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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的书信人生

2015-07-21许旸

时代报告 2015年5期
关键词:诺娃契诃夫海鸥

许旸

从契诃夫44年生命中留下的4000多封书信中,不难看出,他从不掩饰对大自然和心爱之物的热忱,也真实流露了因作品被褒贬时的得意或失落。如果说,契诃夫近800部短篇小说似刀锋锐利撕开生活表面,使他跻身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之列,17个剧本开创了西方现代戏剧,那么,从对作家心灵的展露意义上,契诃夫的书信则跟托尔斯泰日记,可以并称为19世纪俄罗斯文化两大奇观。

鼓励高尔基写戏

倘若19世纪末就有“朋友圈”,那么跟契诃夫互动点赞最多的,肯定少不了列依金、苏沃林、蒲宁和高尔基。

写短篇小品出道的契诃夫,视幽默刊物《花絮》主编列依金为自己的贵人。当时,20出头的契诃夫从莫斯科大学医学系毕业不久,便开始给《花絮》投稿,作品陆续被采用。对初出茅庐的写作者来说,这简直再美妙不过。刊物主编列依金主张简约风格,作品不要超过100个句子。以至于契诃夫后来说出“简洁是天才的姐妹”的写作信条。这份提携和知遇之恩,契诃夫一直没忘怀。1887年底,他在写给列依金的信中直言:《花絮》是我的圣水盆,而您是我的教父。

报刊主编似乎都很看好契诃夫,1885年底契诃夫第一次去彼得堡,结识了《新时报》主编苏沃林,两人相谈甚欢。此后契诃夫佳作迭出,1888年写出了第二个剧本《伊凡诺夫》,短篇小说集《黄昏》摘得普希金文学奖,他从幽默小品作者进阶成了具有全国影响力的重要作家。但接踵而至的声名之累,令契诃夫心生困惑,他马上提笔给苏沃林写信:

您和我都爱普通人,但人们爱我们却是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不是普通人。比如,现在到处都要请我去做客,招待我吃喝,把我当作将军一样地请去参加婚礼。于是我想,如果我们明天在他们眼里变成了普通人,他们就不再喜欢,而只是为我们感到惋惜,这是很糟糕的。

次年,从名利场莫斯科来到市郊苏梅过上村居生活后,契诃夫对生命有了新感悟。他迫不及待写信告诉苏沃林:“大自然是一服极好的镇静剂,它能让人心平气和,也就是说,它能让人变得与世无争。”30岁生日前夕,契诃夫袒露“而立宣言”:“到明年1月,我就30岁了。可恶,我感觉好像才22岁。”他还和苏沃林探讨人生真谛,“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滴一滴地挤出去”。

不难看出,契诃夫的许多重要观念,都出现在他与苏沃林的书信中。但是,两人也少不了创作理念和风格的争论。1890年初契诃夫写出《盗马贼》,苏沃林指责作品“过于客观”,即“对于善恶的冷漠,缺乏理想与思想”。契诃夫不乐意了,他写了封长信,与苏沃林辩明态度:

您希望我在描写盗马贼的时候,同时要说上一句:盗马行为是一种恶行。但要知道这是不用我说也早就明了的事。就让法官去审判盗马贼好了,我的任务仅仅是真实地表现他们。当然,把艺术与布道结合起来是件愉快的事,但由于艺术技巧上的条件所限,我本人很难做到,而且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当我在写作的时候,我充分信任读者,相信读者自己会延伸小说中没有展开的个人感受。

后来,评论家们常引用契诃夫这段话来解读作家本人的创作心理学。

1895年,契诃夫怀着朝圣心情,第一次拜见俄罗斯文艺界巨擘托尔斯泰,托翁称他“是一个极有魅力的人,谦虚可爱的人”。托尔斯泰曾评价契诃夫的写作方法很特别,“恰如印象派画家把浮上他心头的几种鲜明颜色,随意涂在画布上,在这些鲜明的各部位之间,虽没有明显联系,可是整个效果会令人目夺神移”。

那一年,契诃夫多了位知己——首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作家蒲宁。契诃夫1901年从意大利回到雅尔塔后,倍感孤独,好在当时作家蒲宁也在同个城市,天天见面,但蒲宁一走,孤独感再次袭来。到了1904年,契诃夫给蒲宁的信中称:

我们莫斯科这边一切正常,也寂寞,除了新年是新的,其他了无新意,也看不到新的前景……请代我向可爱、温暖的太阳问好,向宁静的大海问好……

另一位中国读者非常熟悉的作家高尔基则在信中袒露:“每一个来到契诃夫身边的人,会不由自主感到自己希望变得更单纯,更真实,更是他自己。”契诃夫1899年初识高尔基后,就一直鼓励他写戏,有封信中接连用三个“写吧”,督促高尔基“平实地写,质朴地写,您一定能写出让人叫好的好东西!”而这可以成为对一切文学爱好者的指导意见。两人交情颇深,此后契诃夫曾为声援高尔基而请辞科学院荣誉院士。

从剧本到“斯坦尼”舞台版

1898年丹钦科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商量,为新成立的莫斯科艺术剧院挑选剧目,契诃夫进入他们的视野,从此,契诃夫与导演斯坦尼开启了长达6年的“交锋式”合作。戏剧文本向舞台具象转换时,前者不可避免被改写和重塑,并经受由此带来的风格变化。长期以来,“斯坦尼”体系阐释契诃夫剧作孰优孰劣,成了理论界和表演界争论热点。

但两位大师并非一开始就剑拔弩张。事实上,契诃夫《海鸥》能够上演“逆袭”,首先要归功于斯坦尼。1898年底,莫斯科艺术剧院首演《海鸥》大获成功,这让1896年彼得堡皇家剧院首演全场哄笑所带来的阴影化为乌有。

当时,彼得堡那场《海鸥》遭遇了无情嘲弄,观众无法忍受这部“违背所有喜剧法则”“动作很少,像部小说”的戏,契诃夫落荒而逃。斯坦尼在丹钦科的提醒下,重新编排该剧,启发演员在舞台上“生活”体验角色,而非以传统方式机械“表演”。结果第一幕结束时,大厅里河堤决口般爆发出如雷掌声。

《海鸥》让剧作家契诃夫打了翻身仗,也成就了导演斯坦尼。后者的“斯坦尼”体系正是在排演契诃夫戏剧的过程中得以成型。莫斯科艺术剧院甚至以飞翔的海鸥形象作为徽标。1902年2月,斯坦尼把一枚金质海鸥院徽专人送达契诃夫手中。

1903年10月,契诃夫把刚完成的《樱桃园》交给斯坦尼。两人关系步入分水岭。在斯坦尼看来,这绝不是喜剧或滑稽剧,“而是一个大悲剧”。契诃夫听闻失望极了,向友人发牢骚:“完了,他们又要把作品搞成引人落泪的玩意了。”直至次年首演的整个排演过程中,契诃夫屡屡不满导演对《樱桃园》的处理方式。种种分歧,导致两人在书信中“明枪暗箭”。

1903年10月30日他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写信:

当我写陆伯兴的时候,就想,这是您的角色。如果您对这个角色不感兴趣,那么就演加耶夫好了。当然,陆伯兴是个商人,但在一切方面来说他都是个正派人,应该堂堂正正,有知识分子的派头,不小气,不滑头,我以为他是这个戏里的重心人物……

在戏剧评论家童道明看来,这是一封令契诃夫研究者们关注的信,因为文中对剧里最易被误解的商人陆伯兴做了权威性人物解读。但斯坦尼并没有听从契诃夫建议,他选定的角色是加耶夫。

1904年3月契诃夫给妻子克尼碧尔写信,他怒火难遏地抱怨道:

鲁鲁和克拉3月份去看了《樱桃园》,两人都说斯坦尼在第四幕演得很糟,说他拖沓得厉害。这多么可怕!这一幕最多演12分钟,而你们要演40分钟。我只能说,斯坦尼把我的戏毁了。

这份怨念在当年4月10日给妻子的信中再次升级:

为什么在海报和报纸广告上,一个劲儿地把我的剧称作正剧?聂米洛维奇和斯坦尼完全没看懂剧本,我可以担保,他俩没有认真地读过一次剧本……

在舞台处理上,契诃夫认为斯坦尼过度运用“静场”手法,导致了节奏拖沓;但也有研究者替斯坦尼喊冤,认为契诃夫所指《樱桃园》第四幕“最多演12分钟”显然不现实,“即使现在也没有哪个导演能把这一幕控制在十来分钟内演完”。

除了《樱桃园》,两人针对契诃夫其他剧作也有争论。排演《万尼亚舅舅》的过程中,契诃夫曾公开表示,对斯坦尼过度追求环境真实化的不满,剧中那些“要演员蒙起头来躲避蚊子”之类的做法也遭到了戏剧评论者反对。

此外,就《三姐妹》斯坦尼曾在来信中谈到:

《三姐妹》结束全剧的独白非常感人,如果此后又把尸体抬上来,就破坏了尾声的和谐。您的剧本里写“远处人们将尸体抬走”,但我们剧院的舞台没有这样的深度,让姐妹能见到这尸体的搬运。如果由独白结束全剧要好一点。可能,您是怕这样与《万尼亚舅舅》结尾太相像?请解决这个问题:怎么办?

契诃夫则认为导演误解了他的意图,他并不想让三姐妹看到屠赞巴赫的尸体。不过后来他还是把“远处人们将尸体抬走”改为“安德烈推着童车”。

如今的学者对于这两位大师的争论,多持不偏袒任何一方立场,认为各自都有道理。

为妻子加台词戏码

契诃夫和斯坦尼争论不休时,有个女人发表了颇有见地的看法:“我认为《樱桃园》不是个一般的剧本,而是音乐作品,是部交响乐。”

她就是与契诃夫在莫斯科一见钟情的女演员克尼碧尔。1898年契诃夫去艺术剧院看《海鸥》排演,克尼碧尔出演阿尔卡基娜。但那会儿契诃夫还在给保持了8年恋爱关系的初恋情人米奇诺娃写信,信中不无暗示地提到:“如果我在莫斯科再多待点时间,怕是要丧失理智了。”

有意思的是,《海鸥》的主角妮娜,正是出自米奇诺娃。两人既两情相悦,也充满猜忌。双方都是聪明又有才情的人,谈恋爱的过程更像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在契诃夫情移克尼碧尔之前,他与米奇诺娃的爱慕、挑逗、暧昧、躲闪、嘲讽在通信中一览无余。契诃夫曾毫不吝啬赞美初恋情人,“迷人的、美妙的、可爱的”字眼俯拾即是,自己则是“爱您爱到忘我、爱到发疯”“你把我迷得神魂颠倒。你现在即便说,二加二等于五,我也会相信你是对的”,自称“您的奴隶”,“跪求”回信等。

也许米齐诺娃太有魅力以至周围追求者不断,或是因为契诃夫犹豫不决、优柔寡断,两人最终并没成眷属。米齐诺娃与大画家列维坦发生过一段浪漫史,契诃夫这一时期创作的《跳来跳去的女人》正是他对米齐诺娃移情的醋意使然。

最终,40岁的契诃夫和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克尼碧尔结婚。婚后妻子继续在莫斯科演戏,契诃夫却留在南方克里米亚半岛的雅尔塔写作疗养。长期分隔两地,夫妻只能以炽热鸿雁传情,留下的书信就有800多封。

每一部作品问世,契诃夫都给妻子写信,同时寄去一罐奶油,嘱咐她爱护身体。克尼碧尔拍了一幅吃着奶油读他作品的照片寄去。契诃夫看了很开心,在照片上欢欣题词:“正吞食契诃夫小说和奶油的克尼碧尔”。

戏剧本身更是夫妻俩的共同话题。克尼碧尔在《万尼亚舅舅》中任女主角,排戏时她总向契诃夫讨教,他不断给妻子提出各种精辟见解。还有《三姐妹》中的二姐,也是专为克尼碧尔打造,契诃夫在信中“邀功”——“你在剧中将担任一个多好的角色!如果你给十卢布就可以得到它,不然我就给别的演员啦!”

1900年底契诃夫从尼斯给妻子寄出另一份信,他继续不无自豪地说:“你瞧,为了你我全力以赴,毫不惜力。”《三姐妹》第四幕里,克尼碧尔扮演的玛莎多了一大段特别抒情的台词:“抬头看看,在我们头上,大雁飞过去了”;第二幕里则加了段富于哲理的话:“我觉得,作为人应该有信仰……不然却不知道仙鹤为什么飞,孩子为什么出生,星星为什么在天空出现。”

信中,契诃夫与克尼碧尔经常玩些只有他俩才心领神会的文字游戏。作家对妻子的昵称,既有卖萌路线的“非凡小马驹”“小昆虫”“小鸽子”“小狗”,也有带着浓浓撒娇意味的“女长官”“我的女领导”“我的天使”“小美人”“亲爱的老太婆”……

正如克尼碧尔后来在回忆录里追忆的,第一次与契诃夫见面后,“我生命纤细而繁复的绳结开始慢慢拉紧了”。一生异性缘不断、自称“13岁就知道爱情的秘密”的契诃夫,从未放弃对女人美丽面容和衣裳的执念。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封信写于1904年6月,结尾还在为“这边的德国女人穿戴没有格调”而感到“沮丧”。

爱美人,也爱美酒。契诃夫曾给诗人普列什耶夫写信:“在旅途中,当朗月升空,大鱼从水中探出头来时,我们居然不会喝酒,那种尴尬无异于我们不会读书一样。”而这位作家临死前还惦记着:“我很久没有喝香槟了。”妻子递上一杯泡沫隐动的香槟酒后,契诃夫咽下逝去,留下他那发酵成美酒的作品,供世间悲欢男女浅尝慢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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