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泥头闲话三题
2015-07-18于洪涛
于洪涛
彩 虹
大宝考上大学了,乱泥头的人突然想起那个叫彩虹的姑娘。
彩虹,是北村哑巴捡来的媳妇。
那年哑巴二十八。一天傍晚,在国道边上,他碰见一个疯女人。疯女人躲在一棵大树后,偷偷瞅他。他看了疯女人一眼,没理会,急着回家。走了一段路,却发现疯女人跟上了他。他挥挥手,示意她别跟。疯女人住了脚。
哑巴到了家门口,无意间回头,发现疯颠颠的女人还跟在身后。
哑巴站住,手背朝疯女人摆了摆。那意思是说,你走吧,别跟我了,我到家了。
疯女人不动。哑巴准备进院,疯女人又跟上一步,靠得很近,看架式也要进院。哑巴急了,上前推了她一把,疯女人竟然抓住他的手,不放。哑巴急得哇哇叫了两声。
哑巴妈听见了,从屋里跑出来。咋了咋了?这是谁?
哑巴面红耳赤,比比划划,哇哇乱叫,疯女人却绕在他身后,只露半个脑袋,半张脸,大气不敢出。
哑巴妈细细打量女人,瓜子脸,大眼睛,弯眉毛,模样不丑。哑巴妈说,别在外头嚷嚷,进来说,进来说。
进了屋,借灯光,哑巴妈才发现,女人是个疯子,衣服裤子脏兮兮的。她是谁?你从哪领来的?哑巴妈蒙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哑巴哇哇比划,哑巴妈听明白了。哑巴是说,他在路上碰见这个女人,她总跟着他,撵也撵不走。
哑巴妈瞅瞅窗外,天已经黑下来了,把一个疯女人赶走,于心不忍。可平白无故留宿一个来路不明的疯女人,又显然不妥。
吃了饭再说吧。一直沉默的哑巴爸说话了。吃了饭,把这事报告给王队长,让他拿主意,让他领走,咱家可不能留。
那年月,哑巴一家因成分高,属于被管制对象。其实,即便是贫农成分,他们也不想留个疯女人。
哑巴妈把饭端上来,疯女人突然动手抓饭,狼吞虎咽。哑巴爸对哑巴妈说,你去吧,去和队长说说,让他们想办法。
等哑巴妈领王队长来家,发现哑巴和疯女人一个坐在炕沿头,一个坐在炕沿梢,安安静静。哑巴爸坐在炕里头,闭目养神。
王队长瞅瞅疯女人,问,你是哪儿的?叫什么?
疯女人惊怯怯,往炕头挪屁股,不说话。
王队长说,老婶子,这样吧,天这么晚了,我也没地方安置她,要是个男的,我就领回家了。就在你这住一宿,明天,我让队里的马车,给她送到国道上,就没咱的事了。
虽说哑巴一家被管制,可在王队长眼里,那只是个形式,在乱泥头,都沾亲带故。所以,王队长对哑巴一家一直很客气。
王队长走后,哑巴妈把西屋简单收拾一下,把疯女人领过去,说,你就在这住一晚吧。
疯女人一把抓住哑巴妈的手,不放。哑巴妈想,疯女人是不是害怕?就说,你害怕,我也怕你呀。半夜你疯大了,掐死我咋办?
疯女人不放手,哑巴妈心软了,就说,好好,我陪你。
夜里,疯女人睡的安安静静,睡觉的模样,和好人一个样。哑巴妈早晨起来,仔细看,这个疯女人也就二十一二岁,心突然动了一下。哑巴,因为是哑巴,因为家庭成分高,快三十了,还没相过亲。不行,没相亲,也不能找个来路不明的疯女人,让人笑话。
疯女人一直睡到太阳升起,才醒。哑巴妈给她打了洗脸的水。
正要去上工的哑巴,看见洗完脸的疯女人,呆了,两眼直勾勾的。哑巴爸看在眼里,略有所思,之后,摆摆手,示意哑巴赶紧跟他上工。
王队长来的时候,临近中午,进门就发现疯女人安安静静坐在墙根,晒太阳。哑巴妈在一旁,剁猪食。
王队长说,老婶子,我把她弄走吧,马车都套好了。
哑巴妈没马上说好,而是瞅瞅疯女人。
不舍得?王队长问。
这是啥话。哑巴妈淡淡说。
嘿,老婶子,我想过了。王队长说,哑巴老大不小了,我看哪,这个女人你先养着,看看以后能不能养好。不疯,你就留给哑巴当媳妇,一旦有人来找,咱就给人家,权当积德了。依我看,她不是个闹事的疯子,先养着,多双筷子呗。
其实,哑巴妈就等队长这句话了。那时,队长的话就是一言九鼎。出了事,总得有个撑腰的。
哑巴和哑巴爸回来吃午饭,哑巴见疯女人没走,露出了笑脸。
哑巴妈把哑巴领进屋,嘱咐哑巴,先把疯女人当妹妹看,不准和她亲近。并严格规定,不准进疯女人房间。之后,领着疯女人,也不知她能不能听懂,连比划带说,提出要求:想在这住,就得注意卫生,天天洗脸,不能随地大小便,等等。疯女人似乎听得懂,不言不语,安安静静。
可第二天一早,疯女人拉开房门,就地尿尿,尿骚味扑鼻。
哑巴妈赶紧把她扯去外面的茅坑,轻轻拍打她的屁股,说,再在屋里尿,就把你轰走。并用手比划,往远处指。
疯女人显然明白了。脸上露出怕的表情。
疯女人身上有股异味,哑巴妈在老头子和儿子上工后,给她洗澡,换了衣服。但那种气味仿佛长在身上,洗不净,去不掉。偶尔,疯女人晚上睡觉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喊叫,听起来瘆人,并且,她极不愿意脱衣服,身上又逐渐爬满了虱子。
很快,哑巴家收养一个疯女人的消息,渐渐被乱泥头的人知道了。来看的人络绎不绝,时间一长,也就把疯女人当做是哑巴家的人了。
河还没开化的时候,哑巴随队里的男劳力出民工修河。走后第三天,疯女人突然狂躁不安,把窗玻璃都打碎了,哑巴妈气急之下,打了她一巴掌,她马上跑出了院子,一溜烟就不见了。哑巴妈撵也没撵上。
到了晚上天黑了,还不见疯女人的影子,哑巴妈担心了。当真走了,她倒是不会想,疯女人总是个累赘。只是,哑巴回来,会怎样,她不托底。
疯女人失踪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工地,哑巴听说后,请假跑了回来。见屋里没了疯女人,对哑巴妈哇哇大叫。之后,整个乱泥头转了个遍。再之后,跑来家,躺在炕上就不起来了。
哑巴夜里醒来,看见窗上有个头影,就急忙跑出去,发现正是疯女人。就又哇哇喊,把哑巴妈喊了出来。
把疯女人扯进屋,见疯女人的身上沾满了干草,头发凌乱,哑巴妈突然心疼了,扯住疯女人的手,流出了眼泪。这一回,疯女人不肯离开哑巴,也不回原来的西屋了。
哑巴坐在炕梢,默默无语。
王队长从工地撤回来,对哑巴妈和哑巴爸说,就让他俩那个吧。
能行?哑巴妈问。
王队长说,你家要是不嫌弃就行。我看了,哑巴对她蛮好的,她看见哑巴就老老实实。命呀。不用张罗,搬一起,顺其自然吧。
三个月后,疯女人怀孕了。
哑巴爸说,办了吧。意思说,总得有个仪式。
由于家庭成分高,这种事自己拿不准,或不敢拿主意。哑巴妈就想起王队长的话,想请王队长给做主,请几个人吃顿饭。
王队长一口答应,这事简单,我给你请几个长辈和顶事的,炒几个菜,喝点小酒,让他们给证明一下不就得了。别张扬。
于是,哑巴妈做了四个菜,猪肉炖粉条、韭菜炒鸡蛋、小鸡炖蘑菇、炒蚬子,还买了一瓶高梁酒。
王队长请来北村年龄最长的郭爷爷,学校张老师,大队妇女主任。王队长醉醺醺说,你们放心,咱一起给做个证,出了事我兜着。
张老师,你给新媳妇起个名吧。郭爷爷说。也好叫着方便。
张老师说,叫彩虹怎么样?
大伙都说好。
他们之间的对话,哑巴听得八九不离十,抿嘴一乐。
疯女人好像也听懂了,一个劲地照镜子,挖一块雪花膏,往脸上擦,又往哑巴妈脸上涂。哑巴妈哭笑不得,听话,别闹了,啊。
半年后,彩虹生了个小子。取名曲大宝。
哑巴妈乐得合不拢嘴,提着鸡蛋,去感谢王队长。王队长说,好呀,你们家的烟火续上了。
孩子过百天那天,乱泥头突然开进来一辆吉普车,停在小队部。
下午,王队长来到哑巴家,告诉他们一个消息,说彩虹的家人找来了。说彩虹是邻县的知青,后来突然精神失常,跑丢了。他们没说为什么精神失常,只说他们找了一年多,几乎认为她已经死了。最近才意外得知,她跑到了乱泥头,还生了个孩子。家里人想通过队里和哑巴家人协商,把彩虹领走。孩子吗,就给留在哑巴家。
哑巴一家全蔫了。哑巴爸说,能不能和彩虹家人说说,成全他们俩。
王队长说,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说了好几个方案,都是为你们家想。可人家不干。
哑巴妈说,能不能等孩子再大一点领走彩虹。
王队长说,我能不好好说吗,都没用。人家说了,他们不追究哑巴就不错了。
若干年后,王队长吐露,这后一句话是他编的。说彩虹的家人很厚道,没说格外的话,只要求领走彩虹。偷偷领走,就得了。
车开来的时候,彩虹好像明白什么,盯住前来接她的女人。据说,这个女人是彩虹的姨。彩虹先拉她的手。之后,搂住哑巴胳膊,头歪在肩膀上,做亲昵状。
临走,哑巴妈想让彩虹看一眼大宝,彩虹好像对孩子漠不关心。
那位姨对哑巴一家说,你们放心,回了城,一切办妥当了,再让她回来。
彩虹上车走了,竟然没有一点悲伤。
从那以后,人们发现,哑巴几乎再也没哇哇叫过。一心一意照顾大宝,再也没看过对象。
大宝长大后问过奶奶,他怎么没妈妈,别人为什么有妈妈。
奶奶解释说,你妈妈得病,早就去世了。
乱泥头也没人提大宝妈妈是个疯女人,都在保守这个秘密。
大宝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学校领导找到大宝,说城里有人,点名要资助他,让大宝把家人领来,签个字,把一个包和五百元钱拿回去。当时,学校被资助的孩子有几个,所以,大宝并没往深里想。
第二天,哑巴来了,把东西取走了。哑巴让大宝问,那人有地址吗,他要感谢人家。领导摇头,说人家不留姓名。
从那以后,大宝每个月都能接到五百元汇款。
一天,大宝发现学校门口有个女人在关注他。他很害羞,扭头走了。再回头,他看见那个女人在擦眼泪。他回家和奶奶说了,那天,他发现奶奶和爸爸都没吃饭,什么也不说。
大宝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问,他有了自己的打算,等再见到那个女人,他要问问,你是不是我的妈妈。
一年后,大宝又见到这个女人,是在班主任办公室。老师告诉他,她就是捐助人,想请大宝去饭店吃饭。他同意了。老师没有陪,这正合大宝心意。
吃饭的时候,大宝终于说了一句,谢谢阿姨。
那个女人突然流泪了。
大宝小声问,你是我妈妈吗?
女人一愣,矢口否认。说,不是,我资助很多孩子。你只是其中一个。女人又说,你没妈妈吗?没有的话,可以认我 。你好好学习,以后考上大学,我都资助你。
遗憾的是,大宝上到高二,再也没有收到女人的汇款。
乱泥头对此有很多猜测,说,等吧,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出现奇迹。
可惜,直到大宝离家去大学报到那天,奇迹也没出现。
麻 花
乱泥头北村靠山。那时叫北村小队。以种田为主。
这闲话早,早在学大寨时。
生产队有块场院地,十亩大小,专用于脱谷晒粮。秋后,粮食归仓,场院也就闲了。庄家人惜地,闲场不能闲地,转过年谷雨,便破垅种地,种的是青麻。选择种青麻,是因为它早熟,好为来年秋收腾场院。
立秋,青麻割走,先用犁杖剥开土层,再用牲口拉着扒犁破碎土块,然后挑来清水,泼在散开的土块上,待土块泡软,就开始平场院了。
平场院,用马拉带沟槽的石磙子,像溜冰似的,一圈一圈溜。带沟槽的石磙子卡在地上,卡出一道道印,类似链轨车压过的印迹,所以也叫卡场院。除了石磙子压,也需要社员拿锹平。
干这种活要慢要细,看似磨磨蹭蹭,全磨蹭在工夫上。慢性子的人适合干。人不多,有男有女,基本上属于出不了大力的人。张兴德算一个。
张兴德三十多岁,身强力壮。派他来,是因为他性子慢,慢得邪乎,用老百姓的话,脑子少根弦,缺心眼。结帮的力气活,都不愿意要他。所以,他只能干点散活。比如平场院。
这活不累,嘴里也就不闲,男的讲荤,女的讲家,不但讲,还互相看,讲讲看看,看看干干,嘻嘻哈哈。
赶马车的老刘,突然想找个乐,指石磙子,冲张兴德说,你能把它举起来,我就叫你一声小哥。老刘比张兴德大十多岁呢。
大伙兴趣来了,巴不得看戏,嚷嚷张兴德,举,举,说老刘小瞧你,让他叫你哥。
张兴德木讷,没什么表情。大伙以为他不感兴趣。突然,他哈腰,一撅腚,抓住石磙两头的槽,一挺身,脖粗脸红,吭吭哧哧举起了石磙子。随后扔下,险些砸了脚。
大伙拍起了巴掌,巴掌声像打在瓦檐上的冰雹。
老刘拱手说,小哥,服了。
这时,赵老六加码了,说,你要再举起来,我叫你大爷。
这个赵老六,年龄比张兴德小不了几岁,好吃懒做,喜欢混在出工不出力的堆里。所以,和张兴德一样,娶不上媳妇。
张兴德瞥一眼赵老六。
这时,叫麻花的姑娘,多一嘴,说,你别听他的,傻呀,叫爹也别举,害人!
张兴德瞅了一眼麻花,眼珠子直了。麻花害羞,赶紧扭过头。麻花能混在这个堆里,是因为体弱,弱到几乎干不了大田的活。
有人让张兴德举,有人不让他举。
张兴德的傻劲又上来了,像个大英雄,哈下腰,手指抠进石磙两头的石窝里,然后下蹲,嘶地一声,裤裆开线了,露出一截红裤衩。
众人哈哈大笑,可张兴德似乎没意识到裤裆开线,一挺身,磙子上了前怀,又一挺胸,石磙子颤颤悠悠过了头顶,随后踉踉跄跄退了两步,石磙子从头后重重砸在了地上。
看门道的清楚,这一举,挺险的,弄不好玩命。
张兴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裤裆露出的红裤衩,鲜鲜亮亮。再看,大拇脚趾也从破解放鞋里探出头来凑热闹。大伙又是哈哈大笑,男的上前去掏红裤衩,女的扭过头去,偷着乐。
张兴德并不知道裤裆开线,脸色煞白,呼呼大喘气。对伸进裤裆的手,也没了力气阻挡。
笑声过后,老刘突然想起什么,说,赵老六,你喊爹呀!
对,你喊爹呀!
赵老六说,不是爹,是大爷。
那就喊大爷!
赵老六不肯喊,撒腿跑了。
张兴德憨憨笑,并不计较。那个叫麻花的姑娘气不愤,说你傻你就傻!真是缺心眼!老六也太缺德了!
张兴德的爹在队里喂牲口,听说有人虎他儿子,赶紧跑过来。见儿子坐在地上,满脸大汗,脸挂不住了,说,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养活呀!又对坐在地上的儿子说,不嫌丢人啊!起来。
张兴德动了一下身,没站起来,手捂腰。
几个人一起动手,才把他扶起来。
张兴德家哥五个,两个弟弟都结婚了,只有他,仍是光棍。半吊子,傻了吧叽,怕是打一辈子光棍了。这不,这一举,在家躺了七八天。
场院平完了,那些收割的青麻,被捆成捆,沤在水泡里。沤过的麻,经脱皮晾晒,便成了可以搓绳的麻。麻晒在饲养所的院子里,搭在绳子上,一道道的,白白亮亮,飘着清香。
张兴德上工后,又被派来晒麻。
干活的时候,张兴德的眼睛总盯着麻花,准确说,盯麻花姑娘腰间那两根像大麻花一样的粗辫子,咧着嘴直乐。
虽说张兴德缺心眼,但他不发贱。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之所以对麻花发傻,是因为麻花为他说过话,好坏话他是听得懂的。他的表现是,你越对他好,他才对你发贱。缺心眼么。麻花伸手打了张兴德一下,看什么看!
张兴德说,你辫子不像麻花,像两根麻绳。
麻花说,像什么不用你管!你看你,黑得像麻皮。
恰逢赵老六听到,把张兴德拽到一旁,低声说,你说她是麻绳,她说你是麻皮,不稀里外。听明白没有?麻花是在暗示你,想给你当媳妇,你这个呆子,咋不懂呢!
张兴德虽然傻,知道这是拿他开涮,红着脸不答话。人家可是黄花大姑娘,精明着呢。
赵老六继续使坏,说,你当着大伙的面,亲她一下,我立马奖你一包饼干。她要不翻脸,就是想嫁给你,一举两得。
那个年代,饼干对乡下人,是稀罕物。别说吃,看都看不见。赵老六凭借老爹在供销社当主任,弄包饼干,不费吹灰之力。物以稀为贵,一包饼干在当时,确有很强的诱惑力。赵老六继续说,不就亲一下嘛,她也不少什么,没准还巴不得呢。
赶车的老刘插话说,我再奖你十个小鞭。
张兴德的傻劲又上来了,夹在两个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才说,说话不算拉钩算。
两个人点点头,分别和张兴德拉了钩。
和煦的阳光照在一道道的麻上,麻折出的光,烘热了人的脸,麻花那张俊俏的脸庞,像开在麻上的花骨朵。
张兴德直接来到麻花身边,见麻花的纤手正在梳理麻丝,就傻傻看。麻花抬头,发现他近乎异常的眼神,心头未免一怔。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张兴德突然抱她的头,说了声,你真好。就在脸蛋上亲了一口,之后撒腿就跑。
麻花的一声尖叫,惊了干活的人。麻花的眼里闪着委曲的泪花,脸蛋红红彤彤的。当大家弄清了事情的缘由,又是一片笑。麻花抓起一根棍子,追张兴德一阵敲打,骂道,你这个该死的!恶心我呀!
张兴德一动不动,任凭麻花打。
麻花住手了,眼里的泪流了出来。张兴德跑到赵老六和老刘跟前,要饼干和小鞭。拿到饼干和小鞭,又回到麻花身边,把饼干和小鞭递给麻花,麻花一把将这些东西打落在地。
张兴德真傻了,笑容没了。
麻花家院墙外有一堆猪粪。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发现,张兴德扛着镐头,吭哧吭哧刨了起来。麻花妈撵他走,他擦着额头上的汗,假装没听见,依然吭哧吭哧刨个不停,一连刨了三天早晨,又用土篮子挑到麻花家的自留地里。
大家伙说,张兴德真傻了。
张兴德的爹听说儿子傻了吧唧给人家干活,就骂他,不让他去。可张兴德不听,闷闷地继续干。
等把那堆猪粪都挑到了地里,张兴德傻傻的笑才回到脸上。他振展双臂,冲着天空干吼几声,引得树上的喜鹊,啾啾地叫,欢快地飞来飞去。
麻花妈候在大门口,客气地把张兴德让进屋。麻花端来一碗开水,黑着脸递给他。从此,张兴德三天两头去麻花家,见活就干,麻花挡都挡不住。
冬去春来。一场春雨过后,乱泥头就出闲话了,说麻花想嫁给张兴德。
怎么可能?一个缺心眼的大男人和一个黄花大姑娘?相差小十岁呢!
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张兴德的爹一天天合不拢嘴,反正张兴德有一回穿上了新衣服。人们问,哪来的?张兴德说,麻花做的。
这回轮到赵老六傻了。他一直暗恋麻花,张兴德的条件和他没有可比性,是麻花傻还是他傻?他肠子都悔青了。是他使坏,才促成了一段不可思议的姻缘。
菊 子
乱泥头南村,靠海。那时叫南村渔业队。
鸡叫头遍,队长周满囤就醒了,刚点上一支烟,就听到有人敲门,拉开门一看,是东院的王婶。
周队长,出事了,菊子早产,大流血,还生了个怪胎,毛刺刺的,像个狼孩。
周满囤一愣,急切切问,菊子怎样?
王婶带着哭腔说,还在流血,喊一圈,也没喊到一个合适的老爷们,俺拿不了主意,你快去看看吧。
周满囤赶紧套上衣服,一路小跑,奔菊子家。
一进屋,周满囤就闻到一股奶香、血腥和尿臊的混合气味。
接生婆满脸惊恐,一把抓住周满囤的手,像抓住了主心骨,吓死人了,俺接生了一辈子,没、没……你看咋办。
菊子不是没男人,男人刘开春和队里的男劳力出海了。
这个菊子,怎么说呢。当初刘开春娶她时,村里就风言风语。菊子模样好,细皮嫩肉,鼓囔囔的双乳,让花心男人蠢蠢欲动。介绍人说,她老家在北大荒。那年月吃不饱,人都往北大荒跑,她竟从北大荒来。关键是,结婚当天,没一个娘家人陪着。那时的刘开春可不管这些,有个女人搂进被窝,就成。何况菊子丰满可人。
后来,刘开春经常出海,菊子就到队里干活,风言风语又出来了。菊子性格开朗,喜欢疯,喜欢闹。男人不在家,女人疯闹自然让村里人看不上了。有人就下了结论,说菊子天生骚。
骚女人,总是吸引男人的。第一个,就是队长周满囤。别人大概猜不到,让刘开春出海,算是他的计谋。明面看,出海挣工分多,回来总能带些自家用的鱼虾,和不出海的人家比,富裕。也让人羡慕。那么,刘开春和菊子就有了感恩的意思。
据说,刘开春出海的时候,周满囤隔三差五,偷偷去菊子家,偷腥。偷没偷到,只有菊子清楚,大家只能猜,没证据。周满囤的老婆可是个泼妇,泼妇没发泼,说明这个事还有待观察。
从海上回来的刘开春,自然也听到了风言风语,心里别扭,又不能明问,脸子和态度上,就起了变化。加上菊子模模糊糊的来路,疙瘩越积越厚。最终发展到了菊子做错事或说话不妥,他偶尔会动手,扇个耳光,或踹一脚。身在他乡,菊子不敢争辩,忍,就忍成了习惯。何况自己做事或说话,的确不十全十美。为了看住菊子,刘开春不再出海。可时间一长,出海的利益诱惑又太大,他又想出海了。
这回,周队长不答应了,你想上船就上船,你想下就下,这船是你家的呀!
上不了船的刘开春,郁闷,尤其看到出海的回来,往家里拎一桶桶的海鲜,心痒不已,就把脾气往菊花身上撒。菊花说,我去求求周队长。
周满囤见菊子出头说情,吐口答应了。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关于菊子和周满囤的风言风语,还只是个传说。再次上了船的刘开春,忽然觉得,传说可能是真的,不然为什么菊子出头,周满囤就答应了?
心里的疙瘩,就又多了一结。
都说做女人难,做男人也是挺难的。
再次上岸的刘开春,逼问菊子,是不是和周满囤有一腿。菊子断然否认。
刘开春犯傻了,想用体罚让菊子承认。
菊子坚强,打也不承认。于是,脸上身上,留下许多伤痕。
风言风语,借机又丰满了。
好在,菊子性格决定,不以为然,继续出工,嘻嘻哈哈照旧。
问题出在黑木出狱后。黑木是因为盗窃被判刑的。
那天下午,社员们三人一帮,两人一簇,打情骂俏,唠闲嗑,等候周队长派工。刚出狱的黑木,发现队里多出一个新人,小媳妇,挺漂亮,一边斜睨菊子胸口,一边笑说,大,好大哟。
菊子张开粉盈盈的嘴唇,骂他流氓。骂也就骂了,可菊子有个习惯,骂的时候往往配合手,伸手打,黑木接过她的胖手,一拉,贴上了身,菊子尖声尖叫,那张脸,白里透着红,像只大苹果,奋力挣脱。黑木一松手,菊子眼看就要仰倒在地,黑木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又将她拉起。说了声,对不起!
周满囤看不下去了,上前把两人扯开,骂黑木,你想再进去呀!
可菊子并没翻脸。虽然衣服不整,头发零乱,却有着别样的艳丽,更是吸引了男人的眼球,有的人甚至埋怨周满囤,扫了大伙的兴,仿佛戏还没到高潮。
事后,好心的王婶提醒菊子,离那小子远一点,五脊六兽,没爹没妈,少教。菊子却不以为然,黑木那句对不起,让她心里很暖。
就有了新的风言风语。关于黑木和菊子的。
就有了刘开春出海回来后的火冒三丈。把菊花按倒在炕,扒下裤子,拎起裤腰带,抽打屁股,打出一道道血印。痛打菊子之后,他没敢去找黑木,他对黑木坐大牢的经历有些怕,怕黑木混,自己吃亏,而去找周满囤告状。按现实说法,他的脑袋进水了。为了周满囤打过菊子,现在又为黑木打菊子,却找周满囤告状。
我告他流氓罪强奸罪。刘开春嚷。你要给我主持公道。
屁!你看见他强奸了?菊子承认他强奸了?周满囤嘲笑道。傻帽!流氓,流氓能定个屁罪!也就摸摸手。周满囤明确告诉刘开春,我不妨碍你告黑木,打官司告状重证据,你连证据都没有,不怕他告你诬陷?他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怕谁?
刘开春憋屈,又无奈,说,我媳妇承认他耍流氓了,没承认他强奸。那也不能让他白耍呀!
周满囤继续劝,用不着她承认,我都看见了,那算啥?咱这帮妇女,闹起了扒裤子的还少呀!活着干啥,图一乐呵。别光腚推磨,转圈丢人了。别说没事,有事也得装糊涂。这才是男人。
刘开春脑子慢,一时没领悟周满囤的一番开导。男人还得装糊涂?周满囤的话他明白了一点,黑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少惹他。他恍然,黑木不能惹,周满囤也是不能惹的。能惹的,就是菊子了。
回到家,无可奈何的刘开春,不分青红皂白,扒下菊子的裤子,把憋在心里的闷气,发泄了出去。周满囤说得对,别光腚推磨,转圈丢人了。之后,又是一阵打,专打白白的屁股,让人不易发现。
现在,周满囤看见了那个怪胎,什么狼孩儿,只是身上的汗毛多了一点,长了一点,湿湿的,一绺一绺的。周满囤对接生婆说,你是瞎干了这么多年,还不如我,这叫狼孩呀?我听说,我出生的时候,毛就多。你看。说着,挽起裤腿。真的,汗毛黑黑的,挺多。
菊子咋办?还流血呢!接生婆没去关心周满囤的毛长毛短,她关心菊子的命。周满囤想了想,忽然说,快去喊黑木,那小子有劲,让他抬,往医院抬。
黑木很快到了,到了,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里。他不清楚,女人生孩子,叫他干什么。
周满囤踢了黑木一脚,黑木握紧了拳头,刚要回手,周满囤喊,快卸门板!快往卫生院送。
经抢救,菊子的命保住了。
孩子却夭折了。
人们都说,菊子的命,没有黑木的话,是保不住的。黑木抬着菊子往卫生院跑,别人都有个替换,他一直没用别人,他怕别人耽误了。到了卫生院,放下门板,他一头栽在了地上。
刘开春出海回来后,不但不去感谢黑木,还不好好照顾菊子,月子里的菊子甚至还得自己做饭。刘开春却说,她把我的孩子弄没了。
不久,菊子突然失踪了。和她一起失踪的,还有黑木。
于是,就又起了风言风语,说那个孩子,可能是黑木的。
二十多年后,黑木终于回到了家乡。已是满头白发的周满囤问,那孩子是你的吗?黑木摇头,说,不是。周满囤问,那你为什么和她去了北大荒。黑木说,菊子说我心眼好,想和我过。
黑木反问,刘开春呢。周满囤叹口气,死了十多年了。这家伙,没福,没有女人的命。
黑木透露,菊子当年嫁到乱泥头,是因为唱歌唱错了歌词,怕批斗,才逃到这里的。黑木说,菊子说过,她已经忘了这里的人,忘了这里的事。
周满囤眨巴眨巴眼,一时无语。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