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战争和战争电影的思考漫笔——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

北京 周星

关于战争和战争电影的思考漫笔
——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

北京 周星

在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的时候，我们有理由对中国的反法西斯战争影像，尤其是抗战的电影，提出更为全面而出色表现的要求。而我们对于战争的认知应该是更为超越的：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因而难免发生，但对于和平期望的日常性却是人们最根本的诉求。

战争电影 反法西斯 和平

影像的历史也是人类对于自身生存判断的历史，而战争电影是战争影像必不可少的表现对象。2015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这既是一个历史时刻的记忆节点，也是一个观照世界的聚焦视点。何以见得？不安宁的世界格局中隐隐约约的对峙在暗示着人们：需要有清醒的防范战争的认知。世界不安宁，而如何看待战争与和平，是当下不可绕过的问题。无疑，在中国崛起的时候，反而具有了更多威胁论，以及遭致遏制的逼近环境，不能不让人们忧虑。环顾全球，世界性的局部战争依然枪声不息：从伊拉克到叙利亚、利比亚、也门，极端组织的战火与以美国为首的打击正处在胶着状态，而人民受难流离失所随处可见。战争何来？居然是一种打着推测旗号的外部介入，而极端组织的蓬勃发展又多有外部扶持的背景。在乌克兰这一从苏联独立而出的国家内部，闹独立的东部地区陷入混乱，战火也无休无止，导致美、欧对于俄罗斯的对峙，且推动着一方不断加码的制裁，和另一方增加核武器威胁的举措。在中国南海、东部关于岛屿和海洋的争端，使多国摩擦不休，后面隐藏着美国不惜万里之遥的操控介入，而日本修改和平宪法的局面更令国人忧虑。七十年过去了，战争并没有远离，世界性的争端不休，有人极端地预言世界大战的再次发生。于是，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意义就不仅有总结经验、也有提示人们不忘战争苦难并遇遏止危机的意味。纪念是为了不忘却，纪念也是为了警醒。实际上，人们都期望遏制战争，而关于战争的电影包括中国抗战电影，都是影像折射历史的对象。从影像中重温历史、认知战争乃至于思考人类命运的意义，则超越着影像欣赏本身。回到问题的主轴上来，人们不能忘怀历史，由此需要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历经七十年的特殊时刻，就意味着思考与警示交叠，反思现实和观照当初不可分离。中国即将展开盛大纪念阅兵仪式，世界多地都将纪念反法西斯胜利七十周年。在这一背景下，我们如何看待战争和表现战争的电影，用怎样的主题来考察战争背后所折射的历史和人类的心理，的确是需要思考的问题。

严肃而论，在和平的主题下，人们几乎会忘怀战争，而看待战争的角度多半会带有猎奇心理。于是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法国抗击法西斯的电影《虎口脱险》，要在喜剧氛围中让观众欢欣雀跃；而潘长江主演的抗日电影《举起手来》，成为中国农村最受欢迎的影片。残酷是在历史中，而影像的艺术如何吸引当代人则是一个艺术思维的问题。我们其实喜欢对于残酷岁月的真切表现，无论是《辛德勒的名单》《钢琴师》还是《桂河大桥》《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历史如真如幻地显示在银幕上，也震慑到心田里。实际上，观赏战争影像并非说明我们爱好战争，而是激活我们对于残酷战争的体验，因此厌弃战争和思考如何生活。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暨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不仅是因为这一节点需要点缀性仪式，而是需要激发反思，提醒人们珍惜和平。对人类社会来说，所有人从一开始，都希望世界是和平的、世界秩序是安然的。但是可惜，人类社会越来越发达，族群社会必然会成立城邦、政府、地区，再加上资源的争夺，还有地域在不同的迁徙变动之中产生的反应，战争似乎一直伴随着人类前行。从绝对意义上看，历史翻云覆雨，潮流千变万化，国家改朝换代，都难免和军事行为相关，这样强调，并非强化战事，而恰恰是由于期望和平，战争和军事是实现和平或者期望和平的历史需要。而难以否认的是，历史延续中哪里缺少军事行为和军事事件？既然战争很难避免是既定的，战争的判断又不是一致的，危机也就不能漠视。最近日本自民党不仅要修改和平宪法，要召开纪念原子弹爆炸的国际会议，还要审查东京大审判的所谓合法性云云，一种隐隐约约的反攻倒算令人忧虑。通过影像重温历史、唤起历史记忆，实际上也是促使大家在心理上防范战争，预设对于危难的抗拒。

关于战争的主题，涉及到人类不同价值观的差异解答。在电影中，显然是不同国家的电影呈现为不同的主题，日本的《山本五十六》和苏联的《解放》大相径庭，《珍珠港》和《小兵张嘎》表现的性质也差异很大，但都是关乎战争性质的影像。我们研究战争电影，不能回避开战争性质的解答。从理论上来说，战争永远是有害于人类的。通常而论，各个国家都有各自不同的说辞，都有所谓正义战争和非正义战争的判别。但绝对意义上来说，战争对平民老百姓都是损伤，客观意义上说人类又很难避免战争，沿着这样的一个逻辑，通常我们会褒奖必要的反抗战争，或者为了人类重归于和平而进行的战争。发生在20世纪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反法西斯战争，是人类历史上非常重要的而且影响世界格局的战争。它不仅牵扯到血雨腥风，而且牵扯到社会、政治、经济的变化，乃至于形成今天世界的基本格局。从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到现在，世界格局悄悄发生着变化，战争——无论是中国人所说的阴云也好，还是所谓的大国影响博弈，依然存在。但显然，未能认真看待战争的日本政府基于各种原因，对过去那场战争的定义和看法依然没有进行反思。相反，以德国为标志的对于发动战争的不断检讨，赢得了人们的尊重。由此就形成了前所述及的相对意义的褒贬。我们强调战争绝对意义上是违反人类意愿的，但是人类迫不得已界定正义和非正义，却又涉及观念认知的正误观。战后德国所代表的对战争的反思和忏悔，实际上是人们厌弃战争的原点意识。在战争对于人类的侵害上，纳粹所代表的席卷世界的战争，带起了法西斯侵略的污秽残暴。而纪念和反思，以及对于法西斯的抨击，代表人类试图消解这种影响，最终避免再次发生这种世界范围的战争。影像世界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基本认识，也不能脱离这一认知的基点，任何要为法西斯张目和试图颠倒正义的侵略的表现，都是违反基本判断的。

关于战争的可怕，莫过于用“生灵涂炭”来形容最为贴切。反法西斯战争，对于包括中国、美国、俄罗斯、英国在内的这些国家来说，必须吸取被伤害的教训。要避免战争，避免再次出现战争对人类的屠杀。“二战”俄罗斯伤亡两千多万，中国甚至有三千多万的伤亡。但反法西斯阵线的正义力量终究取得胜利，于是纪念七十年前的胜利，就是认可人类的正义力量对反动力量的一次革命。艺术对此的微妙性在于如何揭示苦难和解读苦难的复杂性。就影像论，人们难忘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尽管依然是表现“二战”残酷的战争中对于生命一个个消失的惋惜，但其中充满着华美的抒写和歌咏，那群女兵对于美好的期望和生活的欲望，在人们津津乐道的水中洗浴的诗意表现中得到正义美好的极大褒奖，战争的残酷与片刻的安宁优美之间充满了张力。毁灭前的酮体和精神没有让人感觉出格，却激发起巨大的悲痛：和平不可得、美丽将被毁灭的巨大伤悲，让观众产生审美的内心冲撞和情感升华。

在战争是人类历史难以避免的对象、战争性质必须有正义观外，对于中国来说，就延伸出第三个问题：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意味着什么？到现在为止，反思侵略对日本来说依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最近有传媒报道，日本人还企图专门纪念东京被轰炸，以此强化自身的被战争侵害而遮蔽发动侵略的事实，这明显是对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挑战，是对战争性质的误读。因此，无论是世界纪念胜利，还是中国的阅兵，都包含相当多的含义。加深反思就必须对正义战争给予褒奖。回到这一视野下的中国战争电影，我们有更复杂的思考。抗战胜利就是国际反法西斯胜利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关于战争电影的研讨也不能离开社会文化，特别是艺术的表达问题。中国的战争电影，和世界战争电影一样都是电影艺术里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除了人类在和平时期对于战争的反思，还有透视战争，包括娱乐性的因素等，都是战争影像里面非常重要的表现对象。世界电影史上许多出色的战争电影，满足了人民对于特殊历史事件的心理需求，也就是对于打仗，或者军事的认知。而世界上，无论是好莱坞还是苏联，也包括中国，战争电影都是人们期待通过影像来看世界的非常重要的部分。中国观众无论是看法国的《老枪》，南斯拉夫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还是阿尔巴尼亚的《宁死不屈》，看到的都是无畏的抗击法西斯的正义勇敢的精神。一代人为此而感怀深远，因为我们有被侵略和反抗的历史。无论用什么风格样态表现，不屈不挠和表现人性在大是大非上的伟大精神上都是必然的选择。

战争电影理应延伸到未来的、地球之外的战争的表现，从这个角度我们来看中国的战争电影，无论是古代战争题材还是现代战争题材，特别是以抗日战争为题材的，都有过一些出色创作。诸如塑造传奇英雄的《平原游击队》，表现浴血奋战悲壮精神的《血战台儿庄》，充满血性精神和高扬志气的《红高粱》等。但显然人们不满足，对这一类作品的精神含量和气度不足产生了弥补的期望。我们在肯定战争电影作品的同时，实际上还是感觉中国在反思战争方面还有很多缺失，不满足的因素也是我们需要思考的：中国战争电影到底在什么地方表现好，同时在什么地方产生不足？这是纪念反法西斯胜利七十年不能回避的问题。年轻人似乎觉得离战争很远，所以必须用战争电影提醒他历史曾经发生过什么，将来有可能发生什么，如何看待战争，以及和平社会的人们怎么把握人性这个角度。这几年我们看到，西方的战争电影，对于战争残酷与拯救主题的表现超越了战场拼杀而具有人性深度。优秀作品的那种宏大把握，和对战争的复杂性战争社会的历史、战争时期人在其中的遭际命运的反映，都是价值所在。相比之下，似乎中国的战争电影就存在一些缺陷，特别是抗战和反法西斯战争的电影。在专事于军事电影的八一厂创作中，当年作为教学片的《地道战》《地雷战》等风行一时，也似乎成为调侃敌人和颂扬我方的一种范式。但就战争表现而言，深度或者广度表现得有些不足。与此相对应的，是中国抗日电影更为津津乐道的凸显中国特色，即国共两党的斗争以及和汉奸的战斗。为什么我们的战争电影会很大程度上成为内斗的反映？是因为政治历史的原因吗？凸显中国人自己和自己打斗的合理性是战争现实还是观念支配？我们要真实地反映这段历史，中国“二战”时期的战争电影充满了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味道，却富有深意。我们不能让国外的观众产生微妙的认识：你们的战争电影，你们的正义、非正义都是中国人和中国人打起来，属于内战。即便是最被人们熟记的，比如《小兵张嘎》这样的电影，也依然逃不脱，于是不能不问：我们的战争电影倾向和格局怎么了？

在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的时候，我们有理由对中国的反法西斯战争影像，尤其是抗战的电影，提出更高的要求。无论是在我们的主战场上，还是在游击区的抗敌活动，无论是侧翼牵制还是正面战场的搏击，无论是地下战线的谍战还是都市的各方面抵抗，都有可歌可泣的东西。在抗日战争时期，我们总体的抗战格局，必须解决让我们痛彻心扉的问题，即中国的抗日战争电影的深度及其影像表现应当是怎样的局面。中国的战争电影，特别是抗战电影，为一般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血战台儿庄》中血战厮杀的惨烈，《红高粱》中精神昂扬的激情表现，以及《地雷战》《地道战》，等等。当然，这些影像的确有其价值，但我们不能只表现对日本打仗那种声东击西的小战役。环顾整个抗日战争，既然中国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的重要战场，当然也要触及重要的上海保卫战、南京阻击战，以及包括长沙、武汉会战这些巨大的战役。当《南京大屠杀》《金陵十三钗》开始触及细微的表现时，观众和评论家的不适应几乎击垮了多样表现的可能。在习惯的理解、教科书指定的抗战意识和所谓满足正义感所需要的精神抗战上，对于抗战的深度和丰富性有所表现的影像却久久难以到来，这确实是一个遗憾。我们应该怎样有分寸地把握住战争电影的全局，对于历史的真实身份和真实表现如何认识，显然非常重要。这无论是对于我们如何看待抗战历史，还是对于青年人了解既往历史，都是极其重要的。于是我们需要询问：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们不能听任所谓精神满足而生造出抗日“神剧”那样儿戏化的创作，什么手撕鬼子，什么一支箭放出去居然转了三个弯而击中三个鬼子，以及一拳就打穿人家肚腹等，除了非常残酷，其实还是歪曲历史，基本脱离了真正的历史真实，同时脱离了真正的艺术表现，因而显得变态。

无疑，在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年的时候，我们对于战争的认知应该是更为超越的：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而难免发生，但对于和平期望的日常性却最为根本；正义战争是超越武力和必须要用武力寻求和平的辩证法。电影需要表现军事行为，但只有军事行动而没有暗含和平祈望，则其生存意义会大打折扣。2013年俄罗斯电影《斯大林格勒》令人敬佩，在时空交错中回到当年的反法西斯战斗前线，在不断的拉锯战中，人们对于战争中战事的表现，和战争中的短暂和平的表现，都极为典型。也许是历史的放大，也许是人心的期望，总之，战争是为了和平，战争不得已却必须为期望正义公平寻找精神内心上的依据。在不少中国战争电影中，战争的这一认知使得超越打斗的价值得到强化。我们的战争电影，也有《归心似箭》这种表现情感的不舍，和坚决要上前线的军人责任的电影。伴随着“雁南飞”的抒情铺展，美好生活的渴望成为主旋律，祝福和期盼归来的无限嘱托，成为战争目的的内核。我们也有《晚钟》这种对于残酷战争思考的独特性作品，将日本投降的复杂艰难进行了触动人心的表现。其实，我们一点也不缺乏表现战争和日常生活的电影，《上甘岭》以爱国情怀和艰苦卓绝浑融一体，让我们看到军事电影里不能一味开战，还应表现人性深处的东西。那一段在坑道中飞扬的“我的祖国”的歌声，就是一种典型启发：无惧战争残酷，更有常人浪漫怀想，于是英雄主义洋溢人心，爱恋祖国支撑精神。这就是战争影视表现的辩证法。

作 者： 周星，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获得者。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