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界处
2015-07-18王祥夫
文//王祥夫
林加春在小猫的宿舍里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才离开。他在小猫那里过夜总是这样,要不就早早离开,趁人们还没上班,要不就索性睡到很晚,小猫住的三楼一般不会有人来。林加春醒来了,给自己泡了碗方便面,他吃得很香。后来他去了一下厕所。昨晚他把父亲生病要马上住院的事对小猫讲了,但小猫一直没吭声。林加春在厕所里蹲着,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胡丽打过来的,胡丽在电话里问林加春是不是已经走了?是不是他的父亲真要做手术。
“你问这些干什么?”林加春对电话那头说。
“其实我知道你原来的名字叫‘林家存’,你后来才改成现在这名字。”胡丽忽然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好像很开心。
“这有什么好笑?”林加春看着对面的镜子,用手摸摸自己的脸。
“问题是,你改得很好,‘家存’这两个字只不过是把根留住的意思。”胡丽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把根。”
林加春有点发愣,胡丽总是这么说话。
“你要是急着需要钱你就来吧。”胡丽又说。
“我下午就回家了。”林加春说父亲明天就要做手术,手术大夫都已经定下了,看着对面的镜子,林加春又捏了一下自己。
“记住,需要你就过来。”胡丽在电话里说。
“我要在医院里待最少一个星期。”林加春说。
“这么说,你还会回来?”胡丽说。
“当然,我还会回城里来。”林加春苦笑着说。
胡丽在电话里忽然爆发了一阵大笑:
“听你的话,你好像要去农村?”
林加春明白自己说漏了嘴。
“农村比城里好多了。”林加春不知该说什么了,说农村的粮食和菜起码没那么多农药在里边。
晚上,小猫也来了,穿了一件格子薄毛衣,下边还是一条黑色的裙子,身上照例是中药味儿。她和马克飞和贾红旗本来都很熟,所以大家都不必客气,坐下来就先吃烤串。小猫说她怕人们看到她,便背朝街道那边坐,这天他们喝酒喝到很晚。小猫好像有什么事很不开心,不停地看林加春。林加春脸红红的,他一喝酒就脸红,林加春喝到最后还是没把要借钱的事说出来。大学一毕业,林加春好像就不好意思张口借钱和向家里要钱,好像毕业是个界限,这个界限就是一毕业就要靠自己去挣钱,再向别人借钱怎么也说不下去。林加春只说是自己的父亲要动一个小手术,自己有可能要回家一趟。上大学四年,即使是一个宿舍的马克飞和贾红旗都不知道林加春的家里是农村的,整整四年,一提起家里的事,林加春就总是把话马上岔开,这让林加春也觉着自己太虚伪,虚伪到病态。直到现在,林加春的那些同学们还都认为林加春的父亲是在区里工作,是区里的干部。小猫还问过一次,林加春对她说什么?能说什么?他脸红红的说自己的父亲只不过是个区里的一般干部,到现在还在穿四个衣袋的中山装。这么说话的时候他心里好跳了一阵,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当时想如果自己真和小猫谈成了,将怎么把这谎话改过来,将怎么领着小猫回村子里的家。也是从那时候起,林加春打定主意,即使找不到事做,也要死泡在城里,死泡在车站附近那间小平房里,他打定主意是一辈子也不再回到村子里。就像小猫打定主意在出嫁前要一直住宿舍,她这么做是为了有时间多上上网,在家里她就没这个自由。让小猫父亲最担心的就是女儿会不会上黄色网站,小猫的父亲悄悄把人请到家里想把电脑的黄色网站都做一下处理,比如,再也收不到,这给邻居们留下了笑柄。邻居们打麻将的时候对小猫的父亲说:“管天管地你还能管了那种事,人这种动物每天要去多少地方,要做多少事,想做什么事都太容易了,只要他想。”
林加春的酒量很好,但他和马克飞贾红旗一般都不怎么喝白酒,他们这天晚上喝了不少雪花啤酒。是秋天了,晚上已经能让人感觉到袭人的凉意。尤其是到了半夜就更冷。林加春看见几个出租车司机停了车,在小饭店旁边的羊肉串摊子边吃羊肉串,一边张望着是不是有客人。卖羊肉串的在烤串的床子上给自己烤着一串馒头,好像是他也该吃晚饭了,果真他过了一会儿就开始吃那些烤好了的馒头,一只手馒头,一只手是羊肉串,可见这卖烤羊肉串卖的羊肉串质量不会有问题,因为连他自己都在吃自己烤的羊肉串。林加春和马克飞和贾红旗喝酒喝到很晚,他们总是这样,一开始喝得很快,到后来便会慢下来,一点点酒慢慢喝很长时间,这样可以多说些话。因为脑子里都有了酒,不是肚子里,是脑子里,脑子里一旦有了酒,时间观念跟着就变得淡薄了。喝到后来,林加春他们执意要带小猫去看看他们要租下来开公司的房子。他们步行,在静静的街道上,这时的街道说静也不静,街道上的落叶在风里“哗哗哗哗”飞起落下。他们从西门外朝北走下去,路上碰到了几个年轻的小姐,和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走着,是青春的种种欲望给他们加了油,所以他们走得兴致勃勃。林加春他们走过了操场城街然后朝东拐过去,路边的小饭店还没有关门,洗头房那边更是灯火闪烁,林加春他们想租的那个铺面在一家小宾馆旁边。看过了那个铺面,其实也只是在那个铺面前站了一小会儿,他们就又散了。林加春一直把小猫送回到书店的宿舍里,书店院子的大铁栅门关了,林加春托着小猫从铁栅门上轻轻跳了进去,小猫不想让门房老头儿知道她回得这么晚。林加春这天夜里又不想走了,不想回到他火车站附近那个小房子里去,他说他要上一晚上网,他说他白天已经睡够了。
这天晚上,林加春就一直在小猫的宿舍里上网,电视屏幕把他的脸照得一闪一闪,他先是看了一会儿就业方面的网页,然后看了许多男体的图片,男体的图片总是让林加春着迷,他特别喜欢看男体照片,尤其是喜欢看裸体,和自己做一些比较。外边的风这时忽然大了起来,“轰隆”一声,好像有什么倒了下来,想一想,听一听,原来还是风,是窗外的那株老杨树。不知为什么,林加春忽然掉过脸来,看看窗子那边,窗上是十分生动的摇动的树影,再远处,是电影院那边的灯光,再远处,还有一个霓虹灯,是一家浴城的,浴字坏掉了三点水,现在远远看过去是“谷城”,林加春忍不住笑了一下。想到父亲的病,他忽然没心思再笑,回头看了一下小猫,黑暗中,小猫的脸显得那么小,好像只有巴掌那么大。林加春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林加春放下电话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
电话是家里打来的,说他的父亲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发高烧。
林加春去后台换衣服,好在衣服都编了号不至于弄错,天已经不算热了,但林加春还是忙出一身汗来,前台音乐吵得很厉害,说是前台,其实就是西门外大商场门前的那块儿空地,只不过用紫色帷幕临时遮了一下,紫色帷幕上这时有晃来晃去的黑影,是台上的模特在表演。他们这些后台的模特儿就都几乎是亦裸裸地站在后边挤挤挨挨换衣服,男的和女的都混在一起。林加春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又是脱衣服又是穿衣服,但在学校模特队的时候就没这种事,男模和女模总是分开换衣服。在这种地方,林加春一开始还有些害羞,后来他发现那些女模都不在乎男模在场不在场,好像对方只不过是萝卜白菜,有时候还会你摸我一把我摸你一把。这样,他很快就习惯了,只是在换泳裤时他还是很不好意思,他也只能和另外几个男模挤着把浑身脱光了,背对着那些女模。这样一场商业性模特表演下来,林加春他们可以拿到二百。阳光模特队的女头儿胡丽说如果一天赶三场就是六百了,你们怎么还嫌少?就这个金鱼眼胡丽,特别喜欢说话,而且是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像是在发一场洪水。林加春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女人,但胡丽还总是爱主动和林加春打招呼说话。胡丽说她现在是在干一件前人从没干过的事业,这让林加春在心里觉得十分好笑。如果这种商业性质的模特表演也算是事业的话,那么小姐出台上钟也应该是事业了。自从胡丽知道了林加春是大学毕业生后,就更加爱没事找林加春说话。让她感兴趣的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怎么会来做临时性质的模特?林加春只说自己是爱好,在大学上学的时候就爱模特这一码子事,所以出来玩玩儿。对这样的解释,当然谁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好几次,林加春听见胡丽对着电话那边说她的阳光模特表演队里边有好几个大学生,所以,她的这个阳光模特队从气质到文化可以说与其他模特队有很大的不同。可能是对方对胡丽的这句话发生了误会,在电话里笑嘻嘻地问了一声有没有像样的女模特。胡丽便对那边说“我想让你欣赏的是男模特,我们这里的名模林加春肌肉和气质特别的好,所以你们不要总是打女模特的主意,男模更有吸引力。”胡丽打电话的时候从不避讳林加春在不在跟前,也不避讳她身边的其他模特。她认为模特们都是她的下属,她认为她是在给这些模特们一碗饭吃。她对林加春比较客气,是另眼看待。
“他们?”胡丽对林加春说其他那些男模特不过是靠肉体吃饭。
“我们可都是男人!”林加春对胡丽的这句话很反感。
“靠身上的线条还不是靠肉体。”胡丽用手指在林加春身上轻轻划了一下。
“我以为只有小姐才靠肉体吃饭,只有你们女人。”林加春说。
胡丽的口气忽然生硬起来,说现在男女都一样,人活在世,有三种人你不可小瞧,有钱的,有权的,有名的。
“当然还有你们大学生。”胡丽停停又说。
“别提大学生。”林加春说现在大学生算什么东西。
“那倒是,钱最重要,起码在这个社会,现在。”胡丽点点头说。
这时候林加春正把一件很紧的衣服从身上剥下来,他听到背后绽线的声音。
“你猜猜我有多大?”胡丽忽然小声说,看着林加春,她今天心情很好。
“四十多了吧?”林加春愣了愣。
胡丽几乎是马上就尖叫起来:“我哪有那么大!”
“这个。”胡丽用手指在林加春胳膊上划了一下。
“这个。”胡丽又在林加春身上划了一下,这次是在胸口上。
“不要,不要。”林加春小声说。
“这个。”胡丽又划了一下,这一次是在林加春的嘴唇上。
“我们之间是有界线的。”林加春又说。
“那你就从界线那边过来。”胡丽愣了一下,又划了一下。
这时候有人进来了。
林加春给马克飞和贾红旗打了电话,晚上约他们到小饭店见面,林加春想让他们帮他想想办法。林加春又约了他的女朋友小猫,林加春无论去什么地方都愿意带着小猫,从上学起,林加春总是在向小猫不停借钱,五块十块或者是几十块钱。电话里,小猫哑着嗓子问他最近还游不游泳?小猫就是这么个嗓子,好像永远没有好过,好像永远没有停止过吃下火药,比如牛黄上清丸之类,所以身上总是有股子浓郁的中药味,弄不清楚的人还会以为她在中药铺工作。林加春对小猫说最近天气总是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有一个多星期没去游泳了。林加春一直和小猫在公园游泳,已经坚持了两年,他们都是冬泳爱好者。小猫一直因为林加春做业余模特而不高兴,她说一个人的身体怎么能给别人随便看。
小猫在电话里说她们书店进了一批电脑方面的书,要不要看,要看她就可以给他拿回来看,看完再还回去。书店的人一般都是这样看书,或者是用这种办法与别人交朋友。小猫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自己开一个书店,在学校门口那一带,她想自己的书店干脆就叫做“文曲星”书店,在这个世界上,哪个学生不想当文曲星。
林加春笑了一下,想说这一辈子也不想再读任何电脑方面的书了,不是因为读得太多了,是因为读了也没用,到这时候还得靠身体吃饭。林加春心里这样想,话还没出口,忽然想起了昨天电视里播过的两起南方雷击事件,其中一起是室外天线引起的。小猫家的屋顶就安了好大一个锅底型天线,上边经常落一些黑色的鸟,所以上边都是鸟粪,白乎乎的。
“我想起你家的天线了,打雷的时候你千万要把天线插销拨掉。”林加春说。
“安个开关就行,下雨的时候就关掉。”小猫在电话里说。
“好像不行吧。”林加春说最好是把插销拔掉。
“哪有那么巧,天上的雷正好儿就在你头上。”小猫在电话里笑了起来。
“如果真把雷电给引到家里,你想一想,屋子里能剩下什么?”林加春说。
“别吓我好不好。”小猫在电话里说安个锅底就是好,可以看到好多外国电视节目,但最数印度台的节目难看,总是有肥女人在那里跳舞,印度女人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肥肉,印度电影怎么总是在那里唱歌,也太落后了,她们怎么不去练瑜珈。
林加春想在电话里暗示一下,再向小猫借点钱,这种事不能直说,只能暗示,以前他就是这么办的,每暗示一回,小猫就会把钱借给他并在那个小本子上给他记一下,又总是不让他急着还,总是说有了工作一下子还就是了,就等于她是在储蓄,只不过是没有利息的储蓄。林加春认识小猫已经整整四年了,林加春那一阵子很爱转书店,穿一身白色运动衣,运动衣已经很旧了,颜色近乎于灰色,穷大学生们都买不起书,他们都是泡在书店里看书,问题是学校图书馆里的书总是让人觉得陈旧,许多新书,书店里上架好长时间了,学校图书馆里才会有的借。也就是那时候林加春认识的小猫,小猫白白的,有点偏瘦,后来好长时间林加春才知道小猫的父亲是电厂里的总工。林加春还跟着小猫去铁路那边小猫的家里玩儿,看到了小猫家的那两只纯黑的猫。因为阉过,那两只猫都很肥,想跳到沙发上去都很困难。这两只猫中午吃猪肺子,晚上吃鸡肝,除了鸡肝不吃别的,晚上还要喝牛奶,小猫的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子猫骚味儿。小猫的家住在护国寺那一带,是独门独户,院门朝东开,院子不大却种了不少花花草草,小猫的父亲喜欢牡丹,院子里种了两株。林加春去荷泽,还特意给小猫的父亲捎回来一株“荷泽红”。小猫的父亲有一回对小猫说小林这小伙子真会过日子,这么好的牡丹只买一株!小猫的那个小本子上还记着林加春给她父亲买“荷泽红”的事,她总是在那个小本子上记下林加春给她买过的每一种东西,比如一根冰棍儿,比如请她看一次电影,比如请她吃过的几次云南米线。这些小数字都一点一点加过,过一段时间她还会用她借给林加春的那个总数减一下这个数字。她好像很热衷这种加减乘除。
林加春家里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说他的父亲好不容易已经住到医院里去了,医生正在给吊瓶退烧。但马上就要做手术了,钱的事?家里人说现在最急的就是钱的事,没钱医院根本就不会给做这个手术。林加春知道父亲的胆囊炎这几天越来越厉害了,里边的结石有三颗,大小有鸽子蛋那么大,其中两颗已经阻塞了胆管儿,所以一旦发作起来就总是痛得死去活来,林加春手里拿着电话,就像是一下子托了千万斤的重物,电话里,林加春的母亲问他可以不可以给家里弄些钱?哪怕是先找人借一些。林加春的家在乡下,就在这个城市的东边,过了城东的那条密芬河,一直往东。北方的农村,进入十月就要把地里的庄稼全都收回来,林加春想好了,自己拼命挣钱就是为了和马克飞和贾红旗三个人开一家电脑公司,既然碰到了这种事,就先把这两个多月拼命挣的钱挪过来用,也只能如此,这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让他是我父亲。”林加春很不高兴地对电话那边的母亲说这是他父亲第五次破坏他的计划了。林加春和马克飞贾红旗合计了好长时间了,在年前把钱凑够了把那个铺面租下来。他们现在的情况是个个有的是精力但他们就是个个都没有钱,这个时代的年轻人都是这样。马克飞和贾红旗现在给电脑公司打工,每个月也挣不了多少。他们已经看了几乎一百次城北糕点厂前边的一个铺面,是二层,下边一间,是狭长的,门前有一棵很老的槐树,上边还有一间,和上下边一样也是狭长的,一年要四万租金,林加春和马克飞贾红旗合计好了,凑够了钱就先把铺面弄下来,先简单装一下,要搞公司,怎么说也要先有个办公吃方便面的地方,从过年以来,林加春他们三个一直在忙着开公司的事,但他们都没有钱。接过家里的电话,林加春愣了老半天,他决定了,把自己挣的那点点钱拿给父亲看病,顺便回去找人把地里的庄稼先收了。他在心里算了算,在胡丽这个模特队,从八月到十月,他一共演了差不多有十多场,算下来,能从胡丽手里拿到两千多块,但相对父亲的手术费用而言,两千多块钱又能做什么用?毕业离开学校的时候,为了让家里放心,林加春对家里说谎说他在城里找到了一份事做,是在一家挺不错的电脑公司,其实,像所有学电脑的学生一样,从学校出来想找一份事做太难,前几年人们都认为电脑大有出路,结果是都学电脑,学的人多,用人的单位毕竟有数,所以林加春一直找不到一份事做,他跑了好几家电脑公司,都没找到事做。为了不让家里的人着急,他只好说谎,说自己已经找到了事做,这样家里人可以安心一些,家里人怎么会想到他在做商业模特,而且是最最低级的街头商业模特。林加春的父亲还不算老,才五十刚刚出头,但毕竟是父亲,毕竟是要开刀。林加春又是家里惟一的儿子,林加春这几天一直在想有什么法子一下子能多挣一些钱,或者是父亲来一个奇迹,是医院那边检查错了。
父亲的岁数还不算大,怎么会一下子这样?林加春心里想。
林加春去找胡丽,进胡丽办公室的时候,他的脸忽然红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知道胡丽需要什么,他总是能感觉到胡丽的手指在自己身上这里那里划过,林加春推开胡丽办公室的门进去了,他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他要胡丽把钱提前结给他。胡丽坐在办公室的那把椅子里,腰板儿挺得很直,她正在做一种办公室操,也就是挺直了腰板把身子朝左朝右地转几转,教材上讲只要坚持做这种体操,久而久之会把腰部的肥肉减掉。
“不是说好了一个季度一清?”胡丽说。
林加春不想把父亲要做手术的事告诉胡丽。
“你是不是不准备做了?”胡丽的眼睛原先就有些金鱼眼,这时就睁得更大,好一会儿,林加春才明白胡丽是在看自己背后的镜子,看她自己转的角度够不够。林加春也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我父亲病了。”林加春说,镜子里是一片光影,是窗外的树在摇。林加春觉着自己根本就没有必要对胡丽说谎。
“我还准备让你当队长。”胡丽说这件事她已经认真想了好久了。
林加春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别笑,我可以再给你加工资,除了出场费。”胡丽说。
林加春说他必须要走,因为父亲有病,做儿子的不能不管。
“我要是不让你走呢?”胡丽说。
“那还不是非法拘留。”林加春笑着说。
“我要是不给你身份证呢?还有抵押金。”胡丽说。
“不可能吧。”林加春看着胡丽的眼睛。
“要是有这种可能呢?”胡丽说。
“那我就到你家吃饭,吃什么都行,中餐西餐都可以。”林加春开玩笑说,说可以的话我还愿意住在你那里,吃住一套,但只要你不怕脚臭,我的脚特别臭。林加春看了一下自己的鞋子,林加春穿了一双很好看的登山鞋,灰色的,鞋头是黑色的,鞋带却是红的。
胡丽看了一下林加春的鞋子。
胡丽停止了她的办公室操,两眼看着林加春,对林加春开始说她对钱的理解。胡丽说下一步什么最挣钱,就是影视最挣钱,影视又是武打片最受欢迎,那些斯斯文文的大演员哪个又能真枪真刀地干,所以就需要大量的替身演员。眼下学校里最最让人头疼的就是那些对学习没有一点点兴趣的学生,这些学生也让他们的父亲头疼,头疼的结果是什么,是想让他们找个地方有事做就行,所以这些低等生不是出国就是在国内上私立的包吃包住的那种学校,这是有钱人对子女和社会最不负责的做法。
“办影视替身演员培训你想想会不会受欢迎?”胡丽说她已经想了好久了。
林加春说自己最好还是吃专业饭,别的什么也不懂。
“我知道你有专业,可惜现在学电脑的人太多了,多得像臭虫。”胡丽说。
“哪有那么多臭虫。”林加春说。
“那就多得像蚂蚁。”胡丽说。
“多不怕,各是各的运气。”林加春心里很不高兴。
“你真不回来了?”胡丽说她注意过了,只要是他一出台,观众的眼睛都会变成骚骚的一条线,更何况,在模特队待着还天天可以洗澡,现在在别处洗一个澡没十块钱就不行。
林加春苦笑了一下。说不能这么待下去了,一个人毕竟不能把这种事情当职业,再说在街头表演也不会有那种机会,国际性模特表演离咱们表演队也太远,让观众骚也不是件好事,会影响社会安定,把观众骚坏了怎么办?
胡丽弯下身子把钱拿给林加春时显得有些激动,她说以林加春的身材和线条不干模特这一行实在是太可惜,做人要珍惜自己,不要浪费自己。取了钱,她又用手又拉了拉桌子下边保险柜的柜门。
“我也只不过是玩玩儿。”林加春说一个大男人,谁会一辈子干这些,玩一玩,锻炼锻炼身体,让身体出出线条而已,是一举两得的事。
“放好,钱别放后边。”胡丽迟疑了一下,站起来,又说,如果急着要钱的话你过来就行。
林加春的脸马上有那么一点点红,他看了一眼胡丽,停顿了一下。胡丽的眼睛有时候看上去像儿童的眼睛,很亮,胡丽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了林加春身边,林加春感觉胡丽的手指又在自己身上划了一下,在他的胳膊上,又在他的下巴上划了一下。
“说实话你线条真好。”胡丽说。
“不做这一行你算是亏了。”胡丽说。
林加春的脸更红了,他觉得自己胸口那地方有点憋。
“你是个不开窍的男人。”胡丽又说。
“我从小不开窍。”林加春说。
“你女朋友不教你?”胡丽说。
“我没有女朋友。”林加春听见自己说。
“需要钱,你过来就行。”胡丽说。
“差不多了。”林加春说,但他知道刚刚拿到的这点点钱根本就不够。
“你以后还来不来?你也不亲我一下?”胡丽说。
林加春好像还没反映过来,胡丽抱了一下林加春。
“需要钱,你过来就行。”胡丽小声说。
林加春的心“砰砰”乱跳起来。
“晚上去我家也行。”胡丽又说,小声说。
从胡丽的办公室跌跌撞撞出来,林加春又把手里的钱数了又数,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旁边,有人在溜狗,狗忽然不走了,跷起一条腿开始撒尿。林加春又把手里的钱数了数,他听到了自己的手机在响,但他没接。
这天晚上,林加春是一个人喝的酒,他给自己要了一瓶半斤装的白酒,又要了水煮花生米还有拍黄瓜,林加春几乎从来都不喝白酒,但他心里很清楚,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下去,但他不知道自己要沉到什么地方去,那瓶半斤装的白酒快喝完的时候他给小猫打了个电话:“我有可能,我有可能,我有可能。”林加春口齿有点不清,对电话那头的小猫说。
“我有可能要跨过交界线了。”林加春对那面说。
小猫的手机已经关了。
林加春敲胡丽的家门时,里边很快就有了动静。
门开了,林加春有点摇晃,但他还是一下子抱住了胡丽。
“医院那边还差五千。”林加春对胡丽说。
“医院那边还差五千。”林加春又说。
“五千。”林加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