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回忆里的温柔
2015-07-21王倩
王倩
江南,温柔旖旎,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叠加,就让人生出无限绮思,恨不能融化在迷蒙的烟水里,终老于媚好的花丛间。
江南,又总绾系着惆怅与幽怨:江南,是李煜的家国,是白居易的安乐处,亦是韦庄的温柔乡。韦庄笔下江南夺魂摄魄的,最是那记忆里的温柔。
在韦庄75年的人生岁月里,世间给予他的温柔是稀缺的。他虽为名人之后(唐初宰相韦见素的后人,中唐著名诗人韦应物的四世孙),但逮至韦庄降临于世,韦氏一族已然沦落。鲁迅曾说“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这种“真面目”里满是势利、冷漠、浇薄,而韦庄甚至连小康生活都没体验过,他少年孤贫,“真面目”里的种种他都深深体味过,人世寒凉能够蚀骨,哪有温柔可抱持依偎?他45岁遭逢丧乱,家陷黄巢兵乱,困于重围,他在坐愁困病的处境中,只会觉出人生无常。从长安到洛阳,再从洛阳到江南,再回长安后又入蜀,一路行走,他最终于66岁方得生命短暂的宁息,而此时离他逝世不到十年了。在壮年之时,如无根之萍一般漂泊,孤寂有似漫长的黑夜,韦庄咀嚼着人世的苍凉;他不断走向陌生,又不断作别走向另一种陌生,韦庄的人生像是一个个“苍凉的手势”(张爱玲语),哪有从容余裕的生活来蕴蓄温柔?
也许,正因为他的世界太寒冷也太坚硬,韦庄对温柔有特别强烈的渴望,他在长长的凄风冷雨相随的路途上,撷取江南的所有温柔,并把那最美丽的留存于记忆里,留存于词作《菩萨蛮》中。
江南的水最温柔吧,足以柔软韦庄那因岁月风霜侵袭而变得粗糙的心。想来,那时桃花开得正好,春水也随着桃花绽开而慢慢涨起,天容水色水容天,上下是一片如玉似的碧绿清透温润,而天地间的宁静似乎使得绿更绿了,这碧绿可以染人春衣,甚至可以给人心浸染一点点清沁肺腑的绿意,但,绝不会有凉意。偶尔,一声欸乃,静更深了,深得容不下任何急躁的狂想,也不接纳灰颓失意的怅恨。偶尔,有轻风掠过水面,一层层涟漪就是水的浅浅笑涡。一只船在水波里微漾,船不是粗陋的乌篷,也不是简素的扁舟,这只装饰华美的画船留一抹朱红在绿水间,典雅精丽:这样的船属于会享受生活的人。不错,享受安逸的词人正闲卧船中,在走了那么久之后,这本来象征漂泊的船也成了他的安乐窝。雨来了,如丝,却不必罥着愁苦,雨轻轻打在船上,泠泠作响,犹如乐声,而词人慢慢沉入这安宁柔美的氛围中,沉入黑甜乡,做一个乱世里无处安放的好梦。
更温柔的是眼见的女子。女子身份并不高贵,不过是微贱的当垆卖酒女,只是乱世中明珠蒙尘,混同薏苡,在这种境况下还计较身份显得特别虚妄与可笑;加之词人心里存有卓文君受琴挑与司马相如私奔而当垆卖酒的故事,这原不相干的垆边人也似乎变得多情;更何况“越女天下白”,那垆边人似月一般莹白,尤其是奉上酒时露出双腕晶莹如雪,直让人看痴了——此处词人并未在词中显出情态,大家只需想一想,贾宝玉曾经对薛宝钗的雪白胳膊发呆,也就可以想象出他的痴态了。书剑飘零,人生已有太多坎坷,失意的才子总需要女子的纤手为他抖去风尘,用柔媚的眼波抚平他心灵的皱褶,而烫好的那壶酒,就着满月春色喝下,正可一洗愁肠。
如此美景与美人,牵挽住词人的心,词人念及“人人尽说江南好”此言不虚,于是想成全自己的生活该是多么美丽的心愿,他叹道:不要回乡了吧,回到故乡只怕会因为惦念江南而伤心断肠。但其实,韦庄的故乡长安已遭战火,“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之后的长安,哪还能安顿他的身心呢?韦庄悦慕的温柔美丽是以时代乱离痛苦为底色的。
按照关于韦庄的有限的资料的说法,韦庄年近半百方因避乱而去江南,但在他的词作里,隐约透露在他青春年少时在江南也有一段快意浪漫的生活,而有一种快乐浪漫是美丽的“相遇”,《菩萨蛮》的第三首大概就是回忆那样一段“最好的时光”。
这首词好在上半阕,第一句中一个“忆”字似乎让我们看到一个做客他乡多年的老者,在某一时刻突然忆起少年风流时嘴角含笑的样子,那些已经随着岁月流走的时日又历历在目,一些美丽的情愫又悄然滋长,如同老树又发出招摇鲜丽的新芽。在柔嫩的江南春天里,就算只是“邂逅”,那“刹那间互放的光亮”,已足以点燃少年的心,他愿意扑火般奔向那迎风招摇的红袖。
那一年,词人正青春,大概如戏文上说的面如满月,目如朗星,白衣胜雪,玉树临风。春风暖暖柔柔地吹着,拂起薄薄的衣衫,衣衫被鼓荡起来,“像白鸽拍打着翅膀”,当真是倜傥不群。这春衫少年骑马过桥时,却被什么定住了,他挪不动步,倚在桥边,微微欹斜的身姿也风流俊俏。顺着少年的眼光望过去,原来是红楼之上的女子也看他少年风流,纷纷举起红袖,招他下马。一边是青春少年倚马斜桥,一边是高楼红袖招摇,白衫红袖相映,纷纷举起欲望的旗帜,这幅画面当真是好看之极,又是多么大胆呀!
词的下半阕流于俗套了,不过是少年经不住诱惑,醉入花丛,眠花宿柳,乐而浑然忘却今夕何夕,连洛阳等着他的“绿窗人似花” (《菩萨蛮》其一)的美人也暂时抛却脑后了。翠色宝屏掩映,回环曲折处金光耀目,幽深的内室里只剩缱绻,红烛昏暗,金与碧色也不显得刺眼,只觉满目富丽,让人迷醉,他在心跳情热的恍惚间立下誓言,“白头誓不归”。这誓言是真诚的,但未必真实,谁又能见得到浪迹江湖者的本心?对明日不知身向何处的游子而言,“不归”大概是命运使然,而“流连”甚至“永在花间”却是情急时的妄语谵言。对萍水相逢之人立下此等誓言,却也是对一直等他归去的情真女子的薄情。只是,谁又能说那邂逅相遇,红颜少年四目相对的时刻不美呢?
古人讲狐死首丘,还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淹留”(王粲《登楼赋》),游子的心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而韦庄的部分回忆却愿意停留在温柔的江南、温柔的时光里,因为那温柔是冷硬现实里绛珠仙草,在时光里摇曳,值得词人不断回望,即使“再也回不去了”。
米兰·昆德拉曾说:“在夕阳的余晖下,所有的一切,包括绞刑架,都被怀旧的淡香照亮。”而在韦庄关于江南的回忆里,那个充满暴力与黑暗的时代,也被回忆里温柔的淡香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