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经典》:定格最美的声音
2015-07-20施蓉
施蓉
6月21日,父亲节。微信朋友圈有人转发孙道临先生朗诵的朱自清散文《背影》,当晚点击数已超过9万。与自己的产品如此不期而遇,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回了,这段朗诵让我蓦然想起了18年前在上海请道临先生录音时的情形。那天,年逾七旬的他骑着自行车赶来,稍事休息就坐在了话筒前。道临先生是大家熟悉和热爱的老艺术家,他与朱自清先生的儿子又是同窗好友,因此,我请他朗诵“聆听经典”系列中的朱自清专辑。他朗诵到《背影》结尾一段时,沉浸在人物负疚和悲伤的情绪中,明显的哽咽声影响了录音效果,两次重录都不理想。我有些不忍,可他沉默片刻后说:“(情绪)又过了,再来吧!”我在机房监听,看不到演播室里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一阵阵平抑情绪的深呼吸。
经典诗文和最美声音的“相亲”
1996年我策划“名家诗文精品欣赏”系列音像选题时,目标定为“以最美的声音演绎最经典的诗文”。后来,我把系列名改为“聆听经典”,目标变成了产品的广告语:“中外文坛传世之篇,朗诵艺术巅峰之作”。如今,“聆听经典”的编制工作早已结束,我从未完整统计过这套产品的各类作者人数,他们除了诗文原创者和朗诵者,还有选编、赏析、音乐编创,以及乐曲演奏和美术设计者。但我心里始终有这样一组数据:“聆听经典”系列共有40张CD,收录85位古今中外文学大师705篇诗文,聚合35位当代语言艺术家2000分钟原声。
“聆听经典”是一个“名家诵名作”的音像产品群,编制工作的第一步是从古今中外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遴选部分精华作为文本依据。这一步需要体现出清晰的历时性和严格的选择性,形成经纬分明、取舍得当的体系,并为这个系列的丰富与拓展开辟广远的可容性空间。我做了一个分卷、分辑的方案,“聆听经典”中国卷分古代、现当代两部分,以专辑形式呈现,一个单品介绍一位作家,由一人朗诵;外国卷以合辑呈现,一个单品可收录多位名家作品,由多人朗诵。
能否请到一流的朗诵艺术家是“聆听经典”成败的关键。我的信心来自选题深厚的文化意蕴、独特的创意设计,以及自己从业多年的人脉积累。我需要做的其实只是为经典诗文物色最适合的朗诵者,为艺术家挑选最适合的名篇,让文学经典和有声语言来一场奇妙的“相亲”。我知道大型话剧《李白》是北京人艺的经典保留剧目,曾揽获中国舞台艺术最高奖——文华奖的五个奖项,而该剧的导演和主演是苏民(原名濮思洵)、濮存昕父子,因此,我请他们朗诵李白专辑《明月照酒》;中戏研究所的鲍国安在当时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里扮演曹操,演技精湛,音色浑厚,具有穿透力,是朗诵苏东坡专辑《大江东去》的理想角色;诗人艾青生前曾高度评价中国煤矿文工团瞿弦和朗诵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认为他的精准演绎无人出其右,于是,瞿老师成为艾青专辑的不二人选;我喜欢央视著名节目主持人陈铎老师的播音风格,儒雅、沉稳而不失激情,他的音色柔和、饱满,有亲和力,诠释余光中专辑《舟子的悲歌》应该非他莫属。我还为冰心专辑《寒夜的橘灯》选择了上海电影译制厂的著名配音演员丁建华,为屈原专辑《临江哀楚》物色了熟读楚辞的湖南广电资深播音指导路英。通过执着的努力和真诚的沟通,上述这些艺术家以及李默然、张颂、曹灿、方明、乔榛、姚锡娟、赵忠祥等一批名人大咖陆续接受了邀请,先后加盟“聆听经典”的创作团队。
魔鬼一样的细节
丁建华告诉我,她是听着陈醇老师的声音长大的。陈老师是中国最早的播音指导之一,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我请他为徐志摩专辑录音,他欣然应允,于是我把录音稿和参考资料寄了过去。那时候,我经常会接到他从上海打来的长途电话,为了讨论某首诗的情感把握,或是商量某个句子的语气处理。他去过好几家图书馆,找到了更多有关徐志摩的参考资料,还专程去了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找到一位教授,把朗诵的诗文逐一请教了一遍。他说:“我这是小学生做功课”。
正式录音时,不论是我还是朗诵者和录音师,只要有人发现问题,哪怕是有翻动稿纸的细微杂音都会马上叫停。我在机房监听,朗诵者戴上耳机可以听到我说话,但机房声音回流会产生干扰,所以,他们也经常摘掉耳机,隔着玻璃窗对我和录音师打手势。有两个手势用得最多,一个是举手画圈,表示“回放”,即把有问题的地方重放一遍;另一个是举起手碰碰额头,表示“从头来过”,就是从本段的头一句开始重录,这是张颂老师告诉我的。张老师是中国播音界的泰斗,我国第一位播音专业博导,早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国学造诣极为深厚,我请他在北京录完了“聆听经典”的韩愈专辑。没想到的是,在给张老师做原声采样时,技术环节出了纰漏,参数设置不当,声音有些失真。我发现问题并找到原因时,母盘正在合成。那天,张老师听完快递给他的小样后打来电话,很坚决地说:“这个不行,得重录过!”那时,他身体已经不太好。我们在电话里沟通了很长时间,最后他说:“你们不用来北京租棚,也不要考虑给我报酬,就下个月,湖南卫视请我去长沙做节目,我争取多留两天,去你们出版社重录。就这么说定了啊!”那是一次彻底的“从头来”。时至今日,每每忆及此事我的心都会很痛。
“聆听经典”的编制工作量很大,任何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工作量的翻倍,因此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有时,为了一个看似毫无技术含量的事,比如给朗诵者准备一份进棚用的录音稿,我也会左思右想纠结半天。录音棚灵敏的话筒可以捕捉到任何细微的声音,录音稿最好选小号字,用双栏甚至三栏排版,可以减少录音时翻页的次数。然而字号太小会影响在录音棚灯光下阅读,排版太密又会影响朗诵者在上面做标注或者写提示。除了降噪、阅读、做标注等方面的考虑,还要算计怎么排版才能降低在一句或一段中分页的概率,让朗诵不受干扰,一气呵成。
给“聆听经典”单品取名也费了绝大的周章,曾令我通宵失眠。首先,选题的目标定位决定名称必须是高大上,既要凝练,更要雅致;其次,作为一个系列产品,单品名称必须有统一的设计风格,在此前提下,再考虑中国卷和外国卷的区别,以及中国卷中古代部分和现当代部分的区别;第三,在产品群里,每个单品的名称必须体现鲜明的个性,传达出关于内容的核心信息;第四,系列产品分期分批推出,设计方案必须是开放式的,有可延续的空间。百般纠结、千思万虑之后,我拿出了一个差强人意的方案。中国古代卷均用四字短语,以主谓结构为主,如白居易专辑《琵琶唱恨》,李清照专辑《轻舟载愁》;中国现当代卷则用五字短语,以偏正结构为主,如戴望舒专辑《雨巷的丁香》,冰心专辑《寒夜的橘灯》;鲁迅和毛泽东诗文作为特辑,分别选作者七个字的诗句命名:《我以我血荐轩辕》《人间正道是沧桑》。外国卷不拘一格,可是短语,以可用长句,如《致云雀》《你的长夏永不凋落》。
13年打造“聆听经典”
从1997年在上海的第一次采样,到2010年在北京的最后一次灌音,“聆听经典”的编制历时13年。而那个时期,中国的音像市场几遭灭顶之灾,我供职的湖南电子音像出版社也颇多变故,经营举步维艰,有段时间甚至到了资不抵债的窘境。岁月艰难,人心浮躁,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安静等待,执着坚守,缓慢而持续地推出“聆听经典”的一个个单品,给我最大精神支撑的是我的作者。在选题不得已终止操作时,有选编者坚持完成全部的选编和赏析文稿的创作,提出不要退稿费,只希望选题能有继续的那一天;我的一位发小、知青插队队友是书法家,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他对我有求必应,配合我时断时续的出版节奏,陆续完成了“聆听经典”系列全部产品的书名题写,还设计了瓦当效果的品牌标识,这一切都是“友情赞助”;我约请的音乐编创也是私交极好的朋友,他知道这套选题操作的艰难,也给予了理解和慷慨的支持。在音像出版效益持续滑坡、市场开放、商演风行的时候,捉襟见肘的录音经费跟高额的名人出场费形成了巨大反差,但仍然有一大批艺术家认同“聆听经典”的文化价值及出版理念,愿意接受邀请,最终成为我的作者、知心朋友和忘年交。
“聆听经典”不是“短、平、快”选题,它投入大,周期长,而且经济效益回收慢。在企业艰难维系的岁月里,历任社长都给予了我充分的信任,有的还在选题经费上给予力所能及的保障。2006年杨林社长到任后,几近停摆的项目再次启动,并在他的大力支持下增加了编辑人手,加快了进度,四年里集中推出了16个单品,终于完成“聆听经典”产品群的建设,并延伸开发了针对青少年读者的《中华经典诵读》系列。今年3月,在杨社长的指挥下,“聆听经典”系列第一批移动智能应用也在安卓市场和“91市场”上线。虽然因各种原因,“聆听经典”没有完成50个单品的出版计划,也没实现巡演推广的营销设想,但已经以其品质和规模优势,成就了在当今中国有声语言市场的标杆地位。它先后囊括了“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两个顶级行业奖项,优质的内容资源在媒体融合的今天继续展现着强大的生命力。我因此可以告慰孙道临、李默然、张颂、路英四位大师的在天之灵了:因为“聆听经典”,艺术家们珍贵的朗诵原声得以清晰记录,超凡的语言技艺得以永久传承。
现在,“聆听经典”的不少段落在互联网上流传,不经意间我常常与它们相遇。每当此时,我都会心一笑,不管它是正版还是盗版,惟愿这世上最美的声音能够永远定格。
(本文作者为湖南电子音像出版社原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