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态时空中的精神世界
——论伪满洲国文学
2015-07-20上海刘晓丽
上海 刘晓丽
异态时空中的精神世界
——论伪满洲国文学
上海 刘晓丽
1931年,日本关东军制造了“九一八”事变,随后炮制出蓄谋已久的傀儡“满洲国”,并实行政治高压、经济掠夺、文化压制的强权政策。但强权无法操控精神世界,“满洲国”作家创造了反殖文学、抗日文学、解殖文学三种不同的文学形态,不仅把特殊的生活体验、精神感受和审美追求带入文学,同时也丰富着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的长廊。
伪满洲国 反殖文学 抗日文学 解殖文学
区域文学·第十一辑
强权可以操控政治形态,但是无法操控精神世界。1931年疯狂的日本关东军制造了“九一八”事变,随后炮制出蓄谋已久的傀儡“满洲国”,清朝废帝爱新觉罗·溥仪伪任执政。“满洲国”自称独立国家,实为日本军政操控把持的殖民地。长达十三年零五个月的殖民统治、政治高压、经济掠夺、文化控制,生活在东北地区的人们噤若寒蝉、如履薄冰。尽管如此,这里的精神世界并非贫乏无物。文学是精神世界的重要表征,在满洲傀儡国同样生活着以文学为志业的人群,他们以不同形式、不同力度的文学回应这个异态时空,把一种特殊的生活体验、精神感受和审美追求带入文学,创作出丰富而独具特色的文学作品。
“满洲国”被炮制之初,有一批共产党作家和热血文艺青年活跃在哈尔滨文坛,他们在“满洲国”治下的报刊上发表揭露日本侵略东北、殖民东北的文学作品。罗烽、金剑啸、舒群、姜椿芳、方未艾等共产党作家,萧军、萧红、白朗、山丁、李文光、侯小古、金人等热血文艺青年,以哈尔滨的《国际协报》《大北新报》《黑龙江民报》和长春的《大同报》为阵地,以现实主义为主要创作方法,发表具有民族主义意识和阶级斗争意识的作品。这些作家身居“满洲国”的时间或长或短,有明确的反日本帝国主义、反有产阶级、同情劳工阶级的观念意识。因为他们的作品要刊载在“满洲国”治内的报刊上,这些观念意识往往不能直抒胸臆地表达出来,常常散落于作品的角角落落,或者以一种明显遮掩的方式表达出来,由此形成独具特色的“反殖文学”。代表这个时期文学成就的是萧军、萧红两人的作品集《跋涉》。非常不幸的是,伪政权很快监控到这股“反殖文学”潮流,有作家被捕,有作家被杀,有作家逃亡。1936年8月15日,作家金剑啸被处刑,反殖文学的活动被迫落下帷幕。
除了反殖文学作品,还有以直接抨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歌颂中国人民反抗日本侵略斗争为内容的抗日文学作品。与“满洲国”文坛相关的抗日文学有著名的东北作家群的抗日文学和东北抗联文学。抗日文学的作家们或已经离开日本殖民统治下的“满洲国”,或是一手拿枪一手拿笔的抗联战士。他们的作品无需也没有可能刊载在“满洲国”治内的出版物上,他们的创作境况与一边顾忌日伪监视一边执笔创作的“反殖文学”不同,无需考虑在作品中如何隐藏自己的反抗观念与情感,而是要把抗日精神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使作品具有战斗力——唤起民众同情东北人民、支持中国的抗日斗争。逃往上海的萧军、萧红、罗烽、白朗、舒群等东北文学青年,得到上海文化界鲁迅、茅盾、周扬、聂绀弩、叶紫等人的认可和支持,他们的作品也给上海文坛带来新的活力。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萧红的《生死场》、舒群的短篇小说集《没有祖国的孩子》和骆宾基的《边陲线上》等作品在中国的抗日文学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东北抗日文学的另一个重要支脉是东北抗联文学,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东北抗日联军士官们应战时文艺宣传工作的需要,创作出诗歌、歌曲、歌谣、快板、相声、壁报以及街头戏剧等,如杨靖宇创作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军歌》《四季游击歌》《中朝民众联合抗日歌》和话剧《王二小放牛》,李兆麟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三路军成立纪念歌》《露营之歌》(与于天放、陈雷合作),周保中的《十大要义歌》《红旗歌》《民族革命歌》《说唱九一八》等。这些作品不仅在抗联战士中传诵,也影响了东北当地的老百姓,每当召开群众大会,会前会后,战士们都会唱歌或表演自编自演的小节目。抗联文学反映了抗联战士的生活,鼓舞了当时抗日军民的斗志,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其精神脉系连接了延安文学至东北解放区文学。抗联文学是战时战地的文学,没有产生长篇巨著的条件,甚至也不可能精雕细琢,但是这种文学以快捷的方式鼓舞人,且紧贴东北大地风土,以“身体麦克风”的方式传播,以肉体记忆的形式流传,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独树一帜。
满洲傀儡国成立后,东北作家因为周遭境遇不同,以不同的形式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有人以笔进行抗争,有人拿起武器投入抗联队伍,有人被迫流亡到关内各地。此外还有一部分作家因为各种原因滞留在殖民地,他们如果想写作并发表在殖民地的出版物上,其作品就要与殖民地文化政策共存,故他们的文学作品与反殖文学、抗日文学不同,不可能提到侵略与殖民,也不可能包藏反日故事,更不可能直抒胸臆地写抗日斗争。这些作品往往书写殖民地的日常生活经验,尤其是中产阶级人们萎靡的精神和败坏的生活。这些男男女女们没有波澜壮阔的激情,没有侠肝义胆的正气,也没有民族大义的情怀;有的是消沉的意志、空洞的伤心、可笑的生活小伎俩,以及被迫与殖民者共舞的“阳奉阴违”的求生方式。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叙写颓靡的男男女女们了无生气地生活的作品,远离了“满洲国”的所谓“国策”——“五族协和”“王道乐土”。刊载在“满洲国”出版物的这类作品源于殖民地的日常经验,从历史在场的角度记下了殖民地的伤痕,从内在瓦解了伪满洲国官方的高调宣传,如消除剂一般慢慢地消溶着伪满洲国意识形态许诺的“五族协和”“王道乐土”等,腐蚀着殖民地政权的统治根基,形成了“解殖文学”一系,即消解、溶解日本殖民统治的文学。在伪满洲国活跃着一群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的文学青年,他们根据各自的文学志趣,组成文学社团,创办文学刊物,创作出大量的“解殖文学”作品。他们当时创办的文学刊物有《明明》《艺文志》《文选》《作风》《满洲文艺》和《青年文化》等,活跃的作家有山丁、古丁、爵青、梅娘、吴瑛、秋萤、疑迟、小松、杨絮、慈灯、柯炬、朱媞、成弦、蓝苓、崔束等一批青年人。古丁的两部长篇小说《原野》和《平沙》,可以视为一个系列:《原野》描写了满洲拥有大片土地的地主的没落,《平沙》描写了都市上流社会的溃败。一群“失了味的盐”的人们无所事事的悲哀,即便逃离了这曾经开拓的“原野”和建设过的“土和沙”的世界,人们依然没有被救赎的可能,除了深深的绝望,哪里来的“王道乐土”?作品执着地书写着:原野溃烂了,都市消失了,灵魂被盗走了,人向何处去?而作家爵青擅长写都市小说,《哈尔滨》《大观园》《某夜》《巷》等小说,用空间结构方式描绘都市的溃烂与堕落,并塑造了一群独特的女性形象。令人睹之不安的灵丽(《哈尔滨》),长了“淫糜花纹春蛇”的女客(《男女们的塑像》),凄楚的妓女张秀英(《大观园》),这些在“如绝崖的建筑群中穿梭”的都市女性,如“被荼毒的肥料所培育出来的惨艳的植物”上的花朵,穿梭于都市。值得一提的是,爵青的小说诡异、晦涩、风流、华丽,充满迷惑,在文体上也独树一帜。作家山丁提倡并践行乡土文学,他的乡土文学有两条展开路径:一是描写乡民的困境和不幸,二是描写乡间的奇异风俗。《绿色的谷》和《在土尔池哈小镇上》是其代表作。秋萤的作品敏锐地表现了当时东北农村急速“工业化”的苦难。曾经的农民、地主,变成了领取工薪的“工人”,生活中出现了矿山、制油工厂、制辗米工厂等从未听说过的新东西,以及“共励组合”等消费形式,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稀奇事。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带来的却是更大的苦难,不仅是物质上的贫困,还有精神上的茫然。这些因为各种原因滞留在东北的作家们,他们在现场记录下殖民地日常生活的创伤,从内在慢慢地消解着伪满洲国意识形态许诺的“五族协和”“王道乐土”“美好未来”。
强权能约束人的行动,但不能束缚人的心灵。文学是人类的心灵产物,在日本殖民统治的东北有自己的心灵史,有自己的文学,这些文学作品有着多种多样或显或藏或隐的抵抗精神,它们以反殖文学、抗日文学、解殖文学的姿态丰富着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的长廊。
作 者:刘晓丽,华东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