逃犯手里可能有枪,参战人员都配备了防弹衣。而且,为防止被外人看出他们的行动与毒品案件有关,这十三名民警里面没有一名是禁毒民警。

接到任务后,廖敏和梁昕动了不少脑筋,制定了极其周密的抓捕方案。第一,根据情报,“金狐”住在三叶草旅馆的203房间。梁昕就订下了203对面的206房间,安排四名民警,通过门上的猫眼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控。第二,在三叶草旅馆外围,梁昕也安排了一个观察点,也就是三叶草旅馆对面那栋居民楼顶楼的房间。这里居高临下,可以看到三叶草旅馆的全貌。梁昕、廖敏和另两名民警就蹲守在这里。第三,为了防止“金狐”突然改变交易地点,梁昕又安排六名民警,两人一辆车,在进入瀛东区的路口机动。

天罗地网已经织好,就等“金狐”和“冰狼”来钻。

为确保万无一失,参战人员提前一天开始行动,7月9日上午十一点就进入预定位置。7月10日,“金狐”终于露头了。十点左右,负责跟踪目标车辆的六名民警发现,一辆悬挂“川A”牌照的墨绿色路虎揽胜进入了瀛东辖区。根据情报,这辆车就是运送毒品的车。六名民警马上分乘三辆车交替跟踪。正像情报里所说的那样,这辆车驶向了三叶草旅馆的方向。

观察点上的梁昕、廖敏趴在窗前,瞪大眼睛盯着三叶草旅馆;两名民警架起望远镜,对准了临街的旅馆门口和203房间的窗户。十点十四分,他们终于看到,那辆路虎揽胜停在三叶草旅馆门口。司机先下了车,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光头,上身穿白色圆领T恤,下身穿灰色七分裤,五短身材,皮肤黑黑的,看起来很壮实。随后,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左手拎着黑色手提箱从车上跳下来。此人身材瘦高,皮肤白净,眉毛很黑很浓,留着寸头,上身穿黑色圆领T恤,下身穿黑色七分裤,两个手腕上都戴了一串佛珠。

关于这两个人的体貌特征,梁昕想看得仔细一些,于是从一位民警手中接过望远镜,对准了他们的脸。可是,还没等看仔细,中年男子对小光头说了句什么,提着黑色手提箱径直走进了旅馆。在他转身的瞬间,梁昕看见他左腮靠近下巴的位置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像一条闪闪发亮的蚯蚓。小光头在旅馆门口停好车,从后备厢里拖出一只棕色的拉杆箱,拉着走进了旅馆。

根据线人提供的毒贩的体貌特征,那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就是“金狐”,价值上亿元的毒品,应该就在他提的那只黑色手提箱或小光头拖着的那只棕色拉杆箱里。除了毒品,箱子里可能还有武器。那个小光头应该是“金狐”的马仔。

“大鱼”终于现身了。这一天,廖敏已盼了好几年。这几年里,“金狐”是廖敏做梦都在想念的人,现在,他日思夜想的人近在眼前。而且,这条“大鱼”同时也是“鱼饵”,通过“金狐”,就能钓到另一条“大鱼”——“山哥”。想象着这些大毒枭一个个被戴上手铐的情景,廖敏激动得脸上直淌汗,他把拳头攥得嘎嘣嘎嘣响,在墙上使劲砸了一拳。梁昕理解他的心情,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看着“金狐”和小光头走进旅馆,梁昕立即拿起对讲机,提醒蹲守在旅馆206房间里的民警,密切注意203房间的动静。

一般来说,毒品交易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因为对于运毒的毒贩而言,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廖敏和梁昕推测,“冰狼”很快就会前来接货,也许半小时,也许一小时。“冰狼”一来,他们就动手,来个人赃俱获。

可是,事情并没有按照他们的设想来发展,“冰狼”没有如期现身。半个小时过去了,“冰狼”没来;一个小时过去了,“冰狼”还是没来。直到中午十二点多,“冰狼”也没露面。其间,除了那个小光头外出买过盒饭和两瓶啤酒,三叶草旅馆不见任何动静。

作为观察点的这个房间里开着空调,室温二十六度左右,本来很凉爽,但屋子里的四个人都出了汗。廖敏头上的汗顺着脖子流到前胸和后背,橘黄色的短袖T恤都湿透了。他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梁昕则开始怀疑线人提供的情报是否可靠。廖敏肯定地说,线人是可靠的,绝对不会故意提供假情报。梁昕很想知道这个线人是什么人,但按照纪律,线人的情况都是保密的,他不能问。也许,线人是可靠的,那么情报可靠吗?会不会是“山哥”放了个烟雾弹,玩了个调虎离山的把戏,故意给线人一个假消息,引诱警方来这里抓捕,而实际交易地点并不在这里?廖敏分析,这种可能性当然不能排除,但“金狐”出现,这是不争的事实。

大毒枭不惜抛头露面,却只是为了吸引警方的注意力,这本钱下得也太大了。

那么,为什么“冰狼”没来接货?难道是走漏了风声?梁昕认为这也不可能。第一,这次行动的参战人员都是精挑细选的,知根知底,他们不会向任何人泄露消息。第二,即使他们想泄露消息也办不到,因为自从行动开始,除了廖敏和梁昕,其他人的手机都上交了,而且不能单独行动,不能与外界接触。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约定的接货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冰狼”却没有出现,“金狐”也很着急。几个小时的煎熬,他都快抓狂了。

“金狐”不断拨打“冰狼”的手机号,可对方一直关机。他一会儿坐在茶几旁的椅子里,一会儿坐在床沿上,一会儿又在狭小的空间里转圈。玻璃茶杯已被他摔碎了一个,如果不是动静太大,他还想再摔第二个。他还有把手机狠狠摔在墙上的冲动,可抬起胳膊,犹豫片刻,叹了口气,又放下了。他的眼珠子也慢慢开始发红了,像要滴出血来。他穷凶极恶地瞪着小光头,好像“冰狼”不来取货是小光头的错,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龟儿子手机为啥子关机撒……”

小光头看他这样,吓得恨不能变成空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出去。他的身体转变不成气态,只能以固态的形式老老实实地待在这个房间里,在“金狐”强大气场的压迫下,他把身子缩在墙角的椅子里,手里把玩着电视机的遥控器,把里面的电池抠出来再装进去,装进去又抠出来……

“金狐”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作为一名资深毒贩子,他对相关法律还是懂一些的。他这次带了两公斤海洛因、五十公斤冰毒,如果被警方抓住,即使有一百个脑袋,小命也保不住。按照刑法第347条的规定,这次他贩卖毒品的数量足够他死一百回了。

两公斤海洛因、五十公斤冰毒,这个数量到底有多大?最近几年,瀛州市面上的毒品主要来自四川和贵州。在毒品市场,公斤是较大的计量单位。公斤往下叫“个”,称作“一个货”。四川的“个”是一两,即五十克;贵州的“个”是一盎司,大约二十八克。“个”往下是克,克再往下是分,一克即十分。市面上的散包都是以分为单位的,从一分到三分不等。受供求关系影响,价格也不固定,有经验的缉毒民警往往能根据市面上毒品的价格来判断市场的供求状况。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冰狼”还不见踪影。“金狐”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轻轻掀起窗帘一角,向窗外看去。正午的阳光很毒,晃得人睁不开眼;旅馆楼下歪歪扭扭停着几辆车,其中有他的那辆路虎;道路两旁的柳树无精打采地垂着叶子;路上有几个打着遮阳伞的小姑娘,穿着短裤,露着修长的大腿;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一个西瓜摊,一个五十多岁的卖瓜老汉正蹲着帮两个买瓜的青年挑西瓜……

“金狐”突然撩开窗帘的动作,被对面观察点上的廖敏和梁昕看个正着。他们分析,即使那是“金狐”下意识的动作,也能说明他心理的某种变化,起码表明他已经不那么从容淡定了。

梁昕立即警觉起来,通过对讲机提醒在206房间内盯梢的四名民警和假扮成卖瓜和买瓜人的三名民警:“各单位注意,猎物有动静,随时准备行动!”

可是接下来,“金狐”这边并没有什么动静。小光头早已饥肠辘辘,买回饭来他就想吃,可是“金狐”不吃,他也不好意思吃。这时他饿得头都有些晕了,于是怯怯地提醒“金狐”,该吃饭了。“金狐”坐在茶几旁的椅子里,只吃了一只鸡腿,喝了两口啤酒。小光头把自己那份盒饭吃了个精光,接着把“金狐”剩下的那份也消灭了。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冰狼”还没有现身。打他的电话,依旧关机。此时是下午两点,已超过约定交货时间两个小时。小光头早就沉不住气了,不住地唉声叹气,嘴里小声嘟囔:“龟儿子,敢放老子的鸽子,我日你先人!”

“金狐”本来就烦躁不安,看小光头这样,心里就更烦。他抓起床头柜上的打火机扔到小光头的脑袋上,用成都话骂:“你个仙人板板,脑壳里都是猪屎撒?瓜西西地,也不晓得扫皮!”成都话里“仙人板板”是“祖宗”的意思,“瓜西西”是“傻乎乎”的意思,“扫皮”即“丢人现眼”。

骂完了小光头,“金狐”紧张的情绪释放了一些,坐在床沿上默默吸烟。他相信“冰狼”不会放自己鸽子。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干哪一行都有规矩。干他们这一行的,其中有一条很重要的规矩就是不能爽约,约定什么时间到什么地方,就必须什么时间到什么地方。“冰狼”向来是很守规矩的。自从三年前“山哥”把生意交给“冰狼”,“金狐”和他的马仔给“冰狼”送过六次货,其中有两次是“金狐”亲自送货,“冰狼”每次都很守时。

那两次送货都是在两年前,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天。天气不冷不热,西装革履正合适。按照事先约定的交易方式,他们各自开车到了瀛州郊外一处偏僻的山脚下。“金狐”这边是两个人,他和小光头;“冰狼”是一个人。两辆黑色轿车相距七八米。“金狐”坐在车里,看着小光头下车,从后备厢里拎出一个手提包(毒品),走过去放进“冰狼”的后备厢里,同时从“冰狼”的后备厢里拎出一个手提包(现金)。交货、取钱,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然后各走各的路。

在整个交易过程中,“金狐”和“冰狼”都没下车,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只是透过车窗玻璃彼此打量了几眼。“金狐”没看清“冰狼”什么模样,只隐约看见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打着领带,头戴一顶黑色宽檐帽,脸上戴一副蝴蝶面具,显得有些诡异。当然,“金狐”也把自己包得很严实,“冰狼”也不会看清他的模样。如此乔装打扮,不是不信任对方,恰恰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和对方——一旦有一方落到警察手里,因不知道对方的体貌特征,就无法向警方供出这方面的线索。多次交易后,他们彼此之间已经相当信任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一分不少,货一克不差。他们是绑在同一根利益链条上的,人格人品可以不信,钱总得信吧?

“金狐”心里很清楚,这批货“冰狼”一出手,就能赚上亿元。虽然赚的钱归“山哥”,但“山哥”会给他分成,至少一千万。“冰狼”不会跟钱过不去吧?只要不是跟钱过不去,他就不会放自己的鸽子。可是,既然不是放鸽子,又为什么爽约呢?“金狐”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冰狼”栽了。

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额头上禁不住冒出了一层冷汗,脊梁沟子一阵阵发凉。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可能性不大。假设“冰狼”栽了,供出了这次交易的地点,警方早就找到这里了,来个人赃俱获,不会等这么久;假设“冰狼”栽了,暂时还没有供出这次交易的地点,那么他的手机不会关机——关机了警方也要打开,看什么人和他联系,以便顺藤摸瓜,找到毒品交易的上家。如果这么推断,“冰狼”就没有出事……

“金狐”觉得自己的脑壳已经不灵光了,自以为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到了,但也许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没有考虑到。目前他只知道,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不能久留,必须尽早离开;那些货也不能长时间放在他手里,必须尽早交给“山哥”。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下午五点,“冰狼”的手机还是关机。“金狐”终于决定直接联系“山哥”。他这次亲自来瀛州送货,除了因为交易量特别大,通过其他方式贩运不方便也不放心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考虑,那就是如果确有必要,他就直接联系“山哥”。他觉得他和山哥还是有交情的,当初瀛州的毒品市场就是他们二人豁出身家性命开拓出来的。三年前,“山哥”隐居幕后,将毒品生意交给了“冰狼”。不久,“金狐”也在成都蛰伏起来,将毒品生意交给手下人去做。这期间,他和“山哥”一次都没联系过,但他们仍然有一条秘密联系渠道。

以前,“金狐”和“山哥”的交易都是单线联系,使用专用的号码。在他们之间相互联系的手机上,只有对方一个号码。两人收山后,两个号码依然保留着。他们事先约定,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这两个号码。

现在,“金狐”就遇到了万分紧急的情况。他想给“山哥”打电话,可是,电话不能在这个地方打,那是找死。如果这儿已被警方监控了,电话肯定会被监听,手机肯定会被定位,他和“山哥”就都暴露了。他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联系“山哥”。

于是,“金狐”让小光头留在旅馆房间里继续等“冰狼”,自己斜挎着一只黑色牛皮背包,悄悄下了楼,在旅馆门口拦了一辆白色的出租车。

“金狐”的这个举动,出乎廖敏和梁昕的意料。经过简单的商量,他们做了分工,梁昕和两名民警继续留在这个观察点,盯着对面的三叶草旅馆,等待“冰狼”出现;三叶草旅馆206房间里的四名民警继续盯着203房间;廖敏则带领其他七名民警去跟踪“金狐”,看他到底去哪儿。

廖敏和七名民警分乘三辆悬挂民用牌照的汽车,第一辆和“金狐”乘坐的那辆白色出租车相距十几米;几分钟后,第二辆车超到第一辆车前面;再过几分钟,第三辆车超到第二辆车前面,三辆车交替跟踪。

即便如此,“金狐”也起疑心了。他的警惕性本来就很高,反侦查能力很强,上了出租车之后,他不住地透过车窗回头看,很快就察觉到后面有三辆车似乎在交替跟踪自己。为了检验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准确,他想了一个办法。

白色出租车从瀛东区进入了瀛州市中心。瀛州市中心非常繁华,下午五点多,正是下班晚高峰,道路非常拥堵。廖敏等人分乘的那三辆车,跟踪起来也很费劲,近了怕被“金狐”发现,远了又怕跟丢了。

白色出租车在瀛州市中心绕来绕去,转了将近两个小时,没有在哪里停车的迹象。天色渐暗,出租车又开上了市中心最繁华的路段——中华大街。中华大街是一条有百年历史的商业街,有许多著名的老字号店铺,被称为瀛州商业的“母脉”。由于近代以来瀛州曾长期被俄、德等国占领,至今还保存着大量欧式建筑,充满了欧陆风情。中西文化的叠加、融合,使这条老街具有一种无法复制的独特魅力。如今的中华大街是瀛州的中央商务区,大街两侧商铺、酒店、写字楼林立,霓虹灯闪得人眼花缭乱。

将近七点,出租车突然在蓝海大饭店门口停下。“金狐”下车后,径直进了饭店一楼的西餐厅,步履从容,看起来很镇定。廖敏立即带上民警小张跟了进去,并让其他三辆车停在饭店门口待命。“金狐”在西餐厅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警惕地环视四周。当然,廖敏和小张的到来,也被他看在眼里。他注意到,跟着他进来的这两个人,年轻一点儿的步履匆匆,眼神犹疑,不时偷偷地瞄他一眼;年长的步伐稳健,表情淡定,看似随意,但镜片后面的眼神很犀利。“金狐”怀疑这两个人是跟踪他的,但西餐厅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他也不敢十分肯定。

这时,女服务生来到“金狐”面前,递上菜单,欠着身子礼貌地问他吃什么。他点了一份黑椒香草牛排、一份沙拉、一杯红酒。廖敏和小张在距离“金狐”不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两份意大利通心粉。通心粉做起来比较简单,很快就端上来了;金狐点的沙拉和红酒也很快端上来了,但牛排还没做好。他小口地呷着红酒,等着那份牛排。廖敏和小张一边吃着通心粉,一边用余光关注着“金狐”的动向。

忽然,“金狐”伸手示意女服务生过来,用普通话低声说:“小姐,我是1208的客人,我先回房间了,麻烦一会儿把我点的餐送上去。”说着,他打开钱包,拿出五张百元钞票递给女服务生,指了指钱,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用找了。

女服务生收起钱,甜甜一笑:“好的先生,我一会儿给您送到房间去。”

金狐说了声“谢谢”,起身快步向餐厅门口走去。他想验证一下,那两个人到底是不是在跟踪自己。

刚才“金狐”的说话声比较小,廖敏没听清;但女服务生说的话他听清了。“金狐”明明没在这里住,却让女服务生把他点的餐送到1208房间去。他耍这个小花样,肯定是想“金蝉脱壳”。廖敏马上意识到“金狐”已经怀疑他的身份了,是有意试探他。这时,他那份意大利通心粉吃了还不到一半,如果立即跟上去,势必会暴露身份;如果不跟,“金狐”就会脱离他的视线。怎么办?

廖敏没有时间犹豫。在“金狐”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对小张说:“你先吃着,我去趟洗手间。”说着,他站起身。卫生间在餐厅门口附近。廖敏跟在“金狐”身后,距离只有三米左右,他死死盯着“金狐”的后脑勺,拳头攥得嘎嘣嘎嘣响,真想上去一个扫堂腿把这家伙放倒,给他戴上手铐。可是现在还不能抓他,要是把他抓了,“山哥”和“冰狼”就不会现身了。

出了餐厅,“金狐”没有乘电梯上楼,而是快步向饭店门口走去。廖敏没有跟出来,他进了洗手间,通过对讲机通知在门口守候的民警,“金狐”已经离开饭店,注意跟踪。等“金狐”上了一辆出租车,他才和小张几步跑出来,钻进停在门口的车里。另两辆车已经跟着“金狐”乘坐的出租车开走了。

“金狐”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三辆车还在跟踪自己,已经确信他们就是警察。那个安全的地方他暂时不能去,必须先摆脱跟踪。他继续在瀛州城区绕来绕去,瞅准机会不断地换车。可是,他在瀛州城区绕了大半圈,先后换乘了五辆出租车,却始终没有甩掉后面的尾巴。当然,廖敏他们也跟踪得非常狼狈,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跟丢了。

老鼠和猫的游戏持续到午夜,双方都疲惫不堪。7月11日凌晨一点,“金狐”乘坐的出租车驶进了一条窄窄的小巷。这条小巷叫益民巷,宽不到四米,甚至容不下两辆车并行。这是一条小吃街,街边有各种各样的大排档,其中海鲜、烧烤居多。虽然已是下半夜,但仍然到处都是纳凉消夜的人,自行车、电动车来来往往,也有一些小轿车鸣着喇叭,艰难地挤来挤去。

看到“金狐”进了小巷,廖敏使劲拍了一下大腿,说了句“坏了”。没想到这只老狐狸不光狡猾,对瀛州市区的道路也非常熟悉。廖敏正在犹豫跟还是不跟,远远地看见“金狐”从出租车上下来,转眼又跳上了一辆拉客的电动三轮车。三轮车左冲右突,很快就淹没在车流和人流中。廖敏知道,以“金狐”的狡猾,即使是乘坐电动三轮车,他也不会一辆车坐到头。这些电动三轮车没有任何营运手续,更没有驾驶证,通过车主寻找“金狐”根本无从谈起。

半个小时内,“金狐”连续换乘了四辆电动三轮车,在益民巷里七拐八拐,最后驶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金狐”在路口下了车。小路左侧是一个有二十多栋高层住宅楼的居民区;右侧是个大院,里面有六排两层连体别墅,掩映在枝繁叶茂的法桐中。大院门口的一块巨石上,雕刻有“天和苑”三个遒劲有力的魏碑体大字。这时,突然下起了大雨,在昏黄的路灯光中,密集的雨点像玻璃帘子一样挂下来。“金狐”把黑色牛皮背包顶在头上,弓着腰向大院跑去。

他在天和苑租了一套别墅,为的是便于毒品交易。但为了安全,他和手下的马仔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这套别墅租下已经四年多了,总共住过不到二十天,平时就闲着,租金和物业费照交。

“金狐”跑了大半夜,确认了两件事:一是“冰狼”和“山哥”两人都没栽。如果他们任何一个栽了,警察就不仅仅是跟踪自己了,在蓝海大饭店的西餐厅,警察随时可以动手抓人;只纵不擒,就是要看看他到底和什么人接触。第二件事是,他居住的三叶草旅馆被警察监控,他不能回去了。

别墅的钥匙在花池里一只琉璃花盆底下。“金狐”摸出钥匙,开门进去。他在门口的墙上摸索着找到了开关,“啪”地摁了一下,客厅里的水晶吊灯霎时亮了起来。强烈的光线让他一时有些不适应,他微微眯起眼,轻轻咳嗽了一声,客厅里响起嗡嗡的回声,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棕色的牛皮沙发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他拿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拂了几下,就一头倒在上面。等平复了呼吸,他从挎包里掏出专用手机,拨通了“山哥”的那个专用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他就听到了“山哥”的声音:“嗯,什么情况?”

“金狐”故作镇定:“货到了。”

“山哥”的语气明显有些不高兴:“怎么又跟我联系?‘冰狼怎么没去取货?”

“金狐”本来想问“山哥”,“冰狼”为什么没去取货,“山哥”却这么反问他,看来“山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我们定的是中午十二点取货,可是到现在他也没去,手机也一直关机。”

“山哥”沉吟了几秒钟:“你现在在哪儿?”

“老地方。”

“你就在那儿待着,等我电话。”

“山哥”好像急于挂断电话,“金狐”却有一个问题忍不住想问。以前还不觉得,但今天的事,让他想起了“冰狼”的各种不对劲。一是,以前两次交易,都是在郊外一个偏僻的山脚下,这次却是在人多眼杂的闹市区的旅馆里,他选择这个交易地点是出于什么考虑?二是,“冰狼”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交易的时候要戴一个那么艳丽的蝴蝶面具?乔装打扮是必须的,可是戴面具,是不是有点儿过了?他早就想问问“冰狼”到底是什么人,但又不便向“山哥”开口。这次“冰狼”爽约,他觉得问一句也没什么不妥。犹豫片刻,他终于开口:“‘冰狼这个人……可靠吗?”

“山哥”沉默片刻:“应该没问题——不说了,等我电话吧。”

挂断了电话,“金狐”瞪着天花板,张着嘴半天没合上。他意识到,肯定出大事了。至于出了什么大事,他实在想象不出。入行七八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脑壳里装满了猪屎。忽然,空中一个爆闪,紧接着是“轰”的一声炸雷,他吓得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来……

7月11日凌晨两点多,廖敏带领七名民警返回三叶草旅馆对面的那个观察点。他被“金狐”牵着鼻子在瀛州的大街小巷转悠了大半夜,最后还是让“金狐”逃掉了。但“金狐”的马仔小光头和价值上亿元的毒品还在三叶草旅馆里,他必须盯住小光头和那些毒品,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这天夜里,梁昕和两名民警一直在观察点盯着。他让两名民警先休息,自己在黑暗中趴在窗前。203房间的灯是十一点半左右熄灭的,小光头那边没见任何异常。夜里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梁昕很想给廖敏打个电话,问问跟踪“金狐”的情况怎么样了,但考虑到廖敏有可能很忙,电话就没打。因为11日上午有个新局长见面会,梁昕作为刑警大队的实际负责人必须参加,他向两名民警交代了几句,就开车回去了。他刚离开十几分钟,廖敏他们就回来了,几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冰狼”迟迟没有现身,打乱了“猎狐行动”的部署。

第二章 恐怖女尸

早晨六点,梁昕还在床上迷糊着,手机忽然响了。他以为是廖敏打来的,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一看,却是刑警大队的值班电话。昨晚值班的是大案中队队长潘峰,潘峰肯定知道这个时候他在睡觉,没有很重要的情况是不会打扰他的。果然,潘峰告诉他,刚才接到110指挥中心通报,柳镇一位村民报警称,在公路边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他当即交代潘峰,先安排技术科去现场,然后开车过来接他,他们一起去案发现场查看。

梁昕觉得头有些疼。他是凌晨两点多从观察点回家的,到现在只睡了三个多小时。按理说,他那么疲劳,应该睡得很死,梦都没力气做。没想到,还是做梦了。如果是美梦还好,可偏偏是让他很纠结的梦——他梦见曾经的未婚妻了。他那个曾经的未婚妻名叫朱瑾,和他分手四年了。说是分手,其实是她单方面甩了他。朱瑾很漂亮很温柔很可爱,但甩掉他的那天,在他家楼门口,她的脸却冷得像一块冰。她转身离开的时候,甩了一下披肩长发,袅袅婷婷地往前走,都没回头看他一眼。梁昕做的这个梦,内容就是朱瑾甩掉他的那个场景。四年多了,他大概不下一百次梦见过那个场景。让他羞愧的是,每次醒来,他的眼角居然还是湿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使劲伸了个懒腰。匆匆洗漱完毕,他想泡一碗方便面。可是打开冰箱,里面没有方便面,只有一袋面包、一袋火腿肠和几瓶啤酒。太凉了,胃受不了,干脆不吃了。

他利索地穿好衣服。那条水洗布休闲裤有点儿脏,早就该洗了。不是他懒,是太忙了。他是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却是事实上的一把手,因为大队长职位空缺,也没配教导员,他一个人至少顶三个人用。工作上的事不能马虎,生活小节就不能在乎那么多了。平时,除了局里开会等重要活动必须穿警服之外,他一年到头穿的都是这条休闲裤,就没人见他穿过别的裤子。

其实,他穿的并不是同一条裤子,而是三条。这三条裤子看起来一模一样,实际上也一模一样。几年前,他路过一家外贸服装店,看上了这款裤子,一下子买了三条。这款水洗布休闲裤,腿上和屁股上缀着八个口袋,很肥大很宽松,穿着很舒服;那八个口袋很实用,可以分门别类地装钱、警官证、香烟、打火机、钥匙、太阳镜、手机、手枪、手铐等很多东西。尽管有三条裤子可以交替着穿,但因为工作忙,脏裤子往往还是不能及时洗。现在,发现身上这条脏了,才想起另外两条已经穿脏了还没洗。

他拿起搭在椅子上的黑色短袖T恤,准备往头上套,却闻到了汗酸味。昨天他穿的就是这件,不光出汗了,还被雨淋了。拎着领子仔细看,看见后背印上了白色的“地图”。他记得有一件灰色的T恤前几天刚洗过,应该晾在阳台上。来到阳台,却发现晾衣架是空的。回卫生间打开洗衣机,那件T恤居然还在里面。他来不及再找别的衣服,匆匆把那件印有白色“地图”的黑色T恤套在身上。他曾经的未婚妻朱瑾把他甩了之后,他一直孤身一人过日子。打光棍的男人,日子一般都过得有些马虎。

梁昕来到小区门口时,一辆警车已经停在路边了,潘峰坐在驾驶室里,摇下车窗玻璃朝他招手。潘峰中等个头儿,胖胖的,皮肤有点儿黑,留着小寸头,小眼睛,大嘴,爱说爱笑,一看就是那种活得很满足、非常热爱生活的人。他小时候的人生理想是当警察,长大后真当了警察;他想当个好警察,结果真成了一个破案好手;他想有个儿子,结果老婆就给他生了个儿子,现在九个月大,都会爬了。他好像从没有过什么烦心事,觉得生活真美好,一天到晚总是咧着大嘴笑,很少有合上的时候。他比梁昕小两岁,两人是老搭档。梁昕当大案中队队长的时候,他是大案中队指导员;后来梁昕升任刑警大队副大队长,他就接任大案中队队长。

梁昕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潘峰发动了汽车,扭头盯着梁昕的脸看了看,说:“梁哥,你脸色不大好,眼皮也有点儿肿,没睡好吧?”

梁昕心窝子里热了热。这个兄弟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其实很细心,很会关心人。虽然是好兄弟,梁昕也只能说他参与了市局的一次行动,睡得有点儿晚,却不能说是什么行动。潘峰叮嘱梁昕注意休息,没有女人疼,就学会自己疼自己。潘峰这话听起来有点儿别扭,好像有怜悯的意味,但也只有好兄弟才这样说,梁昕还是爱听的。他没吱声,向车窗外望去。下了一夜的雨,街边的树木绿得就像蜡笔画的似的。

过了一会儿,潘峰又问梁昕:“这个案子还没有通知孔局,用不用向他汇报一下?”

潘峰口中的孔局,指的是瀛东公安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孔少东。汇报是肯定的,但不是这个时候。梁昕看了看手表,刚好六点半。孔少东有晨练的习惯,这个时候大概在打太极拳。他练拳的时候非常专心,可以说是全身心投入,如果谁这时候打扰了他,他会急赤白脸地发脾气。梁昕打算过十分钟再给孔少东打电话。

警车出了城区,驶上了一条去柳镇的大路。柳镇位于瀛东区的西部,距梁昕的家大约十五公里,二十分钟就能到。路两边的玉米有一人高了,叶子绿油油的,玉米棒子也渐渐饱满起来,抽出了黄色或紫色的须子。路过一些坑塘时,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

潘峰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莫名奇妙。梁昕问他笑什么,他反问梁昕见过新来的局长没有。梁昕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局办公室张罗了欢送老局长、欢迎新局长的宴会,他因参与市局的行动,就没参加。他明白潘峰的意思,今天是新局长封顺廷上任第一天,屁股还没坐下来,就遇上了一桩命案,也真够寸的。

“梁哥你说说,这是给封局的一个见面礼呢,还是下马威?”

梁昕皱了皱眉头,沉吟着说:“塞翁失马,祸福相依,得辩证地看这个问题。要是案子顺利破了,那就是咱们给封局一个见面礼;案子要是破不了呢,那就是封局给咱们的下马威了,咱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潘峰不住地点头:“嗯,有道理。”

梁昕因为昨晚没能参加那个宴会,就问潘峰宴会的情况。潘峰说,宴会就在局食堂里,手头没有重要事情的都参加了。老局长退休离任,从感情上很舍不得大家,说了很多动情的话,给大家敬酒的时候都哽咽了。要退休了,头发也不染了,半截是黑的半截是白的。新局长封顺廷倒是踌躇满志,笑容满面的,谁敬酒都喝。单位来了新领导,难免成为大家谈论的焦点。很多人都对封顺廷的来头感兴趣。封顺廷是从市局政治处主任的职位上调过来的,有人嘀咕,说他是一位副省级领导的什么亲戚。

对这个传言,梁昕半信半疑。中国人总喜欢梳理复杂的人际关系,谁是谁线上的人,有什么背景和后台。但很多传言都不真实,要么捕风捉影,要么张冠李戴。很多没有任何背景的官员,硬是给他们造出了这样那样神通广大的爹。梁昕从公安网上看到过封顺廷的简历,他不是科班出身,但也是从基层一步步干起来的,从乡镇组织干事到区组织部干部科长,援藏一年之后转入警界。

潘峰听到过一些议论,因为封顺廷不是科班出身的缘故,大家对这位新局长并不看好。在警界,业务能力是最被看重的,当警察不懂业务,还算什么警察?而在各警种中,刑警又是最牛的,有这么一种极端的说法:没干过刑警的警察不是一个完整的警察。的确,刑警一直都是警队的无冕之王。按照这个逻辑,大家更看好的是刑警出身的副局长孔少东。

在瀛东分局的领导中,孔少东是业务能力最强的。他干了十年的刑警大队大队长,破获了很多大案要案,两次荣立二等功,六次荣立三等功,是瀛州市公认的破案专家。他不光自身业务能力强,带队伍也很有一套,表现出了高超的领导才能。在他的带领下,瀛东分局刑警大队曾经荣立集体一等功,这是瀛东公安局历史上的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五年前,他终于从孔大队长变成了孔副局长,也是众望所归。

在老局长退休前的一段时间里,坊间传闻孔少东是最有希望接任局长的。不仅是业务能力和领导才能,他的家世也很显赫。他的哥哥孔少南是瀛东区乃至瀛州市最出名的企业家之一,无论商界还是政界都有很深的根基,这对他当局长无疑有很多便利之处。综合考虑各种因素,舆论普遍认为瀛东分局的新局长非孔少东莫属。甚至连孔少东本人,随着老局长退休日期的临近,都提前进入局长角色了,比如,说话的时候自觉不自觉地打官腔,表情变得有些矜持,甚至开始关心他不分管的工作,等等。

可是事与愿违,天上掉下来个封局长。所有人心里都在想: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孔少东是大家议论的焦点,同时梁昕被议论得也不少。在很多同事看来,如果孔少东升任瀛东分局的一把手,梁昕也会跟着往上走一步,升任刑警大队的大队长,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自从五年前孔少东由刑警大队长晋升为副局长,刑警大队长的位置就一直空着。两年前,局里曾经打算从现有干部中选拔一个刑警大队长,但不知为什么,后来这事被搁置起来了。如果这个大队长从分局内部产生,梁昕应该是最无悬念的人选。

梁昕自来到分局就一直跟随孔少东,十年来,承蒙孔少东一手栽培,他从一个普通民警成长为瀛州市有名的侦破专家,当然,他也是孔少东最得力的干将。如果孔少东当上一把手,无论任人唯亲还是任人唯贤,都会提拔梁昕当大队长。虽然这种关键岗位的人事权在市局,但如果孔少东极力要求,市局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反对,最后也会尊重他的意见。现在,孔少东没当上局长,梁昕的大队长一职也就有了变数,大家普遍认为前景不太乐观。

潘峰开着车,又想起了这事,就劝梁昕该走动就走动走动。他说,有些领导可能并不看重你给他送什么东西,但是他们看重你是否尊重他。你哪怕带一把香蕉、一袋桔子去他家里走一趟,他都会认为你尊重他。你要是不去,即便你心里再敬重他,他也会觉得你没把他放在眼里。这是人之常情。

梁昕不动声色地说,这个大队长职务,乐观也好,悲观也罢,都和他本人没关系,那是领导们考虑的事情。他干工作不是为了当官,领导给官当那就当,要是不给,也绝不去争。他在瀛州没什么根基和人脉,就算有,也绝对不会去走动。不是他清高,是他觉得不值得。这涉及一个“心理成本”的概念。在他看来,上蹿下跳地走动是一种很无耻的行为,就像逼良为娼一样难受,心理成本大得难以承受。而对有些人来说,这种心理成本却可以忽略不计,甚至觉得很享受。说到底,这是一个观念的问题;观念决定思维,思维决定行为。

潘峰觉得梁昕的观念太极端。他认为去领导家走动并不可耻,可以当成一种联络感情的方式。拿出足够的真诚,领导也会对你真诚。从领导家出来的时候,领导笑眯眯的,你也笑眯眯的,这时候甚至会想,领导家早就该来了。当然,这事一开始就有功利的目的,因此“真诚”也会打折扣,说是去“联络感情”可能有些虚伪。那么就退而求其次,完全当成一种交易,那样就没有心理成本了,心态就平和了。心里盘算着为领导花了多少钱,领导会给自己多少好处,这么一盘算,发现这交易超值。

梁昕琢磨着潘峰的话,别看这家伙表面上大大咧咧的,一天到晚咧着大嘴笑,在人情世故方面却精明得很。同时他心里也有些感动,这些“真诚”得露骨的话他肯定不是对什么人都说,只有特别亲近的人之间才能说。不过,潘峰说这些是对牛弹琴,因为梁昕的观念是无法改变的。其实梁昕内心里并不为此感到自豪,还隐隐约约有点儿纠结——他并不想成为同事们眼中的另类,但却毫无办法。

自己的这种观念是怎么形成的呢?梁昕认为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父亲高中没毕业就赶上了“文革”,辍学回村当了小学民办教师,三十多岁才转正,后来又调到镇上的初中,现在也快退休了。在老家的村子里,父亲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很受人尊重。历任村干部都有意和他走得近一些,见了他脸笑得像花儿一样。但他在村干部面前总是背着手,腰板挺得直直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笑意,就像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故作严肃似的。梁昕还记得,小时候过年,村里人都去他家请父亲写春联,父亲居然在一摞小纸片上按顺序写了号,来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儿,一律先领号,谁来得早先给谁写,就像现在去银行营业厅一样。村干部家里人来也是如此,哪怕是村干部本人来,还递上香烟(别人除了红纸什么都不带),该等着也得等着。父亲是教学能手,县教育局有意提拔他当副校长,可教育局长到学校去,他却躲着走,以至于分管文教的副镇长说他“晕”。这个“晕”字在这个语境中是“糊涂”、“不识时务”的意思。不知为什么,父亲这辈子就像跟当官的有仇似的。梁昕觉得他受了父亲的一些影响,观念和心态也像父亲那样有些“不健康”了。

梁昕看了一眼手表,十分钟过去了,柳镇也快到了。据梁昕对孔少东的了解,这个时候孔少东的太极拳可能还没打完。但是案情重大,不能再等了,哪怕被骂得狗血喷头,也必须得汇报了。于是他掏出手机,拨了孔少东的号码。谁知刚响了一声,那边就接起来了。梁昕有些磕磕巴巴地说:“孔局,我……我跟你汇报一个案子……”

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那边就响起了孔少东洪亮的声音:“兔崽子,正想找你呢!你反应也太慢了,我已经到现场了!”

孔少东的声音震得梁昕耳朵嗡嗡的,他皱了皱眉头,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一点儿。在梁昕眼里,孔少东既是他的领导,也是他的兄长,既严厉,也和蔼。这就算没挨骂,梁昕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了。忽然,电话那边的声音低下来了:“封局也在现场,抓紧过来!”

新局长封顺廷也在现场,这是梁昕没有想到的。今天是封顺廷上任第一天,办公室还没进,却先到了命案现场。梁昕心里感叹,新局长反应够快的。不过,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是什么人向新局长汇报的呢?

案发现场在柳镇村外大约二百米的路边河沟里。

梁昕赶到时,看到公路上停了四五辆车,柳镇派出所的同事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十个村民站在警戒线外面看热闹,七嘴八舌。孔少东的司机小刘看见梁昕走过来,向他招了招手。梁昕急忙走过去,问孔局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小刘低声说:“孔局是接到封局的电话后赶过来的。”

梁昕“哦”了一声,看到在孔少东那辆帕萨特旁边,停着一辆新的丰田越野,司机正在车上玩手机。不用说,那辆车是封顺廷的。出于礼貌,梁昕想先跟新局长封顺廷和孔少东打个招呼,于是跨进警戒线。潘峰紧跟在他身后。

封顺廷和孔少东都在警戒线内站着,身边还有分局办公室主任和柳镇派出所的所长、副所长、联防队员等七八个人。在这群人中,孔少东最显眼,只有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警用衬衣,其他人穿的都是普通警官的蓝衬衣。在朝阳的照射下,孔少东的白色制服很晃眼。

孔少东四十八岁,身材中等偏上,体形偏瘦,身板挺直,留着偏分头,发型很“陡峭”,头发一年四季打定型发胶,梳得纹丝不乱。整个人看上去很威严,气场很强大。今天他穿着白色的短袖制服,戴着墨镜,气场就更是无人能比了。

梁昕心里明白,孔少东的三级警监白衬衣是穿给新局长封顺廷看的。公安局通常要求大家穿制服上班,但由于刑警工作情况特殊,除了内勤以外,很少有人穿。平时,孔少东穿衣服很讲究,喜欢穿西服打领带。这次他穿上了警服白衬衣,似乎是想提醒封顺廷,自己是三级警监;而封顺廷虽然行政职务高,警衔却比他低,是一级警督。

梁昕注意到,孔少东旁边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略显发福的中年男子,肤色有些发黑,头发比较稀疏。他想,这位应该就是新任局长封顺廷了。他想起了公安内网上封顺廷的照片,和那张照片相比,封顺廷本人稍显老一些,也更严肃一些。封顺廷穿的是便装,上身是乳白色的短袖衬衫,下身是黑色西裤。和孔少东相比,封顺廷的气场就弱多了。在那些围观的村民看来,在这一堆人当中,官最大的肯定是孔少东。

梁昕快步走上前,跟孔少东打了招呼。孔少东没和他客套,马上转身向封顺廷介绍:“顺廷局长,这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梁昕。”

梁昕毕恭毕敬地上前:“封局,我是梁昕。我检讨,我来晚了。”

封顺廷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上前一步,朝梁昕伸出手来。梁昕连忙跟封顺廷握手。封顺廷的手相当有力,握得他有点儿疼。封顺廷笑着说:“哦,梁大,久闻大名啊!今天一见,果然器宇不凡,青年才俊啊。”顿了顿又说,“也就是少东局长带兵有方,能调教出梁大这样的人才来。”

第一次和封顺廷近距离接触,梁昕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封顺廷额头上的皱纹很密,像一道道的五线谱;眼角有些下垂,眼袋很突出,眼圈有些发乌。根据公安内网上公布的封顺廷的简历,他今年四十七岁,也是奔五的人了。梁昕虽然来晚了,但封顺廷丝毫没有批评的意思,语气里充满了欣赏,这让梁昕心里稍感宽慰。

这时孔少东哈哈笑了两声,说:“哎呀,真是不敢当啊,我算什么带兵有方啊,都是梁昕自己努力,小伙子灵透,一点就通。”

两位局长的对话,听起来很即兴很随意,可是梁昕却听出了里面的深意。这是封顺廷借表扬梁昕讨好孔少东,给孔少东抛橄榄枝。可是孔少东呢,却不买他的账,不接那橄榄枝。梁昕隐隐有些不安,今后自己夹在两个局长中间,日子不会太好过。干工作他不怕,加班、熬夜,再苦再累也能撑下来,最怕的是应对复杂的人际关系,那种内耗对他来说太累了。

“来晚了,不怪你,其实你的反应速度已经够快了。”说着,封顺廷的目光转到了梁昕身后的潘峰身上。

孔少东赶紧介绍了潘峰的情况。潘峰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向前倾着,咧着大嘴,毕恭毕敬地说:“封局好!今后叫我小潘就行。”

封顺廷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他的目光收回来,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这是要说正题了,大家都做洗耳恭听状。

“刚才我和少东局长沟通过了,这起案件性质非常恶劣,作案手法非常残忍。分局决定尽快成立‘7·11专案组,刑警大队要全力以赴,尽快侦破此案,最大限度消除社会影响。”说到这里,封顺廷看着梁昕,“我和少东局长一会儿回分局,这里就先交给你们了。有什么情况,随时和我或少东局长沟通。”他又伸出右手的食指,举过头顶,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提一点要求:封锁消息,严格保密,绝对不能扩大影响面。大家听明白了吗?”

大家都郑重地点了点头。

封顺廷说完,又单独和梁昕握了握手,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孔少东跟在封顺廷身后准备一起离开,刚走了两步,突然又转回身,低声问梁昕:“昨晚的宴会你没参加,干什么去了?”

孔少东问得有些突然,梁昕结结巴巴地说:“昨晚上……哦,廖敏副支队长带队,有个特别行动,临时抽调我去了。”因为任务高度机密,梁昕不能说得太多。

“廖敏?这个家伙,用我的人也不跟我打个招呼,真不够意思!”廖敏和孔少东同岁,是警察学院的同班同学和舍友,两人交情很深。孔少东沉吟片刻,“以这个案子为主吧,市局的案子配合一下就行了。多注意休息,不要太拼命了。你看你那衣服,上面都有地图了!”

孔少东表情很严肃,但语气里全是关心,听得梁昕心里一热。

封顺廷和孔少东走后,梁昕问柳镇派出所所长李良,这事局长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李良撇了撇嘴,阴沉着脸说:“不知道110指挥中心的哪个马屁精,接到报警后第一时间就跟封局汇报了,也没给我提个醒。我还是接到局办公室值班电话才知道的。等我赶过来,封局已经到了,好家伙,没给我好脸看。昨晚指挥中心是谁的班啊?太不够意思了!”

按照常理,案发地点在柳镇,110指挥中心接到报警后,应该马上通知柳镇派出所所长李良。没有通知他,这是故意的。梁昕马上就猜到昨晚是谁的班,肯定是张永国。

张永国和李良曾经搭伙在交警干过,张永国是中队长,李良是指导员。两人不大对脾气,共事不是很愉快,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不停。张永国的一个表哥买了几辆自卸车拉土石方,这种车型往往都是超载,是交通整治的重点。张永国利用职务之便暗中帮了表哥不少忙,被人举报到局领导那里。督察大队查证属实,张永国因此被免职、记大过,调到110指挥中心工作,而李良则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中队长。局里很多人议论,这事肯定是李良背后捣的鬼,把别人踩下去,自己爬上来。从那以后,大家都对李良的人品嗤之以鼻。这次,在李良的辖区里发生了案子,张永国没有通知李良,让李良在新局长面前吃瘪,也算是小小报复了一回。

李良是梁昕的学长,两人私交还说得过去。梁昕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他相信李良也是哑巴吃馄饨心里有数,这事不好细说,只得岔开话题:“好啦好啦,我一早赶过来,还没吃早饭呢,受累给准备点儿吧。”

“看完现场你去我们所里,我让值班副所长给你准备,少不了你的。”说完,李良嘴里嘟嘟囔囔,转身走了。

尸体就在公路边的沟沿上,对面是大片的玉米地。梁昕站在沟沿上往下探了探身子,仔细查看那具尸体。尸体全身都烧得焦黑,面貌已无法辨认,再加上一夜的雨,有些地方已开始溃烂。梁昕虽然不是第一次接手杀人焚尸案,但看着这具尸体,他仿佛还能感受到汽油燃烧的炽热,还能听到尸体燃烧时滋滋的声响,禁不住心惊肉跳。

先期赶到的女法医李奕已经开始工作。说起法医,人们脑海里首先浮现的就是尸体、残肢和血淋淋的犯罪现场。法医们都戴着蓝色口罩、橡胶手套,眼神冷冰冰的,手持一把细长的柳叶刀,一身福尔马林的味道。他们可以从容不迫地把死人开膛破肚,把里面的各种身体器官摘下来,摆弄尸体对他们来说就像摆弄布娃娃一样寻常。总之,很难把法医和“可爱”之类的词汇联系在一起。女法医就更是凤毛麟角。整个瀛州市公安系统,包括李奕在内,也只有三名女法医。

李奕今年二十七岁,但当法医已经五年了,算得上经验丰富。她二十二岁从刑警学院毕业,先在哈尔滨某分局当了一年的法医,后来调到瀛州市公安局瀛东分局,还是法医,一干又是四年。李奕一米六出头,在女人中属于中等个儿,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喜欢留短头发,穿休闲服,看起来很清爽,而且表情很有喜感,不笑的时候都像在笑,笑起来哈哈的,很有感染力。如果她穿着便装走在大街上,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她是一名天天和尸体打交道的法医。

李奕很热爱这份工作。能让尸体“开口说话”,为案件侦破提供科学的结论,她很有成就感。当初她从哈尔滨调到瀛东分局的时候,局里安排她干户政或内勤,但她主动要求干老本行。很多人都觉得李奕这样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当法医太可惜了,简直是暴殄天物。社会上有些人对法医这个职业有偏见和心理障碍,觉得整天和尸体打交道不吉利,所以李奕的婚姻遇到了难题。几年来,不断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都是各行各业的青年才俊,她也见了不少。可惜,往往头一次见面也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得知她是法医,多数人当时吓得就想跑,道别的时候连她的手都不敢握。所以,李奕至今仍然单身。

看到李奕在这里,最高兴的莫过于潘峰了。在刑警学院的时候,潘峰是李奕的师哥。李奕在学校里是校花级美女,喜欢她的男生数都数不过来,其中就有潘峰。在别人看来,潘峰根本就配不上她。但潘峰很自信也很自恋,他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五官搭配得还是不错的。嘴有点儿大,但嘴大吃四方,有福;眼睛有点儿小,但眼小了聚光,看起来精神。他把李奕当成一座城堡,准备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把这座城堡攻下来。于是经常偷偷摸摸地给她写情书,鬼鬼祟祟地给她送玫瑰。但李奕这座城堡太坚固了,潘峰的火力再猛,也像橡皮子弹打到了城墙上,一点儿火花都擦不出来。潘峰白忙活了两年,终于累了,这才偃旗息鼓。

让潘峰没想到的是,几年之后,李奕居然从哈尔滨调到了瀛州,还偏偏调到了瀛东分局,成了他的同事。他觉得这是天意,是老天爷把李奕送到他身边来的。既然如此,就铁定能成两口子。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他还专门去求了个签。大和尚说他印堂发亮,这是要交桃花运。听大和尚这么说,潘峰高兴得再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天夜里都好几次咧着大嘴从睡梦里笑醒。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潘峰追李奕追累了,休息了这么几年,精神又养好了。于是他请李奕吃饭、逛街、看电影、去海水浴场游泳。李奕倒是挺痛快,每次都照单全收。不过,一直是吃了白吃,喝了白喝,玩了白玩,事后什么表示都没有,甚至手都没让潘峰碰一下。而且,她还总是叫潘峰“师哥”。“师哥”这两个字她叫得很亲热,含糖量也很高。但潘峰一听这两个字,心就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他多次要求李奕改口,叫他“小峰”、“阿峰”、“峰子”,什么都行。李奕只同意叫他“峰子”,因为“峰子”和“疯子”谐音。叫“峰子”还不如叫“师哥”呢。潘峰心想,“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没戏了。他开始怀疑求的那个签不准,大和尚一准儿是忽悠他,害得他白捐了五百元的香火钱。

大和尚没忽悠潘峰,不久,大和尚的话就应验了。不是李奕回心转意了,是另有一个女孩子看上潘峰了。那个女孩子是派出所的户籍警,姓罗名晶。是小罗主动向潘峰示爱的。小罗长得比较“放心”,但潘峰和她吃过几次饭之后,觉得她越看越耐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两人很快就结婚了,连谈恋爱的步骤都省了。婚后八个月,潘峰的儿子就出生了,重达八斤六两,显然不是早产——原来这家伙是“奉子成婚”。当上爹的潘峰很顾家,除非实在迫不得已,他从不在外面应酬,一下班就往家跑,给儿子洗尿布的时候嘴里都哼着小曲儿。

至于他和李奕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他一点儿都不记恨李奕,反而觉得比以前更亲了,见了就“师妹师妹”地叫,嘴里就像抹了蜜似的。李奕也不再叫他“师哥”,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叫“潘胖”,有时候还叫“死胖子”。两人见了面,不打几句嘴仗就难受。

潘峰自从结了婚,就多了一样心事,那就是一定要把梁昕和李奕撮合成两口子。他觉得这是他责无旁贷的使命,很神圣很光荣。梁昕和李奕,都是他亲近的人,一个是好兄弟,一个是好师妹。他觉得李奕是个好女人,应该找个好男人;他觉得梁昕是个好男人,应该找个好女人。梁昕和李奕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不敢想象他们和别人结婚会是什么样子。因此,他多次劝梁昕从心里把朱瑾放下,还借用佛法禅理开导他,放下了,就拥有了。但潘峰的那些话总是嘴上抹石灰——白说。梁昕也想放下,却做不到。这让潘峰很着急。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想起身边的这两个“老大难”,他都禁不住皱着眉头,在黑暗中唉声叹气。他恨不能拿枪逼着他们,逼到洞房里去。

这时李奕抬起头,看见了他们俩,站起身走过来,摘下口罩,佯装生气地说:“潘胖,你是不是说我什么坏话呢?”

现在,李奕蹲在那具尸体旁忙活着,她虽然穿着警服、戴着口罩,却遮不住她婀娜的身材和灵动的目光。也许因为太投入,梁昕和潘峰的到来她一点儿都没有察觉。

潘峰朝李奕努了努嘴,悄声对梁昕说:“梁哥,你看我师妹多好,你娶了呗,也让我叫她一声嫂子。”

梁昕皱着眉头,悄声说:“去你的!想嫂子想疯了吧?”

这时李奕抬起头,看见了他们俩,站起身走过来,摘下口罩,佯装生气地说:“潘胖,你是不是说我什么坏话呢?”

“是啊师妹,说你嫁不出去了,都成老姑娘了。”潘峰咧咧嘴说,“你看我都结婚了,没人追你了吧,不得瑟了吧,寂寞了吧?”

“去你的死胖子!本姑娘不想嫁!没有你这棵歪脖树,还有一片大森林。”

“大森林没见到,这里只有一棵更歪的歪脖树。”潘峰指着梁昕说。

梁昕没说话,照潘峰腿上轻轻踢了一下。李奕幽幽地看了梁昕一眼,撇了撇嘴。忽然,她夸张地捂住鼻子:“梁大,你是没洗澡还是没洗衣服?”

潘峰夸张地说:“你不知道啊师妹,刚才我开车拉着他过来,差点儿就见不着你了。他衣服上的味儿,能熏死一头牛!”

梁昕有些不好意思了,急忙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求饶似的说:“打住打住!说正事,什么情况?”

这是一起不同寻常的杀人焚尸案。

李奕介绍,关于这具尸体可以认定的情况有:死者为女性,尸体被浇上汽油焚烧过。致命伤是利器刺破内脏。左手缺失,手腕处的断口很整齐,应该是被利器砍掉的。

那么,女尸的左手在哪儿呢?李奕的助手、另一名法医小许在沟底搜查,发现了一只左手。小许是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长得跟电影里的“阿凡达”似的,个头儿很高,骨架很大,但很瘦,两只眼睛离得有点儿远,表情总像是受了惊吓一样。现在,他在沟底的草丛里找到了一只断手,真的受到了惊吓,眼睛瞪得更大了。

李奕小心地把断手装进证物袋里,拿给梁昕看。这是一只很精致的手,手指修长,虽然已无血色,尸斑尽显,但仍能看出生前的光滑细嫩。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涂着浅色的美甲,看得出它的主人有一定的品位。

尸体的位置有些蹊跷。从沟沿到沟底大约有十米,尸体横在距离沟沿大约三米的地方,被一棵碗口粗的槐树挡住了。沟沿上的蒿草有被烧焦的痕迹。很显然,尸体应该是在沟沿上被焚烧的,之后又被推了下去。现场没有打斗或挣扎的痕迹,说明这里不是第一现场。也就是说,死者是被凶手在别的地方杀死的,然后又带到这里焚烧,焚烧之后又推到沟里,被那棵槐树挡住了。那么,尸体被槐树挡住,是有意还是无意呢?如果是无意,那就太巧了,因为从沟沿到沟底的缓坡上其实并没有几棵树,多是些半米多高的蒿草,尸体被树挡住的几率并不高。如果是有意,显然凶手是想让人更容易发现尸体。那么,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梁昕觉得这个案子有点儿意思。他问潘峰有什么想法。潘峰说,从现场痕迹看,仇杀的可能性比较大。第一,死者是被一刀致命,说明凶手明显就是奔着杀人去的;第二,杀人还不解恨,还得焚尸,只有仇恨才能让人如此疯狂;第三,焚尸除了解恨,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掩盖死者身份。凶手为什么要掩盖死者身份?因为死者一定和凶手认识,可能关系还比较密切。如果是陌生人,是没必要焚尸的。

对于潘峰的分析,梁昕有一些不同意见。他认为凶手在抛尸地点的选择上不合常理。这个地方距离村庄很近,浇上汽油焚尸,火光会引起村民的注意。现场留下的车辙和脚印都比较清晰,脚印不凌乱,这说明凶手在处理尸体的时候非常冷静。也就是说,凶手并不担心火光会引起村民的注意。显然,如果不是凶手心理素质极好,就是有预谋的。另外,如果凶手真想杀人灭迹,将尸体沉入大海会更保险。还有,那棵槐树恰好就挡住了尸体,巧得有些离谱。根据这些情况几乎可以肯定,凶手是故意制造了这个现场。凶手选择这个地方抛尸、焚尸,并且在现场留下了比较清晰的足迹和车辙印,分明是故意给警方留下线索。

梁昕的这个判断凭的是直觉。很多时候,尤其是在时间紧迫、必须迅速做出决定的时候,我们的大脑不会对这件事情再详细地做出评估分析,而是在瞬间就给出了一个答案,这就是直觉。

那么直觉可靠吗?对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印度著名灵性导师萨古鲁说,人类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出于自己所搜集到的信息。所有你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尝到的、触摸到的,等等,都在不断地被你收集。这些信息有的你能意识到,有的却意识不到。直觉就是大脑对收集的全部信息的瞬间释放。就梁昕来说,他绝对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么,凶手作案之后为什么又故意给警方留下线索呢?这是梁昕最感兴趣的,也是最让他感到兴奋的。干工作,只有兴奋了才能进入最佳状态,才能干得更好。

现场勘查到此为止,李奕招呼人把尸体装进殓尸袋,还有那只断手,准备一起带回去做尸检。梁昕言简意赅地分配任务:“现在有三件事需要去做:第一,协调派出所的同志继续保护现场;第二,报案人和进入现场的村民都带回派出所,做笔录和心理辅导,并且要求他们严格保密;第三,现场的勘查笔录和尸检报告我要尽快看到。”

潘峰等人各司其职,分头行动。梁昕上了车,准备先去柳镇派出所吃早饭,然后回局里参加新局长见面会,再尽快找机会向新局长封顺廷汇报一下案情,最后去三叶草旅馆对面的观察点,继续“猎狐”。虽然孔少东要求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7·11”案上,但“猎狐行动”快收网了,一旦成功,这将是一起震动瀛州甚至全国的大案,作为主要参战人员,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第三章 谁动了局长的乌纱帽

今天是封顺廷上任的第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原定的新局长见面会取消了。梁昕几次去封顺廷办公室,都有人在和他谈工作,等到九点半左右才挨上号。听了关于案情的汇报,封顺廷也觉得这个案子非同一般。关于怎么破案他并没多说,只是要求尽快;同时,他打着有力的手势,表情严肃地再次叮嘱梁昕,一定要把保密工作做好,绝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梁昕回到自己办公室后,又给柳镇派出所所长李良打电话,再次强调要绝对保密。

回观察点的路上,梁昕一直在琢磨封顺廷关于绝对保密的话。对此他完全理解,换成他,他也会反复叮嘱反复强调。他心里很清楚,“7·11”案必须先捂着,捂得越严实越好。距离8月8日“瀛州国际网球大师赛”开幕还有二十八天,这次大赛是瀛州在全世界露脸的机会,也是瀛州历史上的一件大事。瀛州市政府已向全国和全世界郑重承诺——在最安全的城市举办历史上最安全的网球大赛。全世界的球迷都瞪大了眼睛盯着瀛州,瀛州必须是绝对安全的,或者说,必须让人认为是绝对安全的。

自从瀛州被确定为这次大赛的举办城市,几年来,瀛州市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改善环境、交通和基础设施等等,都是需要烧大钱的,往往多少亿的真金白银砸进去都听不见个响儿。安保工作更是丝毫不能懈怠。上级领导已经下了死命令,安保不能出任何问题。为了应对有可能出现的突发暴恐事件,反恐安保演练不知举行了多少次,安保措施的每一个细节都抠得很细。随着大赛的日益临近,大街小巷都挂满了五彩缤纷的宣传条幅和德约科维奇、威廉姆斯、莎拉波娃等世界顶级网球明星的大幅宣传画,将瀛州这个著名的中国东部沿海城市那种奔放、浪漫、温情的特色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举办世界大赛的兴奋之中,那么多的瀛州市民脸都笑得跟花儿一样,准备迎接八方来客。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了这样一起恶性案件。如果不严严实实地捂住,被披露了出去,影响就太恶劣了。引起社会面的恐慌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国际舆论将会质疑瀛州市的治安环境,几年来瀛州市付出那么多努力就都白忙活了。你做对了一百件事,别人都可能熟视无睹毫不领情,认为都是应该的;但如果你做错了一件事,别人就不能容忍,都会向你脸上喷唾沫星子,你做对的那些事也白做了。如果你脸皮足够厚,可以不把挨骂当回事,回家洗洗脸啥事都没有,但怕的是今后没人再理你了。同样道理,即使这起案件被捅出去了,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了,这次大赛的举办城市也来不及更换了,瀛州照样当东道主,但是今后,在招商引资、国际贸易等很多方面都会留下阴影。所以,这不光是“面子”问题,更是“里子”问题。一旦这个案子被捅出去,方方面面将面临怎样的压力,封顺廷心里非常清楚。所以他决定先把这个案子捂住,低调调查。

梁昕赶到观察点时将近十点,廖敏和那两名民警正坐在窗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三叶草旅馆。廖敏没刮胡子,看起来有些憔悴,不住地打哈欠,白眼球布满血丝。他也是“奔五”的人了,精力、体力大不如前。梁昕和他打过招呼,搬了一把折叠椅坐下来,问昨晚跟踪“金狐”的情况怎么样。廖敏把情况简单说了说,叹了一口气,懊恼得直拍大腿。做了这么多年的侦查员,三辆车,八个人,竟然把猎物跟丢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简直太丢人了。现在要做的是盯紧小光头,不能再让他跑了。

梁昕安慰了廖敏几句,把“7·11”案的情况大概说了说。听完梁昕的分析,廖敏皱起了眉头,说这个案子不简单。廖敏以前干过多年的刑警,破过很多大案要案,对案子的把握还是很准的。他说现在是敏感时期,这个案子千万不要传出去,不然的话,舆论的负面影响就太大了。往小里说,瀛东区的领导在市领导面前没面子,往大里说,市领导在省领导面前没面子,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一些人的升迁,这可是很严肃的政治问题。听廖敏这么说,梁昕心里的压力更大了。

说到升迁,廖敏笑着问梁昕:“你这个副大好几年了,也该转正了吧?”

梁昕实在不愿谈及这个问题,就敷衍说:“嗨,不为这些事伤脑筋,还是让领导们去考虑吧。”

廖敏给梁昕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刚抽了两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问:“我刚才接到了孔少东的电话,把我好一顿数落,说我用他的人也不跟他打招呼。是你泄露的秘密吧?”

梁昕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早上见到孔局,他问起来,我就顺便提了一下你带队,具体行动的事那是机密,我没提。”

廖敏沉吟着还想说什么,对讲机响了。蹲守在三叶草旅馆206房间的民警通报说,小光头开了房门,探出脑袋张望,慌慌张张的,好像要逃跑。

小光头不是好像要逃跑,是确实要逃跑。

凌晨两点左右,“金狐”在他租住的别墅里给“山哥”打电话,“山哥”让他等消息,不要乱动。这一等就是八个小时,直到上午十点,那部只用于和“山哥”联系的手机响了起来,“山哥”在电话里说:“警方有异动!你待在老地方别动,叫马仔带着那些货离开瀛州!”

“金狐”确信自己被警方盯上了。当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盯上,少说也有五六次了,以前每次都能逢凶化吉,这次他相信也可以。他极力镇定下来,掏出平时用的那部手机,给留在三叶草旅馆的小光头打电话,只说了一句:“回云山阁喝茶!”

这是一句暗语,意思是带上货马上撤。小光头慌慌张张地说:“要得要得,马上!”

“金狐”虽然狡猾,但他低估了警方的能量,就是在这同一地点拨出的两个电话,让他暴露了。警方监听了他和小光头的手机,虽然不明白“回云山阁喝茶”的确切意思,但从字面上理解,肯定是要离开这个地方;从小光头紧张的语气里,也嗅到了逃跑的味道。

自从昨天下午“金狐”离开,小光头在旅馆里都快急疯了。他一直在等“金狐”的电话,“金狐”那边却一直没动静,而他又不敢轻易给“金狐”打电话。“金狐”有没有危险他一点儿都不担心,他担心的是自己有危险。除了吃饭、睡觉、抽烟,他在房间里主要做两件事,一是哭,二是骂。他分别坐着、站着、躺着哭了四五次,他跳着脚骂“金狐”的祖宗八辈,骂完“金狐”又顺便骂“冰狼”。终于接到“金狐”的电话了,可带给他的却是坏消息。他来不及多想,急忙收拾好东西,准备带着装毒品的手提箱和拉杆箱逃跑。但是,他打开房门张望的动作,被蹲守在对面房间里的民警看得清清楚楚。

听了对讲机里的通报,廖敏和梁昕扔掉手里的烟头,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梁昕的第一反应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接下来是第二个反应:抓还是不抓?

抓!在这个短暂的瞬间,梁昕脑子里已经有了答案。一开始盯着“金狐”,只跟不抓,是想让他作鱼饵,钓到“冰狼”和“山哥”。现在有人走漏了风声,“大鱼”就不会上钩了。既然如此,小光头就必须抓。

“行动!”廖敏和梁昕想的一样,他没有犹豫,立即通过对讲机给蹲守在三叶草旅馆206房间的民警下达了命令。随后,他和梁昕带领两名民警撤出观察点,迅速向三叶草旅馆合围。

刚跑到旅馆门口,就听到里面“砰砰砰”三声闷响。梁昕知道这是发生枪战了,便一个箭步跑到廖敏前面,用身体挡住他,带头往上冲。廖敏毕竟年纪大了,身体不够灵活,近身搏斗肯定要吃亏;即使不近身搏斗,一颗流弹射过来,那也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梁昕要保护他,自己的安危倒没来得及多想。这让廖敏非常感动。平时他和梁昕打交道不算多,也没有太深的交情,总觉得梁昕这个人比较另类,对人也不够热乎,没想到生死攸关的时刻才能真正看清一个人。梁昕够朋友,这是廖敏对梁昕的新评价。

梁昕冲上二楼,发现小光头仰面躺在203房间的门口,头部和胸部中弹,已经死亡。他的右手紧紧地握着一把手枪,嘴张着,眼睛瞪得很大,身体下面是一大摊血迹。一名民警左肩膀中弹,灰色T恤染红了一半,所幸伤势并不严重。旅馆里的客人大都出去玩了,没人在房间里待着,但几个服务员吓坏了,蹲在走廊里抱着头高声尖叫。梁昕立即收起枪,从裤兜里掏出警官证走上前说:“警察,别怕!”

廖敏指挥几位民警封锁了现场,安排人将那位受伤的同事送往医院治疗。随后,他赶回局里,向主要领导汇报案件进展情况。他分析,“金狐”应该还躲在瀛州。市局主要领导迅速做出指示:紧急启动一级防控预案,设卡排查,务必将“金狐”捉拿归案。

随着市局命令的下达,各区民警迅速行动,所有进出瀛州市的路口都设了卡点,对离开瀛州市的车辆逐一排查。“猎狐行动”从一个秘密行动,变得大张旗鼓,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好在近期瀛州市民已经习惯了安保演习,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大规模的反恐演练,所以都很淡定。

瀛东分局一线警力全部出动,二十四小时轮流上岗,根据“金狐”的体貌特征,对离开瀛东区的嫌疑车辆、嫌疑人逐一排查;对KTV、洗浴中心、会所、车站等复杂区域和场所,进行拉网式清查,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左腮有疤、四川口音的疑似人员。可是,直到第二天,也就是7月12日上午八点多,行动持续了二十多个小时,依然没有发现“金狐”的踪迹。

正当瀛东分局为清查“金狐”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网上的一个帖子让新任局长封顺廷抓狂了。

一个标题为“瀛东区柳镇一公路边惊现焚尸”的帖子出现在瀛州市新闻网的论坛里。这个帖子发布的时间是昨天上午十点零七分,瀛东分局网警发现帖子的时间是今天上午十一点多。倒不是因为网警懈怠,瀛东分局包括网警在内的大部分警力都部署在街面上,参与清查“金狐”的行动,这期间网警大队只有一名民警值班,所以发现得迟了。从帖子发布到被网警发现,中间隔了二十五个小时。在这二十五个小时里,这个帖子被国内各大主要门户网站的论坛、博客疯狂转载。

更糟糕的是,市委宣传部网络舆情办公室先于网警发现了这个帖子,之后立即层层上报。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批示后,再经市公安局传达到封顺廷这里。封顺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市局匡如宁局长一顿猛批,弄得灰头土脸。直到分局的网警将帖子的详细内容向他汇报之后,他才如梦初醒。这时候,他简直出离愤怒了。

中午,梁昕和刑警大队的几个兄弟正在一家快餐店吃饭,接到了局办公室的电话,向他通报了帖子的情况,并通知他下午回局里开会。吃完饭,梁昕马上开车回了局里。到了办公室,急忙打开电脑看帖子。帖子的文字很简单,只有那十几个字的标题,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那张照片。照片的背景光线比较暗,一看就是在夜间,但焚尸的场面拍得很清楚。照片是用中焦拍摄的,并非近景,但仍可以看清正在焚烧的是一具人体,非常恐怖。

看着这幅照片,梁昕胃里有些不舒服,眉头也越皱越紧。这照片是什么人拍的?应该是杀人焚尸的凶手本人拍的,因为照片上尸体正在焚烧,而且看上去刚刚焚烧不久。那么,照片又是什么人发到网上的呢?很可能也是凶手本人;即便不是凶手,也是一个和凶手关系密切的人。

按照常理,凶手作案后,为逃避打击,会尽可能地把作案痕迹抹干净,不给警方留下任何线索。可是这个凶手杀人焚尸后,居然还在网上发帖子。哪怕他有一点儿网络常识,就不可能不知道,根据IP地址,警方是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发帖人的。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等于是明确地告诉警方:案子是我干的,你们有本事就来抓我吧。

现在梁昕更加坚信,凶手并不是单纯杀人这么简单,背后一定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点击鼠标继续往下翻,翻到第三页的时候,又一幅现场照片赫然在目:李奕身穿警服,戴着口罩、手套,正蹲在尸体旁边,聚精会神地查看尸体。死者极度扭曲的肢体、烧焦溃烂的腐肉,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这幅照片是跟帖发上去的,几乎是特写,光线也好,拍摄得十分清晰,比那幅发帖照片更震撼。从李奕专注的神情看,拍照的时候她应该不知道,照片是偷拍的。

梁昕倒吸了一口冷气,眉头皱成了疙瘩,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好几圈。想都不用想,跟帖的这幅照片是警方内部人拍的。从照片的景深和构图来看,这个人拍照的时候距离尸体很近,就在案发现场的警戒线以内。而当时能够进入警戒线的,都是警方的人,除了新局长封顺廷、副局长孔少东、法医李奕和助手小许、刑警大队的潘峰、技术科的同事等,还有柳镇派出所所长李良、副所长、几名普通民警和联防队员。那么,这个警方内部的人会是谁呢?梁昕用排除法把大部分人都排除掉了,最后只剩下柳镇派出所的那些人。派出所人员比较复杂,跟帖人很有可能就出在那些人里面。

发帖人发帖的动机是挑衅警方,那么跟帖人跟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意制造混乱。事实上,跟帖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在帖子后面,网友的评论达到两万多条,而且言辞都非常激烈,比如:“这是什么社会?还有没有安全感可言?”“我们生活的地球太可怕了,还是回火星吧。”“国际网球大师赛,就这样的安保措施?”诸如此类,大多是批评社会治安混乱、政府不作为。还有一些人爆粗口,大骂瀛州市和瀛东区的公安是纳税人供养的白痴、饭桶,尸位素餐。

这两幅照片让瀛州市炸了锅,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焦点。距离国际网球大师赛开幕还不到一个月,在这稳定、安全压倒一切的关键时刻,突然曝光这么一起极其恐怖的恶性刑事案件,而且还出现了那么多的负面言论,这是各级领导们最不愿看到的。

瀛州市的主要领导坐不住了,立即给市公安局下了死命令:国际网球大师赛开幕之前必须破案。市公安局主要领导也坐不住了,给封顺廷下了死命令:7月31日之前必须破案。封顺廷当即立了军令状:如果7月31日之前破不了案,他就地辞职。

这天下午,瀛东区委区政府针对网上的两个帖子,在瀛东分局小会议室召开了紧急会议,讨论应对方案。区长、区政法委书记、分管公安工作的副区长和封顺廷、孔少东等瀛东分局的主要领导都参加了。

梁昕接到通知,区委区政府的紧急会议结束之后,封顺廷还要召开瀛东分局的特别会议,刑警、网警、派出所等部门的主要负责人都要参加。因为不知道区委区政府的紧急会议什么时候结束,大家一直在小会议室斜对面的大会议室里等着,彼此小声地交谈,话题自然都离不开“7·11”案。柳镇派出所所长李良也在,他坐在一个角落里,微闭着眼睛,不住地抽烟,一声不吭。看上去好像这事和他毫无关系,他很不情愿来开这个会似的。

下午六点,小会议室的门终于开了,区领导陆续走了出来。梁昕透过大会议室的门缝看到,其他领导都走后,分管公安工作的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王若林停下来,他拉着封顺廷在说些什么。王若林表情很严肃,像在批评封顺廷。封顺廷微微低着头,身子向前倾着,脸色阴沉,本来就黑的脸变得铁青。过了一会儿,王若林脸上有了笑意,很亲切地拍了拍封顺廷的肩膀,封顺廷咧嘴笑了笑。王若林又说了几句什么,和封顺廷握了一下手,转身离开了。

梁昕一直盯着王若林看。他认识王若林,但由于地位悬殊,王若林并不认识他。作为副省级城市的市辖区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王若林的行政级别属高配副厅级。他四十冒头,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有一种学者的儒雅风度,平时不苟言笑,眼球白多黑少,看上去有些阴沉。他是“官二代”。据说他的父亲长期在海军任职,退休后享受副军级待遇。他的母亲是他父亲的第二任妻子,退休前是市政府机关的副厅级干部。因家庭条件优越,他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上过名牌大学,并拥有管理学博士头衔。曾经担任省里一位重要领导的秘书,后来那位领导调其他省担任要职,他被调到瀛州市,先是担任瀛东区规划局局长,后担任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因年龄、学历、人脉优势,他的仕途前景一片光明,上升空间巨大。

不过,对这位领导,梁昕打心里尊重不起来。凭直觉,他觉得王若林的“人格面具”太厚太坚硬,让人看不透。王若林平时有一种儒雅的气质和知识分子的矜持,可是喝了酒就成了“性情中人”。据说他喜欢喝酒,喝醉之后喜欢唱谁也听不懂的英文歌曲,喜欢趁着酒劲和漂亮的女干部跳舞。有一个关于他的笑话在瀛东区流传很广。有一次,他和一位女干部去某镇检查工作,中午喝了点儿酒。下午去了村里,在一个农户家看到刚出生不久的小狗,非常喜欢,就和那位女干部一人要了一只,装在盛矿泉水的纸箱子里。回到镇上,经辨认,女干部那只小狗是母狗,他那只是公狗。他对陪同的镇干部说,他要把他那只公狗和女干部那只母狗放在一起,今后生了小狗,就说是“王区长那个狗日的”。陪同的几位镇干部都笑得肚子疼。不久,“王区长那个狗日的”在瀛东区尽人皆知。梁昕觉得王若林的“性情”过了头。他不知道王若林的哪一副面孔是真,哪一副面孔是假……

梁昕正盯着天花板琢磨王若林,局办公室主任走进大会议室,宣布特别会议现在开始。大家立即齐刷刷地围着会议桌坐下来。封顺廷端着水杯走进了会议室,他的脸阴得像要下雨。整个会议室弥漫着死一样的寂静。封顺廷喝了两口水,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清了清嗓子:“我中午去市局开了个会,刚才又参加了区里的紧急会议。会议内容相信大家都能猜到,我就不再说了。领导的要求很简单,就八个字:限期破案,消除影响。我不是批评大家,我在案发现场明确要求过吧,这个案子一定要保密,但是现在呢?案子被传得沸沸扬扬,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请问,我们的保密工作是怎么做的,谁能给我一个解释?”

梁昕注意到,封顺廷左眼下面的一块肌肉微微痉挛着,眼睛发红,像要冒出火来,看起来有点儿吓人。梁昕知道,案件泄密,现场处置的刑警大队和柳镇派出所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发帖人是凶手,这其实和局里的保密工作并没有关系,封顺廷也应该明白这一点。他这是在借题发挥。

“帖子出来二十五个小时才发现,跟帖足足有几百页!网警大队,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封顺廷怒视着网警大队长。出现这种事情,网警当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因为参与清查“金狐”,网警大队只有一名民警在办公室值班,忙不过来,没及时看到帖子也情有可原。当然这不是借口,再忙也得忙到点子上才行。梁昕看到网警大队长低着脑袋,满脸的汗顺着脖子往下流,衬衣都湿透了。

“我更想知道的是,那个跟帖竟然是我们的法医勘查现场的照片,这张照片是谁拍的?是谁发上去的?他到底想干什么?!”封顺廷咆哮着。

那个跟帖,当然是瀛东分局自己的人拍的,也是自己人发的。跟帖人的主观动机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摆着要搞事,给封顺廷好看。封顺廷如此暴怒,这才是真正原因。

可是在瀛东分局,谁会跟封顺廷过不去呢?他毕竟刚刚上任,局里的同志大部分还都不认识,没得罪过任何人。梁昕首先想到的是孔少东。他悄悄瞄了孔少东一眼,孔少东正慢慢悠悠地抽着烟,表情很淡然,看上去这事和他没有关系。梁昕想到的第二个人是柳镇派出所所长李良。一是因为李良是孔少东的人;二是因为案发地在柳镇,柳镇派出所去的人很多。李良耷拉着脑袋,大口大口地抽烟,一头一脸的汗。

封顺廷发完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可是,他的打火机不好使,“啪啪”地摁了很多下都没点上火,可能里面没气了。他的手有些颤抖,把打火机使劲拍在桌子上。这时,坐在他旁边的孔少东掏出打火机,“啪”地一下打着了火,凑上去给他点烟。封顺廷猛吸了两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又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清了清嗓子,继续部署工作:市局针对“7·11”案件,已经专门成立了指挥部,匡如宁局长亲自挂帅,罗翊枫副局长靠案指挥,指挥部就设在瀛东分局。根据市局的部署,瀛东分局从现在开始,成立“7·11”专案组,封顺廷任组长,孔少东任副组长,刑警大队暂时放下手头其他的工作,全力以赴侦破此案。

说到这里,封顺廷左眼下面的那块肌肉又痉挛了一下,他苦笑着说:“今天中午,我已经给匡局长立下了军令状,如果31号之前破不了案,我引咎辞职!我还真想看看,我能不能创造一个纪录,开创一个瀛州市公安局的先河,刚上任就辞职的先河!我能不能有这个机会,就看诸位了!”

会议一直开到晚上九点,大家也都一直饿到了晚上九点。封顺廷没有给刑警大队下死命令,但是梁昕知道,下不下命令都一样,局长日子不好过,下面兄弟们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金狐”还没有落网,清查行动还在继续。这是市局的统一部署,瀛东分局必须无条件服从。所以,瀛东分局的大部分警力,包括梁昕在内的刑警大队民警都部署在辖区的街面、路口、社区。这让侦破“7·11”案的人手有些捉襟见肘。封顺廷命令全局其他业务工作都暂时搁置,所有机关民警全部上街面堵控、下社区巡查,将刑警大队的民警替换出来,全力以赴保障“7·11”专案。

第二天,也就是7月13日上午,“7·11”案专案组成立了。这个专案组是以瀛东分局刑警大队二十名民警为班底,又从市局刑警支队、各区分局刑警大队抽调了十六名破案能手临时组成的。专案组成立之迅速,在瀛东分局的历史上是头一次。当天上午,专案组在瀛东分局的大会议室里召开了动员大会。在会上,封顺廷很动容,他说:“这个案子是全局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要集全局警力全力侦破,给死者一个交代,给市民一个交代,给组织一个交代。”说着,他站起来,向在座的所有参战民警敬礼,“破案,我封某人确实是门外汉,全仰仗兄弟们了!我现在给你们做后勤部长,要钱给钱,要车给车,保障一定到位!”

梁昕觉得封顺廷说的都是真心话,看封顺廷如此动容,他心里也有些感动。

7月13日下午三点,梁昕被封顺廷单独叫到了办公室。封顺廷的办公室很宽敞很亮堂,布置得很有生活气息。棕色的桌椅、浅棕色的皮沙发都是新置的,还摆放了很多盆景。这些盆景,梁昕有的认识,但多数不认识,看上去都很别致、精巧。以前老局长用的也是这间办公室,里面摆放了一张小型会议桌,现在那张会议桌被搬走了,新添置了一个根雕茶几,看起来很古朴典雅。墙上挂着几幅装裱一新、大小不一的字画,都是本地著名书画家的手笔。其中,办公桌旁边墙上挂的是“慎独则心安”五个隶书大字。从室内陈设看,梁昕觉得封顺廷比老局长更有生活品位。他上次来这间办公室是前天,也就是7月11日上午,向封顺廷汇报“7·11”案的案情,那时办公室还没收拾。不到三天,后勤部门就布置得这么漂亮,而且井然有序,真是高效率。

封顺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梁昕在封顺廷对面的折叠椅里坐下来。封顺廷手里把玩着一支签字笔,目光注视着梁昕,说:“我当政治处主任的时候,就听说过梁大的威名了。”

他的语气很亲切,笑容都算得上慈祥了,一改开会时的严厉。这让梁昕有些局促,感觉不太适应。他本想谦虚几句,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就发现封顺廷的脸上又没有了笑容,变得一脸的凝重。

“梁大,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关于这个案子,你是专家。”封顺廷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疲惫。这让梁昕顿时心生怜悯,觉得他当这个局长真不容易,他得尽最大努力帮他。

梁昕略微考虑了一下,说:“局长,说实话,案子很复杂。根据我的经验,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杀人焚尸案。凶手能从容地拍摄照片,还敢明目张胆地在网上发帖,动机绝不止是杀人这么简单。单纯从案件本身来看,凶手应该是有预谋的。凶手对地形很熟悉,可能是本地人作案。”

封顺廷点了点头,对梁昕的分析表示认可:“那么这个案子,你有几成把握?”

“这个案子侦破起来会有很大难度,我们有信心能破案,只是……”

梁昕想说的是,因为案情复杂,破案需要的时间可能会比较长,他不敢保证在7月31号之前破案。可是没等他说完,封顺廷兴奋地连着拍了几下桌子,笑容又堆了一脸,声音也洪亮起来:“我相信我们的梁大有这个能力,一定能在月底之前破案!你知道,我给市局立了军令状,破不了案我就走人!”

封顺廷拿过烟盒,示意梁昕来一支。梁昕也不客气,抽出一支点上。封顺廷靠在椅背上,没有继续说话,微微闭着眼睛,身体在转椅里不停地摇晃着,双手扣在肚子上。他的肚子微微凸起,像绑了个小米袋子。梁昕的目光从封顺廷的肚子上又转移到他的脸上。这气氛让他有点儿窒息,他想说点儿什么来打破沉默,可是说什么呢?也给局长立个军令状?如果立军令状就能破案,那他每个案子都立军令状。当然他也明白,这只是表示一个态度,一种向领导表决心的方式而已。

“军令状,军令状……”封顺廷仍闭着眼睛,像是自言自语,“我也是迫不得已呀。我干公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知道很多案子破不了。但是现在的形势由不得我,这个案子偏偏发生在这个时候,省厅和部里的领导都过问了,谁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所以,这个军令状我必须得立啊!”

其实,谁都知道,就算封顺廷不立这个军令状,如果破不了案,消除不了影响,他走人也是铁定的事。在这种关键的时候,你给稳定和谐的大局抹了黑,你的辖区治安出现了问题,绝对逃脱不了领导责任。军令状,立或者不立,结果都是一样的。当然了,封顺廷敢立军令状,起码表明了他的态度,体现了他的果断和魄力,会给市局和市、区政府领导留下敢于担当的好印象。在目前这种局势下,他这么做其实也是给自己加了分;如果案子在7月31日之前破了,坏事就变成了好事。

看来,封顺廷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就是想知道他的态度。封顺廷说了这么多,梁昕觉得自己再不表态就不合适了,于是郑重地说:“局长,放心吧,我会尽最大努力!”

仿佛就等着梁昕这句话似的,他话音还没落,封顺廷立即睁开眼睛:“好,尽力就好!说实话,我就指望梁大了,我相信梁大的人品和能力不会让我失望!”

关于梁昕打算怎么破案,封顺廷没有多问,他只是叮嘱梁昕,案子一旦有任何进展,第一时间向他汇报,甚至可以不经过分管副局长。“另外,”封顺廷顿了顿,又补充说,“在网上发帖子和跟帖子的人,什么时候查到了,也第一时间告诉我,哪怕是半夜,也要立刻给我打电话。”

说着,封顺廷站起身,意思是谈话到此结束。梁昕也赶紧站起来。封顺廷很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把他的手都握疼了:“兄弟,拜托了!”

送梁昕到办公室门口,封顺廷突然小声说了一句:“我知道刑警大队长的位子空了好几年了,我看好你,梁大!”

回到办公室,梁昕斜靠在椅子上,晃悠着身子,琢磨着封顺廷的话。封顺廷说,他相信梁昕的人品和能力不会让他失望。显然,这话是针对孔少东说的,潜台词是他对孔少东的人品和能力不抱什么希望。封顺廷说,案子有了任何新的进展,第一时间向他汇报,可以不经过分管副局长。这也是对孔少东的不信任。梁昕强烈地感觉到,两个局长同床异梦,相互之间的敌意和成见,可能会把局里搞得鸡飞狗跳。

封顺廷的最后一句话,也让梁昕觉得很别扭。是承诺还是交易?如果是承诺,前提是你得漂漂亮亮地把案子给破了。想到这里,梁昕觉得不管是承诺还是交易,其实是一回事。可是他不喜欢这种交易,甚至鄙视这种交易。他觉得交易的双方是不平等的,封顺廷付出的是一个大队长的职位,而他付出的是人格。职位和人格,如果只能选其一,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封顺廷太不了解自己了。对梁昕来说,根本用不着封官许愿,就是不给他大队长的职位,这案子该怎么破还怎么破。

梁昕心里盘算着,今天是7月13号,距离31号还有十八天,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这个案子破了,难度太大。“7·11”专案组名义上是由市局的罗翊枫副局长挂帅,具体破案还得靠瀛东分局。从市局和其他区局抽调的那十六个人根本指望不上,他也指挥不动。这种临时拼凑起来的专案组他见得多了。在瀛东分局,封顺廷是外行,孔少东是专家。可是,孔少东会全力以赴破案吗?似乎不可能。封顺廷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么一来,破这个案子,就得靠梁昕和刑警大队的二十多个兄弟了。

想到这里,梁昕顿时感觉“压力山大”。

晚上八点,又要开会了,叫“7·11”专案调度会。这个会议本来应该由市局副局长罗翊枫主持,封顺廷也要参加。但因为市局连夜召开党委扩大会议,分局的这个调度会,罗副局长和封顺廷都不能来。按照惯例,这二位不在,调度会就应该由孔少东主持。可孔少东向封顺廷请了假,说自己急性肠炎犯了,刚住进医院。

主要领导不参加,这个调度会就没法开了,应该推迟。但是封顺廷坚持按时召开,并决定由梁昕主持。封顺廷知道,这个会议是指导性的会议,市局的罗副局长和他本人参不参加,对案件的侦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最多是精神层面的作用,而真正主导破案的还是梁昕这些人。他特地给梁昕打了电话,嘱咐他多听听专家的意见。

等人都齐了,梁昕简单地说了几句开场白,把市局的专家逐一做了介绍。他只强调了一点,那就是时间,只有十八天的时间。这十八天里,大家可能周末不能休息,平时恐怕连觉都睡不足。这是一场硬仗,必须要有这种心理准备。接着,他就切入正题,让大家说说案子的最新进展,先从潘峰开始。

案发后的这两天,潘峰忙得可不轻,收获也很大。他说,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尸体被焚烧的时间应该是7月10日晚上或7月11日凌晨。现场留下的车辙印比较清晰,而7月11日凌晨一点到三点左右下过大雨,据气象部门提供的数据,降水量超过三十毫米。这说明,凶手是在大雨结束之后,也即凌晨三点以后离开现场的——如果在雨停之前离开,车辙印会被雨水冲刷掉。至于作案车辆,初步推测是宝马X5之类较大型的车辆。从现场提取的轮胎花纹来看,应该是255毫米的米其林PS2轮胎;通过碾压强度分析,作案车辆应该在两吨左右,这些都符合宝马X5等较大型车辆的特征。最后潘峰建议,对全市的宝马X5等较大型车辆进行梳理比对。

潘峰的分析很有条理,梁昕和那些专家都不住地点头表示认可。这些线索,对下一步的侦破非常重要。

法医李奕通报了尸检情况。关于死者的性别、年龄、死因等,大家都已经知道,她就没再重复。她通报的情况主要有四方面:第一,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在案发前五十五小时左右;第二,在现场发现了没有被焚烧掉的断手,手掌断口和手臂匹配,可以断定,断手就是死者的;第三,死者血液里酒精含量较高,死亡前应该大量喝过酒;第四,从胃里的食物残留分析,死者生前生活应该非常优越。最后,李奕建议,从经常出入高档场所的白领女性着手调查死者的身份。

梁昕和专家们对李奕的分析也表示认可。

关于死者的身份,刑警大队基础队队长张斌说,案发后分局向周边各区市兄弟部门发了协查通报,目前还没有收到反馈信息。辖区最近没有报失踪的案子,与周边区县近期失踪人员进行了比对,没有比中。网络上已经披露了这起案件,吵得沸沸扬扬,但至今无人认尸,意味着死者家属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因此,死者很有可能是外地来瀛东的务工人员。

张斌和梁昕年龄相仿,个头不高,皮肤白净,偏瘦,看起来很精干。他平时话不多,但只要开口,句句都能说到点子上。和潘峰一样,他也是梁昕的得力助手。

梁昕又问论坛上的发帖人和跟帖人锁定了没有。张斌说,发帖人的网络ID是新注册的,通过IP地址查询,可以确定发帖人是在瀛东区安徽路的一家网吧上传的图片。网吧当天的监控录像显示,发帖人中等身材,头戴黑色棒球帽,面部看不清楚。目前还不能确定发帖人的身份。跟帖人也查过了,是在柳镇一个网吧上的网。这家网吧的监控录像已经调取,正在组织人员辨认,因为时间太紧,目前还没有确认跟帖人的身份。

听了大家的发言,市局的几位破案专家对大家赞扬了一通,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至于怎么破案,他们也没说出什么指导性的意见来。最后梁昕说:“思维再缜密的人也会留下破绽,而我们就是要找到这些蛛丝马迹。现在有线索,有思路,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我们得和时间赛跑。本案中凶手作案手法之残忍,气焰之嚣张,空前绝后,这是对我们警方的严重挑衅。对待这样的挑衅,我们只有一种回击方式:将凶手缉拿归案!”

综合大家的分析,梁昕确定了两个侦破方向:一是作案车辆,二是发帖人。接着,他把专案组成员分为四个小组,潘峰和张斌等四名骨干各带一组。潘峰带的第一组负责调取路面监控录像和卡口抓拍照片,查找可疑的人和车辆,尤其是宝马X5等较大型的车辆。因为监控录像保存的时间一般只有五天,五天后就会被自动覆盖,所以潘峰一定要抓紧时间。如果五天内没有找到作案车辆,再找就更难了。张斌带的第二组继续调查发帖人和跟帖人的情况,尽快锁定这两个人。第三组负责调查全区的娱乐场所、高档写字楼,尽快确定被害人的身份和案发第一现场。第四组的任务是发挥技侦优势,查找可疑的手机信号,同时联系机场、港口,掌握案发后乘坐飞机和客轮离开瀛州的人员名单。

四个组分头行动。梁昕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提笔悬腕,在旧报纸上写毛笔字。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每当案子茫无头绪,心里焦灼不安时,他就会写写毛笔字。他用这种方式放松一下大脑,就像皮筋在拉得最紧的时候松开一会儿一样。从小他就被父亲逼着临帖,居然练了一手不错的颜体,尤其是“之”字的那一捺像砍刀似的,看上去特别带劲。

写了大约十分钟的字,梁昕放下笔,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晃悠着身子,重新梳理案情。他的脑海中慢慢回放着案情的每一个环节,那么多的疑点一个个冒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让凶手如此残忍地杀死一个女人?以现在犯罪分子的作案手法,要让一个人永远消失,焚尸是最笨的办法,凶手为什么会选择焚尸?被害人的左手为什么会被切断扔在现场,没有被烧掉?

这一个个疑点,让梁昕的眉头越皱越紧。虽然屋里开着空调,他的后背还是不断地出汗。按照正常的工作节奏,破这个案子最少需要一两个月,而他只有十八天的时间。

十八天……

第四章 违心的决定

这天夜里,梁昕住在办公室,几乎一夜没睡,累了就斜躺在沙发上眯一会儿。他时刻等待着潘峰、张斌他们向他报告好消息。虽然他也知道,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情况,他们不会深更半夜给他打电话,但他还是一刻不离地把手机拿在手里,上卫生间的时候也装在裤兜里。

7月14日早上七点半,梁昕简单洗漱后去局食堂吃饭,意外地发现食堂里的人又多了起来。机关民警不是上街面堵控、下社区巡查,搜捕“金狐”去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吃早饭?他很纳闷,连忙拉着政治处主任问了问。政治处主任说,昨天晚上十二点,分局接到市局通知,“金狐”已经落网,“猎狐行动”结束,从今天开始,各项工作转入常态。

“金狐”落网了?梁昕又惊又喜。想到“猎狐行动”也有自己的一份汗水,如今有了回报,他感到很欣慰。“金狐”的落网,意味着那位神秘的“山哥”也即将浮出水面。他真想见识一下这位“山哥”究竟是何方神圣;他还想知道“冰狼”到底是什么人,那天为什么没去接货;还想知道是在哪儿抓到“金狐”的,那天消息到底是怎么走漏出去的……他想找个机会和廖敏好好聊聊。

吃过早饭,梁昕回到办公室,收发员已把当天的《瀛州早报》送到他办公桌上了,他赫然看到头版的大幅标题:“警方‘猎狐行动大获全胜,击毙毒贩,缴获毒品案值过亿”。报道占去了头版的大半个版,还配了两幅照片,一幅是“毒贩被击毙”,一幅是“市政府领导慰问受伤民警”。梁昕一口气看完了报道。这篇报道把参战民警的神勇展现得淋漓尽致,对缴获的两公斤海洛因和五十公斤冰毒更是极尽渲染。当然,这的确是瀛州市公安局到目前为止破获的最大的一起贩毒案件,应该重点报道。

可是梁昕发现,报道从头到尾就没有关于“金狐”被抓获的文字,却把小光头当成了大毒枭。难道是报社弄错了?似乎不可能。这么重要的新闻,报社肯定层层把关,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他又打开瀛州新闻网浏览相关报道,上面的说法和报纸差不多。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应该是市局的“宣传口径”。

梁昕体谅领导的苦衷,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瀛东发生了这么一起恶性案件,正需要一个正面的典型来转移媒体和市民的视线,在这个时候,“猎狐行动”取得巨大战果就太有必要了。虽然没有抓到“金狐”,但是击毙小光头、缴获案值上亿元的毒品,足以让全市乃至全省震撼。所以市局撤销了街面堵控“金狐”的警力,对外宣称“金狐”已被击毙,并组织电视、报纸、网络等媒体大肆宣传报道。

根据以往的经验,梁昕判断,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在瀛州所有的媒体上都会看到警方破获重大毒品案件的报道,瀛州电视台、省电视台都会不遗余力地进行宣传,甚至中央级媒体也会出现“猎狐行动”的消息,网络上的宣传更会铺天盖地,“猎狐行动”会迅速抢占各大网站的头条。如此强大的宣传攻势,就是为了迅速把“7·11”案遮盖起来。人们大都是善于遗忘的,“7·11”案很快就会成为“旧闻”。

只是,领导这么做,廖敏肯定很难受。梁昕觉得应该安慰安慰他,于是给他拨了电话。电话一通,寒暄的话一句都没说,廖敏就发起了牢骚:“扯淡!击毙个马仔,却说成是大毒枭,可现在‘金狐仍然藏在瀛州。这不是掩耳盗铃是什么?如果抓不到‘金狐,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了,缉捕‘山哥也会遥遥无期,我和弟兄们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案子会搁浅,甚至前功尽弃。现在是抓捕‘金狐最好的时机,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轻易放弃了!这是不尊重我和弟兄们的劳动,这是强奸我们的意志!”

梁昕发现廖敏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居然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对领导的不满。他理解廖敏,这老哥太想抓到“金狐”了。他也理解领导,领导们的压力确实太大了。换成他是领导,他也会这么做。他安慰廖敏说:“老哥别动怒。头头儿们用‘猎狐行动的战绩解压,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听梁昕这么说,廖敏的情绪更加激动:“唱的哪一出啊这是!这是个愚蠢的办法,这样就能减压了?你想想,如果哪天‘金狐突然现身了,领导的脸往哪儿搁?还有,领导希望人们忘记‘7·11案,老百姓可能是善忘的,可那些故意大肆渲染的不法分子呢,他们会忘吗?他们会始终揪着你的小辫子不放,一有机会就制造舆论!这么做不是自欺欺人吗?!”

梁昕觉得廖敏说得很有道理。遮盖和遗忘并不等于不存在,“7·11”案依然摆在各级领导的案头,像巨石一样压在各级领导的心口上,让他们寝食难安。但牢骚归牢骚,领导的意志无法改变,只能服从。于是他有意转移话题,问“猎狐行动”下一步是怎么部署的。

廖敏说,市局对外的口径是“猎狐行动”已经结束,但实际上并没有结束。撤掉了缉捕“金狐”的大部分路面警力,但仍然安排便衣警力继续秘密排查。他的任务就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抓住“金狐”,决不能让他现身,不然领导们的那出戏就穿帮了,就成丑闻了。可是,靠这点儿力度,在瀛州这个上千万人口的城市里找一个狡猾的毒贩,无异于大海捞针。

梁昕给廖敏提了个建议。那天“金狐”之所以通知小光头逃跑,肯定是从什么人那里得到了消息。他是通过什么途径得到的消息呢?十有八九是电话。在那个时间段和“金狐”通过电话的人,要么就是走漏消息的人,要么就是和走漏消息的人有着非同一般关系的人。查到这个人,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金狐”,可以说是一箭双雕。

廖敏长长叹了口气:“兄弟,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正打算和技侦部门商量这件事呢,不过,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个难办的事。”

梁昕明白廖敏的意思。因为警方掌握的只是“金狐”和小光头的联系电话,并不掌握“金狐”和给他通风报信的那个人的电话号码。对警方有利的是,这两部电话,“金狐”一定是随身携带的,这样,就有可能划定“金狐”通知小光头时的大致活动范围,然后再排查这个范围内相应时段的所有手机通话信号,就有可能发现“金狐”的蛛丝马迹。不过,这也只是理论上的说法,不说其中的技术难度,仅仅巨大的工作量就已经让人望而生畏了。

廖敏的压力确实够大的,可是想想“7·11”案,梁昕觉得自己的压力比廖敏更大。领导拆东墙补西墙,用“猎狐行动”的所谓“战果”为“7·11”案减压,说明“7·11”案给领导带来的压力已经大到难以承受的程度。领导压力大,他这个具体办案的人压力就更大。

果然,上午九点左右,后勤部门的几个人收拾起了梁昕楼下的一间小会议室。梁昕过去一问,原来市局的罗翊枫副局长要搬过来办公,为便于随时听取案件的进展情况并进行调度,就把这间会议室改成了“7·11”专案指挥部。会议室不到一个小时就收拾好了,不一会儿,罗副局长就过来办公了。罗副局长在这儿坐镇,封顺廷就得过来陪同。孔少东也从医院赶了过来。三位领导要求梁昕将每天的工作进展和下步安排及时汇报。梁昕觉得,这就像给他上了紧箍咒,他一分钟都不能轻松自在了。

7月15日,专案组的四个小组已经行动了两天,这两天里,梁昕每时每刻都在焦急地等待潘峰、张斌他们的消息,可他们谁也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下午上班后,梁昕去指挥部向局长们例行汇报,正巧三位局长都在。因为案件的侦破没有任何进展,梁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罗副局长依然比较镇定,手里翻着报纸。孔少东也是神色自若,小口小口地喝着茶。只有封顺廷脸上有焦急的神色,他眉头紧锁,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坐回座位,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他看着梁昕,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却欲言又止。梁昕知道封顺廷想说什么,无非是催他尽快破案。但是封顺廷也应该明白,破案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而是一道复杂的微积分,没有逻辑严密的演算过程,得不到最后的结果。

出了指挥部,梁昕忍不住给潘峰打了个电话,问他排查作案车辆有没有收获。潘峰说,要锁定作案车辆,只能根据案发地附近的路面监控和卡口监控。可是柳镇地处偏僻,前几年安装的路面监控和卡口监控大部分都坏掉了。那些没有坏掉的摄像头,有的位置不好,拍不到作案车辆;有的正对着那条路,能拍到作案车辆,可是像素又太低,根本看不清车辆的号牌。现在唯一能基本确定的是,嫌疑车辆的确是宝马X5。他已扩大排查范围,调取更多的路面监控和卡口监控,正在仔细辨别。

如果作案车辆无法锁定,发帖人和跟帖人这条线索就格外重要了。如果这条线也没有进展,案子的侦破就走进了死胡同。梁昕想给张斌打个电话,赶巧,张斌的电话却打过来了,告诉他跟帖人的情况已经调查清楚了。

这是梁昕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他立刻兴奋起来:“太好了!快说说什么情况?”

张斌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的:“梁大你在办公室吗?哦……对,这就是你办公室的电话,我都晕了。我还是去找你直接汇报吧,电话里说不清楚。”

梁昕意识到可能有什么隐情,马上说:“好,我在办公室等你。”

挂了电话,梁昕点了一支烟。跟帖人可以肯定是公安局内部的人,说不定梁昕还认识。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他既想早点儿知道,又有点儿担心——说不定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不到五分钟,张斌就过来了,进了屋,他轻轻把门关上,在梁昕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表情神神秘秘。梁昕等着他开口。张斌却咧嘴笑笑,伸手去拿梁昕办公桌上的香烟。梁昕使劲捂住那包烟:“快说吧,是谁。”

张斌不再卖关子了:“跟帖人是柳镇派出所的一个联防队员,叫王金柱。”

虽然早就断定跟帖人是内部的,但听张斌这么说,梁昕还是有些惊讶。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张斌,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王金柱他人呢?”

张斌仰着头吐了两个烟圈:“失踪了。”

梁昕一惊。一个大活人,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呢?

张斌告诉梁昕,为了查这个跟帖人,他调取了柳镇那家网吧的监控录像,和几个兄弟没白没黑、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看得都快吐了。但网吧里上网的人很多,他和几个兄弟又都不认识王金柱,所以不知道跟帖的人是哪一个。后来,根据上网时的IP地址和时间,确认了用于上网跟帖的那台电脑,终于在监控录像里找到了跟帖人。但这时候还不知道跟帖人的身份,于是继续调取路面监控进行追踪,没想到,那小子竟然进了柳镇派出所。今天一早,他悄悄找人辨认了一下,才确认跟帖人是王金柱。刚才,他想去柳镇派出所把王金柱带回来,可奇怪的是,去派出所之前给李良打电话,李良却慌慌张张地说王金柱失踪了。

“那是李良做贼心虚,心里有鬼!”梁昕脱口而出。

梁昕心里很清楚,网上跟帖这事,一个联防队员肯定是干不出来的,他没这个胆。他们都是派出所招聘的临时工,为了保住饭碗,谁也不敢惹这样的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李良授意。在案发现场,封顺廷曾经特别强调要控制消息,严防泄露,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李良,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事后梁昕还再次叮嘱李良要严格保密。作为一个派出所所长,李良很清楚保密的重要性。事情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李良指使王金柱去网吧跟帖。

可是,李良有这个胆量吗?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敢跟局长叫板,不想混了?明知道是死胡同,还扛着炸药包往上冲,想粉身碎骨吗?李良应该没这个胆。况且,他和封顺廷以前并不认识,没有什么恩怨。再一想,梁昕明白了:李良是孔少东的人,应该是孔少东授意他这么干的。

孔少东这一招也太狠了。他意在借舆论给封顺廷施压,逼他下课。你封顺廷一上任就摊上这么大的案子,性质还如此恶劣,原本凶手把焚尸的照片发到网上就已经够恐怖的了,我再给你火上浇油,跟一张更血腥的照片,看你究竟有多大的抗压能力,看你如何向领导和市民交代。

梁昕觉得孔少东这样做不够明智。封顺廷是吃素的吗?前几天的那次会议上,针对跟帖发上去的照片,他已经大发雷霆了,并且要求一查到底。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针对他的,是有人要搞他。那么这个人是谁?他第一个怀疑的肯定就是孔少东。

王金柱这一跑,等于直接挑明了,孔少东就是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和封顺廷对着干。这未免也太小看封顺廷了,他能脱颖而出当上瀛东分局的局长,在能力和阅历上肯定有过人之处,更不用说传闻中和副省级领导的亲戚关系了。以封顺廷的个性,这事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忍了,那他岂不成了任人摆布、任人欺凌的冤大头?以后在瀛东分局还有什么尊严、权威可言?再说,即使能把封顺廷排挤走,孔少东就一定能当上局长吗?也未必。市局既然能空降一个封顺廷,就也能空降一个张顺廷、王顺廷,照样没你孔少东什么事。这些道理,孔少东那么聪明的人不会不懂。那么,他为什么还这么做呢?梁昕想不明白,只是替他捏一把汗。

梁昕很想知道李良对这事是怎么看的,就问张斌李良在哪儿。张斌向门口努了努嘴。梁昕示意他出去把李良请进来。李良进来后,张斌悄悄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李良是梁昕刑警学院的师兄,比梁昕高两届。此人中等身材,长相比较粗糙、土气,如果穿得差一些,手里再提着一把瓦刀或钢锯,活脱脱就是一个在城市里到处找活干的农民工。虽然看起来很朴实,其实这人很鬼,小算盘打得啪啪的。喜欢笑,笑起来眼睛眯着,眼角的皱纹很密,让人感觉有些贱。还爱撒谎,撒谎通常都有明确的动机,他撒谎却是无意识的习惯,很多时候动机不明。明明刚吃过饭,你问他吃了吗,他会说还没吃;明明去局里开会,你问他上哪儿去,他会说去趟看守所。瞪着眼说瞎话,好像不撒谎就会死人似的。他也是孔少东一手带起来的。因为是大学的师兄弟,又同属“孔门弟子”,梁昕和他的私交还算说得过去。只是自从张永国被他黑了以后,梁昕觉得他的人品差点儿意思,有意和他保持距离,交往也少了许多。

几句寒暄过后,梁昕请李良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又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找出一次性水杯给他泡茶。李良却不坐,看梁昕给他泡茶,急忙拿过梁昕的茶杯,接了满满一杯热水,拧上杯盖,轻轻放在办公桌上。梁昕给李良泡完了茶,坐回办公桌后,李良还不坐,站在他旁边,搓着手,一个劲地说:“这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啊,老弟!我是疾声厉色,再三强调啊,保密工作来不得半点儿马虎,千万不能出任何问题。可是王金柱那个兔崽子就是不听话啊!”

梁昕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看着李良。李良咧着嘴,冲他笑了笑,目光有些躲躲闪闪的。显然,李良这是在演戏。对于师兄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梁昕心里十分反感。他向来对装腔作势的人深恶痛绝——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见了人假惺惺的,就不觉得累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你还在我这儿装,你拿我当二傻子啊?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毫不客气地说:“师哥,别装了,你的演技太业余了,你不累我看着还累呢。不是我说你,这事你办得欠考虑!”

李良看出梁昕不高兴了,干笑了两声:“我知道肯定让梁大为难了,这事责任确实在师兄身上。梁大要是跟封局长如实汇报,我这个所长就干到头了。”

李良作为梁昕的师兄,平时对梁昕都是直呼其名,从没称呼过“梁大”,现在这么称呼,梁昕觉得很别扭。梁昕想喝水,手伸向了水杯。李良急忙上前,拧开水杯的盖子,把水杯端到梁昕手上。看那样子,如果他能替梁昕喝水,就替他喝了。

梁昕小口地喝着水,眉头越皱越紧。李良讪笑着说:“其实,王金柱那小子也就是一时兴起觉得好玩,跟着起哄发了张照片。这和案件本身并没什么关系,也不会影响案件的侦破,梁大你说是吧?”

的确,这事和案件本身无关。跟帖和发帖性质不同,发帖是案情的一部分,跟帖却不是;发帖人是犯罪嫌疑人,跟帖的王金柱却不是。李良的意思,梁昕很明白,那就是请他网开一面,不要向封顺廷汇报。

梁昕的确为难。这是一场复杂的政治角力,而梁昕是个很单纯的人,除了案子,他脑子里不想琢磨别的;至于政治,他一想就脑瓜子疼。可是现在,他却被动地卷入其中。在这场角力中,自己扮演什么角色呢?好比一场拳击比赛,封顺廷和孔少东是比赛双方,梁昕是裁判,现在孔少东犯规了,那么梁昕到底判不判犯规?判,就要罚分,孔少东可能就会输掉比赛;不判,有违职业道德,良心不安。

梁昕皱着眉头,大口大口地吸烟。他想把李良打发走,一个人静一会儿,于是冲李良摆了摆手,说:“师哥先回去吧,这事我心里有数了。”

李良身子向前倾着,站在梁昕的办公桌前。他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是个聪明人,看梁昕这么为难,就知道梁昕要帮他。于是他咧嘴笑着,抓过梁昕的手使劲握了握,说:“让梁大费心了!拜托!”说完,退了几步,弯着腰走出了办公室。

李良猜得没错。自从他走后,梁昕就在办公室里不停地走来走去,考虑到底向不向封顺廷汇报。最后还是情义占了上风,他决定站在孔少东这一边,暂时将这事压下来。而这样做又很违心,对不起封顺廷。为了寻求心理平衡,他不得不安慰自己:这张跟帖的照片和案件无关。好比足球比赛中的进攻有利原则,虽然防守方犯规了,但是局势有利于攻方,裁判也是不会判罚犯规的。他暗暗给自己加压,一定尽快把案子破了,也算是对封顺廷有个交代。

下午下班的时候,西边的太阳还很高,天色还很亮。梁昕起身走到窗前,两个胳膊肘支在窗台上,看着同事们说笑着从办公楼里出来,向停车场和自行车棚走去。这时,他心里不禁涌起一丝酸楚。大部分同事一下班就回家,他下了班却不愿回家。大部分同事家里有老婆或老公,有孩子,甚至还养了狗、猫、观赏鱼以及各种姹紫嫣红的花卉,他家里呢?他不在家的时候,房子里连一个会喘气的都没有;他回到家,如果不打电话不开电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头发丝掉地上都能听见。他常常在客厅沙发里一坐就是大半个小时,眼睛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目光在客厅里逡巡,恍惚间总是看见朱瑾端着果盘,把刚洗好的苹果和葡萄端给他吃。他走进厨房,恍惚间总是看见朱瑾穿着花花绿绿的围裙,低着头在那儿切西红柿……

这时候,梁昕的胃里就会很难受,就像喝了酒想吐却吐不出来一样。这种感觉叫心痛。自从朱瑾绝情地离开他,四年来,这种心痛的感觉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泛上来。家,对别人来说是个温暖的地方,可是对他来说,心里却多多少少有些恐惧。

在办公室的窗前站了很久,梁昕终于想起该吃晚饭了,于是慢悠悠地下楼去了局食堂。他去得有些晚,食堂里没什么好吃的了,菜也有些凉了,他没吃饱。从食堂出来,太阳红彤彤地挂在西南方向高大的楼群间,天也快黑了。这时候他仍然不想回家,于是又慢悠悠地回到了办公室,像刚才那样在窗前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天光越来越暗,马路上的路灯陆续亮起来了,一些高大建筑物上的霓虹灯闪烁着五彩的光,远处海晏会所的楼顶上,巨幅LED屏幕播放着关于国际网球大师赛的广告。梁昕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个广告是专门为他一个人播放的,是在提醒他大赛的日期越来越近,距离限期破案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想到这里,他的后背不由得开始出汗。

忽然,他听见有人轻轻推门进来了。他转过身来,是李奕。李奕身穿一件嫩绿色的连衣裙,脚踩高跟凉鞋,怀里抱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站在门口冲他一笑,柔声细气地说:“梁大,这是你的衣服。昨天到你办公室,看你堆了一堆衣服,我就拿回去给你洗了,也烫好了。”

李奕今天穿得真漂亮,像换了个人,很有女人味,也有些矜持。这让梁昕觉得有点儿不适应。李奕的眼神和往常也不太一样。往常,李奕的眼睛像一泓清泉,波澜不惊的;今天却火辣辣的,又像长出了钩子,能把人的魂儿给勾走。

梁昕咧着嘴,用手挠了挠头皮,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心扑通扑通的,简直能从胸膛里跳出来。李奕使劲抿着嘴,怀里抱着那摞衣服,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过了很久——大概五六秒钟,梁昕走到饮水机前,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水。这杯水他是想给李奕的,却自己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急,还呛得不住地咳嗽。李奕用左手手背挡住嘴,偷偷地笑起来。

李奕把衣服放进梁昕的橱子里,在三人沙发的一端坐下来,然后拍拍沙发,示意梁昕也坐下来。梁昕向沙发走过去,走了两步又折回去了,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在椅子上坐定,才发现正好和李奕面对面。李奕捂着嘴,“咯咯”地笑了两声,又瞪着眼睛打量着他。梁昕的脸烧得通红,躲避着李奕的目光,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盯着天花板,手里还把玩着一支签字笔,把笔帽盖上又拔下来,拔下来又盖上,那样子看起来很傻。

李奕终于绷不住了,仰起脸哈哈大笑,之后鄙夷地说:“你看你那熊样,真没出息。还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呢,真给刑警丢人!你要是我儿子,我早就抽你嘴巴子了!”

挨了几句骂,梁昕心里倒自在了,他咧着嘴笑了笑。

李奕问案子有没有进展。梁昕不想说跟帖的事,就盯着手里的签字笔随口说:“嗯,现在两条线都没有进展。尤其是作案车辆,不是提取不到监控,就是监控的分辨率太低,什么都看不清楚。”

李奕眨巴着眼睛,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沙发里站起来,有些兴奋地说:“我倒是有个建议。”

梁昕很惊讶:“哦?快说说看!”

李奕说,有一次她路过欧尚木业集团,无意间发现这家公司大门口有一个摄像探头,正对着辽沈路。把那儿的监控录像调回来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作案车辆的踪迹呢。

辽沈路是瀛东区最宽阔的一条交通干道,连接了很多道路。梁昕觉得李奕的建议很有价值,立即给潘峰打电话,让他赶快去调监控录像。

一说案子,梁昕就来了精神,双手叉腰,在屋里走来走去。走到李奕跟前时,李奕调皮地把鼻子凑到他肩膀上闻了闻,夸张地说:“快把T恤脱了吧,你自己闻闻都什么味了!好歹也是个副大队长,代表着咱们警队的形象,哪能这么埋汰呀。”

梁昕有点儿难为情:“一会儿我回家洗洗就行了。”

李奕却是命令的语气:“少啰嗦,快脱下来!”说着,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又指了指刚抱进来的那几件衣服,“赶紧换上,脏的就放这儿,回头我来拿。”

等李奕离开办公室,梁昕才暗暗松了口气。李奕今天的举动,他觉得很突然。其实他早就知道李奕对自己有好感。平时,在办公楼或走廊里,李奕看见他,远远地就冲他笑,露出一对小虎牙。在一楼等电梯的时候,李奕站在电梯口,如果看见他进了楼门,电梯来了她也不进,等着和他一起上楼,顺便说几句话。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如果他也在,她会端着餐盘去他那个餐桌坐下,和他一起吃。李奕漂亮可爱,在局里人缘很好,除了局领导,和谁都能嘻嘻哈哈地说笑,可是在梁昕面前却有几分矜持。她看别人的时候,眼睛是波平如镜的湖泊;看梁昕的时候,眼睛会变成一泓荡漾的秋水。梁昕总是不敢和她对视,看她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尤其是“7·11”案以来,他明显感觉李奕对他的好感已经突破了同事的界限。而今天,更不像同事了。

梁昕心里乱了。他机械地走到沙发跟前,挑了一件洗干净的T恤换上,脱下来的那件就随手扔在沙发上。刚才李奕说了,一会儿她还要回来拿他的脏衣服。他不知道等会儿该怎么面对李奕,是不是还要继续装傻充愣?

电话铃声打断了梁昕的思绪。抓起听筒,对面传来孔少东的声音:“梁昕,我就知道你还在办公室。吃饭了没有?”

“啊?啊,吃过了,孔局。”梁昕总算让自己的思维回到了正常轨道。他看了一下表,已经快八点了。

“我现在在海晏会所,你过来一起喝茶吧?”孔少东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其实是命令。

“好的孔局,我一会儿就过去。”

挂断电话,梁昕一抬头,看到李奕已经悄没声地进来了。她大概听到了谈话内容,知道梁昕要离开,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

梁昕歉意地冲她笑笑,从办公桌上抓起钥匙,正准备往裤兜里装,李奕突然几步蹿过来,夺过那串钥匙,问哪一把是他家里的。梁昕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把家里的那把指给她看。李奕调皮地笑了笑,从钥匙环上解下那把钥匙,攥在手里,“我宿舍被一个同学占了,今晚没地儿住,借你家住一下,顺便帮你把衣服洗了。办完公事回不回来,随你。”

不等梁昕再说什么,李奕转身从沙发上抄起那件脏了的T恤,一溜烟跑了,留下梁昕一个人愣在原地。

第五章 狐影重重

海晏会所位于瀛东区最繁华的路段,是瀛东区乃至瀛州市最顶级的会所之一,其奢侈豪华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仅大厅的琉璃吊灯,据说就超过了一千万元。这年头,大家都很清楚,如果没有一定的背景,是很难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的。十几年前,高级会所开始在瀛东区兴起,陆陆续续开了十几家,但后来不是被黑社会砸,就是被警察查,开了没多久都关闭了,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屹立不倒,其中之一就是海晏会所。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老板孔少南是瀛东公安分局副局长孔少东的亲哥哥。另外一家和海晏会所并驾齐驱的江豪夜总会,其老板李江豪则是瀛州市的黑道人物杨十三的把兄弟。孔少南和李江豪都是本地的地产大鳄,黑白两道通吃。

梁昕开车赶到海晏会所时,大约是晚上八点半。他看到,海晏会所出出进进的人群里,丝袜和热裤占了多数。这个城市灯红酒绿的生活,天一黑就迅速进入了状态。这里就是“酒池肉林”,充斥着太多肮脏的交易。海晏会所的停车场已停满了车,梁昕好不容易在附近马路上找了个车位。他没直接从会所的正门进去,而是悄悄走进了地下车库。地下车库有电梯直通上面的包房,孔少东在会所三楼有一个专属包房,梁昕是知道的。

平时,梁昕极不愿意在这种场合出现。一是他消费不起,只要进了门,不扔下三四万元是出不来的。而他微薄的工资,一年也攒不下这么多钱。二是他不希望自己被染黑。这里是个大染缸,充斥着女色、财富、享受等各种诱惑,沉迷其中,意志不够坚定的人往往会就此沉沦。梁昕虽然对自己的意志充满信心,但他不愿接受这种考验。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对人民警察职业操守的理解。

梁昕刚走进车库,老远就看见李良的那辆白色宝马——车牌号很牛,是“瀛ALL999”,其中“LL”是“李良”拼音的第一个字母。李良平时行事比较高调,整个瀛东分局也只有他开宝马,比局长的车还好。而按照他的收入,他是买不起宝马的。他的父母都是农民,收入不算高;妻子为了照顾上学的儿子辞去了工作,做了全职太太,没有一分钱的收入。梁昕心里很明白,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买宝马,那钱肯定不是从正道来的。

梁昕正琢磨李良的宝马,忽然看见李良从电梯里走出来,边走边打手机。这时他们大约相距二十米,因为地下车库的光线有点儿暗,李良的表情看不清楚。梁昕本想上前打个招呼,想想还是算了。李良也许不介意在这里被梁昕遇见,但梁昕却介意在这里被李良遇见。如果让李良看见,以他的大嘴巴,还指不定怎么添油加醋地出去宣扬呢。梁昕在一根立柱的阴影下站了一会儿,避过了李良,才上了电梯。

电梯到一楼的时候,呼啦啦挤上来七八个女孩儿,都穿得又透又露,化着浓妆,有的身上还有文身,个个高挑、靓丽、香艳、性感……让人难以抵挡的诱惑一下子把电梯充满了。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完全忽略了梁昕的存在。梁昕急忙退到电梯一角,但浓烈的脂粉气息还是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到了三楼,他终于从女人堆里挣扎了出来。刚出电梯,就有一排穿着统一的礼仪小姐齐刷刷地向他鞠躬:“欢迎光临!请问先生哪个包房?”

梁昕浑身不自在,赶紧摆了一下手,意思是我自己去。在礼仪小姐们的注目下,梁昕逃也似的转身向孔少东的专属包房走去。可是,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突然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在走廊的尽头,那个身影一闪而过,进了一个包房。梁昕微微一愣,这个人到底在哪儿见过呢?

那个人在梁昕的视线里仅仅停留了一秒钟,来不及细看。梁昕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定格刚才那一秒钟的影像,皮肤白皙,眉毛很浓,瘦长脸……想到这里,他突然一个激灵——“金狐”!几天前他参与“猎狐行动”的时候,曾经在三叶草旅馆对面的观察点看见过“金狐”一次,虽然距离很远,时间也很短,“金狐”又刻意低调,但他还是记住了“金狐”的体貌特征。

不过,梁昕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孔少东的专属包房就在旁边,一个大毒枭,怎么可能跑到公安局长的眼皮子底下?如果真是“金狐”,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和孔少东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梁昕相信孔少东不是那种人。想到这里,他脑子里那一秒钟的影像越来越模糊了,他不敢肯定那个人是不是皮肤很白、眉毛很浓,甚至怀疑刚才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觉。但是,出于职业习惯,他还是决定看个究竟。

梁昕几步走到了走廊尽头那间包房的门口,门牌号是999。他打算敲门进去看看,不管是不是“金狐”,他都可以说进错房间了。如果不是也就罢了;如果是,他会不动声色地退出来,然后守住门口报警抓人。他正要敲门,房门却忽然开了。他马上屏住呼吸,握紧了拳头——一旦走出来的是“金狐”,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放倒。门开了一半,斜着身子走出来一个人,竟然是孔少东的哥哥孔少南。孔少东带梁昕在会所的茶舍里喝过几次茶,其中两次孔少南在座,所以梁昕一眼就认出了他。

孔少南比孔少东大三四岁,身材比孔少东略胖,留着小平头,头发花白,眉间的两道皱纹很深,面相比较和善。见是他,梁昕立即收回刚刚伸出去的手,恭敬地叫了声“南哥”。孔少南先是一愣,好像在回忆这小伙子到底是谁,然后忽然醒悟一般,拍着脑袋说:“哦,小梁啊!你看你不常来,差点儿认不出你了。”说着急忙和梁昕握手。

梁昕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却一个劲儿往包房里面瞅。可是包房的门已被孔少南随手关上了,什么也没看到。

“来找你们孔局长的吧?”孔少南一边寒暄,一边不由分说地拉着梁昕的手,带他走进与999隔了两个房间的888包房,也就是孔少东的包房。

一进门,孔少南就用有些责怪的语气说:“小梁都不知道你的包房了,差点儿闯进我的包房里。这事我得批评你啊,以后要经常带兄弟们过来放松放松。列宁同志说过,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嘛。”

孔少南用了一个“闯”字,让梁昕觉得有些不舒服。孔少东也明显愣了一下,马上说:“哦,小梁是个好同志,自我要求比较严格。”

“好同志就更要多关心嘛!”孔少南拍拍梁昕的肩膀,“你们先聊。”说罢转身出去了。

地产大鳄孔少南的发迹在瀛州被传成了神话。十几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包工头,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胳肢窝里夹个棕色的人造革包,风尘仆仆地在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间穿梭;现在他的财富有多少,恐怕连他自己都算不过来。

前些年,瀛州市借助蓝色海洋经济转型发展的有利时机,整合原瀛东区和瀛州市的部分区域,成立新的瀛东开发区,顺利通过了国务院的审核,并给预参照国家级开发区的政策,在招商引资和税收等方面给予大力扶持。正是借助于新开发区的快速建设,孔少南的财富实现了井喷式的增长。

孔少南当了多年的包工头,有了一些原始积累。他从银行贷款两个亿,以每亩十万元的价格囤了一千亩地。这在当时是相当轰动的,人们都等着看他的笑话。大家都认为,那一千亩地位置有些偏僻,早晚得砸在他手上,成为烫手山芋。但谁也没料到,后来这一千亩地竟然成了瀛东新开发区规划的核心区域。

新开发区规划方案公布后,大规模的造城运动就开始了。孔少南瞅准时机,在那一千亩地上建了十多处高档楼盘。几年前,瀛州市尤其是瀛东区的房地产业火得一塌糊涂,楼市价格节节攀升,“日光盘”的现象几乎天天都有。只要有楼盘开盘,都会有众多狂热的购房者争相抢购。因为地段好,孔少南的那十几处楼盘格外抢手,他自然也赚得盆满钵溢。孔少南的发迹史被越传越神,他的超前眼光更是让业界顶礼膜拜。

后来,孔少南建起了这座集餐饮、住宿、娱乐、办公、会议于一体的海晏会所,这里也成了他的大本营。会所大楼有二十八层,在瀛东区鹤立鸡群,内设小酒吧、中西餐厅、咖啡厅、大小宴会厅、迪斯科舞厅、KTV等,各种规格的大中小会议室及多功能厅,可承接大到八百人、小至十几人的各类会议或商务洽谈,康乐中心提供各种服务项目,棋牌室、桌球室、室内游泳池、按摩室、桑拿浴室等一应俱全。

三楼一个五十多平方米的包房归胞弟孔少东专用,如果孔少东不来,包房就一直闲着。

在沙发里坐下来,梁昕环视着这间包房。包房里摆着一张古色古香、雕有精致花纹的海南黄花梨茶几,四把做工考究的海南黄花梨椅子。这种木材属于红木中的精品,因其成材缓慢,也就格外昂贵。据说,这张茶几和四把椅子加起来,价格已经上千万。梁昕心想,从使用属性上说,哪怕是用黄金做的茶几,它也只是个茶几,茶水放在上面,也丝毫不会比放在粗糙的木头板子上更香。富人的世界,穷人永远不懂。

梁昕注意到,天价茶几上摆着两个杯子,杯子里还残留着没喝完的茶。也就是说,刚才应该有人和孔少东一起在这儿喝过茶。梁昕心里琢磨着,那个人会是谁呢?或许真的是职业病,看见可疑的东西,他就想琢磨。

孔少东没有叫服务员,而是自己动手,将之前的茶叶倒掉,又泡了一壶上等的龙井,边泡边说:“夏喝龙井,冬喝普洱,这都是有讲究的。”

梁昕看着孔少东麻利地洗茶、泡茶、浇茶宠,觉得他很享受这个过程。泡好茶,孔少东又用镊子夹出一个刚烫过的酒盅大小的骨质瓷茶杯,给梁昕倒上,说:“喝杯龙井吧,解暑清凉,消化凝神。”

茶杯太小,梁昕一口就喝没了。孔少东又给他倒上一杯。他虽然有点儿口渴,但也决定不再喝了,不然的话,整个晚上孔少东都得忙着给他倒茶。他对这种功夫茶道一向敬而远之,刑警们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很难静下心来这样喝茶。他喜欢用大水杯咕咚咕咚地喝,那样才痛快。而且平时他也很少喝茶,他的睡眠本来就不好,喝茶就更睡不着了。因为喝白开水习惯了,他也品不出茶的优劣。不过,刚才喝的那杯茶,入口虽然有点儿苦,但一杯茶下肚,立即满口余香,他就是再没见识,也知道那肯定是好茶。

孔少东小口小口地呷着茶,看起来很享受。他低头喝茶的时候,梁昕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中式对襟短袖衫,从质地上看,应该是真丝。孔少东穿这样的衣服,像个什么人呢?梁昕想了想,没想出像什么人,反正不像一个警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会儿,随后,孔少东从桌上拿起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梁昕。梁昕接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张海晏会所的会员金卡。他吓了一跳,心说孔局你这是干什么,连忙将金卡装进信封,又还给孔少东。

孔少东摆了摆手,不接那信封。“拿着,这是老大的一点儿意思。以后带兄弟们常来转转,该放松的时候就得放松放松。再说,会所的治安还是需要警方维持的嘛。”

孔少东所说的“老大”,当然指的是孔少南。这个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可是梁昕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这张金卡的分量,他有些承受不起。有了这张金卡,可以在海晏会所里畅行无阻,只要是这里有的,包括KTV、洗浴、按摩、住宿、吃饭甚至嫖娼,全都是免费的。如果一个人想过几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荒淫无度的日子,这张金卡可以满足他的全部——吃山珍海味能撑死,喝天价洋酒能醉死,找小姐能累死。

梁昕估计,孔少南送出去的这种金卡,绝不会超过十张。自己一个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孔少东的下属,居然得到了这种金卡,这该是多大的面子?孔少南为什么要给自己金卡,这是布了一个什么局?梁昕有些摸不着头脑。

“拿着吧,你是跟着我出生入死多少年的好兄弟,我不会害你的。”见梁昕没有把信封收起来,而是又放回了茶几上,孔少东皱了皱眉头,“你看你那点儿出息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梁昕要是再不把那信封装起来,就太不识抬举了,真的会惹孔少东生气。于是他又把那信封拿过来,折叠了两下,装进了裤兜里。他想,既然这金卡不拿不行,就姑且拿着吧,给孔少东一个面子,但他绝不会来消费;这金卡他会锁在抽屉里,一次都不用。

他梁昕是个普通中学教师的儿子,虽然从小没受过多少苦,但也没过过富裕日子,即使是现在,还在按月还房贷。但他人穷志不短。他的父母从小就教育他要自食其力,不要接受他人的施舍。从警十年来,他从来没吃过当事人的一顿饭,没收受过当事人一分钱的好处;顶多抽过当事人的几支烟,但也仅仅是出于礼节。

他曾经为瀛东区的大企业欧尚木业集团挽回了近千万元的经济损失,集团老总为表示感谢,专门设宴款待,但打了很多电话,磨破了嘴皮子,直到一桌子美味佳肴都凉了,他也没露面。那位老总认为,梁昕破了案子,为他的公司挽回了那么多的损失,他表示一下感谢是人之常情,没有任何不妥。可是梁昕认为,破案是他作为一名警察的职责,他每月领到的薪水,就是包括那位老总在内的纳税人给的。他已经得到应该得到的报酬。那位老总活了六十多岁,自以为人情练达,可是面对梁昕却困惑了——现在还有这样的人?他觉得梁昕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十分罕见的“真人”,比出土文物都罕见,恨不能向他求一张标准照,放大了镶上框,挂在墙上供起来,早晚一叩首,晨昏三炷香。他逢人就说自己遇到了一个“真人”,因此在瀛东区商界,很多人都知道瀛东分局有个“真人”,名字叫梁昕。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梁昕希望自己就是这样的大丈夫。今天,孔少东以他哥哥孔少南的名义赠送金卡,这着实让他感到为难,甚至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同时他心里也有些遗憾,和孔少东共事这么多年,但孔少东并不真正了解他。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孔少东呷了一口茶,脑袋靠在椅子靠背上,微闭着眼睛问:“网上跟帖人的情况查得怎么样了?”

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但梁昕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才是今晚喝茶的主题,赠送金卡肯定也和这事有关。说到跟帖人,梁昕想起了李良,难道刚才和孔少东一起喝茶的是李良?如果是,那么孔少东可能已经知道他查到跟帖人的情况了。他本想把这事先压下来,不向封顺廷汇报,这本身就意味着他是准备站在孔少东一边的。但他觉得有必要提醒孔少东一句,这么做是不是合适。不过,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他一边想着如何应对,一边回答:“是的,已经查到了,是柳镇派出所的一个联防队员。”

孔少东叹了一口气,声音也提高了很多:“这个李良,不知道他平时怎么带的兵。封顺廷特别强调要保守秘密,现在倒好,秘密反倒是我们自己内部人泄露出去的,这会让封顺廷怎么看?他会不会怀疑背后有人捣鬼?这个李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起李良,孔少东恨得咬牙切齿,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梁昕有些纳闷,难道这事孔少东不知情?是李良自作主张,安排联防队员王金柱去网吧跟帖,本来想帮孔少东,没想到非但没帮上忙,反而给孔少东添了乱子?转念一想,还是觉得李良没那个胆,应该是孔少东授意他这么做的。那么,孔少东之所以如此暴怒,不是因为李良做了这件事,而是因为李良做得不漂亮,露馅了,让封顺廷抓住了把柄。想想也是,跟帖人竟然被张斌轻而易举地查到了,李良这警察真是白干了,一点儿反侦查意识都没有。

看着孔少东那张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梁昕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孔少东问:“这事向封顺廷汇报了没有?”

私下里,在梁昕面前,孔少东说到封顺廷的时候都是直呼其名,不称呼局长。这让梁昕觉得孔少东对封顺廷的敌意很深。梁昕如实说,他还没向封局长汇报,他今天和李良单独沟通过了,虽然跟帖子发照片的是派出所的联防队员,但李良作为所长,在这事上是负有领导责任的。不过,这事和案件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担心向封局长汇报了,李良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没等梁昕说完,孔少东就打断了他的话:“李良他就是猪脑子!这件事必须向封顺廷汇报。这样,明天上午你就去找封顺廷,如实汇报!”

“如实汇报”四个字,孔少东明显加重了语气。说着,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背着手,围着茶几和四把椅子转了一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做错了事,我们没有义务替他顶雷。尤其是你,现在正是需要好好表现的时候,别因为这种破事影响了自己的进步。”

梁昕明白了,孔少东这是“丢卒保车”。孔少东又在椅子里坐下来,身子使劲向后仰着,打量着梁昕说:“关于刑警大队长的人选,我最近也听到了一些说法,你的呼声是最高的。但是呢,组织上毕竟还在考察当中,有些工作我会替你去做的。”

孔少东毫无铺垫地说起这事,梁昕觉得有些突然。他咧嘴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心里对孔少东还是挺感激的。

孔少东瞅瞅梁昕的茶杯,示意他喝茶。梁昕觉得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喝一杯了,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孔少东又给他续上,问案子有没有进展。梁昕就把潘峰正在调取嫌疑车辆监控录像的情况说了说。他边说边观察孔少东的反应,如果孔少东听得不认真,他就简单说说,如果孔少东听得很认真,他就详细说说。孔少东左手托着腮帮子,紧锁着眉头,眼睛一眨不眨,听得很认真。梁昕就说得很详细。他心里有些疑惑,孔少东对这个案子一向是比较消极的,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趣?

听梁昕说完,孔少东问:“7月31号之前有希望破案吗?”

这个问题,对梁昕来说也是个未知数,所以他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进展顺利的话,也是有可能的。”

孔少东“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手里熟练地摆弄着茶具,像是表演给梁昕看。梁昕也只好坐在那儿,瞪着眼睛欣赏他的技艺。房间里只有茶壶和杯子轻微的碰撞声。

过了一会儿,孔少东抬起头来,盯着梁昕说:“封顺廷对案子很上心啊,这关系到他的前途,你明白吗?”顿了顿又说,“得努力啊,现在到了下属为领导分忧的时候了。”

孔少东说出这样的话,梁昕心里犯起了糊涂。封顺廷自从当上了局长,就成了孔少东的眼中钉肉中刺。在梁昕看来,孔少东巴不得在限期内破不了案,到时候封顺廷就得顶着军令状走人了。现在倒好,居然为自己的死对头着想,关心起死对头的前途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想不通,梁昕暂时就不去想了。他有点儿走神,又琢磨起刚才看见的那个身影到底是不是“金狐”,这事该不该跟孔少东说说。犹豫了一会儿,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如果那个人真是“金狐”,那不是说明孔少南和大毒枭有瓜葛吗?自己和公安局长在这个包房喝茶,而两个包房之隔,公安局长的哥哥在招待一个毒贩子,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可转念一想,孔少南和“金狐”,一个是会所的老板,一个是毒贩子,一个买家,一个卖家……顺着这个思路再往下一想,梁昕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孔少南不会就是“冰狼”吧?

从海晏会所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梁昕开着车回家,快到家的时候才想起,今晚李奕住在他家里。他又调头回了局里。

梁昕脑子里一直在琢磨孔少东那句话:“现在到了下属为领导分忧的时候了。”在他看来,自从发生了“7·11”案,他作为主导破案的刑警大队副大队长,一直都在努力找线索,时时刻刻都在为领导分忧,怎么“现在”才到了为领导分忧的时候?他又该怎样为领导分忧?

回到办公室,梁昕在沙发里眯着眼躺了二十多分钟,忽然,他醒悟过来,自己犯了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孔少东提到的“下属”,他想当然地理解为“孔少东和梁昕”,他们俩是封顺廷局长的下属。实际上,孔少东的意思指的只有梁昕——梁昕,你是我的下属,我从前待你不薄,今天又送你金卡,你该为我分忧。怎么分忧呢?就是拖延破案,到了破案的最后期限,案子还没破,封顺廷就得走人,那局长的位子很有可能就是我孔某人的。

现在,他完全明白孔少东的意思了。孔少东是准备先牺牲了李良,以便自己洗脱“下黑手”的嫌疑;然后又让梁昕故意拖延破案,逼封顺廷下课,自己当一把手。这才是孔少东做事的风格。难道他就那么自信,逼走封顺廷,瀛东分局的一把手就肯定是他孔少东的?也许在他看来,组织上会认为他在瀛东的根基太深,空降来的一把手会“水土不服”,只有他能玩得转,这样他就有当上一把手的可能。

只是,牺牲李良这一招有些毒,虽然李良也并不怎么值得同情。还有,明天该怎么去向封顺廷汇报跟帖的事情?他已暗示他会帮李良,出尔反尔,这样的事情他做不出来。但既然孔少东发话了,他又不能不听。他想起在海晏会所地下停车场遇见李良,又想起孔少东包房里茶几上的那两个茶杯,估计李良肯定去找孔少东汇报过跟帖的事情了。那么,对于明天自己向封顺廷汇报的事情,李良应该是有心理准备的。这么一想,梁昕就不感到为难了。

尽管如此,梁昕还是觉得有必要和李良沟通一下,于是起来给李良打了个电话。沟通的结果让梁昕大为惊讶。一是,今晚李良确实去过海晏会所,但他是去见一个老朋友,并没到孔少东的包房里喝茶。二是,对于孔少东让梁昕明天向封顺廷汇报的事情,李良压根儿就不知情。在电话里,李良的情绪很激动,嗓门也很高,听得出他很想破口大骂,却极力忍着。梁昕告诉他:“现在这个事情压不住了,即使明天我不去汇报,孔局长也会找封局长沟通的。在这件事上,你确实欠考虑,李所。”

李良气得啪啪地拍着桌子:“我欠考虑?老弟你说我欠考虑?要不是某人指使,我能有这个胆儿?跟你说实话,我这个所长官不大,可是现在还没干够呢!”

梁昕心里一沉,他一直怀疑这事是孔少东指使的,现在终于得到证实了。同时,李良的口无遮拦也让梁昕心惊肉跳,这哪像一个所长说的话?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该对谁说,该怎么说,一点儿分寸都没有,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幸亏是在给自己打电话,如果在外面,这话被人听到了,传到封顺廷耳朵里会是什么后果?传到孔少东耳朵里,孔少东还会不会再信任你?

思索片刻,梁昕给李良出了个主意,这事与其梁昕去向封顺廷汇报,不如李良自己去解释,那样对李良更有利。李良同意梁昕的看法,说明天一早就去找封局长,一口咬定是联防队员王金柱干的,他一点儿都不知情。至于王金柱为什么这么干,他也想好了,就说王金柱嫌待遇低,对派出所有意见,早就不想干了。梁昕觉得李良这样说还是比较明智的,既能保全孔少东和他本人,也能让封顺廷借坡下驴,面子上好看一些,勉强算是皆大欢喜。当然,封顺廷有自己的判断力,对于事情的真相,他心里有数。

最后,李良又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让梁昕听得有点儿肉麻。

打完电话,梁昕斜坐在办公桌上,发了一会儿愣。他脑子里在想两件事情。一是孔少东这么搞封顺廷,在人格上真是太阴损了,简直是个小人。孔少东是他多年来一直十分敬重的老领导、老大哥,现在因为这事,他觉得这位老领导、老大哥的形象坍塌了。第二个事情是,孔少东包房里的那个茶杯到底是谁的?他把能想到的所有的人在脑子里一个个过滤,又一个个排除,最终还是指向了最初的怀疑——“金狐”。如果那个人真的是“金狐”,他实在难以接受。一个堂堂的公安局长,怎么能和一个罪恶累累的毒贩子沆瀣一气?这是在玩火。

想到“金狐”,梁昕从办公桌上跳下来,他很想给廖敏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查到“金狐”的线索,同时从侧面印证一下自己的怀疑。当然,他不打算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廖敏,毕竟只是匆匆一瞥,还无法肯定,而且,他要是现在说出来,不但于事无补,可能还会掀起轩然大波。拿起电话,他看了看手表,已经过十点了,他又把电话放下了,明天再说吧。

梁昕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家是回不去了,他办公室里有一张简易折叠床,可以凑合一宿。这时,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

第六章 心在渡口

短信是李奕发来的,内容是:“良辰美食,红酒佳人。我在家里,你在哪里?”

这十六个字,梁昕看了不下十遍。短信有些暧昧,能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短信中的“家”,显然是指梁昕的家。梁昕想象着,在这个凉爽的夜晚,李奕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开了一瓶红酒,刚刚洗过澡,穿着睡衣,浑身散发着洗发露和沐浴露的香气,等着他回去……这样的场景,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自从四年前朱瑾狠心地离开了他,他的心一直像一间拒绝阳光的小黑屋。最近,李奕硬生生地闯入了他的生活,他那间小黑屋的窗户就被强行打开了一条缝,他还没来得及关窗户,一束阳光已火辣辣地照射了进来。感受着阳光的温暖,他这才发现那间小黑屋其实一直都在渴望阳光。这时,他甚至渴望小黑屋的窗户被完全打开,整个房间都被阳光填满。

梁昕累了。他自己折磨自己,已经四年了。折磨一个人是很累的,需要投入情感、意志和心力;承受一个人的折磨更累,更需要投入情感、意志和心力;如果折磨人的人和承受折磨的人是同一个,那么这个人感受到的累就放大了一倍或者更多。身体累了,美美地睡一觉就舒坦了,心累了,即使睡死过去还是累。梁昕心里的那份累,他自己都快承受不住了,再和自己死磕下去也有些单调乏味,甚至有些矫情了。这时,李奕乘虚而入,火力还那么猛,他无处藏身,也无力招架。他又不是个神,身体也不是铁做的,而是血肉之躯。是血肉之躯就有七情六欲,有七情六欲就会被爱打倒。

对于李奕,梁昕以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即便有,也只是隐隐约约的。可是今晚,确切地说是两个多小时前,当李奕抱着一堆洗干净的衣服出现在他办公室的时候,这种感觉一下子明确了。没打算爱她,所以对她没有那种爱的感觉;现在打算爱她了,居然渐渐有爱的感觉了。他突然非常希望和她一起过柴米油盐的日子,每天都厮守在一起,关心她,保护她,和她一起慢慢变老。爱的感觉是什么?也许这就是吧。同时他也在心里感慨,一个女人要想搞定一个男人,其实很简单,只要像李奕那样大胆一些主动一些甚至蛮霸一些,这个男人就会服服帖帖的,成为一个幸福的俘虏。

梁昕忽然浑身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和李奕在一起。不过理智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那就是等“7·11”案彻底侦破以后。这两件事都是大事,每一件他都想办得漂漂亮亮的。

主意打定,李奕的进攻他就能从容应对了。李奕在他的家里等他,等他回去吃美食喝红酒。吃美食喝红酒是一个“局”,梁昕暂时不打算入这个“局”,不能回去。于是他斟酌了一番,回了一条短信:“心在渡口,无船,今夜不归。”

短信发出去之后,梁昕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忽然觉得有些失落,觉得不光辜负了李奕,也辜负了自己。他拿着手机,不安地等待着李奕的回复。他希望李奕再次邀请他,并且措词再严厉一些,逼他回去,如果那样,他就回去。过了五六分钟李奕才回复,只有一个字:“哦。”

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个“哦”,梁昕心里更失落了,也更不安了。他揣测着李奕的心情,她过了五六分钟才回复了一个“哦”,其他什么都没说,肯定也是煞费斟酌,心里肯定也很失落。两颗寂寞的心,就这么零落在电话两端。梁昕本想再给李奕回复一个笑脸符号,可又觉得很虚伪很矫情很勉强,只得罢了。

不知不觉,已是午夜。梁昕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夜景。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依旧闪烁,国际网球大师赛的宣传片依旧在广场的LED屏幕上循环播放,很多年轻球迷聚集在屏幕前,不时发出热烈的呼喊。外面热闹喧嚣,而公安局大院里却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动静。

梁昕觉得有点儿饿了,想找点儿东西吃,吃完就睡觉,什么都不想了。在办公桌一个抽屉里,他找到了一桶方便面,便提起暖瓶到楼道里的水房接开水。几分钟后,当他拎着暖瓶回来的时候,居然看见了李奕。李奕在他办公室里,正弯着腰在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摆放各种美食。

梁昕愣在门口,进去不是,不进去也不是。这时,李奕摆好了那些美食,一转身看见了他,嫣然一笑,露出两个招牌式的小虎牙:“愣着干吗,快来吃呀。”

梁昕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别说,真有点儿饿了,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吃的。”说着,他把暖瓶放在一边。

桌上摆了四个菜:红烧鸡翅、熏鲅鱼、西红柿牛腩、香菇油菜,都是梁昕爱吃的。他夸张地闻了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色香味俱佳!你这厨艺,怎么着也相当于一级厨师了。你要是在咱们局食堂当大厨,估计得撑死不少人。”

李奕撇了撇嘴:“你可别忽悠我了。既然我做的饭这么好吃,请某人回去吃某人都不回去,还得让本姑娘上赶着送过来,就差喂到嘴里了。某人的脸皮也真够厚的。”

梁昕嘿嘿嘿地傻笑,拿起一块鸡翅塞进嘴里。李奕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把筷子递给他。随后,梁昕坐在沙发里,李奕搬了把折叠椅坐在他对面。梁昕边吃边不住地说“真好吃”,看着他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李奕的眼圈红了红,幽幽地说:“你的渡口没有船,我就选择游过来。只要你朝我挥一挥手,我就朝你拼命游。”

梁昕鼓着腮帮子,“扑哧”笑了:“我可没朝你挥手啊,是你自己游过来的。”

李奕忽然提高了嗓门:“你混蛋!”

梁昕愣住了,这才抬起头来打量李奕。看到晶莹的泪珠从李奕的眼角滚落,梁昕的腮帮子不动了。今天晚上,李奕在他面前换了很多种面孔,他就像雾里看花一样,有些捉摸不透。他最怕女人在自己面前流泪,现在看着李奕闪着泪光的眼睛,他的心都快化成水了。他咽下嘴里的食物,抹了抹嘴,从沙发里站起来,绕过茶几,站在李奕身旁,用两根手指碰了碰她的肩膀:“怎么了?”

李奕也站起来,两个小拳头像敲鼓一样在他胸脯上捶,之后紧紧抱住了他,脸埋在他厚实的胸脯上,嘤嘤啜泣。

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了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这声音由远及近,到梁昕办公室的门口停住了。梁昕急忙推开李奕,两步跨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来;李奕急忙擦了擦眼睛,也正襟危坐。

潘峰穿着短裤、背心和拖鞋,胳肢窝里夹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冒冒失失地推门进来了:“梁哥,我今晚值班,看你屋里亮着灯,知道你在这儿。案子有进展了,我想和你聊聊……”

潘峰一开始嗓门很高,后来越来越低,最后低得像蚊子哼哼。他没想到这屋里会有女人。他平时和梁昕很铁,所以进梁昕的办公室从来不敲门,都是硬闯。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李奕正背对他坐着。等李奕转过头来,他才发现眼前这位美女竟然是自己的师妹。于是他松了一口气,分别冲两人伸了伸舌头,挤了挤眼睛,大大咧咧地往沙发里一坐,扫一眼茶几上的菜,“啪啪”地拍着自己的大肚子说:“梁哥,师妹,这深更半夜的,又是酒又是菜,啥情况啊这是?”

李奕瞄了梁昕一眼,抿着嘴笑。梁昕怕潘峰越说越离谱,急忙朝他摆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啊,啥情况也没有。”

潘峰仰脸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吊灯,又环顾了一眼办公室,不动声色地说:“这屋里够亮的哈。本来没这么亮,我一进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就亮多了。”又瞄了一眼李奕,龇牙咧嘴地笑,“我这个灯泡少说也有一千瓦吧,师妹?”

李奕嗔怪:“去你的死胖子,别拿我们俩开涮了。”

潘峰看看梁昕,又看看李奕,嘿嘿嘿地笑个没完,最后拖着长腔说:“我很欣慰,我很欣慰。看到这么个情况,我真的非常非常欣慰,夜里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李奕白他一眼:“嘁,你算哪根葱啊,我们俩的事你欣慰个什么劲儿?这和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潘峰摇了摇头说:“关系大着呢,师妹你不懂。”说着,他用梁昕的筷子夹了个鸡翅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你不懂,你不懂啊。”

潘峰看上去真的饿了,也可能晚饭在局食堂没吃饱。不一会儿,四个盘子都见了底。梁昕看他吃得差不多了,问他案子到底有什么进展。潘峰“啪啪”地拍着大肚子说:“作案车辆有线索了。”

李奕看他们说正事,急忙把茶几收拾干净,回家去了——梁昕的家。

“7·11”案的作案车辆锁定了。

这天晚饭后,根据李奕的建议,梁昕打电话让潘峰去调取欧尚木业集团大门口的监控录像。潘峰到那儿一看,果然,公司大门口有个摄像头正好对着辽沈路。更巧的是,这个摄像头的监控录像只能保存五天,从7月11日零点到7月16日零点。今天是7月15日,潘峰带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也就是说,如果再晚去几个小时,7月11日凌晨的录像就被覆盖了。

潘峰等人认真查看这段监控录像,发现在7月11日凌晨一点二十七分左右,确实有一辆黑色宝马X5从欧尚木业集团门前经过,车型以及这辆车出现的时间,与之前的推断高度吻合。这辆车的牌号是“瀛AC7777”。说到车的牌号时,潘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听到这个车牌号,梁昕大吃一惊。这辆车是江豪集团老总李江豪的。在瀛东区,很多人都知道车牌号“瀛AC7777”的那辆黑色宝马X5是李江豪的。李江豪在瀛东区大名鼎鼎,他是瀛州市黑道人物杨十三的把兄弟。

潘峰从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抽出一摞照片递给梁昕。这些照片是欧尚木业集团附近那个摄像头拍摄视频的截图。梁昕把十几张照片仔细看了一遍,没错,就是李江豪的那辆车。

车是李江豪的,案子就复杂了。李江豪身上不是没有命案,几年前一家地产公司的老总神秘失踪,尸体都没找到,谁都知道是他干的,但因为他做得太干净,没留下任何证据,所以照样逍遥法外。他要是想让一个人消失,简直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也正因如此,梁昕才感到有些疑惑。李江豪要杀人,是不需要这么煞费周折的,更没必要动用自己的车。当然,这些照片至少表明,“7·11”案即便不是李江豪干的,但肯定和他有关系——不经他允许,谁也不敢开他的车。

梁昕问潘峰:“那辆车找到了没有?”

“还没来得及去找,而且我估计也不好找。你看有没有必要传唤李江豪?”

梁昕马上表示反对。李江豪可是不折不扣的老狐狸,老谋深算,诡计多端。这辆车只是说明他有嫌疑,还算不上确凿的证据。这时候传唤他,说不定会被他反咬一口,咬断骨头,这辈子就别想在瀛州混了。梁昕让潘峰先去查一下那辆车现在在什么地方,明天他带着那些照片去请示封顺廷。

谈完了作案车辆的事,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潘峰有点儿奇怪地问:“梁哥,你怎么知道欧尚木业集团门口有摄像头?这条线索太重要了,如果没有这个摄像头,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辆宝马。”

梁昕说:“这条线索是李奕提供的,有一次她路过欧尚木业集团大门口,注意到那儿有个摄像头。”

说到李奕,潘峰一本正经地说:“李奕是个细心人。我的师妹我了解,是个好姑娘,梁哥,你一定珍惜,不要辜负了她。”

潘峰离开的时候,已经是7月16日凌晨了。

这天夜里,梁昕睡了个好觉,虽然睡眠时间并不长,但睡眠质量好。早晨起来,梁昕在局食堂吃过早饭后,就早早地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他在等一个人——李良。李良是个聪明人,今天上班后肯定会去找封顺廷汇报跟帖的事。果然,八点刚过,梁昕就看见李良匆匆地进了公安局大院,一溜烟地上了楼。

李良把事情说清楚,怎么也得半个小时。梁昕打算等李良向封顺廷汇报完了跟帖的事,他再去汇报作案车辆的事。利用这段时间,梁昕给廖敏打了个电话,询问“猎狐行动”的进展。廖敏告诉他,正在按照他那个建议搜索“金狐”的手机信号,暂时还没有结果。

梁昕想起昨天晚上在海晏会所里看到的那个疑似“金狐”的身影,真想建议廖敏去海晏会所里查查。但他也只是怀疑,并没有太大的把握,所以还不能说。廖敏很关心“7·11”案,得知作案车辆是李江豪的,他很惊讶,连声说“没想到”。他再次提醒梁昕,这个案子非同寻常,一旦查出真相,很可能会让所有人跌破眼镜,一定要慎重。接着他又安慰梁昕,作案车辆是一条重要线索,循着这条线索往前走,离揭开真相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和廖敏通完了电话,半个小时也过去了。梁昕换上警服,拿着潘峰带给他的那些照片朝局长办公室走去。还没到门口,远远地就看见李良从里面毕恭毕敬地退了出来,走过好几间办公室才直起腰板。看见梁昕,李良快步走过来,抓着他的手来到楼梯口,悄声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说师弟够意思,没有先把李某人给撂了。

送走李良,梁昕马上去了局长办公室。果然,他刚坐下来,只提了一句跟帖人的情况,就被封顺廷打断了。封顺廷说,跟帖的事不用说了,他已经清楚了,但是发帖人的情况还得继续追,尽快查出来到底是什么人。梁昕说:“发帖人的情况正在加紧调查,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要向您请示……”接着,他就把作案车辆的情况说了。

得知车主是李江豪,本来靠在靠背上的封顺廷立即坐直了身子,左眼下面的一块肌肉痉挛了几下:“能确定吗?”

梁昕从信封里取出在卡口抓拍的照片,一张一张拿给封顺廷看。封顺廷戴上老花镜,看得很仔细。这些照片都非常清晰,虽然是夜间拍的,但车牌上的每个字母和数字都清清楚楚。照片上的时间和地点都表明这辆车有重大嫌疑。

看完照片,封顺廷又仰靠在椅子上,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么说,李江豪跟这个案子有关系?”

梁昕字斟句酌:“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李江豪和本案有什么关系,只能说他名下的这辆车和本案有某种关联。不过,不经他的允许,恐怕没有人敢开着他的车去作案。我想,这辆车是这个案子的突破口,只要查清驾驶人是谁,和李江豪是什么关系,案子就迎刃而解了。”

封顺廷不住地点头。显然他也明白了梁昕的意思,要破这个案子,必须传唤李江豪。但鉴于李江豪是连续多届的市政协委员,身份特殊,有些工作还需要封顺廷亲自出马。封顺廷表示,今天下午他就去“拜访”李江豪。

李江豪的故事很传奇。

关于李江豪的故事,梁昕大都是听孔少东说的。李江豪比孔少东大七八岁,李江豪刚开始闯荡社会的时候,孔少东正好警校毕业。小混混儿碰上小警察,两人一斗就是三十年。孔少东曾经亲手将李江豪送进监狱,那是他办得最漂亮的案子之一,如今提起来,他还津津乐道。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出狱后的李江豪竟然渐渐把自己洗白,成了瀛州市著名的企业家、纳税大户,还连续多届当选市政协委员。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瀛州市作为中国最早的沿海开放城市之一,在国家政策的大力扶持下,经济得到了迅速发展。也就是那个时代,香港黑帮电影传入内地,无形中起到了反面教科书的作用,大批社会闲散人员争相模仿,当起了小混混儿,为收保护费、占地盘斗得你死我活。瀛州市爆发式的繁荣,成了滋生黑恶势力的土壤,而社会综合治理的严重滞后,让黑恶势力借机壮大。

当时,瀛州市比较出名的大混混儿主要有三个:瀛东区的李江豪、瀛宁区的杨十三、瀛北区的马和尚。那时候的李江豪,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名,但提起“三板斧”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江豪个头不高,但身手敏捷,擅使一把斧头。因为自小练过武术,下手又快又狠,一般人挡不住他的三板斧。时间长了,就得了这么个外号。

杨十三真名叫杨勇,大李江豪两岁,当过特种兵,身材高大,反应机敏,做事果断,为人仗义。他这个绰号就源于他的仗义。传说在一次斗殴中,杨勇落败。逃跑的时候,一个兄弟落单被砍伤,杨勇也受伤了,但是看到兄弟落难,他不顾性命,又折返回去,拼死把兄弟救了出来。这一役,他身中十三刀,其中两刀砍中大腿动脉和脖子,送到医院的时候已奄奄一息了。没想到,他竟大难不死,在医院躺了半年又活过来了。从此,“杨十三”这个名号就叫响了。

马和尚早年确实出家当过和尚,其间练过武术,一身蛮力无人能比。但他的弱点是好色,之所以被逐出寺院,就是因为调戏女香客,犯了戒律。还俗后的马和尚没有正经工作,好在有一身蛮力,就在瀛州码头上干装卸工,出苦力。他在码头挣的那点儿血汗钱,都吃了嫖了。有一次在夜总会里,他和两个小混混儿争一个小姐,结果把那两人打得骨折住了院。这两个小混混儿看他这么好的身手,认定他日后会出人头地,非但不把他当仇人,反而还巴结他,带着他混社会。后来,马和尚果然打下了一片天地,成了当地最大的混混儿,专替别人看场子、收保护费、要债,也算混得风生水起。

这三个人手下都有一帮小兄弟。马和尚由于出道较早,势力稍大一点儿;杨十三其次;李江豪最弱。李江豪的势力范围主要在瀛东区,杨十三割据瀛宁区,马和尚占领市政府所在地、也是最繁华的瀛北区。

起初,三人分别割据一方,秋毫无犯,相安无事。后来,瀛州市政府从瀛北区迁到了现在的瀛宁区,割据瀛宁区的杨十三的势力就变得越来越大。随着经济发展重心从瀛北区转到瀛宁区,瀛宁区的酒吧、KTV、洗浴中心、网吧等也像雨后春笋一样多起来,杨十三的保护费自然也越收越多。与此形成对比的是,瀛北区马和尚的势力却江河日下,日渐萧条。过惯了好日子再过穷日子,马和尚受不了。后来,他凭借人多势众,开始将自己的势力向瀛宁区渗透。他的手下和杨十三的手下因此发生了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双方互有胜负。不过总的算起来,杨十三吃亏稍大,他有一个兄弟在一次斗殴中被砍成重伤,落下终身残疾。以杨十三的暴脾气,哪咽得下这口窝囊气?于是放出话来,要找马和尚决一雌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按理说,杨十三和马和尚拼命,别管拼死拼伤的是谁,对李江豪都有好处,他可以隔岸观火偷着乐。可是李江豪却没有这么做。他和杨十三、马和尚并没有什么交情,面都很少见。但他非常欣赏杨十三的义气,很反感马和尚的飞扬跋扈。而杨十三对李江豪也是青睐有加,可谓惺惺相惜。在潜意识里,李江豪怕杨十三吃亏。听说两人要动武,他赶紧出面劝阻杨十三,先坐下来谈判,有话好好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干戈。

杨十三听从了李江豪的建议,决定先礼后兵,借李江豪的地盘,并请他当中间人,在瀛东摆酒约马和尚谈判。谈判那天,李江豪包了当时瀛东区最好的酒店——恒嘉饭庄。傍晚时分,马和尚带了一百多人,杨十三带了七十多人,双方大车小车四十多辆,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瀛东区。算上李江豪的手下,一共是两百多人,在恒嘉饭庄一楼大宴会厅摆了三十多桌。李江豪、杨十三、马和尚各带两名心腹,九个人坐一桌,不分主客,李江豪坐在杨十三和马和尚中间。

不出所料,杨十三和马和尚的谈判并不顺利。马和尚仗着人多势众,非常傲慢,说话语气生硬,要求杨十三让出瀛宁区一半的地盘。杨十三脸色铁青,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他心里很明白,马和尚这个人寡廉鲜耻,贪得无厌,今天让他一尺,明天就得让他一丈,长此以往,瀛州市的地盘岂不让他一个人吞了?自己哪还有落脚之地?所以他打定主意,自己的地盘一寸都不让,今天就是把命留在这里,也不能毁了一世英名。

杨十三在心里盘算着,马和尚手下的人比自己多不少,但自己的兄弟个个都能为自己效死命,战斗力强,足能以一敌二,如果真打起来,可能双方势均力敌,难决胜负。因为有底气,面对马和尚的嚣张,杨十三一点儿都不胆怯。但让他心里打鼓的是,事情还有一个变数,那就是一旦打起来,李江豪会帮谁?李江豪帮谁,谁就是最后的赢家;或者说,他和马和尚谁是最后的赢家,取决于李江豪站在谁一边。

李江豪坐在杨十三和马和尚中间,不停地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打圆场、和稀泥。他是个聪明人,看架势就知道一场群殴在所难免,所以心里一直在盘算,如果双方动起手来,自己到底帮还是不帮?如果帮,帮谁?

如果帮马和尚,很轻易就能灭了杨十三。不过,以马和尚的为人,自己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个杨十三,最终的下场是被马和尚灭掉。所以马和尚不能帮。

那么帮杨十三呢?也许能把马和尚灭了,却没有百分之百的胜算。不过,从力量对比看,即使败了也不会吃太大的亏。让他的天平向杨十三倾斜的原因是,此人为人仗义,如果帮他,自己有了难处他会投桃报李。今后两人联手共同对抗马和尚,局面尚可以支撑。

如果当老好人,两边都不帮,又会怎样呢?那样固然可以保存实力,但同时和两方都结下梁子了,今后将腹背受敌,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有可能被两方中的一方给灭掉。

李江豪边和稀泥,边在心里把算盘打得啪啪响。这笔账并不难算,经过一番对比权衡,他很快就决定站在杨十三这边,连“杨”抗“马”。

这就是瀛州市黑社会版的“三国演义”。

马和尚和杨十三的口水战逐渐升级,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在与马和尚的骂战之中,杨十三一直在忍耐,他在等李江豪的态度。他多次用眼神试探李江豪。一开始,李江豪的眼神有些游移,一直回避他的目光。后来,李江豪迎上他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撞了几回,他马上就心领神会了。

于是,杨十三不再忍耐,一拍桌子,抽刀照马和尚就砍。两人手下的那些兄弟也都掀翻了桌子对砍,恒嘉饭庄内顿时一片混乱。饭店的老板、服务员、厨师一看这架势,早就躲得没了影子。

混战一开始,杨十三是和马和尚单挑。两人一个是特种兵出身,一个是当和尚练过武,打得不分上下。后来,马和尚越战越勇,渐渐占了上风。这时,李江豪大吼一声,手持板斧加入战局,一上来就砍得马和尚连连后退。马和尚一看,李江豪竟公然与自己为敌,边破口大骂边挥舞着大片刀子和李江豪玩命。杨十三稍事休息,缓过劲来,和李江豪联手将马和尚逼到了墙角。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砰砰”两声枪响。

那两枪是孔少东放的。孔少东不是刚赶到,而是早就赶到了。在杨十三和马和尚那四十多辆车浩浩荡荡开进瀛东区的时候,就引起了瀛东区警方的注意。这些人丝毫没有把警方放在眼里,这让已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的孔少东非常气愤。他立即带领部下乘坐一辆面包车赶到恒嘉饭庄。打斗开始后,他并没有立即抓人,而是坐山观虎斗。他希望这帮混混儿自相残杀,彼此削弱力量,这对警方来说是好事;但毕竟在自己的辖区内,弄出人命也不是好玩的,等这帮人打得差不多了,就上前制止。

恒嘉饭庄里乒乒乓乓地打了十几分钟,孔少东透过玻璃,看到已经有人倒下了,于是带领民警冲进去,鸣枪示警。此时,恒嘉饭庄一楼宴会厅里已血流成河,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四五十人,都哀嚎不止。其他人还在捉对厮杀。马和尚浑身是血,杨十三左手的无名指被马和尚砍掉,李江豪伤得最重,他的头被马和尚砍了一刀,后脑勺一片巴掌大的头皮被削下来……

正在打斗的人听到枪声,都愣住了。再一看,二十多人端着微冲冲进来,这才知道是警察来了。马和尚大喊一声:“跑!”众人四散逃窜。

穷寇勿追。眼看着那帮小混混儿跳窗户或从宴会厅后门、侧门跑掉,孔少东没让兄弟们去追。剩下这些受伤跑不动的,已经够他们抓的了。马和尚和杨十三跑了,李江豪因伤势较重昏倒在地,束手就擒。

这就是瀛州市黑社会历史上最著名的“恒嘉之战”。

马和尚损失惨重,五十多人被砍成重伤;杨十三这边二十多名兄弟重伤;李江豪由于参战较晚,他的兄弟无一人受伤,只有他自己被马和尚砍成了重伤。这一战,最直接的受益人是杨十三,不但扬了威名,也为日后成为瀛州市黑道老大奠定了基础。

后来,聚众斗殴砍人的杨十三和马和尚都逍遥法外,居中调停的李江豪却被孔少东送进了看守所,最终被法院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对此,杨十三感到很意外,马和尚感到很奇怪,个中缘由,只有李江豪自己心知肚明。

当时,李江豪和孔少东的哥哥孔少南同时看中了一块地皮,两人互不相让。孔少东想帮哥哥拿下那块地皮,整天琢磨着找李江豪的麻烦,现在李江豪犯到了他手上,他自然不会手软。李江豪被判刑后不久,因为没有了竞争对手,孔少南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那块地皮。正是那块地皮,让孔少南迅速发迹,由一个包工头摇身一变,成为瀛州市著名的地产大鳄。这是后话。

不过,李江豪的算盘也没打错,后来的事实证明,连“杨”抗“马”是十分明智的选择,虽然付出的代价有些大,却是值得的。杨十三果然很仗义。由于“恒嘉之战”一战成名,杨十三的势力迅速扩大,很快就能与马和尚掰掰手腕了。在李江豪服刑期间,杨十三“接管”了他的地盘,替他“看家”。马和尚觊觎李江豪的地盘,屡屡挑起事端。杨十三以牙还牙,双方多次发生械斗,各有死伤,但最终马和尚也没抢到李江豪的一寸地盘。

由于在狱中表现良好,再加上杨十三在外面大把大把地使银子,李江豪提前半年释放。他出狱那天,杨十三带了二十多个兄弟,开着六辆崭新的凯迪拉克去监狱门口迎接。当晚,杨十三包下了瀛州最大的饭店——海蓝之星,摆了五十多桌,为李江豪接风洗尘。在晚宴进行期间,杨十三拉着李江豪的手,来到关公像前跪下,结拜为异姓兄弟。杨十三还奉送了二百万元现金和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第二天,杨十三带着自己的兄弟退出瀛东,瀛东仍然是李江豪的地盘,他仍然是大哥。

李江豪庆幸自己没看错人。他舍命相助,杨十三知恩图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他对杨十三也心怀感恩,从此唯杨十三马首是瞻。

有了李江豪的鼎力支持,杨十三更是如虎添翼。在此后的两年时间里,两人多次联手向马和尚发难,逐步蚕食了马和尚经营多年的地盘。马和尚气性大,一气之下竟然得了脑血栓,半身瘫痪,成了废人一个,手下的兄弟也陆续作鸟兽散。杨十三顺理成章地成了瀛州市的黑社会老大。

而此时的李江豪,也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决定将自己洗白。他从最初的看场子收保护费,转型开夜总会,再到进军房地产,成立江豪集团,他自己也成了一个所谓的“成功商人”。和很多靠黑社会起家的商人一样,他也需要政治光环。为此,他煞费苦心地向权力阶层献祭,终于“当选”为市政协委员。政协多次换届,每届他都能稳坐交椅。作为著名企业家,为了给自己的公众形象加分,他还积极做慈善,比如给灾区和寺庙捐款。当然,这些都是做秀,因为他确知媒体会报道,寺庙也会在功德碑上刻上他的名字。

第七章 我的世界少了你

7月16日下午,听了梁昕关于作案车辆的汇报,封顺廷由局政治处主任陪同,去江豪集团拜访了李江豪。即使没有“7·11”案,封顺廷作为新任公安局长,到自己辖区的“地头蛇”那里礼节性地拜访一次,也是必要的。对于新任公安局长的到来,李江豪表现得很热情,礼节很周到。在集团的副总、董办主任等高管陪同下,封顺廷和政治处主任被请进一间装修得金碧辉煌的会客室。

这是封顺廷和李江豪的第一次见面。因为都是场面上的人,两人“相见甚欢”。

李江豪大约五十七八岁,中等身材,有些谢顶,属于典型的“地方支援中央”,但是每根头发都打理得油光锃亮。如果有机会和他近距离接触,会发现他头顶上有一条大约五厘米长的伤疤,这是他黑社会生涯的印记。他的眼睛不大,总是给人微笑着的感觉,看起来很和善;但眼皮有些耷拉,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的时候,就显出了他的心机。

这次见面,李江豪穿了件熨烫得很整洁的白色短袖衬衫,打着领带,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笑容可掬,说话也很得体。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之后,封顺廷说到“7·11”案和那辆车牌“瀛AC7777”的宝马X5。李江豪说,最近一个多星期,那辆车一直是他公司里一个名叫郝波的人在用。他还痛快地表示,愿意配合警方破案。

回到局里,封顺廷立即把梁昕叫到办公室,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他。

郝波?这个名字让梁昕感到很意外。这个人他不但不陌生,相反还可以说是十分熟悉。郝波一开始并不是李江豪的人,而是杨十三的大马仔。几年来,郝波多次因寻衅滋事、打架斗殴被拘留,但每次都被取保候审。不过,这个人之所以让梁昕记住,还有一个原因——他是梁昕前女友朱瑾的现任男友。

如果近期那辆车除了郝波没有第二个人用,那么郝波很有可能就是“7·11”案的凶手。郝波是朱瑾的现任男友,他杀的会是谁呢?梁昕首先想到的是朱瑾,会不会是他和朱瑾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把朱瑾杀了?联想到那具女尸的体貌特征和朱瑾有很多相似之处,梁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回到自己办公室,梁昕反锁上门,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足足发了十分钟的呆。然后他开始在报纸上写毛笔字,一连写了五六张,每张写的居然都是“朱瑾”。他把那几张报纸揉成团扔进纸篓里,抽了一支烟,终于决定给朱瑾打个电话,确认她现在是不是安全。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查到了那个号码。这个号码他已经四年没打过了,这四年里,他的手机换过两部,但这个号码始终存在手机卡上。

可是,刚要按下拨出键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有些胆怯,既希望听到朱瑾的声音,同时又害怕听到她的声音。

朱瑾虽然离开了他,但他们的空间距离其实很近。从梁昕所在的瀛东公安分局到朱瑾供职的江豪集团,开车顶多五分钟;从地图上测量,直线距离只有一千八百米。站在梁昕的办公室里,透过窗户,一眼就能看见江豪集团大楼的楼顶,朱瑾就坐在那幢大楼的某个办公室里。他们的头顶是同样的天空,同晴同阴,同冷同热,同风同雨。如果他想见朱瑾,每天都能见到。可是他不敢。甚至出去办案必须经过江豪集团的时候,他都强迫自己转过脸去,不去看那幢大楼……

四年来,梁昕一直都在努力忘记朱瑾。可事实上,他每次下决心忘掉她的时候,却又一次次沉湎于对往事的回忆中。无论他是否努力忘记她,她就在那里——就在他的身体里,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就像他不能忘记自己一样,他也不可能忘记朱瑾。他知道,直到现在,他依然爱她。他希望她快乐,如果她不快乐,想象着她流泪的样子,他会心如刀绞。

梁昕把玩着手机,过了一会儿,终于鼓足了勇气,把电话拨了出去。他想,如果是朱瑾接电话,他就马上挂掉。

电话里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梁昕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通过114,他查到了江豪集团的前台电话打了过去。一个小女生接的电话,声音有些发嗲:“您好,江豪集团。”

梁昕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好,我是公安局的,我想找一下你们的朱经理。”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朱经理出差了。”

梁昕希望朱瑾还有另外一个手机号码,于是说:“那麻烦你把朱经理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好吗?”

小女生报了一串号码,梁昕记下来了。可是记完才发现,这个号就是他手机里保存的那一个。朱瑾的手机关机了,前台接线员说她出差了。直觉告诉梁昕,朱瑾不是出差了,而是出事了!他忽然感到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梁昕缓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有三件事情刻不容缓。他先给潘峰打电话,安排他马上对郝波进行布控,同时继续寻找作案车辆。接着,他给李奕打电话,安排她马上去哈尔滨,采集朱瑾父母的DNA样本,和尸体的取样进行比对。从瀛州到哈尔滨,当晚七点半有一趟航班,现在才四点多,还来得及。然后,他又给手下的兄弟、一个名叫丁伟的中队长打电话,安排他秘密调查一下朱瑾近期的活动情况,如果她出差了,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都要搞清楚。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梁昕接到一个线人的电话,说有重要情况报告。这个线人姓匡,外号叫筐子,曾经是李江豪的专职司机,后来被任命为“董事长助理”。说是“董事长助理”,其实就是公司的车队队长。他是李江豪最信任的人之一。李江豪最信任的人,却是梁昕的线人,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说起来,梁昕是筐子的救命恩人。他俩老家的村子是邻村,相距一公里,中间有一个大水塘。夏天,两个村的小孩儿都去那个水塘游泳。筐子七岁那年有一次去游泳,脚被水塘边的老树根缠住,眼看就没命了。正巧梁昕去镇上父亲的学校玩,路过水塘,见状不顾危险,跳入水中,一次次潜入水下,好不容易把老树根弄断,将筐子拽了上来。要不是梁昕舍身施救,筐子就没了。此后两家经常走动。多年后,筐子就成了梁昕的线人。

刑警队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线人,有的还不止一个。每个民警的线人都是彼此保密的。比如,张三是梁昕的线人,李四是潘峰的线人,张三和李四是好兄弟,但他们都不知道对方是刑警队的线人,更不知道是谁的线人。这也是出于保护线人人身安全的需要。线人不是卧底。卧底都具有警察身份,线人可以是任何人,小商小贩、小混混儿以及居委会大妈、小区门卫——只要他们能够提供警方需要的信息。当然,线人里面小混混儿居多,因为他们社会地位低下,又接触三教九流,便于打探各种信息。线人提供信息不是义务的,公安局会划拨专门的经费。在警队里,梁昕的线人最多,有四五个,这和他从事刑警工作时间长有关系。不过严格来说,筐子算不上线人,因为他不收取线人费。

梁昕和筐子在一家超市门口见了面。筐子告诉他,李江豪要杀郝波,并和杨十三通了气,双方的手下都在到处找郝波,要尸不要人。至于李江豪为什么要杀郝波,筐子就不得而知了。

这天夜里,梁昕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在旧报纸上写毛笔字,可手却抖得厉害,写了几十张,居然没写出一个满意的字。他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很累很累,真想回家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直到凌晨的时候他才想起,李奕去了哈尔滨,没在他家住,他可以回家。可这时候,他觉得连开车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想把折叠床打开,又懒得动,就和衣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的天光越来越亮,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表,已经是7月17日凌晨五点多了。

梁昕一直在琢磨筐子说的那些话。如果死者真的是朱瑾,凶手真的是郝波,这案子就不仅是简单的杀人案了。朱瑾毕竟是郝波的女友,即使她做了什么对不起郝波的事,郝波再恨她,也不至于杀人后再焚尸。现场有那么多人为的破绽,像是在告诉警方:焚尸的目的不是掩盖,而是展示。这个现场肯定是凶手有意做成这样的,凶手在和警方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同时又在这个游戏里设置了很多关卡,只有通关之后,才能找到真相。

尽管梁昕判断死者可能是朱瑾,但感情上,他又希望不是,希望潘峰、丁伟等人的调查能够发现其他的指向。可是,7月17日,各种证据证实:死者就是朱瑾!

当天上午,潘峰带了几个民警,根据江豪集团工作人员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郝波的住处——海边别墅区里一幢两层单体别墅。这栋别墅是江豪集团的资产,由郝波临时居住。但郝波不在别墅里,他的手机也停机了,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在别墅的车库里,潘峰找到了“7·11”案的嫌疑车辆——“瀛AC7777”。车内后排座位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已经变黑,触目惊心。这辆车作为重要物证,似乎可以证明郝波杀人焚尸的犯罪事实已经成立。

当天下午,中队长丁伟经过秘密调查得知,朱瑾已经失踪六天了,从7月11日开始,江豪集团再也没人见过她。而7月11日,正是案发的那一天。

当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DNA鉴定结论也出来了——相似率99.9%。死者毫无疑问就是朱瑾。

这是一个重要情况,按照封顺廷的要求,梁昕必须马上向他汇报。他换上警服去了局长办公室。敲门进去的时候,封顺廷正站在文件橱前翻看着什么,他示意梁昕坐下。梁昕就在古朴典雅的根雕茶几旁的椅子里坐下来。坐了片刻,觉得坐在这儿似乎不妥,又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一个圈,竟鬼使神差地坐在了封顺廷的办公椅里。封顺廷手里捧着一份文件走向自己的座位,看到梁昕坐在那儿,他愣了片刻,坐在梁昕对面的折叠椅里。到这时候,梁昕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把嫌疑人和受害人的情况汇报了。当然,他没说受害人朱瑾是自己曾经的未婚妻。

案发第六天,案件的侦破有了这么大的进展,封顺廷的嘴咧开就合不上了,拍着桌子一连说了几个“好啊”。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梁昕正想接,封顺廷急忙说了句“找我的”,站起来抓过了听筒。梁昕愣了愣,终于意识到自己坐错了地方,赶紧站起身。

听了封顺廷的指示,离开局长办公室,已经走出十几米了,他才想起忘了给领导关门。他返身往回走,还没到门口,封顺廷却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关切地说:“梁昕,你没事吧?注意休息啊!”

回到办公室,梁昕反锁上门,背靠着墙,一点儿一点儿出溜到地上,泪水顺着他的两颊流了下来。

四年前的那个秋天,和以往任何一个秋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梁昕的感觉里,却比他生命里任何一个秋天都意味深长。天空总是很蓝很蓝,飘着几朵像棉絮一样的白云。没有风,街边的法桐和各种树木像油画中的静物一样。阳光金黄金黄的,洒在身上,让人觉得懒洋洋的。秋日斜阳下的大地和海洋一派庄严、肃穆、深沉、静美。

在这个秋天里,梁昕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穿得清清爽爽的,目光忧郁而沉静。他开始喜欢描写爱情的诗歌,甚至喜欢上了婉约派的宋词;他喜欢看电影中生离死别的场景,把自己替换成男主人公,把朱瑾替换成女主人公,泪水流得稀里哗啦;看见树叶慢慢变黄、凋零,看见南归的人字雁阵,看见月缺月圆,看见夕阳下袅袅的炊烟……他心里总是涌起阵阵感伤,像“无故寻愁觅恨”的贾宝玉一样多愁善感。

梁昕的这些“症状”很像一个抑郁症患者——秋天也确实是抑郁症的多发季节。但他没得抑郁症,得的是另外一种疾病。这种疾病在临床上没有病例,但在日常生活中发病率却很高,大部分人的一生中总会得那么一次或几次。这种病无药可治,但是,一生中得这种病次数越多,临死的时候回忆起来越觉得幸福。

——这种病叫爱情。

梁昕就得了这种名为“爱情”的疾病,而且已病入膏肓。他爱上了一个叫朱瑾的女孩子。

那时梁昕二十七岁,已在瀛东分局工作了三年,担任刑警大队大案中队队长。朱瑾二十三岁,刚从位于瀛州的北方理工大学人文学院电视编导专业毕业,应聘到瀛州电视台做记者。她老家在哈尔滨,但因为喜欢瀛州这个城市,大学毕业就留在了这儿。那时梁昕还没有女朋友,甚至还没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同事、朋友倒是先后给他介绍过几个,但都不“来电”。好在他条件不错,不会被剩下,所以很淡定。可是,自从认识了朱瑾,他就再也无法淡定了。

朱瑾经常去瀛东分局采访,报道刑警大队的一些案件,因此和梁昕认识。朱瑾喜欢穿牛仔裤和T恤,身上的线条十分迷人,披肩长发扎成马尾辫,走路轻盈,像踩着弹簧。梁昕每看她一眼,心脏都扑腾扑腾地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她采访他的时候,要求他看着她的脸说话,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每次都把视线落在她脑门上。

在朱瑾之前,梁昕曾多次接受包括瀛州电视台在内的省、市多家媒体记者的采访。他为人低调,不愿抛头露面,但局里有宣传任务,他只好配合。每次他都希望采访快些结束,记者早些离开。可是,朱瑾每次离开以后,他心里却非常失落,感觉心一下子空了。他在朱瑾坐过的地方坐着发呆,在朱瑾走过的地方走来走去,一遍遍地翻看朱瑾翻过的报纸。朱瑾说过的哪怕最普通最平常的话,他都要无数次地回味。在局食堂吃过晚饭,他不回单身宿舍和潘峰、张斌混在一起,而是一个人出去散步。每次出去,他的双脚都把他带到瀛州电视台门口。在附近的马路牙子上,他经常坐到很晚。

梁昕知道,他爱上了朱瑾,爱得很强烈,都快发疯了。可是朱瑾却什么都不知道,每次采访都客气地称呼他“梁警官”。后来,发生在瀛东区的一桩案件,让梁昕结束了单相思,他和朱瑾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变。

那年十月,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先后有五名年轻女性在下夜班回家途中被人用刀片划伤。最严重的一个脸被划伤了,伤口很深,等于是毁容了。时任瀛东分局刑警大队大队长孔少东把案子交给了梁昕,要求他尽快抓到凶手。通过受害人的描述,梁昕归纳出了这一系列案件的共同点:受害人都有披肩长发;案发时间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案发路段偏僻,行人稀少,受害人都是独自一人。关于凶手的情况,受害人提供的非常少:骑山地自行车,车速很快;戴口罩,看不清模样,但块头很大。梁昕认定这五起案子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凶手多半有心理方面的问题。

这是梁昕第一次接手这么大的案子,他想办得漂亮点儿。但因为缺少有价值的线索,只有蹲守这么个笨办法。他和潘峰、张斌等人带领联防队员,隐蔽在几个偏僻路段,连续蹲守了好几个晚上,一直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踪迹。而同时,又有一个年轻女性被划伤。显然,蹲守不是好办法。可是,除此之外又能怎么办呢?

一天,朱瑾给梁昕打电话,询问案子的进展,想做一个报道。梁昕如实谈了蹲守的情况。朱瑾说,这样无目的地蹲守既浪费警力,也很难抓到凶手,应该引蛇出洞。梁昕觉得这个建议虽好,却很难实施。因为那需要找一位年轻女性当“诱饵”,太危险了。朱瑾说,如果防备措施到位,危险是可以避免的。梁昕说“诱饵”不好找,刑警队里没有女警察。朱瑾说,她可以当这个“诱饵”。梁昕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朱瑾软磨硬泡,说这个办法是最可行的,如果不采用,只能说明瀛东分局无能,连“诱饵”的安全都无法保证。朱瑾的激将法让梁昕犹豫了,他向孔少东做了汇报,请他定夺。孔少东考虑了很久,反复斟酌每一个细节,最后同意了,但他提了一个要求,一定要保证“诱饵”的安全,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握,不能贸然行事。为保证行动一次成功,孔少东还给梁昕增派了警力。

行动的那天晚上,梁昕开车去电视台,把朱瑾接到局里。为了配合这次行动,朱瑾把马尾辫披散开来,更显得楚楚动人。她还带了一台用于夜间拍摄的红外摄像机,说要把整个过程拍下来,做一个独家报道。梁昕只得安排一位机灵的联防队员小刘拿着摄像机跟拍。

晚上九点,六名民警和六名联防队员分乘几辆车到达预定地点。梁昕选择的路段在一家棉纺厂附近,这里是棉纺厂女工下夜班回家的必经之路,凶手在这儿作案的可能性较大。参与行动人员分为六个组,每组都是一名民警带一名联防队员。除去一个组驾车作为机动力量,其余五个组都隐蔽在路旁的绿化带里,组与组间隔二百米。小刘跟着梁昕,他们是第三组,潜伏位置在五个小组的当中。

梁昕把对讲机绑在朱瑾腰上,把耳麦塞到她耳朵里,调试好了声音,叮嘱她说,他会通过对讲机随时和她保持联系,一定要听从他的指令,让她跳车要马上跳车。朱瑾很听话地一个劲点头。

晚上九点半左右,棉纺厂的女工下了夜班,三五成群地出了厂区,骑着自行车结伴回家。十二名民警和联防队员各就各位。十点左右,这一路段已阒寂无人,朱瑾蹬着一辆坤车出现了。二百米,她经过了第一个潜伏点,后面没人跟上来。四百米,她经过了第二个潜伏点,后面仍没人跟上来。六百米,她又慢慢经过了第三个潜伏点,也就是梁昕潜伏的地方。她不左顾右盼,表情从容镇定,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慌乱。这时,第一个潜伏点的潘峰通过对讲机告诉梁昕,嫌疑人出现了。梁昕立即通知朱瑾。朱瑾放慢了车速,等待凶手“袭击”。

嫌疑人快速骑过了第三个潜伏点,距离朱瑾不到一百米。梁昕指令朱瑾准备跳车,并命令第四、五组的民警和联防队员准备抓捕。同时,他和小刘紧紧盯着可疑车辆,小刘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了朱瑾和嫌疑人。眼看两辆自行车越来越近,相距不到三十米,梁昕命令朱瑾立即跳车。可奇怪的是,朱瑾毫无反应,就像没听见一样。梁昕心想坏了,不早不晚,在最关键的时刻,朱瑾的耳麦出问题了。他心急如焚,脸上的汗哗哗地淌下来。

嫌疑人离朱瑾越来越近。梁昕和小刘跳过绿化带,向朱瑾跑去。这时,嫌疑人已靠近了朱瑾,右手伸向了她的后背。只见朱瑾身子一歪,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凶手发现情况不对,蹬着山地车开始加速,准备开溜。这时,第四、五组冲到路上,拦住了凶手,一拥而上将其摁倒。朱瑾的左臂被刀片划伤,鲜血直流。梁昕急忙呼叫第六组把警车开过来,抱起朱瑾朝警车跑去。

朱瑾被送到了医院,住进了外科病房。她伤势不太严重,但因惊吓和失血较多,轻度昏迷。医生对伤口做了处理,然后输血、打吊瓶。安排妥当,已近十一点,梁昕给孔少东打电话汇报了情况。因为没能保证朱瑾的安全,他受到了孔少东的严厉批评。孔少东问用不用安排女民警去医院照顾,他说不用。

病房里一共三张床位,朱瑾的床位在当中。另两张床上,分别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两人都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给老太太陪床的是她的女儿,斜躺在折叠椅里,手里捧着iPad。给中年妇女陪床的是她的丈夫,在玩手机,过一会儿就下楼抽支烟。

朱瑾躺在病床上熟睡了。梁昕搬过凳子坐在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看。他们认识好几个月了,这是他第一次从容不迫地看她的脸。朱瑾虽然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有些干,但仍美得惊人,美得撼人魂魄。大概因为伤口疼,她不时咧一下嘴,皱一下眉头,脸上的肌肉痉挛一下。看着朱瑾痛苦的样子,梁昕的心就像被钳子揪住用力撕扯一样,刹那间泪流满面。他心疼朱瑾。没错,是心疼。心疼一个女人,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非常奇妙的情感体验,是一种深到骨髓的爱。

这时,梁昕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像钢铁一样坚硬的念头:他这辈子要和朱瑾在一起,他要一辈子对她好,不让她受委屈。如果她嫁给别人,嫁给谁他都不放心。她必须嫁给他——至于他能不能配得上她,这个问题先不去想。

按照医嘱,朱瑾左臂受伤,不能向左侧翻身。可她好像习惯了左躺,总是无意识地向左侧翻身。梁昕只好抓着她的右手,不让她动。夜深了,另两个病人和陪床的家属都已熟睡,梁昕仍没有一丝睡意。他看着朱瑾那张美得惊人的脸,怎么看都看不够。每次看到朱瑾因为疼痛咧嘴、皱眉,他都禁不住流泪。他把擦眼泪的纸巾放在床头柜上的报纸上,准备等会儿一起扔掉。

朱瑾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多。她觉得左臂疼痛,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才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想起身坐一会儿,右手却被什么东西压着,动弹不得。她扭过头,看见梁昕正趴在床沿上熟睡,脸朝着她,腮帮子紧紧地压着她的手。她把手往外抽,梁昕的腮帮子就压得更紧。这时,朱瑾看见了床头柜上的几团纸巾,她愣了一会儿,眼圈红了……

后来梁昕得知,朱瑾戴的那个耳麦没问题。她是为了让警方掌握足够的证据,才故意让凶手靠近自己的;不然,摄像机拍不到凶手行凶的场面。正像朱瑾期望的那样,嫌疑人王某由于被抓了现行,没有任何抵赖和狡辩,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原来,前不久王某的女友另结新欢,他万念俱灰,遂产生了报复女性的念头。因为前女友是长发,他就专找长发女性下手。

朱瑾出院后的第二天,带伤去看守所采访了嫌疑人王某,当晚播出了独家报道。由于现场画面很抓人,节目播出后效果极好。

第三天,梁昕以感谢朱瑾帮他破案为由约她吃饭。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朱瑾很痛快地答应了,好像这顿饭她已盼望了很多年。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朱瑾在他面前毫无铺垫地柔情缱绻起来,不再称呼他“梁警官”,而是直呼其名。

此后两人开始了频繁的约会。元旦假期,朱瑾带梁昕回哈尔滨见了她的父母。她的父亲是一药厂的高级工程师,母亲是一事业单位的会计。两位老人和蔼可亲,并没有因为梁昕家境贫寒而嫌弃他。每顿饭,朱瑾的父母都亲自下厨,做一桌子菜。窗外冰天雪地,室内暖意融融,梁昕心里更是热乎乎的。这次哈尔滨之行,标志着他们正式确立了关系。

朱瑾大学学的是电视编导,算是科班出身,加上踏实能干,很快就成了台里的业务骨干。她做过很多有影响的报道,其中《注水肉追根溯源》轰动了整个瀛州市,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都记住了她的名字。

那是朱瑾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春天,注水猪肉充斥瀛州市场,消费者怨声载道。工商、质监等相关部门多次联合突击执法,也没找到注水猪肉的源头,执法活动像隔靴搔痒,毫无成效。朱瑾主动请缨,她从地摊上买来便宜、低档的衣服穿上,携带小型暗访摄像机,天天泡在农贸市场,和肉贩子套近乎。她从肉贩子口中得知,送货的每天都是早晨五点来,她就五点以前赶到农贸市场,等那些送货的。送货的开着机动三轮车回去时,她乘坐一辆事先找好的“黑出租”跟踪,一直跟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偏僻山村。

村里人对外人很戒备,她只好住在附近乡镇的旅馆里,夜里再步行几公里,悄悄潜入村子。有一天半夜,她循着隐隐约约的猪叫声,在村外一处废弃的砖瓦窑厂找到了一个注水猪肉的源头。她爬上院墙,看到上百头猪被挂在架子上,有人撬开猪嘴,端着盆子往猪肚子里灌水。这一切,她都用摄像机拍了下来……

节目一播出,立即在瀛州炸了锅。瀛州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分别给工商、质监等相关部门打电话,都是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要求他们从源头上打掉全市所有的注水肉生产窝点。这些部门的领导都感到无地自容,谁都没有想到,这么个“老大难”问题,居然被一位初出茅庐的年轻女记者给搞定了。后来,相关部门根据朱瑾掌握的线索,打掉了几个生产注水肉的窝点,并以此为契机,加强查处和监管力度,终于使瀛州市的老百姓吃上了放心肉。

朱瑾在瀛州电视台一下子红了,受到了通报嘉奖。一个刚出道的女记者,居然那么能吃苦,那么大胆,那么机敏,做了那么一个反响巨大的重磅报道,让台长十分激动。不久,台长根据市委领导关于对各行业加强新闻监督的指示,提议由朱瑾担任主持人,创办一档访谈类的深度新闻专题节目《瀛州问政》。访谈的嘉宾大都是瀛州市直部门和各县市区的一把手,节目品位比较“高大上”,影响力也很大。朱瑾作为节目主持人崭露头角。她大学毕业没多久表现就如此不俗,在整个瀛州电视台也是个奇迹。

工作生活两不误。梁昕和朱瑾攒了八万多元钱,用其中的六万作为首付,按揭买了套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又置办了一些家用,他们基本上就囊空如洗了。朱瑾的父母明确表示可以赞助他们,但梁昕婉言谢绝了。两人跟家里商量了一下,定下了结婚的日子——这年的“五一”劳动节。

进入四月,梁昕开始利用闲暇时间筹备婚礼,找婚庆公司、发请帖、去酒店试菜……忙得不亦乐乎。他的父母按老家的习俗,忙着赶制结婚用品,亲戚朋友也都赶来帮忙。亲戚们看过朱瑾的照片,都夸她漂亮贤惠,这让梁昕的母亲乐得合不拢嘴。梁昕的父亲素心正性、为人方正,平时不苟言笑,这时也罕见地和亲戚们开起了玩笑。关于蜜月旅行,梁昕选了很多地方,比如西双版纳、三亚、泰山、杭州、拉萨,但朱瑾却更喜欢大西北,尤其是敦煌。于是梁昕又联系旅行社,制定去敦煌的计划。

可是,距离婚礼一个星期,4月23号那天,忽然出现了一个意外情况。

那天下午下班回家后,朱瑾眉飞色舞地告诉梁昕一个好消息。当天台长找她谈话,说有一个大公司要请她当形象代言人,如果她同意的话,那家公司给她十万元的代言费,还给台里追加五百万元的广告费。她已经同意了。

十万元对梁昕来说是个大数目。他也很高兴,急忙问朱瑾是哪家公司。朱瑾说是江豪集团。一听是江豪集团,梁昕的兴奋劲儿一下子没了,说这个代言不要做了。

江豪集团是李江豪的公司。对李江豪这个人,朱瑾不了解,但梁昕是知道的。李江豪虽然近些年渐渐漂白了身份,却仍抹不掉黑社会的印记。他找朱瑾做代言,恐怕不怀好意。

为朱瑾的安全着想,梁昕不能让她做这个代言。另外,当时局里正在研究提拔梁昕担任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的事情,如果他的未婚妻和黑恶势力有瓜葛,他会失去组织的信任。他并不看重当官,但看重在副大队长职位上施展身手。从自己工作的角度考虑,他也不能同意朱瑾做那个代言。

听了梁昕的分析,朱瑾的兴奋劲儿也没了。但她有点儿不甘心,也许梁昕多虑了,事情可能没那么复杂。她和梁昕的确需要钱,有了那十万元,婚礼和蜜月旅行可以更体面,他们的小日子会过得更舒服。再者,她已经答应台长了,不好反悔。多了那五百万元的广告费,台里的同事们年终奖能多拿一些,如果她不做这个代言,大家私底下会对她有意见,她在台里就不好做人了。

两个人各有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梁昕相信朱瑾是通情达理的,如果她像他那样了解李江豪,她会放弃代言的。可是关于李江豪,他觉得很难说清楚,也懒得多说。再争执下去,梁昕没有耐心了,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他板着脸,明确表示坚决不同意。

朱瑾不再说什么。两人闷声不响地吃了饭,闷声不响地看了会儿电视,又闷声不响地各回各屋去睡觉。第二天梁昕起床时,朱瑾已经出门了。客厅茶几上,朱瑾给他留了个字条:“我听你的,不做这个代言了,今天一上班就跟台长说。”

看到这个字条,梁昕一下子泪流满面。朱瑾太贴心了,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太让他感动了。他知道,朱瑾放弃做这个代言,未必是因为理解他,仅仅是为了不让他生气。

梁昕马上决定,晚上亲自下厨,做一桌丰盛的晚餐表示感谢。为了让朱瑾提前高兴高兴,上午他给她打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朱瑾只是说“好啊”,并没多说什么。梁昕听出朱瑾不开心,问她怎么了。朱瑾说,还能怎样,台长发飙了。这是梁昕意料之中的,他马上说,改天我做做你们台长的工作。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梁昕正坐在办公室里琢磨晚饭的菜谱,朱瑾来电话说晚上台里有个集体活动,不回家吃饭了。梁昕心里凉了半截,叮嘱她活动结束早点儿回家。这天晚上,梁昕吃了一桶方便面,之后一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边看电视边等朱瑾。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电视也看不进去,不断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到了十一点,朱瑾还没回来,梁昕再也等不及了,就给她打电话。可是,她的手机关机。梁昕更心慌了,急忙给李台长打电话,问集体活动的情况。李台长说,台里并没有什么集体活动,朱瑾是和李江豪谈广告代言的事情去了。

朱瑾不是答应不做这个代言了吗?梁昕压抑着心里的怒火,问李台长怎么回事。李台长告诉他,上午一上班朱瑾就去办公室找他,说不做这个代言了。当时他很生气,还发了一通脾气。可是,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朱瑾又去找他,说同意做这个代言了,还说晚上和李江豪一起吃饭,谈代言的事情。李台长大概听出梁昕有些不高兴,又补充说,朱瑾这次为台里的创收做了贡献,李江豪的那五百万元广告费到账后,台里会按规定再给朱瑾奖励;那十万元代言费属于朱瑾个人,台里一分都不要。李台长显然误会了梁昕的意思,梁昕也不愿解释。

挂了电话,梁昕非常生气。朱瑾是个信守诺言的人,这次却出尔反尔,他实在想不明白。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不是这么物质的人。如果现在她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和她大吵一架。在生气的同时,他也为朱瑾担心。朱瑾这么晚不回家,她应该知道他在担心她,应该给他打个电话才对。可是,她不仅不打电话,手机还关机了。梁昕觉得这不正常。至于有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他不敢多想。

梁昕在屋里走来走去,手里攥着手机,每隔几分钟就给朱瑾打一次,可是朱瑾的手机仍是关机。他又累又饿,就在沙发里躺下,想休息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朱瑾还没回来。

上午上班后,梁昕在办公室里继续给朱瑾打电话,还是关机。往她办公室打电话,她的同事说她没去上班。梁昕在心里安慰自己,朱瑾昨晚可能喝多了,现在正在家里睡觉呢,下班回家就能见到她了。

下午下班后,梁昕果然见到了朱瑾。不过,那个场面却是他意料之外的。

梁昕开着车进了小区,远远地看见他家楼下,就在他那个单元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宝马越野车。他当时还想,这个小区是新开发的,房子还没卖出去多少,他那个单元的住户一共不过七八家,谁家这么有钱,居然开那么好的车?开到跟前,他惊呆了——单元门敞开着,朱瑾站在门口,正指挥两个小伙子从楼上往下搬东西,都是朱瑾的衣物和日常用品。

梁昕赶紧停下车,跳下来问朱瑾这是干什么。朱瑾脸上仿佛结了一层霜,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让梁昕觉得那么陌生。朱瑾冷冷地说:“我要搬走了。我决定给江豪集团做代言,咱们还是分手吧,免得耽误你的前程。”

梁昕一时语塞,脑子也有些短路。他承认他不让朱瑾做这个代言有私心,但他已经跟她谈过了,她也同意了,这时候又拿这事做文章,未免小题大做了吧?她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啊。

梁昕嗓子发干,不住地咽唾沫。他咧了咧嘴,艰难地说:“朱瑾,这事我怎么觉得不对头啊?到底怎么了,你该跟我说明白吧?”

朱瑾的回答仍是冷冰冰的:“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是一个虚荣的女人,我想过奢华的生活,可这种生活你没法给我。既然你不能满足我,我也不想荒废自己的青春,我们只能好聚好散了。”

这时,朱瑾的那些东西已经搬完了。她从坤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扔给梁昕,甩了一下披肩长发,转身袅袅婷婷地向那辆车走去。梁昕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朱瑾,这到底怎么回事?就是死,你也该让我死个明白吧?”

朱瑾脸上仿佛结了一层霜,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让梁昕觉得那么陌生

两个小伙子上前把梁昕推开,推得他一个趔趄。梁昕愣怔怔地站在楼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朱瑾上了那辆白色的宝马越野车,看着那辆车越开越远,直到拐了弯,消失在鳞次栉比的楼群中。

朱瑾就这样离开了梁昕。

朱瑾走了,梁昕的心碎了。他实在想不明白,朱瑾为什么如此冷酷绝情。这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具有强烈主观故意的精神伤害,而且她知道这会让他痛不欲生,却放任伤害后果的发生。人这个物种,即便是十恶不赦的所谓“坏人”,先天的本性里也有起码的善良、同情、怜悯等等。就这件事而言,这些属性在朱瑾身上似乎半点儿都看不到——那该是怎样的铁石心肠啊!

后来梁昕听说,朱瑾离开电视台,成了江豪夜总会的总经理。梁昕不甘心朱瑾这样离开他,想问个明白。可是,他打电话她不接,发短信她不回,去夜总会找她她不见。他只能继续给她发短信,求她出来一起吃顿饭,好好谈谈,她不回短信;求她拿出哪怕半个小时的时间谈谈,她始终不理不睬。

从小到大,梁昕从没这么卑微地求过任何一个人,甚至都放弃了人格尊严。他恨朱瑾无情,同时更恨自己心里放不下她,没出息。他想,如果警队里哪个同事像他这样,他会往死里揍他,把他揍清醒。可是,自己却偏偏成了自己想揍的人,他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

后来他不恨朱瑾了,也不恨自己了。他只能认为,还是自己没本事,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根本就不配得到朱瑾的爱,自己当初也不该爱她。慢慢地,他心里平静下来了。只是,他仍然无法忘记她。

如今,朱瑾被人杀了,回忆和她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他才发现自己还在爱她,而且一直都在爱她。他的世界里没有了朱瑾,没有了朱瑾的世界漆黑一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