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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的浪漫
——《牧童与牧女》里的战争书写

2015-07-20江苏董晓

名作欣赏 2015年22期
关键词:鲍里斯牧童战争

江苏 董晓

残酷的浪漫
——《牧童与牧女》里的战争书写

江苏 董晓

苏联作家维克多·阿斯塔菲耶夫写于1971年的中篇小说《牧童与牧女》书写了战争期间残酷的浪漫爱情的故事,从一个非常独特的角度渲染了战争的残酷性。小说中对战争之残酷性的独特反思,使阿斯塔菲耶夫对战争的思考达到了新的高度和深度。而对战争的这种意义上的反思,对于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之后的中国人来说,就更有启发意义了。

《牧童与牧女》 战争书写 残酷 浪漫

如若一个作家刻意去书写战争里纯粹的浪漫爱情,今天在我看来就不仅仅是做作的问题了,简直就是对战争之残酷性的亵渎,那一定是一个从未真正有过战争经历的作家关在书斋子里的胡思乱想。像好莱坞经典大片《魂断蓝桥》这样的浪漫故事,虽不可断言纯属臆造,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一部书写战争的影片,最多也是借“一战”作为背景一用而已。战争与爱情,虽不是水火不融的两极之物,但战争里的爱情,绝对会因着战火硝烟的炙烤而变得异常残酷,从而也折射出战争本身的残酷和人性的艰难闪光。战争让浪漫走开,这似乎应该是一条真理,因为纯粹书写战争中的浪漫是对人类灾难的漠视。唯有让浪漫浸染在战火的血腥之中,唯有让爱情成为战争之罪恶的见证,才不会亵渎人们对战争的反省。苏联作家维克多·阿斯塔菲耶夫(1924—2001)写于1971年的中篇小说《牧童与牧女》便是这样一部书写了战争期间残酷的浪漫爱情的小说,从一个非常独特的角度渲染了战争的残酷性。

这部小说出版之时,“解冻”的社会氛围已随着苏军对“布拉格之春”运动的镇压而几近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所谓“发达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高压。在这一时期里,苏联军事题材文学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发端于20世纪50年代末“解冻”时期的“战壕真实派”为此时的所谓“司令部真实派”,即所谓“全景文学”取代,大多数取材于卫国战争题材的作品都以无比“宏大”的视野,表现苏军的英勇和领袖的英明,表现苏军的势不可挡和拯救人类的伟大历史功绩。而恰恰在这个时候,阿斯塔菲耶夫的中篇小说《牧童与牧女》却一反当时苏联主流军事题材文学的套路写法,以红军中尉排长鲍里斯在一场异常残酷的歼灭战当中和乌克兰姑娘柳霞不寻常的爱情体验,真实地再现了战争的严酷场面和战争中人的真实心理,与瓦西里耶夫的中篇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少数作品一起,勾画出当时苏联战争题材小说的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温柔的、甜蜜的、醉人的、纯真的……所有人们习惯于修饰爱情的浪漫的形容词,在战争的硝烟里都得在它们前面再加上新的修饰语:严酷的、扭曲的、绝望的……对于中尉排长鲍里斯而言,这场让他揪心,让他断肠的情感经历到来得实在太突然,尤其是在经历了一场殊死的战斗之后。作家阿斯塔菲耶夫在描写这场不起眼的歼灭战时,显然不顾当时苏联官方文学所一再强调的所谓“全景式”眼光,刻意恢复了“解冻”时期“战壕真实派”的写法,细致描写了“一寸土”上的殊死搏斗,渲染了战争那真实的可怕场景。在阿斯塔菲耶夫笔下,红军战士的英勇不是体现在振奋人心的口号呼喊上,也不是体现在大无畏英雄气概的展现上,而是体现在他们如野兽般扑向敌人,毫无理性地、完全出自本能的拼杀上。他们无所顾忌地冲锋、杀敌,在作家笔下似乎是出于自卫的本能反映,似乎是求生本能的自然流露。这使得小说中搏斗场面的描写少了几分矫饰而多了几分自然的真实感。士兵的野性、战场上的无序状态恰恰完好地凸显了战争本身的非人性。在这里,阿斯塔菲耶夫仿佛不是为了凸显苏联红军的勇敢,不是为了凸显苏联红军战士所代表的正义性,而是为了渲染战争对于苏德双方而言的残酷性。作家好像要告诉人们,在这场战斗中,正义与非正义的区分早已被淹没在敌对双方那残酷的血腥搏斗中。视死如归在这里似乎成了红军官兵们保全性命的最佳途径,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成为他们行动的真正动力。读者在这里看到的战争书写,是完全过滤掉了矫情的真实战场的展现,其间隐含了作家阿斯塔菲耶夫对官方所宣扬的战争题材文学创作理念的反拨。因为以往官方主流文学中的战争书写,虽然也会出现极端惨烈的场面的描写,但那往往是为了突出苏联官兵的大无畏英雄主义气概的;而在《牧童与牧女》中,描写战斗的惨烈就是为了表现战争的恐怖本身,如此而已,并无别的目的。这里体现了作家阿斯塔菲耶夫对战争的态度。

一场殊死战斗结束后,鲍里斯在部队休整的村庄里偶然结识了女房东柳霞。男主人公的和蔼,女主人公的体贴和温存,以及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的慷慨,所有这一切,如同所有类似的“战地浪漫曲”一样,进展得那么自然,一切都仿佛合乎逻辑。女人对一个陌生男人产生的莫名的好感,以及随之而来的身体的馈赠,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类浪漫故事是经常出现在许多苏联作家笔端的。不过,上世纪80年代初,当中国读者初次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倒的确如久旱逢甘露一般,陶醉不已。这也是为什么对于经过“文革”洗礼的中国人来说,当代苏联作家的作品似乎更有一种特殊的诱惑力的原因。熟悉的心理、熟悉的思路、熟悉的笔法,不一样的是对人性的坦诚书写,是真诚的人道主义情怀,而这,是当时的中国作家极其匮乏的。

然而,《牧童与牧女》的特点并不在这里,否则,这部小说对战争的书写也就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了。战争的严酷与战争中女性的温存的对立、女人之爱对红军战士精神的慰藉,最后以一方的牺牲、美的毁灭、幸福的徒然等来渲染战争的残酷与非人道,这些均是“解冻”之后苏联当代军事题材文学中常见的内容。虽然这已经大大超越了同时期中国当代文学的战争书写,但是,《牧童与牧女》在书写战争中突然降临的爱情,以及男主人公鲍里斯对爱情的体验时,却有着不一样的写法。

首先,作家细致刻画了男主人公鲍里斯对柳霞女人之身的下意识的向往。小说里,鲍里斯第一次拥有柳霞的身体近乎是出于无意识的冲动:

他的眼睛看不清她了: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一掠而过,像驾着飞轮远远驰去。只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她满身燃烧着烈火,越烧越旺,甚至把房间里的空气都烧光了。鲍里斯感到透不过气来。周围的一切和他心里的一切也都被烧光了。只剩下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鲍里斯被这种力量所左右,失去了自卫能力……他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荒漠的空间,找到了她的手……他的呼吸完全停止了,心脏剧烈地跳动。在酷似梦境的黑暗中,中尉似乎掉进一个炽烈燃烧着的火网。

这段文字清楚地表明了鲍里斯是在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下拥有柳霞的身体的。严酷的战斗结束后,身心俱疲的鲍里斯完全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去获取女人的温存。战争的残酷已然剥夺了这位年轻男子对女人身体的遐想,战争让他麻木了。然而,麻木本身并不会消灭掉性的冲动,于是,就在这半梦半醒的麻木之中,鲍里斯中尉占有了柳霞的身体。于是,他惊讶地感到,“在他尝到肉体的快乐之后,长期淤积在心头,一直摆脱不掉的重负卸掉了,他浑身舒展,无比松快”。在这里,卸掉心头的重负,即是摆脱战争的阴影。阿斯塔菲耶夫以平静的写实,展现了战争阴霾里一个普通男人真实的心理感受。此刻的鲍里斯还只是欣慰地感到“浑身舒展,无比松快”,还未感受到情感撞击的痛楚。严酷的战争让人失去了感受情爱的能力,这恐怕是阿斯塔菲耶夫在这段文字中所要表达的东西。

然而,伴随着身体的接触,伴随着积淤心头的重负的消失,鲍里斯开始一步步地坠入情网,对柳霞的爱开始迅速地在鲍里斯心中萌发,并以不可阻挡之势迅速膨胀,彻底地包围了这对战争中偶然邂逅的男女。于是,他们成为了美丽舞曲中演绎的那对牧童和牧女,彼此真诚地相爱着,忘却了周身的一切,只沉浸在爱的阳光里,将战争的阴霾暂时抛弃得干干净净。其实,这段关于两人沉醉于幸福甜蜜之中的描写本身倒并非有什么新意,当代苏联战争题材作品中,这样的描写并不新鲜。这段描写的真正作用在于为后面鲍里斯走向死亡的心路历程做了铺垫,与柳霞的短暂爱情是鲍里斯走向死亡的直接原因。在这里,情爱与死亡联系在了一起。

这部中篇小说最新颖之处就在于对男主人公鲍里斯之死的描写。与柳霞缠绵过后的痛苦离别,几乎是所有作品难逃的写作套路,倒无甚新意;离别之后对柳霞的思念,也似乎是老生常谈,无甚特别之处;即使是匆匆离别时忘了留下联系方式这种拙劣低级的失误,也似乎是常见的笔法,并无新奇。然而,对柳霞日益加重的思念却最终夺去了鲍里斯的生命,这却是其他小说中不多见的。

在一次战斗中负了点轻伤的鲍里斯并无大碍,但并不致命的轻伤却逐步让养伤中的鲍里斯一步步地走向了死亡的深渊,这才是阿斯塔菲耶夫要着力书写的。在卫生所的病榻上,在开往后方的运送伤员的列车上,鲍里斯陷入了痛苦的无尽的思索之中。与柳霞一夜的幸福竟然换来了无数个夜晚的痛苦思念,换来了最终的死亡,这完全不对等的失衡的交换正是阿斯塔菲耶夫思考战争的独特视角。如若仅仅是战斗的严酷,仅仅是流血和负伤,倒并不会让一个军人失去生存下去的信念,至少,他还可以将对敌人的仇恨转化为生活下去的勇气,军人当然不怕死于战场;然而,当一个年轻幼稚的心灵在血与火的洗礼中突然面对爱情的甜蜜时,当一个单纯的心灵突然被迫直面残酷的战争对美的戕害时,他可能无法面对这一切,他可能会因瞬间的幸福感受而失去对严酷战争的忍耐力。鲍里斯精神的崩溃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战争的残酷和非人性。这种表现视角是阿斯塔菲耶夫的独到之处。作家没有幻想出战争结束后鲍里斯与柳霞重逢的幸福场景,也没有抒情地讴歌鲍里斯如何怀揣着对柳霞的思念而继续奋勇杀敌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他冷酷的笔端体现出来的,是躺在病榻上的鲍里斯怀着对柳霞的无尽思念和对战争的刻骨仇恨,悲惨地离开了人世的过程。

“他独自一个人留在了俄罗斯中部的旷野上。”这是小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个再平实不过的结尾却让人不禁产生无尽的惆怅。一个年轻的中尉没有死在攻克柏林的战役里,没有死在血肉横飞的阵地上,却是怀着对一夜幸福的惆怅,怀着对一个年轻姑娘的思念,怀着对生活的绝望而死在了运送伤员的列车上。他永远孤独地留在了俄罗斯广袤的中部大地上,没有一丝英雄壮举。造成这一凄惨命运的罪魁祸首,当然是可恶的战争。在这里,阿斯塔菲耶夫无意去辨别战争中的正义与非正义之分,而只想告诉人们:远离战争,远离戕害了无数个幸福瞬间的可怕的战争。

《牧童与牧女》创作于上世纪70年代初,这部中篇小说可以说开启了作家阿斯塔菲耶夫思考战争的思想旅程。小说中对战争之残酷性的独特反思,使阿斯塔菲耶夫对战争的思考达到了新的高度和深度。在这之后的岁月中,阿斯塔菲耶夫继续思索着战争的非人道的、反人性的本质。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一次访谈中,阿斯塔菲耶夫毫不讳言对卫国战争期间所谓“九百天围困”的反感。众所周知,“二战”期间德军对苏联北方之都列宁格勒实施的九百天围困,客观上造就了苏联政府引以为豪的列宁格勒军民的英雄壮举。苏联政府一直以此为荣,列宁格勒也因此而荣获了“英雄城市”的称号。但是阿斯塔菲耶夫却“不识时务”地说,“我们并没有战胜敌人,敌人是被我们的两百万人的鲜血淹死的”。按照他的说法,死守列宁格勒完全是斯大林个人的意志,是其政治虚荣心的表现。结果,为了满足这个政治虚荣心,人民付出了两百万性命的代价。列宁格勒虽然守住了,但两百万鲜活的生命却永远失去了,这不啻于是一个极大的反差。阿斯塔菲耶夫无法容忍对生命如此不尊重的态度,这也是他二十多年来反思苏德战争的一贯思路。在创作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长篇小说《被诅咒与被杀害的》当中,阿斯塔菲耶夫着力表现了战争中苏军内部对人的极度不信任和对人的价值的漠视,并认为,这种对人的不信任、对人的价值的漠视恰恰是战争初期苏军节节败退的最根本的原因之一。这部长篇小说一反过去苏联主流战争题材文学对苏军的英雄主义神话书写,思索了战争中负面的因素,彰显出阿斯塔菲耶夫一贯的人道主义情怀。对苏德战争的这种反思,对这场战争之神圣性的反思,对于一个亲历战争的人来说,显得尤为可贵。而对战争的这种意义上的反思,对于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之后的中国人来说,就更有启发意义了。

作 者: 董晓,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俄罗斯文学、中俄文学关系研究及俄罗斯文学翻译工作。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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