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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里的美人鱼

2015-07-20赵志明

青春 2015年7期
关键词:田螺木头小伙子

赵志明,生于1977年7月。江苏溧阳人,从事过出版、餐饮、影视等业。2012年在豆瓣发表电子书《还钱的故事》《I am Z》《爱情单曲》《你的木匠活啊天下无双》等,被评为豆瓣最受欢迎的小说家。2013年12月,出版第一本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项。现居北京。

木头和石头,一个男一个女,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他们之间不管发生不发生关系,发生什么样的关系,都再正常不过。

比如木头走在街上,看到突然起风了,就把衣服的领子竖起来,叹息道,哎呀呀,起风了,真是好伤感人也么哥,好伤感人也么哥。

这时候,石头很有可能也感受到了风,甚至她和木头的距离在方圆五十米之内。更形象直观的说法是,石头和木头相对而行,他们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这时候起风了,木头心里本来想的是,秋风起,黄叶落,可到了嘴边就变成了,秋风起……裙绽开。

石头穿了一件秋裙,那风来得正好,让她恰到好处地呈现出美人感,美感,自我感,好感,风尘感,孤独感,遗弃感,冷感,伤感,距离感,飘感。

石头“噔噔噔”几步就和木头错肩而过,她知道一个男的在垂涎她,她在乎她在乎的不在乎她不在乎的,她有必要知道这个木头却原来是想做一个伤感的人吗。

木头也许还会驻足停留,赠送给石头一个长长的回头率点数,心想,如果能有机会和这样的女人亲近,岂不是神仙了,那我会放过吗。

现在,风继续起着,并没有停息下来的意思。木头和石头,随着他们的行走,他们之间的距离扩大了,可以依次填得下如下词语:背靠背,一只脚,一个行人,一辆自行车,一辆小轿车,一辆公车,一幢大楼,一条街道,一个行政区,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一颗星球,宇宙,宇宙的平方,三次方,n次方,n是一个无穷数。

其实我想说的是,男女之间,隔开他们的只是一个念头,最多也就是很多个念头。这个(些)念头膨胀开来就是宇宙,宇宙提供的陌生感和想象感;我们也期待它的盈缩,盈缩的极致就是他们相爱了。看似大喜,其实大悲,男女相爱,这是可能的事情。

男和女,他们应该相爱吧,可他们知道怎么相爱吗,用身体的一个部分还是整个的身体,用身体加上灵魂,空间加上时间,活着加上死去,我们有足够的能量来为相爱而燃烧吗。我燃烧了我,为的是照亮你的眼睛,你燃烧了你,只照亮了我的冷却。你迅速接近我,你也冷却了,但我感觉不到你。我们再感觉不到温热,都那么冷,冷,冷。

起风了,让我们继续木头的抒情:秋风起,黄叶落,大雁度假去了,我要添寒衣。仅此一念,冷意重生。好个冷呵。

人这么个冷法是不对的,人这么个冷法是和身体有关的,也许还和情感有关。

木头遥想当年,大冬天的,也就一外套,一衬衫而已,且外套是全敞的,衬衫是解开上两个纽扣的,外套的袖子是捋上胳膊肘的,衬衫的袖口是卷起两道箍的。那时候也冷,但也就是冷啊,那时候年轻气盛,身体还能和冷相抗衡,现在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人体火焰微弱不说,好像还是冷火。真是内外交困,冷无可冷无须再冷了。

这是题外话。(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好,你想怎么删就怎么删,这个小说就是写给你看的。)

还是回头说石头和木头。

石头和木头,一个男一个女,他们难道不应该有第二次相遇吗?他们还应该有第三次相遇,第四次,第五次。每次见过后他们仍然还是陌生人,这是可能的;但也有可能他们在某一次遇见后,突然走到了一起。他们走在一起,一开始还摆脱不了陌生人的拘谨,后来他们就走近了,走成近人了。他们没有走成亲人,而是走成近人,这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他们像恋人那样走着,像发生了性关系之后的男女那样走着,走着走着两具身体就融合了。他们就这样走着,有的人说,他们在走向夫妻;也有的人说,他们走成了情人;还有的人说,他们没有彼此结婚也没有和另外的一男一女结婚,他们甚至没有过任何亲热的举动,他们就这样走成了孩子。他们在山坡上采花,唱山歌,扮家家,既是父母也是孩子,是兄妹,是爱人。他们走向了童话。

人的相遇就是这样充满偶然性,这个偶然性完全是用耐心等来的。

在现实中,木头完全可以通过耐心等来他的偶然性,等来他的石头,但实施起来可能工程浩大并且持久,不比在网上这般方便快捷。事实上,木头(网名,男性)和石头(网名,女性),就是通过名字和名字的反复相遇,名字和名字的反复问好,名字和名字的反复聊天,然后再通过名字和名字的走在一起,才有了想见一面的想法。也许,网上情缘就止步于一面之交。

谁知道他们往各自的网名里注入了多少真实的成分,撇开心照不宣的欲望和孤单不说,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多么的游离和莫测。也许,他们就剩下欲望和孤单了。他们把烦躁和疲累撂在现实中,只身赴网,随身携带的也许就只能是欲望和孤单了。网络,给人创造了一个开放的语言宣泄的空间。多少人游荡在网络,很孤单很欲望的样子,很脆弱很需要温暖,有时候仅仅是一句话,在现实中沉重关闭的阀门就被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就遇到知己了,就遇到天敌了,就许心了,就许身了。

偶然性带来多大的戏剧性。

戏剧性也许就是事与愿违。

在网上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木头和石头决定是时候把交往延续伸展到现实生活中,他们见面了。

你知道有多少正当年的男女在生命的空闲时分去茶室,去酒店,去一个这样那样的场所,聊天或者聊天加干点别的。

这一次,木头和西瓜发展到了见面,他们选择在一间茶吧见面。木头本来想,如果西瓜和他想象差不离,就进包间。结果西瓜让他略感失望了。西瓜让他略感失望并不表示网络让他失望,否则木头和石头的故事就失去了可能性。他们坐在茶吧外间靠窗处喝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很多时候在没话找话,一点不像网上的口无遮拦。现实的阳光照在西瓜的脸上,西瓜就成了苦瓜。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在他们谈话的间隙,不时有一对对的男女,从里面包间的幽深处像两尾鱼游出来。

西瓜问,他们在里面会做些什么呢?

木头答,当然是喝茶了,聊天喝茶,午休时间嘛。

有时出来的男女都上年纪了,像是爷爷奶奶了。

西瓜说,看看,看看,这么大年纪竟然还有刚需。

木头反驳,你脑袋瓜子里都想些什么呢。

有的男女又非常低龄幼齿,年纪虽然小,发育得却很好。

西瓜说,这么小就学会啦,这个世界真是变了。

木头不同意。木头觉得虽然个人的幸福感越来越不真实可知,小而虚假,但这个世界却是往好里发展的。个人被忽略,这是大势所趋,既然个人被忽略,那么个人更应该关心的是自我,而非世界。一百年前的世界跟现在,现在和一百年后的世界,肯定变化很大,可是人的活法还是本质的,吃喝拉撒日,生老病死过。在这个层面上,世界是没有责任心的,个人承载了历史沉重的尸体。

还有的男女,像是公司老总和情人秘书,白发教授和大学女孩,机关干部和女实习生。他们有的是步行来的,有的骑自行车。他们出去时,有的出去拦一辆的士就走了,有的还要把停在路边的汽车发动起来。

每出来一对,西瓜就评论一番。木头不知道一个不起眼的小茶室里面到底有多少隔开的包间,很是吃惊。就算西瓜说的是对的,这些从包间出来的人都像刚亲热过一样:有的还沉浸在肉体的欢愉中,搂抱着出来;有的已经羞涩了,故意留下前后的差距;有的很茫然,好像方向感都辨不清,绕了几圈才走出门外;还有的好像突然惊醒过来,一下子冲出门去。

木头把眼光移到对面的西瓜身上。他一看她,她就假装用吸管喝啤酒。她知道他在打量她。西瓜年纪不大,但看上去很显老了。木头想想还是算了,他喜欢把年纪藏得很好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才是有味道的。

从茶吧出来,此时经过的行人又拿他们看别人的眼神来看他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的身体是一样的,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照耀我们的阳光是一样的,吹着我们的风是一样的,包围我们的喧嚣是一样的,我们的内分泌是一样的。一样的呵一样的。

西瓜说,木头你和网上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你人很好,很让人放心。木头觉得有点羞愧,但他没说西瓜和西瓜不一样的话,想象总是有差距的。他陪着西瓜走了一段路,后来在一个路口两人分手了,木头往南西瓜往东。木头觉得他刚才把西瓜又送回网络世界去了。他现在又能回想起在网上骚扰西瓜的那些话来了。

如果之前木头没有和其他女网友见面的经验,那他初见到石头,肯定会手足无措,肯定会像前面文本所演示的一样,如坐针毡地期待分别的那一刻。但现在不会了,哪怕石头从各方面看上去都差强人意。他像一个很有把握的人,他高兴地意识到石头也是一个有把握的人。他们一见面就很亲近,尽管有勉强的意味,说话像多年的老朋友。

关于即将到来的夜晚,木头一点也不急,虽然时间会很慢很慢地流逝。

木头和石头在大街上行走,那背影不就是很普通的在一起走着的一男一女吗。一男一女走在一起,我们总会留意他们之间的缝隙,他们之间的节奏和呼应,这是不断调和与改善的关系,会越来越舒服,越来越自然,然后再和其他会动不会动的事物相呼应,那时候他们是作为一个整体加入进来。我们知道他们是走在人群中,走在天空下,走在大地上,可他们并不和人群走在一起,他们是和人群分离的。他们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两个人是走在一个其他什么也没有的环境里,他们有时候走得靠近一些,有时候离得远一些,他们不能走得更近,也不想离得太远。他们是心存欲望的人,是在白天等待夜晚的人。他们保持小心和耐心,他们不即不离,他们慢慢开始起飞。

你看着真舒服。木头说。

这句话你已经说了有一千遍啦。有没有新鲜的呀。石头说。

我很喜欢你。木头说。

这句话你也说太多遍了,一点不真诚。石头说。

之前在大街上,他们每说会话,就会适时插入这几句对白。现在在房间里,他们依然重复着这几句话。好像这几句话是一件道具,经过被反复使用,具有了特殊的表达力。他们不敢说别的,比如,他们的交往仅仅局限于网上,他们的陌生是真实的,他们的熟悉是虚幻的。还有,他们的孤单被他们见面的光亮掩盖了,他们的欲望却欲盖弥彰。

我们睡觉吧。木头说。

好啊,让我们睡觉吧。石头说。

房间里的灯被一一关掉,接着电视机也关掉了,窗帘那儿好像有层淡淡的光影,但其实没有。窗帘被拉上了。窗帘很厚,挡光,何况现在是晚上了。

不行。石头突然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呢。

木头说,什么结婚?结婚和睡觉有什么关系啊。

只有结婚了,男人和女人才能睡在一起的啊。

不结婚也能。

不。我想跟你结婚了再睡在一起。我们结婚好不好?

好吧,那我们就结婚好了。

嗯,让我们结婚吧。我们先去民政局。你身份证带在身边了吗?

在包里呢。

你把它拿出来,我也把我的身份证拿出来。

可是民政局在哪呢?

就在这了,这张桌子,嗯,就当是民政局结婚登记处啦。我们把我们的身份证给他们看一下,就可以登记结婚啦。

你为什么把你的身份证反着放?

我身份证上的照片丑死啦。不给你看。不许抢和偷看。你也反着放吧。

现在好了吗?

好了。现在我们是合法夫妻了。喏,这是结婚证明,你拿一份,我也拿一份,丢了可不带补的,后悔死你。

这样就是合法夫妻啦,那你找老公不是很容易?

我不告诉你。反正便宜你白捡了个老婆。

那,老婆大人我们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还早着呢。我们还没有举行婚礼呢。

举行完婚礼就能洞房了吧。

举行完婚礼再说。

还要再说啊。

很快的。你结过婚没有?看你也不像结婚过的。我也没结过婚。你参加过婚礼吗?

我参加过好多次啦。

那你觉得结婚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我觉得新郎和新娘给我的印象最深。新娘很漂亮。新郎很英俊。

自惭形秽了你?

也没有,我就是对自己当新郎很不自信。不知道自己做新郎是什么样。

你也很帅的呀。你看你旁边的新娘也很漂亮。

那是,新娘比新郎漂亮多了。

喜欢吗?

什么喜欢?

喜欢我当你的新娘吗?

喜欢。我更自惭形秽了。

我们现在就是新郎和新娘,我们现在在举行婚礼,我们等在酒店门口,好多朋友都来了,他们夸你说你今天真帅。

他们也夸你说新娘今天真漂亮。他们还说要把你抢走。

你要打败他们。要记住我可是你的妻子啊。结了婚,我就是你的妻子了,你要保护我,珍惜我,你要有个当丈夫的样。

我现在就来做个当丈夫的样。

不行,我们还在举行婚礼呢。

那现在该是什么节目了?

现在该入席了。司仪说,有请新郎新娘上台。我们现在就是站在台上了。他要我们向宾客介绍一下我们的相爱历程。

我叫木头。

我叫石头。

我们在bbs上认识,渐渐地互相有了好感,经过一段时间的网上交往,我特想和她在现实中生活在一起。

是他先表达的。他经常在网上骚扰我,胆子越来越大,胃口越来越大,脸皮也越来越厚。不对不对。哪有这样说自己丈夫的。让我想想,你想听什么样的?

我随便。

我认识他的时候,是在前年三月份,离现在快有两年了。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我就心慌,见不到他我就想念他。是那种发疯的想念。我知道他身边从来不缺少优秀的女人,我想我不能再这样坐等,那样他将永远不可能是我的。于是,我就想方设法接近他。我知道他是喜欢女人的,也知道他不会永远珍惜一个轻易就到手的女人。可是,我没有办法不把自己给他,即使这样我还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就更没有把握了。有一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很好,很温暖。我很容易就习惯他了,他很容易就让我习惯了他。太矫情啦,我说不下去了,再说下去,婚礼就进行不下去了,我会哭的。

婚礼就是这样的。司仪说的话就很矫情,好在他们基本都是扯开嗓门大声说的,他们的脸皮也够厚。如果声音不粗犷,参加婚礼的宾客我担心都会因鸡皮疙瘩而死。

那我们就跳过这段,现在来交换戒指。

可是我们没有戒指。

我会折纸戒指。那边服务簿里有便笺。好了,折好啦,好看吗?

好看。

现在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哎呀,我们好像忘了行交拜礼。

戒指都戴上了,那就不交拜吧。我们可以采取西式婚礼吗?

这个主意挺好的。木头,你爱石头吗?

爱。

你愿意一生一世,无论贫富贵贱,做她的丈夫,照顾她吗?

我愿意。

我不知道后面怎么说了,反正意思就这样。现在该轮到你问我啦。

石头,你爱木头吗?

爱。

你愿意一生一世,无论贫富贵贱,做他的妻子,忠贞于他吗?

我愿意。

阿门,现在祝福你们,你们在主的面前结为夫妻。你们要保证婚姻的圣洁,做到不奸淫邻人的妻子和丈夫,只为对方生育孩子,阿门。

阿门。

好啦,现在我们来拉钩。

好吗。

拉钩上吊,一百年,谁反悔,是小狗。敬酒的时候,一般会怎么捉弄新郎新娘?

一般会让新郎抱着新娘,然后给一个站在椅子上的亲朋好友点烟。站在椅子上的人会尽量不让新娘顺利地把火点上,而起哄的人会尽量把新娘打火机的火苗吹灭。这个主要是整新郎的,新郎会很累。

那新郎不是很惨?

要想不累也很简单,提前做好准备就行了。

怎么准备?

找一个赵飞燕结婚;预先准备一个防风打火机;让新娘骑在自己的脖子上,那样就和站在椅子上的人差不多高了,再一伸手,就不用够着手去点烟了。

还好,我体型还好。

那我要抱抱你。

还有什么有趣的没有?

一般都很没趣,一场婚礼除了给新郎新娘留下一生一世的印象,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呢?对了,有一次参加我一个同学的婚礼,有一个节目很好玩。

是蛮有意思的,我要你表演给我看。你今天可是新郎。

好吧,可是我们没有铜锅和铲子。

这好办。果盘可以当挂在胸前的锅子,铲子就用梳子代替,烟灰缸正好顶在头顶,你再爬上椅子,不就可以了吗?好啦,预备,开始。

镗。我今天结婚了。镗。我今天做老公了。镗。我今天洞房了。镗。我从今天起是大人了。

重来。你口中的“我”是什么人还没有讲出来,“我”“我”“我”的谁晓得是什么人结婚做大人了。

镗。我木头今天结婚了。镗。我木头今天做老公了。镗。我木头今天洞房了。镗。我木头从今天起是大人了。

重来一遍。你同什么人结婚了做什么人老公了,都没讲清爽。

镗。我木头今天跟石头结婚了。镗。我木头今天做石头老公了。镗。我木头今天和石头洞房了。镗。我木头从今天起是大人了。

哈哈。

现在我们该入洞房了吧。

嗯。今天我已经很累了,我要睡着啦我要睡着啦我真的要睡着啦。

喂,你就这样睡着啦,我怎么办啊。

你也睡觉啊。

可是我睡不着。我想抱着你睡。

不行,这样我会睡不着的。

那我们就不睡好了。

不行。我真的困死了,刚才我已经很累啦。结婚结得很累啦。

不会吧,结婚还会结累啊,应该很亢奋才是。你是新娘子啊。新娘子新,两个奶奶十八斤。

不准乱动。要听话。

我一点都不想听话,怎么办?

那你去洗手间。

我不去。

嗯,你说个故事给我听吧,听着听着我就睡着啦。

那好,我就给你说个故事听吧。从前啊……

从前,在中国的古代,一个小乡村里,住着一个勤劳善良的年轻农民,他是一个孤儿,没有人照顾他,为他洗衣做饭。所有的事情都要他自己来,日子过得很辛苦。他父母离世得早,什么也没有为他留下,周围有姑娘的人家虽然知道小伙子是个好人,但谁也不想把姑娘嫁给他,就是因为他穷,怕姑娘跟了他后会受苦,而宁愿把姑娘嫁给有点资产的人品虽不如这个小伙子但也说得过去的人。小伙子太善良了,很多人跟他在一起都会有压力,都疏远了他,渐渐的,原来还是一个小村子的地方,就只剩下小伙子一个人住了,别人都迁走了,在别处一个新的小乡村出现了。有一天,小伙子田间干活回来的路上,捡到一个又大又美丽的田螺。他觉得很好看,就带回自己家里,养在自家的大水缸里。小伙子不知道这其实是个田螺精。石头,你睡着了吗?我睡着啦。骗人,睡着了还会应话啊。我马上就要睡着啦。你的田螺姑娘的故事怎么听着像你自己的版本啊。嗯,那是个田螺精。她知道小伙子是个好人,就来可怜他,帮助他,趁小伙子去地里干活的时候就幻化成一个姑娘,帮他洗衣做饭,打扫房间。等小伙子快要回来了,田螺姑娘就又变回去,又住回田螺里面。小伙子觉得奇了怪了,怎么突然有人帮他不声不响地就把饭也煮了,衣也洗了呢。下意识里,他希望这是个女人。他是想跟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的,然后再生儿育女。

石头。石头。(木头把手指伸到石头脸的上方,摇了摇;然后用手指探石头的呼吸,石头的呼吸平稳;木头摸了下石头的乳房,石头就醒了,使劲掰住木头的手,两人的手抓在一起,放置在两具身体中间。)

他一个人住的时间久了,肯定有失落感,表现在他晚上觉少了,心思多了。他想繁衍子孙,一个大家族住在一起,蔚然如大树,形成一个同姓大村,那是一件多么让人激动的事情。现在,他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家里发生的奇怪的事情上。有一天他提前从田头回来了。远远的,他看到他自己的小破房子的烟囱在冒着烟,等他推开门的时候,他听到“咕咚”一声,好像是谁往水缸里扔了块瓦片,他来得迟了,只看到缸里的水面涟漪渐渐平息。他觉得这是声东击西,做好事的人故意把他引到水缸处,本人却从另一个方向跑了。他又走到屋外,极目远眺,希望能看到可疑的人影。可是没有发现,他多少有点闷闷不乐地回到屋里,一切跟以前一样,饭菜做好了,衣服也已洗好晾挂。小伙子想,下次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好好言谢一番。第二天,他更早回到家里,可是,并没有人为他做饭洗衣;第三天,他就躲在屋子里,等候做好事的人出现,却没有等到。也许,那个人根本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受惊了一次,就不想再来了。小伙子怅然若失。这样,他又要自己打点一切了。加上琢磨神秘人物,小伙子开始为伊消得人憔悴了。更关键的是,小伙子自己做的饭菜根本比不上那人做的饭菜,小伙子吃了几顿别人做的饭菜,自己做的饭菜就难以下咽了。俗话说,人靠饭养,靠睡补,小伙子吃饭不香,晚上失眠,身体不几日就精瘦精瘦的。躲在水缸里的田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暗想这不成了自己害了一个善良小伙吗。实在按捺不住了,田螺姑娘就又从壳里面钻出来,为小伙子洗衣做饭。小伙子人虽在田里干活,却心系家中。干一会活就要往家的方位眺望一下。看到自家烟囱又冒烟了,晓得神秘人又出现了。

石头,你睡着了,我的故事还要不要说下去呢。嗯,还是说完它吧。

于是他就扔下农具往家里跑,急着要把恩人认出来,直接闯到了灶头间。当然这次也没有逮住人,田螺姑娘又钻回壳里去了,可没来得及回到水缸里。小伙子没有找到人,只看到田螺待在水缸外面,地面泼了一些水。小伙子想也许是那人把田螺从水缸捞出来的。小伙子把田螺托在掌心,问田螺:田螺啊田螺,你肯定看到那人长什么样了,你要是能告诉我他是谁就好了,你说他还会再来吗。田螺啊田螺,我把你再放回大水缸里。由于小伙子回来得太早,田螺姑娘措手不及,结果饭是烧焦的,菜也是半生不熟的,但小伙子还是吃得胃口大开,笑眯眯的。因为这次的差点露出破绽,田螺姑娘又有好几次不敢变幻。小伙子有了上两次经验,知道那人还会出现的,自己所要做的就是不能惊动他,才能有机会把人认出来。于是,再一次看到烟囱冒烟,小伙子并没有急着回去,他硬是等到吃饭时间才回去,田螺姑娘有足够的时间变回去,小伙子回来当然没有看见她。连着几次,小伙子都不管不问,吃煮好的饭菜,穿洗晒干净的衣服,其实小伙子心里早打算好了,就想让对方放松警惕,好一下子碰个正着。有一天,他带上工具去田里,半路就蛇行鼠伏地潜行回来,躲在墙壁旮旯头,大气也不出一声,就等着对方出现。不一会,果然一个女的出现了,还那么漂亮,洗衣做饭,驾轻就熟,看来就是她了。小伙子看到姑娘就喜欢上了,本来他是打算看到人就出来和人相见道谢,现在他改变主意了,对方既然是一个妙龄少女,人又这么好心,又这么能干,他就想知道她到底是哪个村哪家人家的,他想讨她做老婆啦。小伙子就一直偷偷地看着,并不出来,想等姑娘回去的时候尾随她。他一点也没想到这个姑娘是一个精怪,当他目送姑娘“呼”的一声跳进田螺,顿时吓住了,好半天才能站起来,没有进家门吃饭,就又回田里去了。他没想到他捡回来的竟然是一个田螺精,他不知道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石头,你说,他该怎么办啊,这是他从来没遇到的情况啊。

晚上他坚持着回到家里,不敢太靠近水缸,可过了一会,他还是过去了,看到自己映照在水面的脸孔,水底附在缸沿的田螺。他把田螺取出来,水顺着他的手臂滴到地上,他把田螺托在手掌,他问田螺:田螺啊田螺,你看到那人又出现了吗?我该怎么对她呢。有一阵子,他要控制自己的恐惧,想把田螺甩到墙上,砸她个稀巴烂。可白天看到的美人又浮现出来了,他把田螺贴在胸口,难过得要哭起来,可他还是打定主意,哪怕就是精怪,他也要和她生活在一起。接下来的时间,小伙子就在想方设法怎么能把美丽的田螺姑娘留在自己身边。他躲在暗处,看到田螺姑娘从田螺里跳出来,家务做完后,又跳进田螺中。看了很多次,小伙子就有了主意,他想我只要让她回不去不就成了吗。牛郎就是抱走了织女的衣服,延误了织女返回天宫的时间,才能和织女喜结良缘的。于是,趁田螺姑娘跳出田螺壳还没有来得及回去的时候,小伙子一下子扑住田螺壳,死死地用两只手掌捂住。放我回去吧。田螺姑娘哀求。可是你回去了就不会再来了。小伙子说,就再也没有人关心我,为我洗衣做饭了。可是我不是你们人间的人啊,我住在田螺里,而你们住在房子里。田螺姑娘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我一个人住的时间太长了,我的生活空间不就像个田螺壳吗,我想有个人陪伴我。小伙子说。可我是个精怪,你不害怕我吗?田螺姑娘说。是的,刚开始的时候我吓坏了。可你也是个女人。作为一个女人你对我的诱惑力大过了你作为精怪的恐怖,而且,只要我不让你接触这个田螺,你就永远只能是一个女人而不是精怪。小伙子说,我需要一个女人,为我洗衣做饭和生孩子。那好吧,你会得到一个女人的,她会做任何女人都能做的事情,但请你答应我,不要毁了我的田螺,它是我的自由。田螺姑娘说。我不会毁了她,但在我有生之年你也不会得到它。我知道你会想方设法偷走它,然后你就会离开我,甚至你会报复我。小伙子说。我不会的,我们精灵和你们人类不一样,你们有太多的需要,而我们看重的只是自由。你答应我到你死的时候把我的自由还给我就行了。田螺姑娘说。你会偷走它的,你会从我身边偷走你的自由。除非你给我生儿育女,你才会有所留恋,心才会有所软化。小伙子说。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为你生儿育女?田螺姑娘说。很简单,你和我睡在一起就行了。小伙子说,对这件事我有把握。可是,我从来只睡在田螺里,人类的床我还没睡过呢?田螺姑娘说。很简单,我想睡哪里都是一样的,但关键是我们要睡在一起。小伙子说。现在就要睡在一起吗?田螺姑娘问。不,按照我们的传统,我们在睡在一起之前先要举行婚礼。小伙子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你结婚吗?田螺姑娘问。是的,我要你和我结婚,然后我们才能生活在一起。小伙子说。可什么是结婚呢?田螺姑娘问。结婚就是要先通过政府的民事部门批准,然后举行婚礼,闹洞房,吃很多东西,喝很多酒,接受很多的祝福。小伙子说。可是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没有和你一样的身份证,我们就不可能领到证的,那我们不就是不能睡在一起了吗。那倒是一个问题。小伙子说,也许,我们注定不能睡在一起,不能结婚,所以也就不可能生育孩子。

石头。我的故事完啦。石头,我也困啦,不知道明天醒来后我还能不能见到你,你还在不在……

木头早晨醒过来的时候,石头已经不在了,枕头上留了她的几根长发,被子里有她的气息,茶几上有她留给他的一张便笺(是把纸戒指拆开后,有清晰的折痕):

亲爱的

早餐就在桌上

牛奶我喝了一半

香蕉和面包片

你记得全吃掉

要不然会饿的

我去上班了

你睡得熟

我就没有叫醒你

我已经通知服务员

11点半来整理房间

你可以多睡会

中午饭自己解决

下午出去转转

熟悉一下这个城市

晚上我们再回到这里

我们的2046

田螺壳

自由

你的新娘

石头姑娘

木头并没有多睡,他走出房间,在城市里信步。

木头在考虑今天晚上还要不要回那个房间,如果他去了,那注定将是个谎言,如果他不去,那就是一个没有兑现的承诺。木头走在秦淮河畔。秦淮河畔有一个老人,不时弯腰向河里用手里的网兜打捞着什么。曾经著名的秦淮河,现在已是一条臭水沟,除了垃圾还会有什么呢?木头觉得奇怪,就过去问那老人:大爷,您在捞什么呢?老人回答:我在捞美人鱼。木头哑然失笑:这个世界怎么会有美人鱼呢?老人说:我也不知道。我已经在河里捞了四十年啦,都没有捞到。

主持人的话

赵志明是我最喜爱的中国作家之一,多年前他的小说《还债》让我过目不忘。之后很多年,由于各种现实的原因他似乎隐匿于江湖,直到几年前在豆瓣连续发表几本电子书之后,他的更多作品才进入我们的眼底。随即,他因第一本小说集出版并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而引起更广泛的关注,被称为“透明的文学赤子”。

小说《秦淮河里的美人鱼》承袭了赵志明小说中各种令人愉悦的因素:语言明快,情节跌宕,在平静中蕴含着不平静的因子;叙事技术含量很高而又不动声色。因此,各种层次的读者都能在他的小说中找到兴奋点。其实,这并不是赵志明蓄意达到的效果,基本上,他的写作的动力源自他的内心而不是外在的追求,是他的精神背景甚至是他的性格确定了作品的基调。

小说写了两个在网络中相逢的青年男女在现实中的一次会面。会面地点在某个宾馆的2046房间。男青年木头以为会有一次顺理成章的欢爱,不料事情的发展一再出乎他的预料,女青年石头(看来木头和石头的名字并非随意而取)提出了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要求,最终使木头的愿望落空。有意思的是,故事本身与木头所讲并加以篡改的民间故事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应关系,这使第二天早晨醒来后石头的消失(包括那个2046房间号)也带有了一丝迷幻色彩。结尾处,那个在秦淮河捞了四十年美人鱼的老者更是让整个小说笼罩上一层神秘感。

几年前,我曾在成都向韩东询问南京几位年轻作家的状况,现在,他们陆续以自己卓异的写作面貌引起文坛(如果有这个坛的话)侧目,包括志明。用曹寇的话说,他是“中国最好的小说家”。

——邵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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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螺
反击
吃田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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