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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相公

2015-07-21

山花 2015年12期
关键词:桂兰菊花

海 嫫

梅花相公

海 嫫

崔万斗坐在自己家的墙根下,就那么松垮垮席地而坐。在汤前崔家村人眼里,坐在马扎上的崔万斗和坐在地上的崔万斗状态迥异,所以“马扎”是崔万斗的人生分界线上很重要的标志物,就如同两国边境线上的界碑。坐在马扎上的崔万斗是五个有公干儿子的爹,是远近闻名的“梅花相公”;说话的语气通常是沉稳的,只有说到激动之处才会唱腔十足,常常伴随着拇指似抵非抵地搭在中指上的兰花指动作;而坐在地上的崔万斗是没有筋骨的,甚至是丢了魂的崔万斗。但是崔万斗心里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如果自己真的丢了魂,那也是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村里戏班子顾问名单里的那一刻,或者更早……就在崔万斗满脑子跑火车,渴望追忆起一些零零碎碎往事的时候,老槐树上的扩音喇叭不早不晚地响了起来:“喂,喂,这个……这个……各家各户注意了,这个……又到年关了,每年这个……这个时候流窜犯罪都比较多,请各家各户这个……这个看好自己的门,这个……管好自己的人。”

崔万斗下意识地想掏一下耳朵,他希望把一些聒噪从耳朵里掏出来,可懒散的手仅仅在遍布污垢的棉裤上动了动一根指头。他用余光向胡同口张望,今天瞎子学年还没有来,他觉得自己有些想念瞎子学年,更确切地说是想念瞎子学年悲苦的唱腔,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让歪斜出去的屁股回到墙根那一小蓬枯草上,身子正了气也就顺了许多。他清了清嗓子:有行好的婶子、大娘们,可怜可怜没有眼酱(睛)的银(人)。这声音虽然被崔万斗硬生生给卡在了喉管以下,却着实让他打了一个激灵,他憎恶自己:没出息,一辈子的活路,难道说没就没了?!

崔万斗的所有怨恨、委屈似乎全都被搅动了起来,老泪也就情不自禁地在松垮垮的皱纹上“翻山越岭”,有些干脆直奔嘴角,咸咸的,带着一股土腥子味,崔万斗不喜欢这样的味道,鼓足了劲想啐出去,却看到裹紧大红羽绒服前襟的杨桂兰,正急急地走来,于是他尽量地把头勾向膝盖。

杨桂兰从崔万斗跟前绕了一个大弯走过,刮起一阵六神花露水的味道,崔万斗还没从花露水味道里回过神来,已经走出丈八的杨桂兰,一歪头啐了一口,低低地说道:“作死!”

崔万斗斜眼瞟着杨桂兰矮小的背影,更加怨恨、委屈,于是干脆不管不顾地把头埋进膝盖之间,孩子般呜咽起来。许多细节也就在一停一顿的哭声中重新浮现出来。

陈梁氏家的茅厕墙是碎石垒起来的,青石居多,潦潦草草支起的木棍上,覆盖着年数已久的玉米秸算是顶棚,夜里便穿了隐身衣一般,隐在陈梁氏两间半的砖瓦房旁。崔万斗清楚地记得他第五次趴在陈梁氏茅厕的墙外时,那老女人低低的抽泣声中夹杂着低低的咒骂声,开头就是同样的一句话,他不明白陈梁氏为什么会哭?但他并没有恶意,都这个年龄了还能干什么呢?他本认为经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陈梁氏想明白了,如果不是这样,她为什么又出现在茅厕里?

崔万斗第一次出现在陈梁氏的茅厕墙外,心是忐忑的,甚至是慌张的,虽然撬掉茅厕墙东南角的两块小石头不费吹灰之力,但双手是发麻的、发凉的,有一种重重的疲惫感。他压着呼吸声,尽量贴紧凉丝丝的、突兀的墙体,假设着自己和茅厕浑然一体地隐在夜色里。

崔万斗断定,从他第一次出现在茅厕墙外,陈梁氏就应该有所觉察,因为披着外衣出现在茅厕的陈梁氏,没有开灯,随着打火机的光亮之后,一明一暗的光点被含在了陈梁氏的嘴角,卷烟的味道一下子压过了茅厕的味道,冲鼻子而来,崔万斗万万没有想到,几十年的邻居、一天见八回的老女人竟然会吸烟,而且是在半夜的茅厕里。尽管崔万斗努力用手捂住呛咳,但这声音显然惊动了陈梁氏,动作有些变形的老女人草草收了场,颤颤巍巍地消失在窄窄的门洞里。

时隔两天后,崔万斗对着三儿子留在家里的半包“大中华”发了一下午的呆,他有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看那个老女人。当他身不由己地第二次出现在茅厕外时,发现撬掉的石块已经回到了墙上,于是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对自己说“这样也好”。他蹲在茅厕外,闻着茅厕味夹杂着卷烟味,脑子里满是纷纷扬扬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的到来,对于这个老女人来说,应该是一种恩惠,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坐在门楼下的陈梁氏,飞快地瞟过半羞半怯、夹带着仰慕的眼神;在崔万斗记忆里,陈梁氏整个年轻时代似乎都在哺乳,所以她半个沉甸甸的乳房也就一年四季地袒露着,当然偶尔也有趁着孩子睡觉,撩起裤管搓一下纳鞋底麻绳头的时候。崔万斗也就是那个时候,看到这个女人白瓷一样的小腿上有一块粉红的、梅花形的胎记。

这一次,崔万斗临走之前,再一次撬掉了那两块石头,他要让里面的人知道他又一次来过。

崔万斗第三次,第四次去茅厕,没有看到陈梁氏,两块撬下来的石块孤零零地呆在石墙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崔万斗有些失望,沿着胡同一直走,看到大槐树在黑夜里的轮廓有些张牙舞爪,一股怨恨之气陡然而生。崔万斗感冒了,有点轻微的发烧。躺在床上的崔万斗,觉得自己老了,他能感觉到,运了一辈子的气、背了一辈子的词,正一点一点被漫过来的日子抽走,他的心没着没落地悬在屋梁上,悬在看不见的黑色里。他怨恨这些增长年龄的日子。

“有行好的婶子、大娘们,可怜可怜没有眼酱(睛)的银(人)。”崔万斗正沉浸在自己的哭声里,他觉得偶尔这样哭一哭很痛快,至少在哭的过程中,他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调门以及节奏,而且那些愿意想起、不愿意想起的往事也更加清晰。不过,瞎子学年的出现应该说也恰是时候,因为哭得再痛快总得收场不是。以前他从没有留意过这个靠乞讨为生的瞎汉,不过,现在回忆起来,自己一生的很多节点似乎都或多或少与这个瞎汉有关,与这一嗓子“有行好的婶子、大娘们,可怜可怜没有眼酱(睛)的银(人)”有关。

那年,学年还是个毛头小子,四尺长的竹竿还带着青涩的绿,唱腔好像也远比现在干净利落,他被熙熙攘攘的接亲队伍夹带着,莽莽撞撞地前进。那天正是陈梁氏嫁到汤前崔家村的日子。

崔万斗第一次跟学年离得这么近,他觉得学年长得不丑,只是两个眼窝深陷得过于厉害,或许这小子要是愿意,放进两个鸟蛋绝没问题。看着看着,崔万斗忘了手里的铜镲,后脑勺上结结实实挨了师傅一鼓槌。崔万斗没有领会师傅的意思,铆足了劲双手合拢,不在板不在点的铜镲声,引得人们哄堂大笑,尴尬的崔万斗抬头,恰好轿帘儿拉开,一只红色的、绣着蝴蝶戏牡丹的绣花鞋不紧不慢地伸了出来,翠绿色的缎子裤管寥寥落落地搭在鞋面上,那天阳光很好,绣花鞋上的琉璃晃得崔万斗眼睛生疼,崔万斗看着那只脚,鼻子发酸直想哭,那年他只有十四岁,刚刚拜陈大掌柜学吕剧,闲了也接婚丧嫁娶的活儿。后来,崔万斗跟人自嘲,人若真有七魂八魄,那天的一晃自己就算丢了一魂。从那天开始,崔万斗留意过许多女人的脚,却再也没有遇到让自己丢魂的。

崔万斗早就料到,陈梁氏是他命里埋得最深的定时炸弹,爆炸是迟早的事情,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枚炸弹会以这样的方式,把自己炸得如此干净彻底,炸得像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一样,仅仅剩了一口可有可无的气。陈梁氏有自己的名字,虽然很隐蔽,但是崔万斗依然知道,她叫梁春兰。

崔万斗曾尝试过其他的方式与陈梁氏沟通,他敲开老女人的门,在充满陈旧岁月味道的屋里落座,一板一眼地对她说鼻要通,气沉丹田,头顶空;说什么是四平腔和二板;说《借年》里的王汉喜,《借当》里的王定保;他看到陈梁氏呆板、浑浊的眼睛有了生机。她甚至说出崔万斗第一次顶了“角儿”,唱的就是《借当》这折子戏。

“那年,我才十七岁呢。”崔万斗不无骄傲地强调。

“哪个不知道你十七岁,那时你娘天天来我家,央求我给你和我二妹做媒呢。”陈梁氏啧着满是皱纹的嘴唇,“打《借当》起,你梅花相公的名号就叫响了十里八村。”

崔万斗若有所思:“那是我的主意,只是你二妹不比你,她长了两只蒲扇脚。”

“她打小娇气,不肯裹脚……你后来娶了大宝娘……哎,说着说着就老了……”陈梁氏的眼又恢复了呆板、浑浊。

“我原本是不愿意的……”崔万斗语调有些艰涩。

那天,不知道说到哪儿,崔万斗突然扑倒在陈梁氏的板凳前,握住陈梁氏的一双脚,他觉得自己有一肚子两肋巴的话要说、戏要唱,却只剩下眼泪和含糊不清的呓语:梅花……春兰……

崔万斗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赶出来的,而且,从此这个老女人就千方百计地躲着他。崔万斗似乎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陈梁氏的茅厕外。

崔万斗十分懊恼,又十分痛快。如果自己没有第五次出现在陈梁氏的茅厕外,一切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或许之所以到今天这个地步,与老伴去世有关,崔万斗这样想。以往的本命年,老东西总在大年三十,不三不四地拿出红布条,拴在他腰上,说避避邪气。他说过几百遍“迷信”,她也坚持了几百遍“都这样说呢”。两年前老东西干净利落地走了,留下他和五间家电齐全的大房子,今年又是他的本命年,他既没说迷信,也没人逼他拴上红布条,一切霉运也就顺势而来。

崔万斗第五次出现在茅厕外,他觉得打火机的光亮是一个暗号,联络的暗号,这光亮给了他莫大的温暖,于是他从“四平散板”唱到“二板流水”,所有的词儿、腔儿就那么贴着心尖儿齐刷刷地冒出来,像一茬长势喜人的庄稼。

那一夜,唱腔之间的过门是陈梁氏有些矫情的低低的哭声,如果不是莫名其妙窜出来的重重的咳嗽,崔万斗根本没有办法结束自己的演唱,而陈梁氏的哭声里也不会突然加进咒骂声。至今崔万斗也没弄清楚那一声咳嗽是谁发出的。

足足半个月,汤前崔家村看似风平浪静,但从杨桂兰越来越不安分的六神花露水味道里,崔万斗能够闻到风波前的气息。

杨桂兰是崔万斗的三弟妹。

崔万斗猜想了半个月的风波终于来了。

这半个月,崔万斗过得忧心忡忡,甚至每时每刻都感到无比的心虚。他比任何时候更热衷于照镜子,在镜子里一遍一遍打量自己。几十年他习惯出门前照镜子,他必须保证自己在外人面前整洁光鲜,他喜欢、甚至热爱镜子里的自己。但这些天他有些憎恶镜子里的自己,憎恶那张老了的面目。想当初,多少人家、多少村庄因为请了梅花相公唱一出戏,都会评头论足上好几天,那时陈梁氏的眼神……提到陈梁氏,崔万斗的心就更虚。

初夏,知了的叫声还有些零落,穿村而过的水泥路中央,学着城市里的样子建起了绿化带,鸡冠花迫不及待地顶起了红顶子,崔万斗背着手拎着马扎,他没有去东胡同口凑热闹,而是一趟一趟沿着马路走。

说起汤前崔家村历史并不久,从崔氏老祖崔久章单身独户扎根这里,到崔万斗这一代已经是第十一代了。据说扎根后不久的崔久章留宿了落难的陈氏姐弟,后来姐姐成了汤前崔家村崔氏家族的老祖母,而弟弟陈阿泰则成了汤前崔家村陈姓的老祖。作为土地的主人,崔久章充分显示出来男人的豪爽,他从自家草屋计数,向西掷九(次)杖,杖落以西归陈阿泰所有。然而陈阿泰很不安分,几年后成人的他,显露出大多数雄性对领地的贪婪,他开始虎视眈眈地重新审地盘。在几番文攻武斗中,陈阿泰落了下风,他不得不接受新的条件,除了自降一个辈分之外,向西再迁两杖,这一迁便迁到了西河的西岸。从此,两姓家族便谨慎而友好地隔一溪弱水而居,为了警示后人,崔氏老祖在西河东岸南北向种下两棵槐树。

崔万斗沿着马路徘徊,其实也正是沿着西河东岸,彷徨在两颗槐树之间。他从没像今天这样正视过崔陈两姓的现状,国家都改革开放了,西河上也早架起了青石桥,可为什么两姓人家依然心照不宣地沿袭着老惯例——崔姓不到河西造房,陈姓不到河东起屋?别拿所谓的祖训说事,那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崔万斗这样自问自答。前两年,自己的三儿子崔三宝靠写了几本蝌蚪字的书成了名人,大概兜里有了几个钱,便火烧驴毛般尿性起来,非要修家谱,这段口口相传的故事,便堂而皇之地成了家族史,崔三宝甚至请来了县里的专家,对村北、村南的两颗槐树做了鉴定,专家称,两槐树树龄已有两百余年。自此,在崔三宝等几个毛手毛脚的崔姓男人的口中、笔下,两棵老槐树便成了这段不置可否家史的铁证。至于后来印刷出来那套有点像老式戏本“家谱”上的祖训,是他亲眼看着那几个小子抱着茶杯、挠着头皮硬生生憋出来的。

既然一切都似是而非……

一阵柔软的风贴着崔万斗的脸庞滑过,他突然开了窍:从古至今,都有一只无形之手,左右着村庄、左右着村庄里的事态,甚至左右着自己,这就是命运。他觉得自己在命运面前有些力不从心,他能做的就是这样彷徨地等待,或者紧紧抓牢手里的马扎。

大槐树上的扩音喇叭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个……这个各家各户注意了,这个……天气干燥,这个……这个……这个注意火情,各家各户这个……看好自己的门,这个……这个管好自己的人。”

大喇叭里喊话的是陈大牙,早年当过几年兵,转业后一直在外面混,不知怎么这两年发迹了,盖起了小洋楼、混上了小轿车,村委改选时,为了平衡两姓在班子里的人数,当了治保主任。方盆大脸的王菊花就是陈大牙的老婆。

崔万斗皱了皱眉头:就这点小聪明,用“这个”当过门,也掩饰不了结巴!

就在崔万斗走第三个来回的时候,迎面三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堵住了去路,崔万斗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三个男孩,短暂相互对视了几秒钟,显然有点尴尬、或者心理还没有准备好,中间的高个子首先冲了过来,不说话,上来就是一耳光,崔万斗没了主意,慌忙用马扎抵挡,大概是碰疼了男孩的手,男孩子疼痛的表情里夹杂着怒不可遏,其余两个上前助阵,挨第一下还有些心慌的崔万斗,在一顿拳脚中竟然慢慢镇静了下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三个男孩打得干净利落,整个过程仅仅骂了几句:“臭不要脸!”

镇静的崔万斗成了自己的英雄。他一遍一遍在混乱中捡起自己的马扎,紧紧地护卫着,这样的行为显然激惹了男孩们,混战竟然演变成了“抢马扎大战”。

崔万斗的固执明显占了上风,男孩们莫名其妙地由躁动变成惶恐:“这老东西肯定疯了!”

“别出了人命。”

“砸烂他的马扎,走人吧……”

崔万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马扎,被高个子男孩举过头顶,与老槐树下的石凳相撞,一声脆响之后,粉身碎骨了。崔万斗认为那声脆响是自己的天灵骨破碎后的声音,一时晕厥应声倒下。

后来他回忆,其实孩子们打得远远没有当年师傅或者公社里红卫兵打得疼痛。

那年去公社里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扮演奶奶的演员,临上场之前突然拉起了肚子,一位方盆大脸的女红卫兵头目,紧急找崔万斗谈话:“作为革命演员,救场如救火!”

“可我是唱生的,男角儿;她是旦,女角儿……”崔万斗觉得这样谈话太荒唐。

“我不懂生不生蛋的,都什么年代了,毛主席都说男女都一样了,台下就有领导,你看着办吧。”

“那么多台词、唱段……”崔万斗虽然听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可实在不敢冒险。

“这戏听都听百八十遍了,总会记住一些吧?临场发挥,再说我会在后台提示。”方盆大脸的马尾辫一甩一甩地走了。

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的那场戏,穿着黑、白衣服的特务,挡在李铁梅的面前,崔万斗觉得两位特务的扮相实在可笑,简直就如同黑白无常,避开晃动的黑白无常,崔万斗突然看到台下的瞎子学年,黝黑的长脸上露着雪白的牙齿,他竟然也会笑!

走神的崔万斗,没有听到李铁梅的一遍遍宾白:“奶奶,我爹……他还能回来吗?”

慌了手脚的李铁梅,不得不扑了过来:“奶奶,我爹……他还能回来吗?”

崔万斗缓过神来,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了台词:“孩子,你爹……”

幕后嘈杂的议论声,一个低低女声道:我看是够屌呛了。

崔万斗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冲口而出:“孩子,你爹,我看是够屌呛了……”

演出结束,崔万斗以篡改革命样板戏、污蔑革命干将罪名被留在公社里。他的红色演出生涯,也就有了一抹黑色的污点。

崔万斗也就从此对方盘大脸的女人,有了忌讳。

没人知道挎着人造革包出门的陈大掌柜(崔万斗的师傅),跟方盆大脸的红卫兵女干部说了些什么,满脸淤青的崔万斗回到了汤前崔家村。方盆大脸的红卫兵女干部后来成了陈大掌柜的干女儿,而崔万斗最终顺了师傅的心愿,娶了师傅的妻侄女。在这之前,他还口口声声“革命婚姻要自己当家做主”。

说起陈大掌柜,汤前崔家村上了年纪的人都会竖起大拇指,那是个能人。解放前靠拉班子唱堂会做了大掌柜的,解放后消沉了几年后,靠排演革命样板戏唱遍了整个公社、整个县,成了远近闻名的名人,十里八村的文艺宣传队都争着请他去帮忙排戏。

没事的时候,崔万斗会想:自己论唱功应该不输于师傅,可缺少的就是师傅眼观六路的活络。一段时间里他为自己的缺点感到痛心疾首,一段时间里他又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不过,自打从师父手里接过村里戏班子的管理权,他总有意无意地效仿着师傅,不吸烟的他,从师母那里索要了师傅的长烟袋,有事没事地摸索着已经变成深褐色的玉石烟袋嘴儿,偶尔凑到鼻根,师傅慢条斯理的一些话语,伴随着陈年的烟油子味便一点点化在他的心里。

春季,王菊花羞答答地找到崔万斗,细细的嗓音如同门缝里挤了十八遍才钻出来:“万斗大叔,俺在娘家唱过几段戏,不怕您笑话,俺那里都夸俺是台柱子的料呢,来这里大叔你多交代……”

崔万斗只看了一眼王菊花的方盆大脸和上下一般齐的腰身,觉得许多话都没有必要说了。

不想,打发走王菊花不到两个时辰,发小崔大尿泡瞪着牛蛋子眼就来了,他指着崔万斗的鼻子嚷嚷道:“你他妈一句班子里都是老人不好处理给打发了,我家却跟哭丧一样,哼哼唧唧一个半时辰,咋了,我不管,这人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崔万斗捏着师傅的长烟袋,轻轻敲着起了毛的饭桌(兼办公桌):“村主任,我总要看看是不是这块料子吧?”

崔大尿泡根本不理崔万斗的话茬:“她是军属,革命军属都光荣,你不要她就是破坏军婚,你懂不懂?”

崔万斗有些吃不准,嘴上却不服输:“我又没睡她……”

崔大尿泡一听这话起了劲,一嘴的獠牙暴露无遗:“有本事你就睡,不怕被拉到部队上给阉了,你就睡她一回,人说肉多的女人舒服。”

王菊花顺利进到村里的戏班子,崔万斗始终没有对王菊花动过任何念头,倒是听说,后来崔大尿泡跟这个女人有些不清不楚。崔万斗曾试探过崔大尿泡,崔大尿泡一脸坏笑:“年代都变了,人也要换思想,别光抱着裤套做美梦……”

“谅你也不敢!”崔万斗觉得自己的激将法用得很巧妙。

崔大尿泡晃着腕上明灿灿的手表,说道:“屌毛——”

崔万斗一直没有领会透崔大尿泡这句话的含义。不过,说起来现在崔大尿泡也没有什么好不敢的,听说王菊花的男人陈大牙已经转业,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混着,所以也就不存在破坏军婚的说法了。

崔万斗觉得自己跟崔大尿泡的距离越来越远,当然不是说路程上的距离。被改选下来的崔大尿泡成了大忙人,成天奔波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就连一嘴的獠牙都换成了亮闪闪的金牙。偶尔碰到一起,崔大尿泡总能整出一些花里胡哨的新名词。崔万斗不清楚这些距离是什么时候产生的,而且这种疏远感不仅仅存在于他与崔大尿泡之间。偶尔他搬着马扎坐在东胡同口人群中,一种不合群的孤独感也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他鄙视这些人的话题,老婆、儿子、孙子,最多是自认为俏皮的“儿媳妇”的陈词滥调。他喜欢说戏,说戏里的唱腔,戏里的人物,说戏里一板一眼的招式;每每说到这些,他就觉得气沉丹田,神清气爽。这个时候,即使三岁的孩子,见了他喊一声“爷爷”,他都会不厌其烦地纠正“是梅花相公爷爷”。他觉得只有这样恭谨的态度,才对得起师傅一言一行的教诲,才对得起自己大半辈子站在台上,才对得起那些躲在被窝里,抚摸着伤痕,一遍一遍联想阳光下学戏的苦日子。

有几天崔万斗是昏昏沉沉的,他记不准被打后的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也记不准自己的五个儿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有一点他记得很准,混乱中,他看到空旷的街上一直没有一个人影出现。他弄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拼死去护卫马扎?他是梅花相公,汤前崔家村独一份的梅花相公!这样的时刻,他应该咬紧牙关,顺应剧情叹一声“哎呀——”,然后甩发、伴着越来越急骤的跪步……

伤痛中的崔万斗,充满羞愧、自责,也就更加显得失魂落魄。

崔万斗从儿子们的神情中,确定他们知道了一些情况,这样倒也坦然,省得自己还要费心编排。他一直假寐,甚至午夜醒来,他也闭着双眼,有几次他甚至故意尿了床。偶尔他用余光扫视着眼前的一切,杨桂兰俨然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连续多天的操劳,让她略带浮肿的下眼睑挂上了一对黯青,她活像一只打足气的彩球,不知疲倦地跑里跑外。这个一年四季洒花露水的女人!这个打娘家就有病根的女人!

王菊花带着方盆大脸,扭着越发棒槌的腰身来了,肥硕的屁股压得竹板凳“吱呀吱呀”响了好一阵子,她用甜得发腻的嗓音一口一个师傅地喊。

村里以前有来往的人来了。他们有的首先握着儿子们的手,有的首先握着他的手。杨桂兰公鸭般的嗓音,葫芦蛾子般飞进飞出,并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替崔万斗掖好被角,窄小的脸上,因为挤满笑意而五官移位。

崔万斗很纳闷,造物主真是有意思,杨桂兰明明是绿豆芽大的身材,却偏偏给她配了一副低沉的哑嗓子,王菊花明明棒槌一样的腰身,却偏偏生了一副针尖儿细的嗓音。

所有人的话,崔万斗似乎全都听到了,又似乎全都没有听到。

崔万斗成了局外人。三个孩子们的“暴行”,让他突然有了一种从台上走到了台下、从戏里走到了戏外的感觉,他像观看一出精彩彩排,看这些走进和走出的男人、女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三个婊子孙子!”偶尔侧身的时候,钻心的疼痛袭来,崔万斗就在心里这样暗骂一句,他一次次地想:这样的时候,自己应该是充满恨意的!恨陈梁氏,恨她的“三个婊子孙子”。然而,他虽然骂着,心里却积累不起来半点恨意,甚至还有一种还清了陈年的旧账般的舒畅、坦荡。

王菊花第三次出现的时候,崔万斗又听到了王菊花、杨桂兰、儿子们时缓时急的谈话,很多词汇像从遥远的云彩上飘下来,无论被说得多么铿锵有力,也总脱不了软绵绵的气质,进不了自己的心里。

换届改选、治安案件、责任,似乎最终话题落到“证据”这个关键词上。

崔万斗从人的缝隙里,看到罗圈椅上,五儿子正襟危坐,在群情激奋的嘈杂声中依然慢条斯理。他有些欣慰:想不到这小子倒继承几分师傅的气派!

同样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王菊花细小的眼睛里有些鬼魅之气,这是崔万斗以前没有发现的。

崔万斗突然很想念崔大尿泡。

“说话总要有证据,我们老崔家几代清清白白,有些人空口白牙嚼舌头,那就要小心舌头!”杨桂兰昂着头,颇有大义凛然的气势。

王菊花丰满的肩头一时有些松懈:“不就是证据吗?总会有的,总会有的……”

崔万斗看到,王菊花翘着肥硕的兰花指理着耳边的短发,以前她从没有这样的习惯。

崔五宝冲兄长们摆着手,不紧不慢地咽下了一口茶,抬起右手遮挡着口唇,将滤在齿前的茶叶轻轻吐在左手心:“嫂子说的好,现在是法制社会了,我们相信法律,一切都是讲证据的……”

崔万斗真的很想念崔大尿泡。

崔大尿泡终于来了。金灿灿的手表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紫色的木头珠子,硕大的金戒指箍在粗壮中指上,当他俯下身的时候,崔万斗发现他一嘴的金牙返老还童般变成齐刷刷的白糯米牙。崔大尿泡肥硕的大手伸进被子里,直奔崔万斗的要害:“你他妈,一辈子看着老实,想不到老了竟然干出这样一票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真有你的!”

崔万斗想笑,又想哭,但是他依然懒得睁眼、懒得张嘴。

崔大尿泡索然无味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悄声说道:“别装死了,都大半个月了,那边老太太也进医院十几天了,她让我带话,她什么都不说,左右都要死,死了都干净……”

眼泪一下子涌上了崔万斗的眼角,这眼泪与崔大尿泡说了什么毫无干系,崔万斗只是想哭。

哭累了的崔万斗,心中豁然开朗许多,他委托崔大尿泡给陈梁氏带话:“什么都可以说,别太委屈自己。”

崔大尿泡布满沧桑的眼角泛起潮气。

走出门去的崔大尿泡,又折了回来,不三不四的痞气完全还原,他嬉笑着:“老东西真有你的,你这一出戏演得不赖……”

崔万斗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后他顿悟了,人都在演戏,有些人、有些戏在台上演,有些人、有些戏无时无刻不在上演。

崔万斗康复了,他拒绝跟任何一个儿子去城市生活,继续留在汤前崔家村。

没有了马扎的崔万斗,不再出现在东胡同口的人群里,他只是坐在自己的墙根下的一蓬野草上。坐在草上的他,常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曾说过,你是草籽生的,见风就长,见风就长。

自从崔万斗的孙子撞见杨桂兰往自家提鸡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崔万斗家里。二弟因病去世后,崔万斗突然有了一种紧迫感,他时不时巴望住处离得最近、老实巴交的三兄弟出现。然而,这些天杨桂兰消失了,似乎同时也把自己的老公藏匿了起来。坐在枯草上的崔万斗有些心不在焉,又有些思维密集。他反复琢磨,发现杨桂兰这个不起眼的女人,竟然有着估量不透的能量,这个家、这个村有点像在演谍战片,而杨桂兰是乔装改扮的潜伏者,这么多年,她隐藏得很深,密切注视着一切风吹草动。思绪游离的崔万斗,有些吃不准她的好与坏、真与假,或许她才是最好的表演者?

天气转冷,清风里夹带着阴郁的湿气,崔万斗像海岸或者崖边痴情的望夫石,每天都坐在自己的墙根。那天,杨桂兰停在了崔万斗的面前,她浮肿的下眼睑更加凸起,六神花露水的味道明显淡了许多:“这么多年,有谁拿正眼看过我?偏偏一家人都看我是软柿子……什么事不是我跑在最前头?我哪点不好?”

崔万斗听不明白杨桂兰这些话的意思,趁杨桂兰缓气的当口,问道:“今天听到学年叫唱了吗?”

显然,这个问题出乎杨桂兰的意料,她有点发懵,刚刚还饱满的情绪,卸掉了一半,圆眼里的哀怨马上转化成不屑,一边走一边念叨,一个小鬼掐三段,变成了你们老崔家的祖孙三代,一个比一个鬼,一个比一个不是人!这样说似乎还不解气,一歪头又狠狠地啐了一口。

崔万年仔细地回忆着刚才的情景,没有发现杨桂兰把瓜子送到嘴里的,既然瓜子没有送到嘴里,那两片瓜子皮是哪来的呢?崔万斗确定杨桂兰吐的一定是两片瓜子皮,不多不少一共两片,虽然离了一定的距离,但是他相信自己的眼神。

崔万斗由杨桂兰联想到了王菊花。

最初的王菊花是和气的,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自卑,所以陈大牙当选治安主任之后,王菊花一度成为村干部老婆的标杆。她有追求,热爱唱戏,虽没唱过主角,但是她不争不抢,扎扎实实地付出,她天生一副热心肠,谁家有事都会跑在前面。最突出的一点,没人听说过她东家长西家短地惹是非,这对一个干部家属相当重要。但是人总是会变的,王菊花的转变是从替陈大牙去县里开了一次治安会议开始的(据说那天陈大牙重感冒)。两天的会议,让王菊花彻底脱了胎换了骨。她面带潮红地一遍一遍地跟村里人说会议精神、说传达贯彻、说解放思想、说改革开放,在结束聊天之前,话题一定落在与县长的握手上:到我这里县长笑了,说,好,一个女治安主任,厉害!以前真不知道县长的手会那么暖那么软,软得像一团崭新的棉花。

会说新名词的王菊花,和县长握过手的王菊花,成了另外一个王菊花。崔万斗恰在这时候生了一场病,王菊花成了戏班子的代主任,她开始大踏步地解放思想、改革创新,戏班子改名为汤前崔家村艺术文化有限责任公司。

崔万斗就这样被不温不火地边缘化了。崔万斗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戏班子成了年轻人的天下,那些曾经和自己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的老人都成了名誉顾问、顾问。即使他每天捏着师傅留下的长烟袋出现,也无法挽回这种格局。他只能远远地看着戏台,没有机会上台的崔万斗,发现自己成了空空的躯壳,每天都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

时间就那么一天一天过去。直到有一天,崔万斗看着镜子,发现自己既没有了喜欢、也没有了憎恶,心异常平静。他有些感叹:作为一个坐吃山空、吃饭等死的人要镜子有什么用处呢?于是他慵懒地翻箱倒柜,却发现老伴去世后,自己把所有的白衬衣都洗得发花、发灰、发黄了,整整七件没有一件例外。他在七件中选了一件稍微好的,蒙在了镜子上,其实他本想把镜子取下来,可年数太久,镜子上的铁吊扣和墙上的铁钉牢牢地锈在了一起。

崔万斗破天荒地喝了点酒,破天荒地喝得有些畅然了。他半卧在自家的墙根下,屏住呼吸,等着学年的长竹竿触到自己,或者说他有意摆动着身子碰到学年的长竹竿,然后看到学年笨拙地跳出尺把远,竹竿使劲敲着地面,神色慌张地喊:狗!狗!走开!

崔万斗笑了,亮了一声:“小生这厢有礼了——”

元旦,崔大尿泡为崔万斗带来很多消息。多日未出现的学年走了,来得悲苦,走得也孤独;陈大牙因为酒驾,对警察口出狂言,被关了局子;王菊花带领戏班子演出,得了一个“精神文明”奖;陈梁氏听说村里没什么风波,病也就好了,出院了。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赶了回来。崔五宝的女儿翻出了师公的长烟袋,扮起了刘媒婆,哼哼唧唧的道白颇有模有样。

崔万斗看着看着,鼻子开始发酸。

黄昏很异常地有些回暖,阴影却很浓,将他整个身躯吞没,他的脚步停不下来。走过一片落寞的白杨林,走过一道浅浅的水渠,走过一片空旷的土地,看到一座亮着灯光的宫殿。他记得那个方盆大脸的女干部后来就在这里打扫卫生,后来听说她退休了,再后来又听说她死了,崔万年搜肠刮肚地想,怎么可能死了呢?那根又黑又粗的马尾辫一直在自己的眼前荡来荡去的呢。他径直走了进去,门卫室有人,但是没有人拦他。其实他不是来找方盆大脸的,也或者就是来找方盆大脸的,这很重要,又或者也无关紧要。他遇到了一群孩子的人流,立马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许多,便混在其中一直跟着走。

报幕的女孩声音很甜,像他的孙女,他听到话筒尖厉的啸叫,一些睡着的东西开始在血管里复苏,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正一瓣一瓣打开,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自己出场,但是戏台空着,台下是黑压压的观众。他跑了个圆场,没有鼓点,也听不到幕布后方盘大脸的提示;他对自己说,要压住台面,要解放思想,于是深深地向台下鞠躬。他没有听清刚刚报幕的女孩说什么,于是郑重地重新给自己报幕:下面为大家演唱一首歌曲《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演唱者,崔……崔……梅花相公。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你站在小河旁……”崔万斗唱得很投入。他觉得这一辈子,与小芳是再熟悉不过的,她既不是自己的老伴,也不是陈梁氏,更不会是方盆大脸,她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但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她或许就是长在自己心里的一朵花、一块心病。

台下一片寂静,崔万斗有些紧张,他看到一群孩子的脸,他对孩子们的表情有些吃不准,只好深深地鞠躬,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从稀落到潮水一样的掌声响起。

镇静的崔万斗平静地走在路上,与每一个相遇的人客气地打招呼,拇指似抵非抵地搭在中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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