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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向古典章回小说致敬
——莫言《生死疲劳》本事略考

2015-07-20山东刘洪强

名作欣赏 2015年19期
关键词:西门金瓶梅聊斋志异

山东 刘洪强

如何向古典章回小说致敬
——莫言《生死疲劳》本事略考

山东 刘洪强

中国古典小说对莫言的创作有着很大的影响,《生死疲劳》是莫言对中国古典章回小说和民间叙事的致敬。本文试图分析这部小说是如何向中国古典章回小说致敬的,以及它证明或反证了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中的哪些悖论。

章回小说 莫言 《生死疲劳》 本事

莫言曾多次说过,他从古典小说尤其是《聊斋志异》中得到的教益良多。莫言在诺贝尔获奖演说《讲故事的人》中讲了三个故事,其中第三个故事泥瓦匠的故事就来自于《聊斋志异》的《孙必振》。

可能是由于专业的不同,当代文学研究者对莫言小说中的古典因素(尤其是素材来源)视而不见,而古代文学研究者又对莫言的小说相对陌生,虽然有识之士呼唤打通古今,强调文学古今演变,但由于古代、现当代知识内容均浩如烟海,打通实为难事,因此莫言小说中的古典因子不能被有效挖掘出来,从而使莫言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不能前进,找不到莫言小说的文化家园。李敬泽先生说“这部小说是莫言在艺术上向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和民间叙事的伟大传统致敬的巨制”,但是这部小说是如何向中国古典章回小说致敬的?它证明或反证了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中的哪些悖论?当下虽然有许多研究《生死疲劳》的文章,但对此却闭口不提。下面试分析之。

《生死疲劳》中的西门闹是一个富裕的地主,有一妻两妾,正妻白氏,姨太太迎春、秋香,这其实极容易让读者把西门闹与《金瓶梅》中的西门庆联系起来。西门庆是封建社会臭名昭著的一个商人、恶霸与官员,然而当下研究者却不得不佩服西门庆身上有郁勃的生命力,他懂得如何发展经济,也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两人在前生后世中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现代西门闹是古代西门庆的“魂兮归来”。《生死疲劳》中的迎春也是古典小说中常用的女性的名字,如《金瓶梅》中李瓶儿的丫头就是迎春,后来也被西门庆收用,这也对西门庆与西门闹的关系密切做了一个小小的旁证;《红楼梦》中的“元迎探惜”中也有一个“二木头”迎春。而秋香,更是古代小说中女人尤其是丫头常用的名字,家喻户晓的“唐伯虎点秋香”就可以证明。我们知道,作家对自己笔下人物的起名是很讲究的。

韦勒克指出:“塑造人物最简单的方式是给人物命名。每一个‘称呼’都可以使人物变得生动活泼、栩栩如生和个性化。”①然而,《生死疲劳》中莫言却似乎不动脑筋,随便从古代那里拉来一个名字。这样的名字,在几百年前的人那里就觉得很俗了,《红楼梦》中的贾雨村说:“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我们不禁想问,莫言为什么也这样俗套?其实这并不是俗套,而是他采用此方式向古典小说回归与致敬。在《生死疲劳》中受古典小说影响而给人物命名的还有很多。如蓝脸,关于蓝脸的原型,莫言在诺贝尔获奖演说时说:

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我童年时,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给他拉车的,是一头瘸腿的毛驴;为他牵驴的,是他小脚的妻子。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

但是莫言没有提到他脸上的蓝胎记,或许莫言只是写实,见到的这个人物脸上就有一块蓝色胎记。“这小子无名无姓,左脸上巴掌大的一块蓝痣,我随口说,你小子就叫蓝脸吧。姓蓝名脸”,但这极容易让我们想起《水浒传》中的那个青面兽杨志,“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水浒传》中还有“鬓边有这搭朱砂记,人都唤小人做赤发鬼”的刘唐。《生死疲劳》中还有一个人物叫黄瞳,“黄头发黄面皮”,应该说,黄头发、黄面皮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但是在笔者看来,这种描写更大程度上来自于《水浒传》,《水浒传》中至少李逵、锦毛犬段景住、赤须龙费保是黄头发;而黄面皮的至少有病关索杨雄、病尉迟孙立等。

还有在高密工作过的处长,叫沙武净,这显然是沙僧的谐音;还有一个杀猪人,人叫朱九戒。通读莫言的小说,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经常出现他的作品中。

《生死疲劳》不但用古典小说的人物给自己的小说人物命名,而且,还有现代《沙家浜》中的刁小三、《林海雪原》中的蝴蝶迷,都被用来当作猪的名字。尤其是第三部《猪撒欢》中的猪十六,它恰好是猪八戒的两倍,而且在古代至少温庭筠、李商隐、段成式都排行十六,他们的诗风又都华艳,所以被称为“三十六体”,不知这猪十六是不是和他们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

《生死疲劳》在情节上化用了许多古代小说的故事。众所周知,小说的框架由《聊斋志异·席方平》构成,其实变驴、变马等也并非《席方平》所独有,中国古代小说普遍都有这种结构模式,此不赘述。

第二章写西门闹转世的驴骂迎春“你只配吞下四两砒霜把自己毒死!……在人世间应该让你骑木驴游街示众”,《水浒传》中的武大郞吞砒霜与此相似,王婆就是骑着木驴被剐死的。

模仿《水浒传》的还有第七章《闹闹发威咬猪户》,写两头驴打死了两头非常凶恶狡猾的狼,这时几个隐藏起来准备打驴的猎人出现了。原来这两只狼吃了不少的大牲口,眼看就要吃人了,“县里知道了这事,怕引起百姓惊慌,秘密组织了打狼队,分成六个小组,日夜巡逻、埋伏”,且事后猎人要把这两只狼驮到县城去交差,县长会送给他们一份厚礼。熟悉《水浒传》武松打虎的读者不难看出两者的联系来。

在蓝脸与驴把怀孕女人送到医院里时,“我们离开县城原本只有十几里路,而且我们走的是一条近路,路两侧荒草没膝,一只兔子仓皇冲撞在我的腿上”。《水浒传》中李逵回家接母亲时,朱贵让他走大路,李逵说“我自从小路去,却不近”,他走小路却赶出一只白兔儿来。两处细节略有不同,但出于同一机杼。

第六章《智勇双全斗恶狼》中,那两头狼“它们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时而前后呼应,时而左右配合,试试探探地、半真半假地发动着一次次的进攻”,这同《聊斋志异·狼》“途遇两狼,缀行甚远。屠惧,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从;复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尽,而两狼之并驱如故”很相似。如果我们仔细阅读此段双驴斗双狼时,我们就会发现这里面隐隐约约有柳宗元《黔之驴》的影子,而莫言却别出心裁、踵事增华,这只山东高密的驴比黔之驴本领高多了。

第二十四章三次写到尿液。一是“未交配过的雄性动物的尿液具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中国古代医学家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对此虽有记载但并不全面”,这里涉及中国的中药。我们知道《西游记》中治疗朱紫国国王的病就曾经用过白龙马的尿;二是美国宇航员到了月球上“插上美国国旗,然后撒了一泡很大的尿”,这样调皮的笔法,我认为是借鉴了《西游记》中孙悟空在如来佛的掌上撒尿的细节;三是猪十六撒尿给刁小三喝,“吧嗒着嘴,把我的尿咽下去”,《金瓶梅》中潘金莲就曾喝过西门庆的尿,现在这头西门猪也故伎重演了。

第十六章写到牛晚上出来,“我”看到了奇异的景象:“他们的领导,是一个扎着一根翘天小辫子的男孩,嘴里叼着一个亮晶晶的铁哨子,节奏分明地吹着,那些小孩子的一蹦一跳都和着哨音,煞是整齐,真真好看。我看得入神,几乎想加入到他们的队伍里去。”这个男孩子分明是模仿《西游记》中的红孩儿写的,且莫言也用红孩儿称呼这些孩子,《生死疲劳》也曾提到过小妖红孩儿。类似这样的描写很多也很精彩,也许莫言用的是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也许用的是其他手法,但在我看来,《西游记》中红孩儿与牛魔王是父子关系应该是莫言写到“牛”与“红孩儿”的主要契机之一。

第九章“我”托生为一头驴,“我喊叫着,但话语出口,仍然是驴鸣。驴的咽喉,使我发不出人声”,这种情节极易让我们想到《变形记》。其实这种变成“异物”导致不能说话的情况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是常有的现象,如唐代《续玄怪录·薛伟》中写薛伟变成了一条鱼,他所说的话其他人一句也听不懂了。

还有三个情节是出自《聊斋志异》,只是比较隐蔽,不容易让人发现罢了。

第二十七章西门金龙与黄互助在杏树上做爱,“他发现西门金龙和黄互助相跟着爬上了一棵花朵盛开的大杏树,搞得杏花瓣儿如雪片般纷纷降落”,“微风起处,树冠轻摇,熟透的花瓣犹如雪片,纷纷落下,地下如积琼瑶”。第三十六章西门金龙与庞抗美在杏花树上做爱,“杏花如雪,落在他们身上”。西门金龙与两位女性发生性爱的地方是在一棵美丽的杏树上,可以说在这个地方男女幽会是浪漫的,这样的想象也是匪夷所思的,就是汤显祖《牡丹亭》中杜丽娘与柳梦梅也只是在牡丹亭发生关系,其浪漫远逊西门金龙。其实《聊斋志异·晚霞》中有晚霞与阿端在莲花中发生关系的描写:

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忻与狎寝。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以会于莲亩。

谙熟蒲松龄作品的莫言恐怕也是从这里得到的灵感吧。

小说第三十七章写以前打过人的杨七一天跪在地上,哀求着他曾经打过的人打他,近乎歇斯底里。他说:“你们,一定要打我,把我当初打你们的统统还给我……”“你们要是不打我,就不是人做的,你们不是人做的,就是马配的,驴日的,公鸡母鸡配出来的,从蛋壳里钻出来的扁毛畜生……”有人实在没有办法就提出来打杨七一巴掌就算完了,杨七却说:“一巴掌不行,当初我抽了你们,少说也有三千藤条,今天,你们要抽我三千巴掌,少一巴掌也不行。”这个情节非常离奇,其实来源于《聊斋志异·骂鸭》,有个人偷了别人的鸭子得了病,非要鸭的主人骂他,他的病才能好。文章很短,引文如下:

邑西白家庄居民某,盗邻鸭烹之。至夜,觉肤痒。天明视之,茸生鸭毛,触之则痛。大惧,无术可医。夜梦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罚。须得失者骂,毛乃可落。”而邻翁素雅量,生平失物,未尝征于声色。民诡告翁曰:“鸭乃某甲所盗。彼甚畏骂焉,骂之亦可警将来。”翁笑曰:“谁有闲气骂恶人。”卒不骂。某益窘,因实告邻翁。翁乃骂,

其病良已。

第四十九章《冒暴雨合作清厕所》写黄合作在下雨天清理厕所,莫言不厌其烦写合作清厕所时的动作与表情,长达八自然段,一千三百字之多,如:

她一歪一扭地走到院落西南角的厕所。揭开水泥盖板,一股臭气在雨中弥漫。

她站立在厕所边,挥动着一把长柄大马勺,将厕所里的东西舀出来,倾倒在雨水中,汹涌的水流携带着这些东西直奔阴沟而去。

实际上《聊斋志异·王什》中就有一个鬼挖厕所的故事。讲一个贩私盐的王什,到了阴间,“冥中新阎王到任,见奈河淤平,十八狱坑厕俱满,故捉三等人淘河”,很多在阳间有罪的人,死后要罚挖河:

鬼引什去,至奈河边,见河内人夫,襁续如蚁。又视河水浑赤,臭不可闻。淘河者皆赤体持畚锸,出没其中。朽骨腐尸,盈筐负舁而出;深处则灭顶求之。

在语言上,莫言也有意掺杂古代话本小说的词语,如“他姓庞名虎,面如重枣,目若朗星”,而这句话其实是古代小说描写武将的套话,如《三国演义》中关羽就是“面如重枣”,而《水浒传》中的朱仝就是“面如重枣,目若朗星”。还有“也是合当有事”,这些都是白话小说的套语。有时《生死疲劳》也会套用文言,如蓝开放与庞凤凰做爱时“流丹满床”,而“流丹”两字也曾出现在《林四娘》中。此外,小说还直接提到许多小说的名字,如《三国演义》《静静的顿河》《封神演义》及《聊斋志异》等,还明白地说到庞凤凰让蓝开放把自己的蓝脸变白是受了《聊斋志异·阿宝》的影响而成。

以上是对《生死疲劳》采用古典小说及现代小说素材的梳理。不过,《生死疲劳》在形式上最大的特点是采用了章回体的形式。章回体是明清近代白话小说的主要形式,但是到了现代,这种形式几乎已经绝迹。莫言的《生死疲劳》采用这种章回形式对内容表达有何影响,我不敢妄下结论;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莫言在回目设计上是持一种“游戏态度”的,回目本身对仗很不工整。如“受酷刑喊冤阎罗殿 遭欺瞒转世白蹄驴”“西门驴痛失一卵 庞英雄光临大院”“妙龄女思春芳心动 西门牛耕田显威风”“老许宝贪心丧命 猪十六追月成王”等,这些回目显然是不工整的,而且这种情况比比皆是。

我认为《生死疲劳》回目的“不工整”在小说史上是有重大意义的,因为它能够澄清小说史上一些夹杂不清的问题。

我们知道《金瓶梅词话》回目质量之差是研究者皆知的。张鸿勋先生认为,“金瓶梅词话”回目不工整的原因,是笑笑生创作这部作品时(嘉靖、万历之间)的风气使作者没有把回目作成工整、对偶的形式,这时“拟话本”的作品还没有达到成熟的阶段。“金瓶梅词话”在回目上,无意间给我们留下了时间的痕迹。②陈辽先生说:“《金瓶梅》的艺术描写很精彩,但《金瓶梅》的回目对仗很蹩脚,不少回目根本无对仗可言。”“笑笑生和评话艺人的文化素养都不高,因此即使整理成书,回目对仗仍是不工。”③孙逊、詹丹《金瓶梅概说》说“《金瓶梅》出自‘大名士’之手,仅从回目看就不像”④。其实我们从《生死疲劳》的回目来看,回目与作者的水平及社会风气根本没有必要联系。莫言的水平难道还算低吗?因此《生死疲劳》回目的不“优美”并不能得出作者水平低下的结论,有时很可能是作者戏谑而为之。

①韦勒克等:《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56页。

②张鸿勋:《试谈“金瓶梅”的作者、时代、取材》,见《文学遗产》编辑部:《文学遗产增刊·六辑》,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第286页。

③陈辽:《释〈金瓶梅〉的矛盾》,见《陈辽文存》第5卷,香港银河出版社2003年版,第535页。

④孙逊、詹丹:《金瓶梅概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49页。

本文为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莫言小说本事研究”(批准号14CWXJ24)成果

作 者:刘洪强,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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