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回答1998

王滢

2015年，当新年钟声敲响时，我刚满16岁。

去银行办支付宝，银行人员看了看我的身份证，满16了，嗯，可以办。

也就在这一刻，仿佛是一瓢温水浇下来。我抬起了头，有一种“我长大了”的感觉，旗帜鲜明地立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考完试放寒假的第二天，我就和同学跑去打工。差不多是马不停歇地干活，工作是酒店服务员。

早上下了今冬第一场雪。我忘记带雨伞，便随手套上羽绒服的帽子，却发现衣服上落满了细碎的雪花。在早点铺要了一份汤粉和豆浆坐下来吃，汤粉有点烫，吃了几口，发现快迟到了，赶紧囫囵吞下。走到马路边，好不容易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匆匆赶去上班。

小时候缺零花钱的日子里，总是想出去端盘子，但真正做起来，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新年期间的酒席总是格外多，中午分到扫大厅的工作，我一个人扫30桌的整个东大厅，在下雪天硬是出了一身热汗。旁边拖地的阿姨见我扫地的速度太慢，看不下去了，嘴里一边嚷着“看你这个妹的（当地方言，姑娘）扫地让人看着揪心”，一边一把抢过我的扫把，姿态如秋风扫落叶般壮丽，然后把扫把还给我，眼神翻译过来大概叫“恨铁不成钢”吧。

我木然地接过扫把，连句“谢谢”都没记起来要说。这时，一个小学生拉了拉我的胳膊：“阿姨，帮我拿一个打包袋。”

——阿姨！他是说阿姨！

就像上帝轻甩手腕无意中给了我一巴掌。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黑不溜秋的服务员制服，然后冲小学生展开我热情朴素的微笑：“好，阿姨去给你拿打包袋。”

转身时，我听见自己嘴里发出“嘎吱”的声响，大概是银牙咬碎了吧！

上午8：45分上班，中午2点到4点休息，晚上8点下班。中午干完活，我跑到酒店旁边的“永和豆浆”点了一杯紫芋豆浆。窗外下着洋洋洒洒的雪花，我拨出朋友的号码，却在说出第一句话时，发现带着哭腔。

雪天艰难地起床，点酒精炉手指不小心割伤，被领班骂，客人跑单，高强度的劳作。我学习着摆桌、铺桌布、撤桌布、点菜上菜、擦转盘……但成就感极低。

我压抑着哭声，问她：“你说我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跑来打什么寒假工，我也没那么缺钱花。”

她用温柔的声音安慰我。

我出了一口长气，忽然笑了：“你说我把工作服放在柜子里，明天不来了怎么样？”

我翻开上个学期的作业，大卷的素描和水粉画，一册册的五线谱。U盘里存储的电影，Kindle里存储的书籍，列成长长的清单。这些都是上学时辛苦幻想的休憩时间，却没有想到又是一场长跑。

我的心里好像挤碎了一个柠檬。

难道成长一定要伴随着智齿之痛吗？我沉郁地想着。

可我是那么厌恶半途而废，我又怎么能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类人？

好在我的小伙伴们很可爱。打寒假工的除了我和同学最小外，其他大多是95、96年的大学生，有男有女。大家都玩得很好，并不会有女生之间常出现的抱团情形，很多时候，我都能感觉到我们是一个整体。即使我被领班骂，苦着脸吃饭时，还是会忍不住被他们的插科打诨逗笑，笑得俯桌不起。怎么办，我笑点太低了。

清扫包厢的时候，共事的同学捡到一个酒瓶，砸开看时，居然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船。我为流光溢彩的美丽动容，却很快被叫去另一处清理。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弯下腰，在垃圾桶里翻找酒瓶，然后一回头冲我笑弯了眼睛，举了举手上的酒瓶：“看，你的水晶船。”

值班的时候，总是酒店的一位女生开车送我回家，每次我都很不好意思地说：“你都不跟我顺路，太麻烦你了。”

她说：“这么晚下班，你一个人回去肯定更晚，我送你算了。”

心中温柔得如同四月的花瓣，碰一碰仿佛就要滴出泪来。

即使在每个冬天起床的艰难时刻，都有打退堂鼓的念头，但大脑又不得不迅速思考今天要做哪些事情，换上制服的那一刻，整个人瞬间就清醒过来了，似乎是一种仪式。

我家离酒店略远，需要步行30分钟。晚上回家时，我就用手机放着英文歌或者听《生活大爆炸》的泛听练习，成就感像泉水一样咕噜咕噜地往上涌，我忽然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我尝试了用双手赚取劳动果实，得到了一点儿锻炼。从白天到黑夜，转几个轮回，少年的成长不会在一夜之间完成，同样的，睿智需要生根才会发芽。

我终于学会了适应生活。

妈妈在雨夜里来酒店接我时，我正在撤桌布。其实每天做的事情都一样，大概是被骂多了，我的手脚也麻利起来。妈妈居然在酒店里认出了一串熟人。她和师傅聊着天，师傅说：“她刚来的时候，畏手畏脚，端菜的时候一直看脚底，现在不用人叫自己都会麻利做事情了……”其他站在一旁的几位阿姨也附和着说我聪慧懂事。

妈妈畅快地笑着说：“她刚来时，回家还掉眼泪呢！我就说大不了别做了，她说不行，我要做下去……”正在换衣服的我听了气急，扒着制服上的两颗扣子，红着脸冲着妈妈说 ：“妈，你在说什么呢？”

回去的时候，妈妈坏笑着说：“其实你们酒店经理我也认识，我真怕过来接你时，听到她们都说你娇生惯养，好在你干得还不错！”

渐渐地，曾经做事畏手畏脚、瞻前顾后的小姑娘，终于也可以施展拳脚，铺展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了。

回家路上，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夜，弯弯的月亮联结着脚下一片温暖璀璨的灯火。

越夜越美丽的城市。

一首名为《1996》的英文歌恰好叩击着我的耳膜。这是一首1996年出生的英国女歌手Ella Henderson演唱的歌曲，表达了对亲人的感激和对童年的怀念。

我戴上白色的耳麦，听一个比我仅仅大两岁的英国女生演唱的歌曲，心中温柔的念头流转万千，窝心又酸涩。

有一部韩剧叫《请回答1997》。1997年是剧中人物最青春的年华，一群阳光明媚的高中生。我忽然也想歌颂一下我的《请回答1998》。

私以为，16到18岁才真正算得上青春，漫天的流光飞霞。青春这么美好，好像怎么过都是浪费。16岁的尾巴里，我流过汗水和眼泪，却也收获了成长和友谊。

车窗如镜。冰冻的平原终于开出了第一朵玫瑰。

我对刚满16岁的自己说谢谢。人生中有那么多软弱的时刻，我并不是一个正能量满满的人，我也会虚荣而无力，一次次给自己灌输心灵鸡汤，自己给自己打鸡血，告诉自己要坚持。好在每一个艰难的时刻，我都咬着牙忍过去了。专业跑马的人都知道，长跑的时候，提着的那一口气千万不能断。原来逼一逼，我还能跑得更远。

我出生在南方，是一个小城姑娘。用八月长安的话来说，我没有上一辈的原始积累，单枪匹马闯入成年人的领地，为未来的自己勉强挣得一席之地。

命运偷走如果，只留下结果。我终于明白，失去是为了得到。

而这一次，我没有哭。

车里的女孩对着如镜的车窗，笑弯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