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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叔于禄

2015-07-21王保忠

长江文艺 2015年7期
关键词:光头延安叔叔

王保忠

走出站口,对面钟楼上的大钟刚好“当当当”敲了三下,我稍微顿了顿,便随着人流涌向前面的小广场。这是张城吗?车站灰扑扑的,广场上走来走去的人灰扑扑的,两边慢腾腾移动的三轮车也是灰扑扑的,慢腾腾却又嗓门奇大,“突突突”、“突突突”,一叫屁股后便腾起一团黑烟。一切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火车站是一个城市的脸面,怎么还到处是这种车?我上学的罗镇,街上跑的也都是这种车,连三岁的小屁孩都知道叫“三老爷”。我想打问一下去延安街秀才巷怎么走,又不敢停下来,不时有一张陌生的脸凑过来,操着土得掉渣的本地话招呼我:哎,兄弟坐车吗?优惠点。我知道这种老爷车很便宜,却不敢贸然跟他们走。第一次出远门,对这个陌生的城市我心里自然有一些戒备,但总也躲不开这些人,躲开这个,又给那个拉住了。我觉得拉我的手都粗糙有力,像村里人挑东西用的那种木杈子。

“不坐不坐。”我对他们说。

不管对方怎么软磨硬缠,我始终不肯停步,坚决地摇头,并不假思索地用普通话回答他们。从踏上火车的那刻起,我就讲起了普通话,我想用这种通行于城市间的语言给自己撑撑面子,壮壮胆。当然,我讲得磕磕绊绊的,很吃力,就好像不是用自己的舌头说。我觉得这种话还是很管用的,至少把我和那些背着蛇皮袋的民工区别开来了。

我不敢停下来问路,只能在人群的缝隙里穿来穿去。后来,我蓦地记起了一个名字,于禄。他是我的叔叔,就在这个城市做生意。

于禄叔叔离开我们村已经十几年了,一直没回来过,连清明上坟也不肯回。听说他是跟我父亲于福闹翻了才离开的,他嫌我父亲多占了爷爷留下的一孔窑洞,临走时气哼哼地说,从此我们各走各的路,一刀两断。每次说起这件事,我父亲总是唉声叹气的,说你那个倔驴叔叔错解我了,错解了。我对于禄叔叔没一点印象,对他们之间的恩怨也很茫然,我想我和叔叔即便在张城的街头相遇,肯定也认不出他来了。听父亲说,于禄叔叔这几年混得不错,楼房小车都有了,我们村几个在张城做工的还就数他过得好。春节前,我父亲从工地上回来,把于禄叔叔的手机号给了我,说是好不容易才打问来的,你得牢牢记住。我父亲说,这辈子你叔叔怕是不会理我了,你是他亲侄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将来有了事,他肯定会认你的。

广场南侧有座书报亭,玻璃上写着出租电话的字样,我想不如给于禄打个电话吧,便朝着那边快步走去。到了亭前,我跟里面的黄头发女人说了一声,便开始拨电话,连着拨了几次,电话里始终是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我心里有些沮丧,但还是掏出一块钱递过去,黄头发女人摆了摆手,意思是不通不要钱的。我说了声谢谢,转身要走,忽然想起该跟她打问一下路。

“请问延安街秀才巷怎么走?”我操着普通话问。

“延安街,秀才巷?”黄头发女人说,“外地的吧,要不先买本杂志,买了我告诉你路。”

我心里很反感,但还是低下头,把目光落在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上,看到有一本《小说月报》,随即抽出来翻了一下目录,竟然有我要见的那个人的小说,便说这本我要了。黄头发女人脸上立刻有了笑,又拿起一本杂志,说这本也是小说,挺好看的,一并买下吧。我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接过来翻了翻,很快又放下了。对方见我没有买的意思,脸又绷紧了,收了钱,说你去延安街的什么巷?我重复了一遍。

“你顺着这条街一直往下走,”黄头发女人说,“走到第四个岗楼,往北一拐,就是延安街。秀才巷嘛,我没听说过。”

我有些失望:“那你听说过王往老师吗?”

“王往?是个教书的?在几中?”

“他是个作家,不教书。”

“作家?”黄头发女人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现在谁还有时间看小说呀,我不认识他。”

“他很著名,”我打开那本杂志,“就是这个人。”

“没听说过,”黄头发女人又摇摇头,“你去问别人吧。”

我又要说什么,一看她那脸色,就闭了嘴巴,顺着这条街往下走,边走边打问,可人们要么不理睬我,要么就说不知道。有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倒是热心,可他说自己在张城住了大半辈子,不要说秀才巷了,就是延安街也闻所未闻。老头感慨地说,今天拆这条街,明天拆那条巷,拆来拆去的,谁知道呀。不过你说的这个作家,我好像听说过。我一下提起了兴致,这么说您看过他的小说?老头摆摆手,没看过,我是听我儿子说的。我说,那您儿子写小说?老头眼睁得多大,写啥小说嘛年轻人,小说能当饭吃?我儿子嘛,他在电视台当记者。我笑了笑,谢过老头,接着往前走,可越往前走,我心里越没底。

“兄弟,”忽然有人从我身后冒出来,“你去延安街?”

我不由地扭过头来,“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延安街?”

“兄弟,你和卖书那女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人满脸是笑,“走吧,我带你去。”

我不由一怔,长这么大,还沒有一个大人叫过我兄弟呢。给人这么一叫,我觉得自己好像眨眼间长大成人了。我今年十七岁,刚参加完中考,无论家人还是学校老师,都还把我当孩子看。我又看了看那人,觉得有些面熟,他鼻子上卡了副大大的墨镜,几乎遮去了半张脸,上身一件油腻腻的汗衫,下身一条皱巴巴的大裤衩,老远就能闻到股汗臭味。

“你,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你真知道延安街?”

“当然知道呀,小兄弟,跟着你就是想为你服务,把你送到延安街。”

“你知道延安街的秀才巷?”

“我常年跑这几条街巷,走吧,我带你去。”说着拉着我的手就走。

我挣脱不得,觉得手臂给那人牢牢地钳住了,只能老老实实地跟了他走。那人把我拉进了一条小巷,在一辆三轮车前停下了。我一下傻了眼,你怎么也是这种“三老爷”?那人眼一瞪,唾沫星子四溅,“三老爷”咋啦?“三老爷”便宜呢,你一个穷学生不坐“三老爷”,坐啥?莫非还想坐个宝马?我一缩脖子,使劲地抽出了手。那人可能觉出了什么,立刻又赔上了笑脸,兄弟,我都出来半天了,还没拉个人呢,谁的车都是个坐,你照顾我点生意不好吗?他脸上满是乞求,我心里紧绷的弦开始放松了,但还是定在那里不动。

“兄弟一看就是个作家,出门都买本小说。”他说,“听口音,你是打罗镇一带过来的?”

我一愣,没想到这臭人还能猜出我来自罗镇,看来他对这一带挺熟的。我本来想点点头,可迟疑了一下,却报出了丰城的名字。罗镇和我们村都归丰城管辖。在学校,老师教过我们一些出门的小常识,老师说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千万要多个心眼,太老实了就会吃亏受骗。但报出丰城这个名字后,我心里又有些发虚,怕对方会问起丰城的一些事,那样一来就得露馅。

“哦,丰城人普通话讲得也这么地道。走亲戚呀?”

“不,来看一个作家,你听说过王往老师吗?”

“王往?听说过,我们张城的名人呀,书写得好。”

“那你看过他的书?”

“看过看过,”那人迟疑了一下,“我这人没啥爱好,就是爱看点书。不瞒你说,这个作家还坐过我的车,一路问这问那的,肯定是体验生活,想写写我们这些车夫的。对了,小兄弟,你不打算写写我们?你也是个作家呀,应该体验一下生活。”

我笑了笑,觉得这人还挺有趣,给个竿子就爬上去了。我想,体验就体验一下,你还能把我卖了?就上了他的车。但一坐进去,我就觉出生活并不好玩,轿子里没有一丝风,又闷又热,就像钻进了蒸笼,汗水从我身上的各个泉眼里流出来,淌出一道道小溪。轿子和驾驶室隔着一层铁皮,透过铁皮上方嵌着的一块玻璃,能看到那人的腰背也淌出一条条小溪,我想开了窗子吹吹风,可折腾了半天也没打開,身上的小溪反倒流得更欢了。我只得对着玻璃拍,又怕拍碎了,就嗵嗵嗵敲那层铁皮。那人老半天回过头来,眼睛睁得牛蛋大,意思是你敲啥敲。

“打开,”我又吼起来,“快把窗子打开,我快闷死了!”

那人一刹车,腾地跳下来,打开轿门,“你让我停下干啥?”

“你什么破车,都快把我闷死了,窗子也打不开。”

“屁大点事都不会做,这还想当个作家?能有多闷,你说能有多闷,体验生活能不吃点苦?”说着,他开始折腾,但也是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车窗打开了,并不像说的那么轻巧。“对了,你带够车费了吧?”

“带够了,只管开你的车。”我觉得这人虽然口口声声称我兄弟,其实并没把我当大人看,还怕我黑了车费呢。

那人嘿嘿一笑,又把自己塞进了驾驶室,拉着我突突突朝前走。突突了半天,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怎么不走大街,绕来绕去的尽拣小巷跑?心里就惴惴的,不由又嗵嗵嗵地敲起铁皮来。车又猛地刹住了,他头悬在窗口说,你就不能安稳点,又出啥花儿呢?我说,你怎么不走大街?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这你就不懂了兄弟,大街上有狗呢,走不得。

“你胡说,大街上怎么有狗了?”

“我说有狗就有狗,叫张大胖,很凶呢。”那人笑了笑,“兄弟你坐安稳点,我会把你送去的。”

“一条叫张大胖的狗?我不信,我不坐你的车了。”我推开了门。

“都拉你老半天了,咋能说不坐就不坐呢?”那人又把门碰上了。

“钱给你,车我不坐了。”我吼起来。

“兄弟,你是不是怕我害了你?你一个小屁孩,身上能带几个钱,我会害你?”那人说着钻进了驾驶室。

我又要推车门,他早发着了车,车身晃了一晃,便又呼地朝前蹿去。我几乎要哭了,我想说你快把我放下来,可车一启动,我就只能跟着晃荡了,晃荡得都有些瞌睡了,又不敢闭眼,怕真的睡着了,给拉到什么地方去。又觉得不可能,我有一种直觉——我认为这是作家的直觉——这家伙虽然咋咋呼呼的,但不会对我下黑手。可我又实在搞不清他怎么放着大街不走,偏偏走小巷?大街上真的有狗吗?

拐进前边一条巷子时,车子一趔趄,蓦地刹住了。我一个没提防,头就狠狠地撞在那块玻璃上,额头凭空冒出个小包来。我心里的火呼地蹿上来,这家伙怎么搞的,究竟会不会开车?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他的车了。可还没等我发作,几个穿灰制服的人早将他揪了出去,一脚踢倒在地。你这家伙,属核桃的得凿着吃是吧?嘴皮都快跟你磨破了,怎么还是不缴费跑黑车?今天怎么也得罚你,七百块,一分都不能少。我就明白他是遇上麻烦了。他说的狗,可能指的就是这伙人,他绕着弯子想躲开他们,没想到还是撞上了。也可能,这伙人早盯上了他,就埋伏在这里等着他呢。他本来要爬起来,一听要罚款,索性把身体四仰八叉地放开了。

“还想耍赖?起来,不然罚你九百!”他们呵斥道。

“九百?我一个月拼死拼活的,又能挣几个?”那人一下弹了起来。

“九百也便宜了你。”

“你们不能欺负人,不能。”

我看到那人又要说什么,突然又给踢了一脚,“扑通”一声倒下了,墨镜也掉在了地上。我身体哆嗦了一下,心也蓦地揪紧了,他们凭什么打人?我看到那人手臂一伸,抓起了墨镜,赶紧把它重新戴好。那伙人哈哈一笑,说你这家伙还挺注意风度的嘛,不会是找上了情人吧?说笑着,又伸出一只脚来,就要踢过去。

我突然喊出声来:“你们这群狗,凭什么打人?”

“你是干什么的?”他们把脸转向我,“谁他妈裤裆烂了掉出个你?”

我知道他们这是在骂我,我也想骂他们,我感到一些恶毒的言语在肺腑里汹涌着,激荡着,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肋骨。身体也好像被愤怒塞满了,我举起拳头砸向骂我的那个人,可不知怎么回事,我的两只手臂反而被扭麻花似的反剪起来。我疼得想叫,终于还是忍住了。

“你是个作家,不能让他们小瞧了。”我心里对自己说。

“松开,松开我的手!”我梗着脖子吼。

但他们好像没听到,我的两只手依然被反剪着,好像要断裂了,柔弱无力。我觉得自己的表达同样柔弱无力,词不达意。我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软弱,渴望变得强大有力。看来,我参加完中考没回村,而是坐火车跑到张城来拜师学艺是对的。我一定要找到王往老师,让他帮我提高写作水平,这样就可以雄辩四方,成为诸葛孔明那样的人,几句话就能把他们气得七窍生烟,吐血身亡。可是,这些人真会死吗?瞧瞧他们多有力,多凶狠啊!

“放开我,不然你们会后悔的。”我又一次吼起来。

“后悔?这么说你很有来头啊?那你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地方的?你爸又是谁?”

“我,我叫于小鱼!”

“于小鱼?什么破名字,还以为你叫于大虫,你爸叫李刚呢。”他們说着大笑起来,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像大风刮过的葵花地。

我感到周身的血液在燃烧。我知道他们在羞辱我,耻笑我。我爸当然不是李刚了,我爸他不过是一介平民,无权无势,在村里种地挣不了钱,不得不跑到城里去做工,把自己在脚手架上吊上来吊下去的。我就是说出他的名字,也吓不住这群狗的,反而会遭到耻笑。我忽然想,假如于福知道我跑到张城来拜师,会怎么想?会不会说,小鱼你终于长大了,你这样做对着呢。这时,我的目光突然又触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人,他冲我摆了摆手,好像是说别逞能,你斗不过他们的。我迅即移开了目光,觉得这个人没一点血性。

“你爸才是李刚呢,”我说。

“嘴头倒硬,那,他总有个名吧?”

“他当然有名有姓了,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不说那就跟我们走,到办公室讲清楚去。还从没见过外地侉子来我们这里撒野的。”

“我不走,我凭什么要跟你们走?”

“你小子还挺冲的啊,好好,让你嘴头硬!”

抓我的那只手又一使劲,我感到我的两只手臂几乎给扭断了。这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由不得喊出声来,老师,王往老师你快来救我!一个胖子把脸转向我,你喊什么?王往?我看了胖子一眼,这不就是地上那人说的张大胖吗?我说我喊王往老师,怎么了,不能喊?胖子哦了一声,王往是你老师?我点点头,当然是,一会儿见了老师,我要对他讲讲你们打人的事,让他写写你们的恶行,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们欺侮人的事。你就是张大胖吧?胖子一愣,谁告诉你我叫张大胖的?你老师真是王往?

“怕了吧,我知道你害怕王往老师,他一支笔多厉害呀。”我说。

“笑话,我还会怕一个穷作家?老王不过是我朋友罢了。好了,看在老王的面子上,你走吧。”胖子让人松开了他的手。

“你吹牛,我老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你还真犟啊,去吧去吧。”

“我不走。”我使劲摇了摇头。

“不走,那你想干啥?”

“你们不放了他,我就不走。”我指着地上那人说。

“人不大,倒是挺仗义的嘛。好吧,今天人情送到底,放你俩都走。”胖子摆了摆手。

那人噌一下弹起来,冲胖子笑笑,又回过头冲我笑笑,但是突然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脸色倏地变暗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面一辆不知什么时候开过来的三轮车上,晃着一颗光秃秃的脑袋,目光里写着幸灾乐祸,写着凶狠,写着暴力。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竟让那人这么害怕,老鼠见了猫也就这样吧。再回过头时,那人早钻进了驾驶室,突突突地发着了车。

我急了,心说你这人也真有点无情无义,怎么连个招呼都没有就走?你还没带我去见王往老师呢。就喊出声来,等等,你得拉上我!那人脑袋探出车窗看了我一眼,你再打个车吧,我先走了。说着发了车,朝巷子深处突突突驶去。我拔腿去追,我想你跑不了的。可能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我,三轮车越发跑得快了,像插上了翅膀。我听得自己腋下生了风,像插上了翅膀。

我边跑边喊,“停下,你停下!”

身后好像也跟个车,我回头一看,竟是光头开着车追上来了。这车就在我屁股后,几乎要撞上来了,我不得不闪到了一边。越往前巷子越窄,我看着那两辆车一前一后地撵着,突然,前边的车像是给什么扯了一下,轰地翻向了一侧。后边的车吱地刹住了。我脑袋嗡地一响,心说那人的车翻了,他不会出事吧?我腿软得厉害,挪蹭过去时,看到光头也过来了。车像一只笨拙的虫子瘫在那里,离了地的轮子有一个还在打转,左侧的镜子碎了,右侧的门朝向天。我从前面的挡风玻璃看进去,那人好像没大问题,还在墨镜后冲我笑了笑。

“你没事吧?”我心急火燎地问。

“快帮我把门弄开,”那人冲着我喊。

我点点头,却不知怎么打开门。一回头,看到了光头油腻腻的脸,就说,你快去救他呀。光头冷冷一笑,这家伙死不了的,死不了的。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光头又一笑,那你让我咋说?对这样的东西,你让我咋说?我急切地说,先去把门弄开,你们认识呀。光头说,当然,他就是撞成肉酱我也认识他。我说,你这是咒人呢,怎么能见死不救?光头说,这样的东西也会死?好吧,那就听你的,先把这东西捞出来,再教训他。几下将上面的门打开了,冲着里面喊,出来吧。那人好像又笑了笑,先是身子探出车窗,接着两只手一撑地,然后把自己轰地扔了出来。

“你没事吧?”我蹲下来问。

“我的腿肯定断了,站不起来了。”那人哎哟哎哟直叫。

“我送你去医院吧。”我伸手去扶他,却怎么也扶不起来。

“你别听这东西在胡说,他最会装逼了。”光头又是冷冷一笑。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都撞成这样了。”我说。

“撞死才活该呢,”光头骂骂咧咧地,“让他再抢别人的钱。说了多少次了,不能抢别人的地盘,他不听,还是跑别人的线,这下好,撞墙了。这就是他的下场,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

“你放过我吧老梁,我的腿真断了,站不起来了。”那人可怜巴巴地说。

“你就装逼吧,起来,给老子站起来!”

“老梁,我没装,我真的不行了。”

光头一脚踢到他屁股上,那人好像没一点感觉,连声哎哟都没叫出来,又踢了一脚,那人还是一声没吭。光头一怔,骂骂咧咧地,真他妈的熊包。装吧,这次先饶过你,下次看到你再跑这条线,老子非废了你不可。我腾地站起来,把脸冲向光头:他都站不起来了,你怎么还打?光头眼一瞪,小子你少管闲事,识相就站到一边去。我说,我就管,就管。光头眼又一瞪,你小子屎壳郎戴帽子,充人样儿哩。一伸手,把我推了个趔趄。那人冲我直摆手,你不是他的对手,别管我。又对光头说,老梁你甭跟他一般见识,他还是个孩子。我好像没听到,突然向光头扑过去,给他一推,倒在了车头前。我觉得骨头缝都跌疼了,看着他骂骂咧咧地离去。

“你没事吧?”那人忽然坐起来。

我摇摇头。

“没事就好,来,起来。”那人站起身,把我拉了起来。

我就明白了,他在装,他的腿根本没断。明白了这一点,我越发生气了,挣开了他的手,愤愤地说,你这人怎么没一点血性,你就会装,你为什么要装?你就不懂得反抗一下?那人乐了,反问我,狗咬我一口,我也咬狗一口?我才不跟他们计较呢。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话你总听说过吧?我说,你算什么好汉,你是个没血性的软蛋,假如日本鬼子再打过来,你肯定是个汉奸。那人摆摆手说,这不是还没打过来吗?你一个毛头小子,有些事不懂,还是好好念你的书吧。来,搭把手,帮我把车扶起来。说完就弯下腰使劲。我还能说什么,跟着使劲,还真的把这三轮车扶起来了。

那人钻进驾驶室,试了试,车没大问题,突突突地着了。我凑过去,这下你该带我去延安街了吧。那人看了我一眼,先别急,带你去个地方。我说,什么地方?那人笑了笑,去了你就知道了。我摇摇头,我不要跟你去,你带我去延安街就行了。那人朝远处指了指,也不远,就在巷子口。我只得上了车,跟着突突地走。

到了巷子口,那人刹了车,跳下来,指了旁边的包子铺,说,就这里。我这才记起自己光顾跑路,都老半天没吃午饭了。我本来想说你去吃吧,我不饿,却听到了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响声,不由抽了抽鼻子,跟着进去了。那人和老板好像挺熟,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说,给我这小侄子来一笼包子。我听了就不满,心说谁是你侄子,少跟我套近乎。包子是现成的,不一会儿就上来了,我也真的饿了,抓起一个就吃,吃了几个,抬起头一看,那人只是坐在对面看我,并没有给自己要。

“你怎么不要一笼?是你说要进来的呀。”我说。

“你先吃,我知道你饿了。”

我也不去管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没多久,多半笼包子就下了肚。再看,那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看了他一眼,怎么还不要,你总不会是为了我才进这里的吧?那人笑了笑,还真的为了你,谁让你是我侄子呢。我眼睁得多大,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是你侄子?那人说,你爹叫于福吧?我就怔在那里,你怎么知道的?那人笑笑,刚才你一报名字,我就知道我们是一个村的。

“你也是我们村出去的?”我眼睛睁得多大。

“当然。”

“对了,我有个叔叔叫于禄,听我父亲说他也在张城,你认识他吗?”我用村子里的土话问他。

“哦……你说于禄?认识。不过张城这么大,我也不咋见他。”

“听我父亲说,于禄叔叔在这里混得不错,有楼房有小车。”

“你听谁说的?可能吧……你爹还跟着包工队在外面干?”

“嗯。”

“这也不错,再咋也比在村里种地强。对了,你咋认识那个王往的?张大胖好像挺给他面子。你大老远跑来,是想让他给你谋个工作?”

“不是,我刚初中毕业,我父亲还让我接着念高中,考大学。”

那人哦了一声,那你找那个王作家干啥?我说,想让他指点一下,我也偷着写小说呢。那人说,写小说能挣了钱?我摇摇头,现在还挣不了,稿子寄去就泥牛入海,我都快没信心了,这不,就跑来找他指点了。那人一咧嘴,不挣钱你还写个啥?我认真地说,就是挣不了钱,我也想写,作家多崇高呀。那人也认真起来,崇高能当饭吃?没饭吃作家也得挨饿。要我说,你要找的那个作家也不是什么好鸟,物以类聚嘛,要不他能和张大胖混在一起,成了朋友?

“他不是好鸟,你是?你不能这样说我老师,不能。”我脸一下涨红了,腾地站起来。

那人笑了笑,“你坐下,把包子吃完再说。”

“我不吃了,送我去延安街,我要去看王往老师。”我说着走到吧台前去结账。

“账我早给你结了,你来了张城,我总得请你吃顿饭吧。”那人呵呵一笑。

“我不要你结,我有钱。”

“你有钱?你能有几个钱?你是大学毕业了,还是找上工作了?你这会儿靠你爹养着,你爹又能给你几个钱,就是多给你几个,也不能瞎花。我问你,你跑來找这个王作家,你爹知道吗?你妈知道吗?”

“不知道,”我挑衅地说。

“这么说你是自作主张跑来的?”

“自作主张又怎么啦,你放心,我父亲就是知道了,也会支持我的。你要还认我这个本村人,就赶紧送我去延安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那人盯着我看了半天,摇了摇头,又问老板要了个塑料袋,把剩下的几个包子装了,说:“好吧,我送你去。”

我坐进了轿子,由着那人拉我走。越往前走,我心里越激动,不知道一会儿见了王往老师该怎么说,怎么说起自己的困惑,写作的,人生的,还有今天的遭遇。我为村子里出了这么个软弱的车夫感到羞愧。想着这些,外面的突突声好像听不见了。车摇晃了半天,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是往火车站这边来了,都看得到广场南侧那高高的钟楼了。那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使劲地敲铁皮。车开得越发快了,到了车站,才刹住了。

“你这个大骗子,怎么又把我拉到车站了?”我气得脸都扭歪了。

“孩子,我也是为你好,甭想着写啥小说了,还是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好好念高中考大学吧,要对得起你爹那片苦心。”

“你个软蛋,凭啥对我这么说?”

“凭啥?”那人慢慢摘了墨镜,顿了顿说,“凭我是你叔叔呀。”

“你是于禄?”我一下瓷在了那里,他的长相还真有点像我父亲。

“是,我是你的叔叔于禄。”

“我不信,我不信你是于禄叔叔。要真是的话,这大半天你为啥一直装着瞒着?为啥不敢认我?”我盯着那人,机关枪似的哒哒哒地说。

那人身子晃了一晃,突然蹲在了地上,两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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