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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失之歌

2015-07-20鬼金

青春 2015年7期
关键词:肉身灵魂

鬼金,吊车司机。辽宁本溪人。1974年12月末出生。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有小说在《花城》《上海文学》《大家》《山花》《天涯》《长江文艺》《飞天》《青春》等杂志发表,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短篇小说《金色的麦子》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中篇小说《追随天梯的旅程》获辽宁省文学奖。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呐喊阒寂无声空做姿态。

——昌耀《意义空白》

失踪了两年的朱弭,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时候,我已经成了一个没有什么理想的人。某一天,我痛下狠心,把我所有的藏书都卖了,加一起差不多有一万多本。看着那些人搬走我的书,我整个人都空了,就像他们搬走了我坟墓的砖头,搬走了我的骸骨。我嘴里说,赶快搬走,赶快。他妈的。当整个屋子空荡荡的,我还是哭了。回想起以前,我下夜班后,一个人睡在那些书中间,我能感觉到那些书里的灵魂,在睡梦中我与他们交谈。它们像我的棺椁一样围拢着我。

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被我当废纸卖了。卖了。卖了。

当年这个跟我说,我帮你寻找你灵魂的妹妹,看到我的样子,几乎要哭了。

她说,哥哥,你……

她还是哭了。眼泪涌出眼眶。

在她失踪的这两年,我还真的又去了卡尔里海上的那个孤岛,可是“零号乌托邦”已经不存在了。看上去一片荒凉。那荒凉让我感到骨子里都是荒凉了。几个工人在勘探着,我询问他们,原来的村庄呢?他们说,解散了。这个岛已经卖给轧钢厂了,即将开发成轧钢厂公墓。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公墓比房子还值钱。我哑然。

我看着朱弭说,哭什么?我只是一个输给灵魂的人。没什么。我的肉身还苟活着。我笑着说,好像有一个人说过,生存不是苟活。对于我,生存就是苟活。我已经一败涂地,一无所有,只剩下这一具仍旧存在的肉皮囊。你说,我还能怎么样?自杀?我还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没有。没有。我吼叫着。

朱弭看着我,眼睛里透出一道温暖的目光。

我承认,那一刻,我变得柔软了。

我仔细打量着她。她好像比两年前更加得成熟了。成熟里透着一种内敛。她不再是那个午夜站在桥上朗诵诗歌的女孩了。但她的身上,仍透着一股让我感到羞愧的气息。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一个人存在的气场。

她不说话,我也没有追问她这两年干什么去了。这重要吗?过去重要吗?就像我的过去,已经一片狼藉。

朱弭说,你的目光像困兽,你知道吗?

我说,我没有必要知道。即使像困兽,也是一只濒临死亡的困兽,在我的体内滞留。或者说,它在代替我活着,而我彻底死了。我幻想有一个路过的饥饿的魂魄,赶快来填满我虚空的肉身。

朱弭噗哧笑了。

我说,你笑什么?

朱弭说,笑你还知道,你是一个虚空的肉身。其实,你对自己是一个比较明晰的人,你只是不愿去面对。如果说,肉身在左,灵魂在右。你只是偏离了你的灵魂而已。

我说,别这样剖析我。我会痛的。

朱弭笑得更大声了。

朱弭说,你还没有彻底变。或者说,你还没有堕落到极致。你还是一个可以救药的人。

我说,这怎么可能?我尝试过,但还是一次次都失败了。

朱弭说,所以我来了。

我说,你来怎么?你能帮我吗?

朱弭说,不知道,也许能,也许不能。

我坏笑着。我脸上的肌肉感觉有些不舒服,有一种撕下面具的疼痛。

朱弭说,你的坏笑充满了邪恶。

我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充满邪恶的人,只不过那一个时期,我隐藏在文字里,现在我完全从文字里走出来了,遍体鳞伤,所以我又恢复了我的本来面目。

朱弭说,你还是一个清醒的人。

我说,是啊,清醒让人更加的痛苦。你知道吗,我把我的那些书卖了的那天,我哭得一塌糊涂。我感觉就像被人拿走了我的骨骸,整个身体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我要彻底与我的那种生活决裂,文字带给我的更多是敏感,脆弱的心。我不要那么活了。那始自于绝望之上的一点希望,也不能拯救我。所以,我干脆堕落算了。是的,堕落。给肉身另一种存在的方式。或者说,我企图打破我的灵魂器皿。肉身倾倒一空的瞬间,我还真他妈的有一种解脱感,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享受肉欲之后,我还是痛苦……还是痛苦……你说,我还有救吗?

朱弭就那么看着我,目光像刀片一样。

我说,你目光那么凶干什么?杀了我吗?这样倒好了。来杀了我吧,杀了我。我还记得,有一个电影里,有一个人想死,自己下不了手,最后雇人杀他,但结尾是没杀……我雇你杀了我吧,真杀……就是让我到达死……

朱弭说,我怕脏了我的手。

我哦了一声说,那你来干什么?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出我的原形吗?还是……我现在可是什么都没有了。孩子出生五个月,她就带着孩子离开了。我这个工人阶级的穷人,养活不了他们,这就是她的借口。嘿嘿。现在好了,除了工厂这根生存的绳子拴着我,没有什么拴着我了。以前还有那些书,现在它们可能他妈的早变成纸浆了。我自由了,彻底自由了。

朱弭说,你自由个屁,有一条隐性的绳子在拴着你,只不过你看不见罢了,但你知道,你知道它存在。你满嘴堕落的,你杀人了,还是放火了,顶多你嫖了几个女人……这就是堕落了吗?靠,你他妈的应该振作起来。

我说,靠,你还会骂人?

朱弭说,骂人算什么,我还想抽你嘴巴呢。

我承认,那一刻我的无赖相,一定让她厌恶了。

朱弭说,有人说过挺住意味着一切。

我说,在风中风干吗?成为木乃伊吗?

朱弭说,我发现你反驳的能力越来越强大了。

我哈哈地笑起来,说,我用呈现悲观来抵抗悲观。

朱弭说,你哲学家啊?

我说,不敢,是生活教会我的。你当年不也站在桥上,大声地朗诵诗歌吗?如果你剃个光头的话,你也许就是蒙克油画《呐喊》的翻版,其实,某些时刻,我们都是那站在桥上呐喊的人。我们是黑暗的一部分,而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道金黄色的地带,那也许就是我们臆想或为之奋斗的希望。

朱弭睁大眼睛看着我,轻轻地喊了一句,哥哥……

我说,肉麻。

就在“肉麻”两个字刚从我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轰”的一声,整个地面都跟着颤动起来。我的耳朵在刹那间,发出嗡嗡的耳鸣。整个人在那声音的涡流里,颤抖着。我已经听不见声音,我看着朱弭,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道红色的液体从她的耳朵流出来,像一条虫子蜿蜒在右侧的脸上。

厂门口,那些下夜班的人群,凝住了,他们张大嘴……就像电影里的定格。

响声过后五分钟左右,人群慌乱了。喊叫着,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我冲着炼钢车间的方向看去,我知道怎么了。

——是爆炸。

那升腾的红色云团,翻滚着,在半空中燃烧着,仿佛要改变天空的色彩。上班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经历这么大的爆炸,以前也有过,但从来没有这么大。

我充满了恐惧。

天空上那扩散的红云,变得狰狞起来。它们缠绕黏贴在一起,分离开的云团像一群交媾的人体,在天上。

我低下头对朱弭说,我们走吧。

朱弭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走吧。

我说,你的耳朵流血了。

她这才意识到,伸手摸了一下。这一摸不要紧,整个脸都变得血色模糊。她看着手上的血,表情竟然是那么的平静。

我还是紧张地问,你的耳朵没问题吧?

朱弭说,你说什么?你大点儿声。

我加大嗓门,几乎喊着,说,你的耳朵没问题吧?

我想,如果朱弭的耳朵因为我而出了问题,我会内疚一辈子的。对于我这个无用之人,一个在生活中输得一塌糊涂的人来说,竟然有一个人因为来找我,而遇上了爆炸,导致耳朵失聪的话,我真的,就是一个罪人了。

我的想法后来还是应验了,还好,仅仅是一只右耳。

朱弭说,我的耳朵熄灭了声音,我用心和灵魂与你交流,引领你从你的迷茫中走出来。

我,我,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丫头,又开始用诗的语言说话了。”我想,看来这两年的生活并没有把她打垮,她的内心里还存在着诗意。这是难得的,我有了几分的羡慕。

我们还是去了医院,医生说,右耳的耳膜震破了。我沮丧地看着朱弭,说,对不起。她却微笑着,看着我,说,没什么,这样正好可以少听听这个世界的那些嘈杂的声音。在那爆炸发生的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倒塌了,现在,那些秩序在重新立起来了,一部分声音,会回到我的左耳里。她的乐观让我更加难受。她说,你不会因为我变成了一个右耳失聪的人而不要我这个妹妹了吧?我不知道说什么,嘴巴动了动,上前抱住了她。

马构打来电话问我,炼钢车间爆炸,你没事吧?

我说,我下班了,在厂门口知道了。死人了吗?

马构说,十二人,都……

我心里还是一沉。

当年,叶苏的死已经在我的心里留下痕迹。对于死亡,我感到恐惧,这种恐惧也许因为我对生活,还存在希望,所以我害怕死,害怕死亡。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星座。我是摩羯座的。星座里说,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纠结着,但也是一个能自我调节的人。

从医院出来,我问朱弭,你消失了这么长时间,来找我干什么?我可能不是你当年的那个哥哥了。这其中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朱弭说,但你的骨子里没有变,没有。

朱弭说,哥哥,你上我的左边走好吗,我右边的耳朵好像真的不好用了。

朱弭说,消失了这两年,其实,我一直想着哥哥的,这次回来就是想来看看你。没想到,居然遇到了哥哥的车间爆炸了。这也许就是宿命。

我说,跟我有关的宿命吗?

朱弭说,也许是的。更多是我耳朵的宿命。

朱弭说,哥哥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消失了?

我说,你消失自然有你的理由。我不想问。像哥哥这样的一个失败者,没有权利去关心别人。

朱弭说,哥哥,其实你是一个粗粝却柔软的人。从你看到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哥哥是关心我的。既然你不问,我也不说了。我来看你,还有一个目的,想带你,去认识一个人。一个亡者。这个人,你也许知道,他也写东西,小说、诗歌。他的名字叫杨镰刀。

我说,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朱弭说,这个人是我的舅舅,据我知道,他写的那些文字一个字都没发表过。所以,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他也像你一样,是一个工人。杨镰刀是他的外号,因为他的脸长得尖瘦尖瘦的,看上去就像一把镰刀。

朱弭这么说,让我对这个杨镰刀有了兴趣。同类吗?跟我。还是同病相怜?都有可能的。

我说,那就去看看。也许是对另一个精神上的我的祭悼。

朱弭说,你总是在别人的身上看到自己,好像别人都是你的镜子似的,你总是能发现他们跟你一致的失败的那部分。为什么要这样?

我说,本能。我在别人的身上寻找跟我相同的气息。这也许就是你说的失败的气息。这样才不会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感觉到孤单。我们渺小地自负地呼吸属于我们的稀薄空气。

朱弭说,哥哥……

我说,不要打断我,你总是在我要陷入绝望深阱的时候,打断我,让我变得柔软起来。你不是天使,你不是。

朱弭说,但我是你妹妹,是你在我绝望的时候认下的妹妹,我就赖上你了,怎么着吧?

我说,真没发现,你还有这一面。靠。你知道吗,更多的时候,我在想四个字——向死而生,这也许是一种境界。我向往的境界。

朱弭说,我真小瞧你这个吊车司机了,你越来越令我刮目相看了。

我说,至于吗?这个吊车司机是越来越变得无助了。对这个世界,对个人内心的把握。

朱弭说,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

我问,什么话?

朱弭说,作家的根本经验是无助。

我说,拿我跟作家比较,你这是在骂我。

朱弭说,真的,你的状态是作家的状态。我没有讥笑、讽刺你的意思。

我笑了笑,说,我曾有过作家的梦,但现在早已离我远去了,不知道跑什么地方了。

朱弭说,没有。那个作家的幽灵潜伏在你的身体里,它时刻都会苏醒的。尽管你的生活是失败的,但你失败的经验,是那个幽灵存在的源泉。

我笑得几乎疯狂。

我说,别跟我扯这些了,作家,这个词语在我的脑海里是已经被玷污的了。它曾经是圣洁的。

朱弭说,我说的是那种真正的作家,是那种没有被玷污的。那种把灵魂抵押给文字的人。

我说,有这样的人吗?

朱弭说,你也许是我看到的一个,还有我舅舅杨镰刀。你们在日常的生活中,看到了虚无。是的,虚无。还有,你不是一个纠结灵魂的吊车司机吗?

我问,价值呢?

朱弭说,没有价值,但它是一种存在。一种存在。

我说,存在与虚无吗?怎么跟我扯到了萨特。对于这些我不感兴趣了,我更关心的是我肉身的享受。也许你会因此而鄙视我,随便。

朱弭说,那么,我做你肉身之乐的祭品,你愿意吗?随时随地,我都可以给你。

我整个人懵了,就像被雷电击穿了颅骨。

我说,不……不……不……你别这么说……你别这么说……

我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看来,我是真的遇到了一个克星。我柔软地看着她,眼含着泪说,妹妹,我听你的,你不要这么说好吗?你是我妹妹,尽管没有血缘的关系,但在我的心里这也是一种乱伦。我还是有这样的羞耻感的。我羞耻故我在。

朱弭沉默着,没有吭声。她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严肃。一缕刘海儿,耷拉在她的脸上。她轻轻地用手捋了捋。目光里,透着锐利,随时都可能伤人。

就这么沉默着。

沉默着。

我感觉整个空气令人窒息。

她这个话题女王般的人竟然缄默,一句话都不说,让我感到了一丝恐惧,像一个无形的绳套,紧紧地勒着我,喘不上气来。我看着她椭圆形的脸,尖尖的下巴,透着倔强和野性,我甚至想到了我看到过的那种悬挂在墙壁上的牦牛头骨。我在意识里开始复原西藏,复原那些奔跑的野牦牛。而她就像一头闯进我生活的野牦牛。但她姓朱。哈哈。这么瞎想,我就觉得很好玩,即使她不说话,我也没感觉到孤独。她在刻意营造一种隔阂吗?如果是真的,我希望是这样的。

我竟然一个人莫名地笑出声了。

朱弭看了看我,仿佛从迷失中走了出来,问我,你笑什么?我刚才走神了。

我说,我也走神了。

朱弭问,走什么神了?

我说,我仿佛看见我变成了蛆,我在演唱我的蛆之歌。

朱弭说,哥哥,你又来了。你猜我刚刚走神看到了什么?

我问,什么?

朱弭说,我看到一个盲人,他敛聚着这个世界上的黑暗,慢慢地走向更大的黑暗之中,他身后的世界慢慢呈现出光亮……像一个隧道……然后,是你,从那个隧道中走出来……

我说,你又来了这一套,多么直白啊。

朱弭说,怎么就直白了?就像你把你的悲观暴露在这个世界上不直白吗?不赤裸吗?哥哥,迷途知返吧。

我说,其实,我思考过,比你更深入的问题,比如自我,比如灵魂,但我想不明白。我只有设身处地用我的悲观,我的颓废,来实践我的生命的意义。如果说我的生命还有意义的话。我更是一个俗人,不是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不是。我的思考,不在我吊车司机的范畴,更多是在我生之为人的范畴。

朱弭看着路上的行人,突然说,哥哥我累了,口渴了,你给我买个冰激凌吧。

我说,好的,你等着。

我四处看着,只见街角有一个卖冷饮的。我跑过去,买了一个草莓冰山状的冰激凌,回来递给朱弭。

我们找了一个树荫下,我看着朱弭慢慢地把冰冷的糊状体融化在嘴里。

朱弭说,哥哥,你不吃吗?

我说,我的胃,害怕凉的,吃了就会像针扎一样。

朱弭说,哥哥,你要好好对待你的肉身。

我笑了,说,已行尸走肉了,还是变成蛆好了。

朱弭说,哥哥,你在人家吃东西的时候说这个,恶心。

我再一次哈哈地笑起来,又说,恶心,是你对这个世界的反应,而不是我,对吗?

朱弭说,哥哥你太自恋了。

她说完,脸上弥漫着微笑。在她的微笑之中,也许我这条蛆,也会变得美好起来。是的。我信。

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想,也许我的追问是无意义的,甚至没有那些廉价的俗气来的真实,我故作清高,到头来,怎么样?我这个思考灵魂的蛆,我……

远处的一个工地上,一台挖掘机正在工作,巨大的铲狠狠地镶嵌进泥土里,然后,举起来,把泥土倒进一辆大翻斗内。汽车开走了。挖掘机还在工作着。旁边的楼房正在一天天地变高,直耸云天。

朱弭吃完了冰激凌说,我们走吧。

我说,好。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上面的号码,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朱弭。

朱弭说,干什么神神秘秘的?谁的电话,你接,好了。

我说,没什么。

电话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打来的。过了一会儿,对方发过来一条短信说,《越狱》第四季网上已经更新了,你来看吗?

我没有回。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我只叫她“坏蓝”。这是她在网上的名字。我们认识能有一年了,不时地在一起吃吃饭,看看电视剧,有时候,也做做爱。那段时间,我们都很迷恋美剧《越狱》。她说,她在一家商厦当一名会计。具体的问题,我懒得问。一个人知道得太多,就会很痛苦。其实,我一直都是一个明白的人,但我还是反复地陷入关于灵魂的追问之中。我是明白的,又是糊涂的。这种追问像一个圈套,紧紧地缠绕着我。就像一个魔咒,来自肉身之外。看上去,似乎有些荒唐。但,这就是我的现实。这也要看跟什么人在一起,跟坏蓝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不追问灵魂的问题。我们关注的是肉身的问题。

有时候,想想,朱弭也许真的就是我追问灵魂的一个出口。还有,就是我一个人的时候,面对自我的时候。这么说,朱弭好像是一个我虚构的人物似的。但,她真实存在。在这一点上,我没必要撒谎。尽管撒谎是生活中必需的,但我更喜欢真实,呈现赤裸裸的真实,给自己看,给朱弭看。也许这样的真实会带给我,也会给朱弭带来不必要的伤害。生命的旅程中,总有一些人是要受到伤害的。包括你自己。一种相互的桎梏中,你才可能感觉到自由。这样延伸下去,也许在追问的过程中,我是自由的。我在不停地打败我,又一次次感觉到胜利在望。荒诞得就像那个堂吉诃德。我与我,我与现实的关系是紧张的。这也许就是肉身存在的矛盾。仅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我也许真的就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怪胎”。

我甚至预感到这次朱弭的出现,也许就是我涅槃性的思考的终结。我深深恐惧着。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离开朱弭,想回去,到坏蓝那里去,去看美剧《越狱》。

朱弭好像看出我的心思说,你要回去的话,你就回去。我可以一个人去般若村的,我舅舅家的两个姐姐在那里。我看出来了,你面对我是痛苦的。我更加让你审视你自己,就像一个不愿面对镜子的人,现在我非逼着你面对一面镜子,你看到自己扭曲,狰狞的脸孔,你内心充满了恐惧。其实,我这次回来,不该去找你的,但我真的想你,再说了,在这座小城市里,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

我说,别介,你竟然已经找到我了,我们就要继续下去,即使我要面对我内心的那个湮没在世俗里的我,它即使无比丑陋,但我也会面对的。你比镜子更能洞悉我的灵魂。

朱弭笑了笑,说,你高看我了。

我说,我没高看你,也没必要高看你。我说的,就是我真实想说的。你应该了解我的。尽管你离开两年了,某些东西还像毒素一样残留在我的身体里,没有流失,永远可能都不会流失,不会。我知道,那些东西对我的重要。重要得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如果生命不在了的话,那部分东西是否还存在,我也就不知道了。但你今天说,你要领我去见那个叫杨镰刀的人,我隐隐感觉到,这两年迷失在混沌之中的我,也许会变得澄澈起来……你说呢?

朱弭说,我不知道。好像两年不见,我们都变成了健谈的人,或者说擅于思考的人了。就像突然拧开了水龙头,把这两年积聚在我们内心的话一下子都倾倒出来……就好像这两年我们都深陷在泥潭之中,浑身泥泞污浊,现在,我们用我们的交谈来彼此冲洗我们……

我承认我听了朱弭的话,有些伤感了。但我还是故作轻松地说,什么冲洗啊?你直接说我们在接受着彼此的洗礼多好。看看,我都会用“洗礼”这个词语了,看看,我多有文化的一个人。别看我连高中都没上过,就一个技工学校毕业,但我,还是自认为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我思考死亡,也思考灵魂的问题……

我哈哈地笑起来,笑声在四处回荡。我看到很多鄙视的目光在四周看着我。他们表情厌恶。好像,我是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一个人。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我无所谓。在这个道貌岸然的世界上,我觉得无耻也是一种美德。我只是这么想,但我没有说出来。

朱弭站在一边掏着耳朵,我问,还疼吗?

她说,很疼,很疼。

我心疼地看着她。她也看了我一眼说,怎么?心疼我了啊?

我说,靠,我可不是那种男人,我心硬着呢,冷漠着呢。要说心疼谁,还从来没有过。也许,那个人还没有出生。

朱弭把手指从耳朵里拿出来,白了我一眼说,又开始贫了。不过,这样贫一下也好,对你的内心是一个释放,我可不希望哪一天我去精神病院看你这个正在老去的男人。到那时候,你胡子拉碴的,流着鼻涕,口水从嘴角流出来,黏涎一尺多长……眼歪嘴斜的……

我黯然了一下,又斗志昂扬起来说,你……就你……你是看不到我那个样子了,再说了,到那时候,就是你想看我去,我也让你看不到,我现在已经就想好了,有那么一天的话,我就自杀,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去……就你,小样,想看我都看不到,到那时候,你看不到我,你可别哭啊?我在那个世界听见你的哭声,我会难过的……如果我突然从那个世界回来……还不把你吓死啊?

朱弭说,你能耐着呢。这话说得,多么的多么的,自作多情啊?你以为你谁啊?你不会是这两年都没有说话吧?现在遇上了我,一下子决堤的河水,汹涌着倾泻出来……滔滔不绝,滔滔不绝了……

我说,你这个丫头好没良心,我还不是怕你寂寞吗?你没有出现之前,我跟你说,人们都拿我当哑巴的。你现在这么说我,我真感到羞愧,我干嘛要跟你说这么多话?你带没带针线来,把我的嘴缝上吧?我求求你了。我的心里就像有一个机器,在不停地,不停地让我说话……不是我,是那个机器……

朱弭说,我开始同情你了。

我说,用不着。算命的都说我命孤。我认了。

我抽了支烟,想想这个世界上的我。如果朱弭不在身边的话,我想我会,我会的,我会号啕大哭一场的。但这些也都是朱弭的到来引起的,我没有哭。我可是一个无耻之徒。想让我哭,门都没有。门都没有。

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的冲锋枪,走在一位年轻妇女旁边。他举着冲锋枪对着人群扫射。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小男孩怔了一下,枪对着我,嘴里发出子弹射击的声音。我装成被子弹击中的样子,身体瘫软着,慢慢地蹲在地上……小男孩突然咧嘴大哭起来,我看见他的眼泪在阳光下四溅着,像一粒粒玻璃珠子。我一直没有站起来,直到小男孩慌张、恐惧地向旁边的小锤公园跑去……他还不时回头惊惶地看看我,我从地上站起来冲着他摆了摆手……我本来想说,我复活了,可是我没说。我知道,即使我喊出来,他也不会听见的。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小锤公园之中了。还有,如果我说出来,朱弭一定又会嘲笑我的。我承认我喜欢她的嘲笑,毕竟这两年来,终于出现一个可以跟我斗嘴的人了。我不能放过的,即使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烟……

这两年的时间像一个隧道,我囚禁在里面,一直没有走出来,现在我终于……走出来了……是朱弭的出现……引领着我……好像我从懂事起就像是一个迷途中孩子,需要引领……需要爱和温暖……是什么让我成为这个样子?还是我天生敏感?我常常会惶恐不安,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

随着那个被我吓坏了的小男孩消失在小锤公园。我对朱弭说,我们也进去坐一会儿吧?

朱弭说,算了吧,等有时间我再陪你去……

我说,什么时候,我老了吗?

这句话说得充满了暗示,连我自己都感觉到脸红了。脸红对于我变成了一种可以歌颂的美德。这么看来,也许我还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嘿嘿。

朱弭没接我的话茬,而是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我倒为我刚刚的脸红白白臭美了一下。

坏蓝的短信又来了,问我,你还来不来看《越狱》了,不来的话,下午,我要回我妈那一趟。我妈风湿病犯了。

我不知道坏蓝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也许,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其实呢?我是一个坏人。我还是给她回了一个短信,一个字:“不。”看看,我是一个坏人吧,有些时候,我是冷漠绝情的。坏蓝竟然纠缠不休了,回复我说,冰箱里有我包的虾仁馅饺子,你要来的话自己煮着吃了。夜班熬心血,你应该注意你的身体了……

靠,柔情似水啊。我承认我确实感动了。虽然我是一个冷漠刚强的混蛋,甚至是无耻的混蛋,但我也有柔软的一部分,因为,我也是,人。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复坏蓝的短信了。同时我感觉到了一种危险,她不会爱上我了吧?说实话,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只不过在身体饥荒的时候,偶尔在一起相互取暖一下罢了。慰藉一下而已。我想,坏蓝也许知道。记得有一次,我们不知道因为什么吵了起来,我起身就要走,她躺在床上,看着我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以为你是谁?你混蛋王八蛋!当我穿鞋,要开门的时候,她从床上蹦到地上,跑过来,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那个姿势就像有些时候,我从后面抱住她一样。她哭了,说,求求你,别走,是我不好,不该发火……你别走了,你不是晚上夜班吗?我给你做饭去,你好好睡一觉,晚上好上夜班……毕竟很长时间没有女人对我这么好了,我,转身,拉着她的手。她竟然是赤裸裸的……自然免不了一场肉体的盛宴,直到我疲惫不堪,沉沉睡去。

朱弭说的般若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尽管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可是连这座城市我还没有走遍。随便的一个街道的名字对于我都是陌生的。可见,我的生活是多么的局限。除了工厂,还有我的居住地是我熟悉的,一切对于我几乎都是陌生的。我甚至想过,除了我这个工厂里的悬于半空的工作以外,我还会干什么?几乎接近于废物。我想。这么想,常常会令我陷入生存的茫然之中。犹如一个深渊。更多的时候,我就像时钟里的齿轮在惯性中转动着。我不知道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深究下去的话,我只有死了。恰恰我还活着。这说明我还贪恋这个世界,这个弯曲的世界。

我们拦了几辆车说去般若村,可是,都说不知道。我们几乎丧失了信心,站在炎热的马路上喘着气,看着来往的车辆。朱弭说,再拦五辆出租车,如果,还没有去的话,我就让表姐过来接我们。拦到第三辆的时候,司机说,去可以,但你们要加钱,二百。我说,太贵了吧?二百都可以到沈阳了。司机说,那就算了。那个地方我拉你们过去,回来的时候,我只能空跑了,汽油现在这么贵,你说,你们就忍心让我赔钱送你们吗?朱弭说,二百就二百。

上车之后,因为上了一宿的夜班,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可以说,这两年我的精神状态是昏睡的。红色棉絮般的云团在天空上翻滚着,俨然滚滚的红潮。一艘巨大的舰艇在红潮中航行着,我是一个旅人,在船头上,看见的除了海水还是海水……海水退去,陆地浮现,速写般出现了一些房子、机器、人……一个人在半空的吊车之中向下张望着……那些机器中挤压成型的钢铁从血液般的红色慢慢冷却成青色……速写的速度变得飞快起来……机器超负荷地运转着,那个半空中铁皮屋子里的我哈欠连连,我看到自己渐渐老迈的身体……那些骨头支出着,将成为机器的一部分,还有那一腔的热血……速写的速度变得慢了下来,我干枯得只剩下一个骨架,从半空中沿着梯子爬下来……缓慢地,缓慢地,我变得矮小,更换了囚衣般的工作服,赤身裸体在洗澡,萎蔫的器官或者说这身体在黑夜这已被消耗殆尽……我仿佛变了一个人,从工厂里走出来,遇见了朱弭……接着,轰隆一声……爆炸发生了……血从她的耳朵里流淌出来……没有丝毫的恐怖感,看上去倒多了一丝诡异的美丽。接着,你会看到我嘴上长了一个喇叭,开始讲话……仿佛一场没有观众的演讲……朱弭,也许是唯一的听众。

我突然惊醒是因为朱弭在梦中说了一句话:是你虚构了我。

我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浑身都汗涔涔的,身上的衬衫都湿透了。我看着身边的朱弭,她正看着窗外。她感觉到我醒了,看出我的慌张,问我,你怎么了?我仍怔怔地看着她,就像要把目光长到她的身体里,把她的影像镌刻下来。朱弭问,你干嘛这么看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我说,没什么。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伸手擦着脸上的汗水。朱弭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我。我说,谢谢。尽管我故作镇静,其实,我知道我仍惊魂未定。

朱弭在梦中的那句太可怕了:“是你虚构了我。”

就好像我说过的话都是我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是我一个人的梦呓,是我一个人的胡言乱语……

如果说我是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这些行为都是可以理解的,可我是一个正常人。正常人。如果朱弭是我虚构的,那么开头我就应该这样来写“从前,有一个朱弭……”。如果朱弭是我虚构的,我一定要把她虚构成一个洛丽塔式的人物,可她现在是一个比洛丽塔要大很多的女孩……或者说,她已经是一个成人……

朱弭看着我,脸色很不好看,还出了那么多的汗水,说,你不该上夜班了?夜班消耗了你太多太多……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怜爱。

我说,还能怎么样?我这个废物。

朱弭厉声说,又来了,废物废物的,你除了知道自己是一个废物,你还知道自己是什么?

我说,是人。

她的语气几乎像吵架,充满了愤怒和对我的不可救药的绝望。她好像看透了我的梦境,说,我不是你虚构的,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叫朱弭,我现在就在你的身边,不信你可以摸摸,你……

她抓起我的手,我连忙缩了回来,她还要过来抓,我说,你说的我都知道,知道,可我……我恐惧……甚至说是懦弱……

朱弭眼含着泪,沉默不语。

我也沉默不语,仍心怀惊惧。我甚至恨恨地想,如果真的是我虚构的话,那么,我同样可以在虚构中杀死她……

这么想,让我的心悸动了一下,跟着,痉挛。

司机开着收音机在播着新闻,说一个男孩被母亲囚禁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十五年……他的母亲出去买菜的时候,是几个顽皮的邻居中学生发现了囚禁的男孩,看上去像一个野人,连话都不会说了……其中一个中学生竟然用手机拍照了下来,发到了微博上,这件事一下子沸沸扬扬……警察找来了,解救了十五年不见天日的男孩……那个母亲哭诉着说,我害怕,害怕,我害怕野兽把我的儿子吞吃了……主持人说,其实你已经把他变成了野兽,他现在几乎丧失了语言的能力,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辨析能力,你想过吗?如果有一天你老了,他怎么办?你为什么不培养他适应这个社会的能力,而是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是你的心里有过什么样的阴影吗?还是……女人在收音机里哭,还是哭。

我想,其实女人对任何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就像每一个人面对未来是没有答案的一样。我能理解。

司机跟着发表了议论,说到现在的体制,现在的教育,还说到了……很多很多。

我跟朱弭都一声不吭。

司机感觉到没趣,就换了一个台,竟然是卖药的,卖各种各样的补药和壮阳药的。后来,司机才调了一个音乐台,轻缓的音乐让我变得平静下来。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到了城郊。窗外的城镇灰头土脸的,四周都是正在建筑的房屋,看上去像一个中年的民工刚刚从临街的棚屋中嫖妓出来,气喘吁吁。

而我和朱弭看上去倒像是两个逃亡者。

天灰蒙蒙的,也许暴雨将至。或者那就是天空本来的颜色。那个把天空涂成蓝色的孩子躲到哪里去了?是我的童年的吗?那水一样的蓝,深邃……清澈,可以看到白云的流淌……

坏蓝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又发来短信问,你去我那儿了吗?你吃了我包的虾仁馅饺子了吗?那可都是活虾,是我一个个剥出来的。

我没有回复。

这个在床上每次都说爱我的女人,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还是我自作多情了?其实,我是不相信在肉身运动的过程中的言语,那一刻更多是来自肉身愉悦的谎言。性交过后,一切又恢复到肉身的平静,她也许根本就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如果一个女人冷静地对我说,我爱你。我会相信,同样我也会心怀恐惧。更多的时候,我还是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爱的能力。是否还会对一个女人怦然心动。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我看了眼身边的朱弭,又闭上眼睛。不是我不想看她,而是我害怕,真的害怕,如果我对她怦然心动了,怎么办?还有车窗外那令人迷茫的喧嚣和盲目野蛮的建设,更加的让人对未来感到茫然。这种茫然让我突然想做爱,来自身体的那只惺忪的性欲之眼睁开了。我手足无措,躁动的身体像一列盛满了幽灵的火车。如果,不是朱弭在我的身边,我也许会自己对自己开枪,或者像平时那样去找坏蓝。或者我能找到的女人。我克制着,脊背往座椅上紧紧地贴着,贴着,那种挤压的感觉多少让我释然了一下。在那个角度,我看见了朱弭的耳朵,美幻得让我不禁想伸出手去摸一下。我在她的左面。

我问了句,你的右耳怎么样了?

她说,如果堵上左耳的话,听声音还是觉得模糊。

我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荒谬,你来找我,竟然意外丧失了一只耳朵的听觉,我还是要说,我表示歉意。

她说,也许这就是注定的。也许是老天爷不想让我听到太多的这个世界的声音吧。

我说,这不会是因为我胡言乱语胡说八道,才让你的耳朵……

她说,你不要自责了。

我说,我是否应该不这么聒噪,而是沉默下来。

她说,我无所谓,你随便。尽管还剩下一只左耳,我还是愿意做一个倾听者,只做你的。

这话说得暧昧,但暧昧得让人心里面,痒痒的,舒服。

朱弭说,再说了,我这算什么?想想那些死者,那些死者的家属们的悲伤……所以,你要从你的无聊的人生中走出来……你的无聊更多是来自你的自我,封闭的自我,你把自己囚禁在肉身和你的幻想之中,你只看到你自己,你看不到别人……你可以说是人群中的一个怪人,你在虚无中创造一个自我,让他孤独、痛苦……也许我的感觉不对,有时候我检讨自己是否不该这样对你,也许你企图营造的自己只是为了对于肉身的一种救赎……

我说,我可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

朱弭说,可能真是这样,你自己不觉得吧。你的审美和你的自我救赎,相对于大众是难以理解的,你走在了前面……你的表象给人看上去玩世不恭、冷漠无情,甚至是无聊透顶……其实,只有你自己在某瞬间知道你自己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是在救赎自己……比如我的出现,你更多理解成你的一种虚构,但我恰恰是真实的,我的真实是对你的怀疑的一种破坏,一种挑战。这种挑战同时也是针对大众的习惯……恰恰因为我们的思考,即使痛苦的思考,才使我们没有变成行尸走肉……

司机插话说,你们的话我听不懂,你们是老师吗?

朱弭笑了笑说,不是。我们是跟你一样的平凡的人。他还只是一个技校毕业的吊车司机,可以说跟你是同行……

朱弭对我笑了笑,我也笑了。

司机说,不会吧?

为了进一步确定我的职业,司机问,你哪个厂的?

我说,炼钢厂。

司机不怀疑了,而是说,今天早上,你们厂发生了大爆炸……

我说,就是我们厂。

司机说,我也是炼钢厂的,是综合厂的,我是大集体的工人,前几年就下岗了,没办法,考了驾照,给人家开出租……过着不死不活的生活……

我说,都一样。像我们这些进了工厂的,你就别想有大钱,顶多够个吃喝就不错了。

司机说,兄弟,你这句话算是说对了,我当初要不是我爸非要我接班,我才不去上那个班呢。我们一起长大的,都他妈的发了,看看我,现在……寒酸得,跟一个乞丐差不多……可我们得活着,总不能死了吧?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其实,活着,就是一个心态,看你跟谁比……跟那些比我们强的,我们得死,可是跟那些不如我们的比,我们就得活着……变着法,快乐地活着……

司机的话对我还是有触动的。看来我是一个自找不快乐的人。我真的不快乐吗?还是我只有一小部分的快乐。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样,所以,我相信,我还是有一小部分的快乐存在的。就像我同样有一小部分的柔软在心里一样。也可以这么说,在寻找精神上的那部分快乐的旅程中我是艰难曲折的,所以看上去,我显得不快乐。当每一次经历了孤独和痛苦之后靠近了那精神的部分一小步,我就是快乐的。我的快乐和寻找都是在路上的,我既不会妄自欢喜,也不会妄自绝望,因为那个空间存在,那是一个无法填满的空间或者说是一个“天堂”式的旅程。除非我放弃寻找或者意外死亡,否则,我将永远在路上。

也许很多人会认为我现在还有个工作,我是吃饱饭撑的。如果我是一个没有工作的人,每天为了工作奔波忙碌,我就不会这么自我纠结了。其实,这种纠结已经在我的骨子里生根发芽了。即使在那几年,大部分其他厂的工人下岗的热潮之中,轧钢厂因为经济危机,也开始放假。那一年里,我不也是在市场上摆地摊,卖些从沈阳批发来的小东西。风吹雨淋的,冬天就站在冰天雪地里,把自己的胃都搞坏了。可我即使在那段时间里,同样没有放弃对“天堂”的寻找。我阅读,写作诗歌。直到后来,工厂里又开工了,我回去继续悬置于半空,开我的吊车。

悬于半空。让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艾略特的诗句:“悬于半空的尘土,标志着一个故事的终结之处。”

这意外的闪念意味着什么?

我无法预知。

朱弭一直都没有说话,眼睛看着窗外。她的安静让我有些不适应了。我看了看她的耳朵,圆润如玉,我捅了捅她,比画了一下,她问,干什么?

我说,你的耳朵还……

朱弭说,不用担心,我的左耳还能听见声音。你们没说我什么坏话吧?

我说,没有。

我说,你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安静的姑娘了?

我说,你安静起来,从你的身上渗透出一股子气息,我喜欢。

朱弭说,是吗?什么气息?

我说,说不好。

朱弭说,别卖关子,到底什么气息?不会是臭气熏天吧?

我说,不是的,如果非要我说的话,是一种洁净的,高贵的气息。

朱弭说,拉倒吧,你就别我脑袋上扣高帽子了。小心把我的脑袋挤扁了。我怕我头疼。

我说,真的。我是不说假话的。

朱弭说,你是不说假话?还是不少说假话?

我说,是,不说。

朱弭说,其实你已经在说假话了。

我说,没。

朱弭说,你刚刚给我戴了高帽子就是假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我沉默好吧。我哑巴好吧。

朱弭说,哥哥,我是逗你玩呢。别生气啦,你是哥哥,你要让着妹妹的……

我笑了,说,跟我撒娇啊?

朱弭说,不跟你撒娇,我跟谁撒娇啊?谁叫你是哥哥了呢?

我说,是哥哥就该死吧?

朱弭说,看来你还是那个不会幽默的人。死气沉沉的,没劲。

我说,那你找有劲的啊?

朱弭说,我不想跟你吵。

两个人沉默。

我点了支烟。朱弭看着窗外。两个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我想到朱弭说过的那句话,我做你肉身之乐的祭品。心里不禁生起一股悚然。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天使?还是魔鬼?对于我这个失败的人,她要干什么?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年代,她从我的身上能得到什么吗?不能。如果说能的话,那只能是失败。

我叹息着,把吸尽的烟蒂,扔出窗外。一个抛物线在出租车的疾驰中扭曲、变形。

我给坏蓝回了一条短信:禁欲期。哈哈。

我想说说之前做过一个关于坏蓝的梦。有一天,我中午在厂食堂吃饭,吃完,往回走,路过一个小桥,在小桥上看到一个女人。她向我笑了笑,我就跟了过去。她走,我跟,一会儿,到了一个仓库般的地方,我并不认识她。她进到仓库里,躺倒床上,看着我,我扔掉安全帽,扑了上去,亲吻了她。她没有厌恶我身上工作服的脏。这时候,我想起什么,出去了一下,又回来了,好像是找什么东西,没找到。回来后,我们做爱,很投入的那种。她仍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这种陌生带给我一种好奇和刺激。那身体不是仙境,在我完成我的游荡之后,穿上衣服,要回厂里上班了。她身体赤裸。这个时候,我才看出来,她就是坏蓝,之前我真的没有认出来,没有。她的胸部两个乳房上充满了绳索般的疤痕,还有肚子上,我甚至想问,这是因为什么?但我没有问。好像我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一两年吧。我惊叹她的伤疤。我还是走了,什么都没问。她的一个老母亲从一个角落里走出来跟她闲聊着,好像说到了我。那伤疤让我记忆深刻,我离开那个仓库,想回到工厂里,可是,我怎么都拦不到出租车。那个时候,已临近傍晚,我想,单位应该下班了,我想给班长打个电话,可是拿出手机,上面的号码一个都没了。我站在昏暗的街道上,看到两个男人站在街道旁边低矮的房屋前抽烟,看着我……我不认识他们,从来没见过,后来,他们靠近我,我正好看到旁边有两把古代的刀,拿起一把,就把他们两个人杀了,过程可能曲曲折折,不详细说了。梦醒之后,我还为杀人,有种罪恶感……

这个梦,我没有跟坏蓝说起过。如果解析的话,到底寓意着什么呢?是啊,我厌恶寓意,只是一个梦而已。是的,梦而已。可是,她胸前的伤疤绳索般缠绕着我。现实中她的乳房和小腹光滑平坦,甚至连赘肉都没有。那是我很好的眠床。哈。直到现在,我们之间好像也没有发生什么,没有,除了上床。

我甚至在想起这个梦的时候,看了看朱弭。如果对她说了,会怎样?她会帮我解梦吗?想想,还是算了。让这个纯洁的妹妹少一些我的污染吧。

出租车开到一个挂满红色条幅的门口,司机说,这里就是般若村。对于这里,我还真是陌生的,尽管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从车上下来,我再一次点了支烟。朱弭给她的表姐打电话问,你们在哪啊?我就在村口。

透过村口的大门看过去,里面的街道还算整齐,马路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店铺。这里显然没有了农村的模样,已经处在向城镇的进化之中,但看上去还土里土气的,不伦不类的。

朱弭说,我姐回电话了,说顺着村口的马路向前走,到一个环岛再往西拐,走一千米,就到了。

我是一个路盲。我说。

对于这样的一个村,还是多少有些好奇。路两边的有饭店、画廊,还有卖各种画材的商店、古玩店。我还真是第一次知道这里。可见,我只是一个工厂里的囚徒,对这个世界,甚至对这座城的了解都是寥寥的。还是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不喜欢融入这个世界之中。想想,也许是后者。既然是后者了,我这样的失败人生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哈哈。我在心里面暗自嘲笑着自己。

路边的行道树也是我没见过的。猩红色的树枝,上面长满了尖刺,向上生长着,好像随时都可能刺破苍穹。

朱弭也看到了那树,问我,哥,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我说,不认识。看上去怪怪的,上面都是刺。

朱弭说,我也不认识。

我们两人顺着马路向前走着,那种载客的电动三轮车不时从身边开过,扬起阵阵的尘土。我们连忙躲闪开来。不时还能看到一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从店铺里走出来。

从四周的条幅上看我多少了解一些这里是一个艺术村,好像刚刚举办完艺术节。全国各地的喜欢或者搞艺术的人,都来到这里。这里也就形成了一个市场。艺术的市场。

几个变形的夸张的雕塑人像,形态各异地矗立在路边的草坪上。那些雕像的表情让我感觉到一种自由的狂欢。我甚至开始喜欢这里了。随着慢慢进入村里,我想起来了,这里多年前,我来过的。那时候好像还不叫般若村。而是另一个名字。我当年的一个写诗的哥们就在这里租住农民的房子,后来,自杀了。上吊。我隐约还记得,这个村子旁边还有一条大河,但已经枯涸了。在荒芜的河滩上,常常有一些人在搞一些所谓的行为艺术。比如,十几个人赤身裸体,把自己埋在沙子里,然后,把那东西露在外面。还有,表演人之初,性本善的……

朱弭还是被周围的艺术氛围感染了,说,我喜欢这里。

也许我对艺术的理解能力退化了,那些所谓的艺术品在我看来只是一些简单的符号化的东西,还没有抵达我理解的艺术范畴。我没有发表我的观点。可能今天我说的太多了。我不想再说了。其实,我也是一个可以沉默的人。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挂在那长满荆刺的树上。风筝是一个女人的形体,看上去栩栩如生,曼妙多姿。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女人飘浮在天上。

我说,你看。

朱弭说,我看到了,甚至感觉到一丝悲伤。这风筝多么像一个女人的命运啊。

我说,你的吗?

朱弭说,有我的一部分吧。

我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朱弭说,你看每个人都想有所依托,可是,现实不是这样的,就想着断了线一样,飘浮着,飘浮在现实和梦想之中,一种悬空的状态。比如你。

我说,我怎么了?

朱弭说,你的工作不是悬浮于半空之中吗?这些多少都影响你看问题的角度,更多的时候,你是以一种俯视的角度看问题,甚至你的生活,可是,你并没有看透一切……你同样困惑在你悬空的状态之中……我也想不明白,什么会让你回到地面上来……你的地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是实际意义上的大地吗?还是你灵魂的墓床……

我说,你又来了。我个人已经调整得很好了,你老是能找到我脆弱和柔软的部分。即使我再刚强,也会被你刺中……你啊……你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之前幻想你是我虚构出来的,可你不是,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我的身边,我能感觉到你的呼吸,你的体温……我甚至幻想,你是《神曲》里的那个引领但丁进入天国的女人……你是吗?

朱弭说,你可高看我了,你的期冀会落空的,我不是天使,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在某种气息上,我们是相通的,我想去理解你,给你温暖……给你慰藉……但这不是世俗所说的那种关系……我希望我们是一种纯净的关系……

我说,哦……这也许是每个男人都幻想的吧。就像很多写作者在小说中的意淫。我能这么理解吗?在虚构的美好中,给孤独的灵魂一种神性的乌托邦般的安慰……我越来越怀疑,你是我虚构的了。

朱弭瞪大眼睛,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从她的瞳孔中,我看到我,微小的我。她说,你看看,好好看看,我是你虚构的吗?

我不敢对视她的目光,连忙躲开说,不是,是我的幻想。我甚至狡辩说,一个还有幻想的男人不是可爱的吗?

朱弭说,你就臭美吧。

在我们讨论的问题上,我更感觉到坏蓝可能更符合我。完成肉身的帮助,而关于灵魂的问题,只能我自己解决。而朱弭企图帮助我解决灵魂问题的时候,我是迷茫的……我甚至怀疑我是否真的需要这样的帮助……灵魂在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和不存在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我摇摆着,企图忘记灵魂的存在。

看着路边的行道树上那些荆刺,仿佛也刺疼了我。那一刻,我突然灵光一现,也许孤独才是通向灵魂的道路……

朱弭看了看我问,你想什么呢?

我说,没,什么都没想。行尸走肉还有什么可以想的呢?

朱弭说,哥哥,你又来了。其实你一直都是把自己封闭一个空间里,在这个空间里,你是黑暗的,你向往光,但你要把自己变成黑暗之后,甚至在那个空间的挤压下,你憧憬着什么……你是自我的囚徒,你还是需要走出这个空间……不要这样,不要,自我的封闭更加痛苦和孤独……甚至是一种病态……

我竖起耳朵听着,并不反驳。她总是把一面镜子放在我的面前,让我看到更加真实的我。我也仿佛真的看到了我,一个病态的婴儿囚禁在一个黑暗的子宫里,蜷缩着身体……等待着被降生……如果说我可能被降生的话,但更大的可能是,我会夭折,甚至窒息在那子宫之中。我更应该像一颗重压下的种子,是的,种子不死……但这颗种子开出来的花朵会是一朵恶之花吗?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可能知道。苟活的意义可能大于一切。我希望是这样的。这个世界总是需要有人失败,有人成功,而我注定是那个失败者……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样的思考多少让我淡然。

我们继续向般若村内走去。

前面的道路堵塞了。被挖开的道路像动物掏开的胸腔。很多管子躺在那里,等待着被掩埋。挖出来的土方堆砌成的就像是一座座坟墓。我们从那里穿过去,顺便浏览着路边的店铺。这里完全看不出来是乡村了。空气是混沌的,甚至呛人。一眼望过去,一副破败和脏乱差。从这个路段走过去,看见一群群的民工,坐在拖拉机上,叼着烟,有说有笑的。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雕塑的群像。路过一个画廊,朱弭要进去看看。我只好跟进去,是一些油画,画的花和简单的人物。我不屑地看着,突然看到一个堆着杂物的甬道里挂着一幅黑红涂抹和勾画的油画挂在那墙上,涂抹的线条,乱而有序。给我一种无名的冲击力。你看不出来它是什么,是模糊的,但又是隐含着情绪的悲伤和激情。我指给朱弭看,她说,这才是我喜欢的。那些花草什么的还有人物的简单描摹给人一种虚假的美,尽管画得很逼真,跟照片似的,但我更喜欢这张相对抽象一些,能给人情绪上的打动。寂静的画廊里,除了看门的,就我们两个人,从那副相对抽象的油画中,我们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美。哀伤之美。灵魂之伤。

从那家画廊出来,朱弭接了一个电话说,表姐让我赶快过去,说什么,再晚一会儿,我们可能就看不到了。

我说,看不到什么了?

朱弭说,表姐也没有说。

我说,那赶快走吧。

我们加快脚步。路上很多人潮水般朝一个方向走去,我们也汇入了潮水之中。可以从他们的面孔上看出愤怒的表情,惊恐的表情,乖戾的表情……他们好像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还好是在白天,如果是夜晚的话,我甚至会怀疑他们是一群幽灵。

坏蓝发来短信问,我现在从我妈家往回走,已坐上车,你去我那儿吗?

我没有回坏蓝的短信。

天空在这个时候下起了雨,雨滴中裹挟着泥土的腥味,甚至还有些臭。我们都没有带雨伞,看着朱弭在雨中有些羸弱的身体,我心疼地脱下上衣,披在她的身上。

朱弭说,不用。你淋感冒了,我可担当不起。

我说,感冒了也与你无关。我这是把狼皮披在羊身上,让它感受一下羊的温暖。

也许是因为雨,因为四周涌动的人群,我们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甚至冲动,想问问那些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对于他们的陌生,我缄默了。

一艘破旧的木船被架了起来,黑色的铁索拴在几根黑色的柱子上。整个建筑看上去充满了重金属的味道。我没有找到这个建筑的名字。看上去好像也是一个展馆之类的。

我拉了一下朱弭说,我们要确定一下方向,我们不能被这人群裹挟着,说不定到什么地方去呢?

朱弭看了看前面的人群说,他们的路线跟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同一个方向。

我说,那好吧。

我的警惕是多余的。

这时候,我在想,杨镰刀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朱弭说了是一个亡者,难道被做成了木乃伊或者蜡像什么的,让我去看看吗?还是让我去看那几麻袋的书稿呢?上次她带我去看过的“零号乌托邦”,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我心里担心这次不会也是一次失败之旅吧?

雨断断续续下个不停。一只被雨淋湿的黑猫,从胡同里蹿出来,融汇到我们的队伍之中。朱弭唤它,弯下腰,那只黑猫被她抱在怀里。从不同的角落里汇集来的人,越来越多。我相信他们更多是一种盲目地跟从,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让我想到一个词语:群盲。也许是这个“氓”字,在我的脑海里不能确定。

雨中,不知从哪家店铺里飘出Beyond《光辉岁月》的歌声:

……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

雨淋湿了我的衣服,瑟瑟的冷。而那些人好像忘记了雨的存在,仍旧气势汹汹地涌动着。

朱弭问,你冷吗?

我嘴硬说,不冷。

朱弭怀里那只猫,黑宝石般的眼睛看着我。一阵毛骨悚然。我们对视了一会儿,甚至想把它从朱弭的怀里夺过来,摔死在坚硬的沥青马路上。它虎视眈眈的,仿佛要蹦到我的灵魂之中。我避开它的目光,继续走着。队伍的人越来越多,都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朱弭问,发生了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

队伍绕过环岛,沿着一条寂寥的道路走过去。

我再一次问,我们的方向没错吧?

朱弭说,没错。

她坚定的语气让我感觉到她好像是那群人的同谋。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坏蓝。我按了,有些心虚。坏蓝再一次打过来。

朱弭看了看我说,你接吧。我不介意的。

我离开队伍到了路边,接了坏蓝的电话。

我说,干什么?我在外面。

坏蓝沉默。几秒钟过去之后,坏蓝在电话里哭了。

我说,怎么了?你哭什么?

坏蓝说,我怀孕了。

我心里一颤,问,我的吗?

坏蓝说,那还能是鬼的啊?离婚两年多,我只跟你……

我说,不会吧?

坏蓝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就是因为我不能怀孕。多年来,我都以为是我的毛病,也跑了很多医院,也都说是我的病,可是,今天我从我妈那回来,呕吐得厉害……

我说,不会是晕车吧?

坏蓝说,不要打断我的话。

坏蓝说话有些气喘吁吁的。

坏蓝说,我刚开始也以为是晕车,这么多年了,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我都没往那方面去想。路过药店的时候,我中学同学是卫校毕业的,在里面坐堂,我说了我的情况,她当然也了解我的情况,她只是怀疑说,不会是怀孕了吧?我说,怎么可能?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说,那你拿片试纸看看吧?我说,不可能。她说,说不定有奇迹发生呢?我回家后,躺在床上,那种反应更加强烈起来,折腾了好几次之后,我决定试试,没想到……没想到……啊……没想到……

我说,你什么意思?我这边还有事呢?

队伍已经离开我一段距离了。

坏蓝说,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谢谢你。你忙你的去吧!

我还想说什么,坏蓝已经撂了电话。

我一片茫然。

几滴雨打在脸上,我才幡然醒过来似的,追赶上朱弭。

朱弭问,什么事啊?

我说,没什么事。

我只能撒谎。

我脑子里还在想,坏蓝怀孕的事情。

原来这群人是来看强拆的。朱弭见到了两个姐姐,她们眼泪汪汪地说,我们为父亲建造的“失败者博物馆”,在你们到来之前已经被拆掉了。当年,我们从农民的手里买下这块地,没想到是小产权,现在政府……

其中的一位姐姐怀里捧着一块灵牌,上面写着:杨镰刀之位。

那涌动而来的队伍,四处散开,有的拿出摄像机,有的用手机拍摄着。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地上散落着写满钢笔字的稿纸,我弯腰捡起来一页。

杨镰刀之歌

我用黑色的墨水,写下更深的黑暗,我在挖掘,是的,挖掘,我这个失败者,将看到一丝光亮。那挖掘的洞穴里,有我蜷缩的灵魂。它瑟瑟发抖,隐藏在那里,等我。也许我会到来……会的。向你走来,还是躺着,成一具尸体被抬过来……写到这,我眼含着泪水,模糊了周围的一切。四周是机器的声音,现实中的机器,同样也是国家机器。我隐藏在工业的深处,发出我的嚎叫。你们蔑视我的渺小,是的,渺小,那我就渺小给你们看。渺小到一颗舍利的形状……我火化我,在文字里,我看到火焰淹没肉身……那些动物,闻着烤肉的味道,它们贪婪的目光,囚禁在机器的嘶叫声中,我,机器的一部分,同样被囚禁。我幻想,灵魂的温暖……在文字中,我还原我,成为人。一个自尊的人。用我的方式,就像我的名字,杨镰刀,我收割着,那些贪婪者的头颅;我收割着,这世界上无尽的黑暗;我收割着,那些弯腰的麦子,让土地回到土地,让血液回到血液……种子不死。

那些人堆砌石头,成为墙。

我杨镰刀,在墙上刻下我的图案,然后写下我的墓志铭。让,灵魂的碎片复原……

我征求意见说,这页纸,我是否可以保存下来。

朱弭的姐姐说,你随便吧。这些东西如果你看着有用的话,就都归你了。弭弭,现在父亲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们也要离开了。你跟我们去美国吗?

朱弭说,我还不想跟你们走。

朱弭的姐姐说,这里还有什么留恋的吗?

朱弭说,也许有吧。我相信在未来这个国家会……

朱弭的姐姐说,那我们就不勉强你了。

她们上了一辆轿车,走了。

我跟朱弭看着眼前废墟,几台挖掘机,还有挥舞着破碎锤的吊车,正在工作着,像一个战场。破碎的声音。破碎。世界是碎片的。我也是碎片的,我在慢慢捡拾我。

朱弭说,为什么会这样?

我心里也说,为什么会这样?

从般若村回来,朱弭再一次失踪了,连声招呼都没有说。我回到了坏蓝的身边,眼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地鼓起来。坏蓝让我趴在她的肚子上听里面胎儿的声音。

强烈的胎音像一列火车碾动着铁轨。

在胎音中,我睡了。

睡梦中,我看到一个荒凉的星球悬浮在宇宙之中。朱弭瘦弱地出现在那个星球上。

朱弭看到了我,说,你虚构了我,你放逐我到这荒凉的星球,你不想我跟你一起去寻找你的灵魂……哥哥,你知道吗?你这样做,也是在杀死我。只要哥哥你安好,我愿意为你牺牲我的一切……以后就要你一个人去寻找了……哥哥,我不能陪你了……

她嘴里哼着一种我听不懂的旋律,眼含着泪水,看着我,星球旋转着,慢慢消失了。我同样潸然泪下,想说什么,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我的挽留是徒劳的。就这样,看着它们离开,消失在宇宙的尽头……空茫的宇宙在瞬间黑了下来……我知道白昼即将降临。而下一个夜晚的来临,灵魂也会如星而降。而悬置于半空就是我的宿命。

我很好,也少噩梦,仍旧开着我的吊车,囚禁在那个半空中的铁皮驾驶室内。偶尔我会想起朱弭,但我再没见过她。我没有谋杀她,即使在虚构中。尽管我知道,那荒凉的星球只是一个梦。我喜欢这样的表达,并且会继续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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