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十首诗的片断和碎语
2015-07-18新疆沈苇
新疆 沈苇
作 者: 沈苇,新疆文联《西部》文学杂志总编,新疆大学、石河子大学客座教授,中国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著有诗集《在瞬间逗留》《我的尘土 我的坦途》《沈苇的诗》(维汉双语版)、《沈苇诗选》等七部,散文集《新疆词典》《植物传奇》等五部,评论集《正午的诗神》等两部。诗歌和散文被译成英、法、俄、日、韩、西班牙、希伯来等十多种文字。获鲁迅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等。
中亚的太阳。玫瑰。火/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蓝/那人傍依着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地区/鸟,一只,两只,三只,飞过午后的睡眠
(《一个地区》,1990 年)
一个患了青春热病的“盲流”对自己闯入的新大陆——亚洲腹地的第一印象,来不及深思,已被闷头一击。它是直觉的,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有思绪的延展和内心的扩张。空间的宏阔,近与远的关联,地域的炽热和绚烂,鸟/时光的飞逝……它是可以安妥一位新移民的启示录式的背景吗?时隔二十多年,谢冕先生再次谈到这首诗:“我记得当初读到《一个地区》受到的感动,沈苇只用短短四行、三十多个字,写出了一个令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撼的特异的地区,那辽阔,那无边的寂静。惊人的新鲜,惊人的绮丽。他对中亚风情的捕捉和概括如神来之笔。”(《到新疆看朋友》)
在开都河畔,我与一只蚂蚁共度了一个下午/这只小小的蚂蚁,有一个浑圆的肚子/扛着食物匆匆走在回家路上/它有健康的黑色,灵活而纤细的脚/与别处的蚂蚁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有谁会注意一只蚂蚁的辛劳/当它活着,不会令任何人愉快/当它死去,没有最简单的葬礼/更不会影响整个宇宙的进程//我俯下身,与蚂蚁交谈/并且倾听它对世界的看法/这是开都河畔我与蚂蚁共度的一个下午/太阳向每个生灵公正地分配阳光
(《开都河畔与一只蚂蚁共度一个下午》,1992 年)
《一个地区》写“大”,这首诗写“小”。“西部诗”(必须为它打上引号)总热衷于阳刚、豪迈、雄伟等地理标签,常常忘了“小”的好处,更忘了俯下身去亲近卑微事物,譬如倾听一只蚂蚁对世界的看法。一些“西部诗”毁于“大”,毁于大而无当,是因为总在“仰望”,忘了“俯身”。但“俯身”有时比“仰望”重要,至少同样重要。一首好的诗,应该是“大”与“小”的完美结合,是风格、意识和性别上的“雌雄同体”。
死去的亲人吃橘红糕、糖塌饼、猪头肉/最老的一位颤颤巍巍,拄着桑木拐杖/最小的一个全身沾满油菜花粉/年轻人喝着醇香的米酒/死去的亲人在忙碌,赶着死去的鸡鸭牛羊/进进出出,将一道又一道门槛踏破/他们爱着这阴天,这湿漉/将被褥和樟木箱晾晒雨中/他们只是礼貌的客人,享用祭品、香烛/在面目全非的祖宅,略显拘谨老派/死去的亲人在努力,几乎流出了汗水/他们有火花一闪的念头:渴望从虚无中/夺回被取消的容貌、声音、个性……/无论如何,这是愉快的一天/聚集一堂,酒足饭饱,坟头也修葺一新/墓园的松柏和万年青已望眼欲穿/天黑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返回/带着一些贬值的纸线、几个怯生生的新亡人
(《清明节》,1999 年)
在西域的干旱中,一位远居者的记忆常常闪回到早年——阴柔、潮湿的江南。这构成我的“地域分裂症”,而写作,则是对这种分裂症的有效治疗,并在治愈过程中逐步确立“两个故乡”的共同体信念——西域和江南难道不是同一“此在”的两个侧面?陈家坪说:“亲人构成了我们生活难忘的记忆。沈苇在他处理这种记忆的时候,给这种记忆赋予了死亡记忆的意义,从而使再现的生活场景超越了生死界限,在虚实的体悟中达到圆寂。”清明时节,亡灵归来,死去的亲人跨越生死界限……这无疑是对游子如何弥合地域裂痕的有益启示。或许有一天,我将集水鬼与木乃伊为一身。
在干旱的阳台上,她种了几盆沙漠植物/她的美可能是有毒的,如同一株罂粟/但没有长出刺,更不会伤害一个路人/有几秒钟,我爱上了她/包括她脸上的倦容,她身后可能的男人和孩子/并不比一个浪子或酒鬼爱得热烈、持久/这个无名无姓的女人,被阳台虚构着/因为抽象,她属于看到她的任何一个人/她分送自己:一个眼神,一个拢发的动作/弯腰提起丝袜的姿势,迅速被空气蒸发/似乎发生在现实之外,与此情此景无关/只要我的手指能触抚到她内心的一点疼痛/我就轰响着全力向她推进/然而她的孤寂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她的身体密闭着万种柔情/她的呼吸应和着远方、地平线、日落日升/莫非她仅仅是我胡思乱想中的一个闪念?/但我分明看见了她,这个阳台上的女人/还有那些奇异、野蛮的沙漠植物/她的性感,像吊兰垂挂下来,触及了地面/她的乳房,像两头小鹿,翻过栏杆/她的错误可能忽略不计/她的堕落拥有一架升天的木梯/她沉静无语,不发出一点鸟雀的叽喳/正在生活温暖的巢窝专心孵蛋/或者屏住呼吸和心跳,准备展翅去飞
(《阳台上的女人》,2001 年)
与其说是一种观察,还不如说是自我的一个闪念。一个白日梦中的女人,在具象中抽象化、虚幻化了。她脱离了“重”,变得轻盈,可以展翅去飞。人生如梦,女人亦如梦。这是如梦的男人看到的如梦的女人。耿占春评论说:“《阳台上的女人》显然是自我欲望的一种美妙的投射,这里不是传说中的人物,而是生活世界的一个瞬间情境,一幕日常生活中的心理剧……对一位女性的有距离的观察可以视为对自我内在欲望的观察。”(《自我的边界:沈苇的诗歌地理学》)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吐峪沟》,2003 年)
这是我所有诗作中翻译成外文最多的一首。犹记得参加韩国“2011 亚洲诗歌节”,首尔外国语大学的学生用六种语言朗读此诗的情景。2009 年在以色列拿撒勒(耶稣出生的村庄),当我朗读完此诗,爱尔兰诗人戴尼斯·欧·德里斯考尔(Dennis O'Driscoll)和意大利女诗人安娜丽莎(Annelisa Aolololorato)找我交流。德里斯考尔说,这首诗英文翻译过来很精彩,感到没有丢失原来的诗意和思想。安娜丽莎则说,“吐峪沟”好像与拿撒勒有某种相似和关联,尤其结尾“从死者那里获得/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正如她对拿撒勒的第一印象(拿撒勒山上也有死者的墓园)。
沙漠像海:一个升起的屋顶/塞人、蒙古人、突厥人、吐火罗人/曾站在那里,眺望天空//如今它是一个文明的大墓地/在地底,枯骨与枯骨相互纠缠着/当他们需要亲吻时/必须吹去不存在的嘴唇上的沙子//风沙一如从前,吞噬着城镇、村庄/但天空依然蓝得深不可测//我突然厌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贩子
(《沙漠,一个感悟》,2003 年)
“我突然厌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贩子”,是对自我的一个提醒。看看周围,存在太多“地域贴标”式的写作,对地域性的过分仰仗,把诗人变成了地域主义的“寄生虫”。但“地域优势”并不代表写者的个人优势,诗,更不是地方土特产。“我突然厌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贩子”,是因为“我”更愿倾听隐藏在地域性之下的普遍人性,希望自己对地域性的挖掘是向外的,又是向内的。从地域出发的诗,恰恰是从心灵和困境出发的。
——你来自哪儿?//“我不是南方人,/也不是西北人,/是此时此刻的乌鲁木齐人。”//——你有什么悲伤?//“我没有自己的悲伤,/也没有历史的悲伤,/只有一座遗弃之城的悲伤。”//——你想说点什么?//“有形的墙并不可怕,/可推,可撞,可拆,可炸。/无形的墙却越升越高……”//——你站在哪一边?//“我不站在这一边,/也不站在那一边,/只站在死者一边。”
(《对话》,2009 年)
《安魂曲》四十余首,《对话》流传最广。这几年,就有不少网友通过微博、微信等自媒体来传播它。这些网友我不认识,是诗的“隐形读者”。诗是什么?诗是“为亡灵弹奏”,是现世关怀;诗是“对话”,是化解仇恨与隔阂的一种力量,是超越种族之爱的人类之爱。这是《对话》想要表达,想传递给各个民族的。结尾三句“我不站在这一边/也不站在那一边/只站在死者一边”,引发人们较多共鸣。
池塘干涸/河道里鱼虾死绝/公路像一条巨蟒穿过稻田/印染厂、电瓶车、化工厂/纷纷搬到了家门口//镇政府圈走我们的地/两万元一亩,不许讨价还价/转身,以十二万元一亩/卖给各地来的污染企业/经济坐上了快车/餐桌上吃的多了些/所谓发展/就是挖掉我们的根/就是教人如何死得更快——/婶婶死于车祸/姑爹死于肺癌/儿时好友死于白血病/最小的表妹得了红斑狼疮……//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但我总得赞美一点什么吧/那就赞美一下/家里仅剩的三棵树:/一棵苦楝/一棵冬青/一棵香樟/三个披头散发的幸存者/三个与我抱头痛哭的病人!
(《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2012 年)
故乡是一个人得以频频返回的起源。古人少小离家老大回,能看到“物是人非”的故乡,其实是巨大的安慰。而在今天的“物非人非”中,我们的“还乡”已变得十分艰难,甚至是不可能了。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个时代那样,把“故乡”一词弄得如此凄惨、破碎,把它的“游子”抛弃得那么远、那么狠。游子们只好在梦境、痛苦和死亡中还乡。此诗貌似“咒语”,实乃“祈祷”。面对生态灾变和“时代之毒”,诗歌和诗人何为?难道唯有叹息?
数一数沙吧/就像你在恒河做过的那样/数一数大漠的浩瀚/数一数撒哈拉的魂灵/多么纯粹的沙,你是其中一粒/被自己放大,又归于细小、寂静/数一数沙吧/如果不是柽柳的提醒/空间已是时间/时间正在显现红海的地貌/西就是东,北就是南/埃及,就是印度/撒哈拉,就是塔里木/四个方向,汇聚成/此刻的一粒沙/你逃离家乡/逃离一滴水的跟随/却被一粒沙占有/数一数沙吧,直到/沙从你眼中夺眶而出/沙在你心里流泻不已……
(《沙》,2013 年)
诗中的语感和口吻,是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微信平台“为你读诗”发布过这首诗的朗读。在夜里,降低语调去朗读,效果会更好。诗中内化了的声音,或许会影响我一段时间的诗歌写作。
我们偷运糖、方便面、药品/衣服、电脑、手机、洗涤剂/水泥、钢筋、燃油、小汽车/石头、子弹、AK-24 步枪……/这一切是为了喂养一个词:仇恨//我们从另一个拉法、埃及的拉法/偷运来了新娘、妓女和毒品/年轻人载歌载舞,彻夜欢庆:/“Insa,Insa……那就是生活啊!”//我们偷运一头狮子、一条眼镜蛇/去加沙动物园。半路醒来的狮子/吃掉一个忧郁、瘦小的同伴//地中海剩下三海里肮脏的潮地/那广大、蔚蓝、洒满阳光的部分/我们通过加沙地道偷运……
(《加沙地道》,2013 年)
我在《华夏地理》杂志上读到了美国人詹姆斯·韦里尼写的《加沙地道》一文。加沙地道的情况触目惊心,令人忧虑、难安。很快,我写下这首同题诗。加沙地道的情形使我想起约翰·邓恩的诗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我敲响。”当有人感慨世界越来越耶路撒冷化的时候,世界也在某种程度加沙化、巴勒斯坦化。加沙(加沙地道)不在远方,并非与己无关,它是每一个生活着、思考着、忧虑着的人的命运的一部分。诗人叶舟称它是“一首诗主义”的“国际援助”(《深圳特区报》2013 年10 月31 日)。
2014 年10 月19 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