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春——论萧红的小说《小城三月》
2015-07-20泰国徐海玲
泰国 徐海玲
作 者:徐海玲,泰国人,华东师范大学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以“季节”来叙述时间是萧红作品中常见的现象,这种叙述方式是萧红作品的独特风格,也是其魅力所在。在作品中,萧红并不用纪年的方式,而常以四季更替表达时间的流转。新季节的到来不仅是新的开始,也意味着上一个季节的结束。而在时间的流转和季节的轮回中,人物的命运、感情也随之不断变化。同时,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循环模糊了时间界限,过去、现在和将来打成一片,人物的情绪及其短暂的一生被编入季节之轮,构成另一种轮回。在萧红笔下,“季节”具有深层内涵,它既是特殊的时间单位,又与人物命运、情感变化交织一体。
1940年1月,萧红与端木蕻良飞抵香港后不久,萧红病倒。1941年1月皖南事变的消息传来,萧红惦记着亲人,由此开始写作短篇小说《北中国》,以表达与父亲、家族的和解。同年6月,萧红完成短篇小说《小城三月》并发表于香港《时代文学》第一卷第三期,该文是继《后花园》《北中国》之后的另一部优秀短篇小说。半年后,萧红在混乱动荡中,默默离开了这个世界。可以说,在书写《小城三月》的同时,萧红也走过了她这一生最后的一个春天。如果将萧红的前后期作品作比较,不难看出《小城三月》有了很大的变化,它结合了萧红的个人身世、生活经历。可以说《小城三月》的创作体现了萧红生命后期对理想生活的期盼,并透露出萧红的人生理想以及对生活的寄托。在萧红短暂的一生中,幸福的日子并不多,她一生经历了无数磨难,缺乏父母之爱,情感受挫,漂泊流浪,身体多病,在这种坎坷的人生中,也许会有过短暂的满足,但是长久的幸福几乎没有。他人的冷漠和歧视,以及孤独、饥饿、漂泊、疾病等各种困苦接踵而至,交织成她的生命体验。虽然种种艰难都压在一个女人的肩头,但是萧红的意志和精神依然顽强,她对生活的热爱依然不变。她生命后期创作的《小城三月》,就体现出她对温暖家庭和美好生活的渴望。
故事发生在三月春光中。在这春光明媚的时节,不幸的女主人公翠姨,度过了短暂一生:从恋爱、生病,直至死去——一切都发生在“三月”。而在小说的结尾,暖和的三月又转回来了,这不只是季节的轮回,也意味着人生的循环与轮回。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自然对待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没有偏袒;相同的,萧红笔下的季节对动物、人、花草树木,都是平等的。人的生生死死,并不比动植物重要,在季节轮回中,人同万物一样生长、一样消灭。除此之外,萧红笔下的春天比其他季节有着更多层次,具有深层内涵,并饱含故事。它不仅仅是自然世界之春,也是人界之春:人性之春和感情之春。萧红的春天是一个既温暖又充满希望的季节,同时也是一个很短暂、并不容人的春天。
翠姨:人生如春
在《小城三月》中,“三月”是故事的背景时间,三月的春光是温暖、充满希望的,也仿佛是小说人物中都在等待、期盼的季节。在故事的开头,萧红如此写道:“三月的原野已经绿了,像地衣那样绿,透出在这里,那里。郊原上的草,是必须转折了好几个弯儿才能钻出地面的,草儿头上还顶着那胀破了种粒的壳,发出一寸多高的芽子,欣幸的钻出了土皮。放牛的孩子在掀起了墙脚下面的瓦时,找到了一片草芽了,孩子们回到家里告诉妈妈,说:‘今天草芽出土了!’妈妈惊喜的说:‘那一定是向阳的地方!’抢根菜的白色的圆石似的籽儿在地上滚着,野孩子一升一斗的在拾着。蒲公英发芽了,羊咩咩的叫,乌鸦绕着杨树林子飞。天气一天暖似一天,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杨花满天照的飞,像棉花似的。”①在这里,我们很容易感受到春天所固有的温暖和希望,“三月”,严冬已经悄然退去,浓浓的春天气息扑面而来,我们仿佛听到了春到人间的脚步声,它似乎在呼唤着这世界上的所有生物,无论是植物、动物、人类都被三月的春光唤醒。凄凉孤寂并沉睡了一整个冬天的原野大地纷纷苏醒了,郊原上的小草钻出了地面,草芽也都出土了,整个原野已经披上了绿色的地衣,各种各样的植物都在这温暖的春光里重生,仿佛这个春天赋予了它们破土而出的力量,它们因此报答给三月的春天一片绿色的装饰,给生命涂上了温暖的颜色。飞翔在春光中的鸟儿,装点了春天的天空。春暖花开,唤醒了人们的活力:给放牧的孩子带来了力量和希望,给牧童的母亲带来了惊喜和生命力,给人类带来了无限的美丽。可见,萧红笔下的春天是一个很神奇的季节:生动、具体、有声有色,充满了灿烂的景物。“三月”春光送走了严冬,同时也使我们看到了生命,看到了希望。
春光给人类、动物和植物带来了生命力和希望,不过让人遗憾的是它不能温暖到每个人的心,至少,春天的温暖还来不及传递到翠姨的心中,她就猝然离世了。春天太短暂,它让人一直为它等待,一旦它来了,人们就仿佛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但它来得很快,走得也匆忙,如小说的结尾所描写的:“春天就像跑着似的那么快。好像人能够看见似的,春天从老远的地方跑来了,跑到这个地方,只向人的耳朵吹一句小小的声音:‘我来了呵’,而后很快的就跑过去了。”②
人生与春天相同,人的生命如同春天一样短暂。在《小城三月》中,翠姨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在曾经的春天里,她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一个讲究外表又有素养的年轻人。但她也有和春天相反的忧郁、安静的性格。虽然春天的明媚阳光唤醒了沉睡已久的年轻姑娘的心,翠姨却不像其他人那么放松、快乐。她确实是从冬天走来,并由春天的呼唤而觉醒了;她虽然怀有欣喜和希望,抱着破土而出的欲望,但是又要承受春天里潜在的微寒;她不乏物质条件,但心中的幸福感却长久匮乏。当幸福温暖的时刻来临时,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就遭受到微寒的袭击。翠姨经历着很多不幸的事情:她恋爱了,却无法追求,只能把所有的感情深深地藏在心里;接着便开始为婚姻恐惧,之后病倒,身体变得很脆弱;最后为了求速死而拼命糟蹋自己的身体。翠姨追求新生活的意识确实是在春天觉醒了,她对恋爱有追求的欲望,但这种觉醒是极其有限的。正如故事中的春天,虽然大地已经被草色的地衣披上了,但是在这样乍暖还冷的春天,沁凉微寒的来袭是难以避免的;虽然春天能给其他人物、各种动物和植物带来温暖和希望,但是对于翠姨,这个小城的三月并未给她带来温暖。再加上翠姨的感情及生活的坎坷经历,翠姨对春天所盼望的一切便归于沉默孤寂,最终,她还是选择以自我毁灭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翠姨就这么匆忙地离开这个世界了。春天已经很短暂了,但是翠姨的生命比春天更短暂。当春天重返人间时,翠姨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并不能再回来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小城三月》结尾,萧红写道: “翠姨坟头的草籽已经发芽了,一掀一掀的和土粘成了一片,坟头显出淡淡的青色,常常会有白色的山羊跑过。这时城里的街巷,又装满了春天。暖和的太阳,又转回来了……年青的姑娘们,她们两三成双,坐着马车,去选择衣料去了,因为就要换春装了。她们热心的弄着剪刀,打着衣样,想装成自己心中想得出的那么好。她们白天黑夜的忙着,不久春装换起来了,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③故事的开头与结尾都是春天的三月,无论再轮回多少次,春天仍然是美丽的、充满生机的、带有希望的,人类也依旧期待着它。但是会有多少人盼望着载着翠姨的马车呢?年轻的姑娘们依然忙着生活、忙着欢快,只有翠姨被埋在坟墓里,这就是翠姨从活着到死去要承受的寂寞与悲凉。短短的结尾反映出翠姨的生命、翠姨幸福快乐的时光短暂如春天,透露着一种悲凉:春天短暂易逝,但年年春回,人却一去不复返。翠姨正是如此,她再也不能回来了。
翠姨:萧红的影子
从《小城三月》中,我们不但看到了翠姨的悲凉,也仿佛在翠姨这个女主人公的身上,看到了作者萧红的影子。萧红和翠姨有很多人生遭遇的共同点,无论是家庭生活的孤独还是恋爱生活的不幸,都有相似性。
首先,在家庭生活方面,《小城三月》中翠姨是出身于旧式家庭的姑娘,她端庄文静、温柔深情、沉默寡言,内心渴望美好的情感。翠姨是一个再嫁的寡妇的女儿,在一个黑暗孤独的家庭环境生活,她常常感到寂寞而且心里还充满自卑感,因此,很多人感觉她很可怜。好在翠姨还有“我”,她经常住在“我”家,可以减轻她的寂寞感。至于萧红,她没有翠姨幸福,童年的时候萧红除了祖父对她的爱,几乎得不到其他人的关爱和温暖,也可以说,萧红只有跟祖父在一起时,才能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家”是孩子最幸福最有安全感的地方,但这个家却让萧红感到了刺骨的寒冷,感到了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了祖父就没有同情她的人。翠姨和萧红都是在孤寂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她们同样缺乏亲情,缺少家庭的温暖。可以说,翠姨和萧红都是充满孤独感的女性。其次,在恋爱和婚姻生活方面,尽管翠姨的家世是比较封闭的,但是因为她经常住在“我”的家,因此渐渐被开放的思想所浸染。“我”家的开放体现在:长辈对待小辈没有森严的家法和严格的管教,孩子们可以享受自由幸福的生活。例如,到洋学堂读书,男女可以一起玩,甚至谈学校里男女交往的事。翠姨除了被一些新思想影响,还接受了一些十分时髦的东西,如打网球、穿高跟鞋、出游、读书、男女平等交往以及自由恋爱,这些宽松和谐的气氛让翠姨产生了对自由恋爱的盼望。但毕竟这座小城里还有根深蒂固的传统习俗,所以翠姨面对传统的包办婚姻制度时,她虽然是梦醒了并想追求理想的自由婚姻,却仍然无路可走。最终,她以糟蹋身体导致死亡的方法来逃避这个问题。萧红的婚姻生活也没有翠姨美好,虽然萧红不像翠姨那样走上死路,但是她选择的路也不能给她带来婚姻的幸福。在亲情上,萧红得不到家的温暖,婚姻也没有得到自由。她父亲把她许配给了汪恩甲,萧红因为对父亲指配的婚姻感到不满,再加上受新思想的影响,所以决定用离家出走的方法来逃避这个包办婚姻。但不幸的是萧红出逃到北京以后,汪恩甲还是跟踪并找到了她。又是因为感情寂寞、心境孤独、经济困难的原因,萧红虽然不喜欢汪恩甲,但还是与他一起返回哈尔滨并生活在一起。这个失策的选择,又让汪恩甲把她当作人质抵押在旅馆中。④萧红的梦想就这样被家长打破了,并进而造成了她后来漂泊流浪的人生。可见翠姨和萧红是遭遇传统婚姻制度伤害的女性,翠姨选择糟蹋自己的身体来结束不理想的爱情和人生,萧红选择离家出走。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不能给她们带来恋爱和婚姻之幸福。翠姨孤寂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萧红要走进漂泊孤独的世界,并遭遇不尽的坎坷人生。
综上所述,翠姨和萧红有很多的相似性,可以说翠姨是萧红的影子,她们不仅有相似的生活背景,而且有同样的追求,翠姨对生活和恋爱的追求便是萧红心中所追求的。因此,期盼着春光温暖的,不仅仅是故事中的各种人物,还包括了萧红。萧红如此描写人类对春天的盼望:“春天为什么它不早一点来,来到我们这城市里多住一些日子,而后再慢慢的到另外的一个城里去,在另外一个城里也多住一些日子。”⑤这不只是代表人类对春天的召唤,也是萧红心中的呼唤,反映了她心中的寂寞和孤独。在萧红写作《小城三月》的那一年,她已经生病了,《小城三月》是她逝世半年前所写的,当时她的身心都非常不好,心境寂寞,身体脆弱。有着远大理想的萧红不甘如此境遇,所以临终前还在纸上写下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⑥可见萧红很热爱生活,对生活有着美好的盼望。她用东北春天的短暂来象征翠姨生命的短暂,用翠姨对生活的追求表达自己对理想生活的渴望,用小说中“我”温暖团结的家庭来补偿现实中自己缺乏的温暖和亲情。此外,萧红还在《北中国》中表达了与父亲及家族的和解,这说明她已经把这几年纠缠着她的事情放下了。
萧红在把纠缠了她一生的种种事情全部放下的同时,也就拥有了幸福,但这幸福很可能是她这一生中最后一刻的“春光”了。因此,她呼唤着春天,希望它早一点来到这个小城里,仿佛春天早一点来,人就会早一点拥有幸福。但这也只是徒劳的呼唤罢了,春天一如既往,来去匆匆,温暖的春光依然短暂,在这个层面上,翠姨和萧红的生命没有区别。
①②③萧红:《小城三月》,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90页,第117页,第117—118页。
④丁言昭:《萧红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32页。
⑤萧红;章海宁主编《萧红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98页。
⑥季红真:《萧红年谱(下)》,《新文学史料》2015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