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的暴虐<br/>——重读希腊神话

诸神的暴虐
——重读希腊神话

2015-07-17张莉,郭君臣

名作欣赏 2015年6期

学林漫录

诸神的暴虐
——重读希腊神话

⊙张莉［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曲阜273165］

⊙郭君臣［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从“五四”时期开始，许多中国学者都认为希腊神话洋溢着活泼的人性，其最根本的特点就是“神人同形同性”。这种认识忽略了那些强调“神人之分”的神话，在这些神话中，诸神是暴虐的，是人类命运的绝对主宰，神非常清晰地标示出人生命的脆弱和局限。这种“神人之分”的观念是希腊人洞察人类处境的结果，是希腊文明的基本前提之一。

希腊神话神人之分生存处境

一、“神人同形同性”与“爱美的精神”

各民族神话都会解释神与人的关系，神人之间有不可逾越的界限，神往往是不朽、正义、全知全能的，而人则是渺小、无能，甚至是邪恶的，有神的帮助，才有可能脱离悲惨的状态。不过，古希腊神话好像是个例外，它们的神没那么严肃，而是和人相似、相近、相亲，一般的文学史上会说希腊神话最重要的特点是“神人同形同性”，这些神“既不是抽象道德概念的化身，也不是阴森、怪诞、令人生畏的偶像。在希腊神话中，神同人类一样，有爱，有恨，七情六欲样样具备，甚至好嫉妒，爱虚荣，有时在道德上还不如人”，“在某种程度上说，希腊神话更像是人话”①。

这些神身上洋溢着的活泼人性被周作人称为“爱美的精神”，他是最早认真对待古希腊神话和文明的中国人，认为“讲西洋文明，刚就近几世纪讲是不明白的；西洋文明的主线来自希腊。要了解西方文明似乎不可不从希腊说起”②。了解西方是为了有助于眼前的中国，周作人早年强调希腊神话，晚年又亲自动笔翻译了很多希腊神话，意图很明确，就是要借希腊神话中美的人性来疗救“因多年的专制与科举的重压”，“充满着丑恶与恐怖而日就萎靡”的人心。③

从周作人提倡到现在，希腊神话美的人性已经陶冶了几代中国人，我们几乎不再怀疑前辈们“神人同形同性”的概括，希腊神们那勃勃的爱欲太鲜明、热烈了，让人觉得那就是希腊人自己生命热情的投影，但因此我们也忽略了那些强调神人界限的故事，以为神“同凡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们长生不死，具有无比的法术和智慧，有超乎凡人的力量”④。我们看轻这些不同，以为这不过是些附属性的特征罢了，但仔细读来，就会发现神与人的不同在希腊神话中同样重要，它们代表着古希腊人对人类处境的另一层解释。在许多神话故事中，诸神是暴虐的，而人正是暴虐的对象。这些故事表明在“神人同形同性”的表面之下，希腊神话有“神人之分”的另一面，理解了这一面，才能更好地理解希腊的神话和文明。

二、希腊神话中的“神人之分”

粗粗归纳，诸神发怒、惩罚的人类的故事就原因不同，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人对神不敬导致惩罚的故事，这类故事最多，骄傲、狂妄、不祭献牺牲都会导致神残酷的惩罚。尼俄伯凭七双子女蔑视拉托娜，拉托娜的儿子和女儿阿波罗与阿尔忒弥斯就射死了她所有的子女。坦塔罗斯偷天神的东西、泄漏他们的秘密，并用自己儿子的肉来考验神们的智慧，结果被罚至冥界消受无休止的饥渴。海枚泼尼斯结婚后忘了许给爱神的牺牲，结果幸福很快就没有了，他和妻子变成给人拉车的狮子。二是诸神争风吃醋或相互争斗殃及人的故事。爱神从来都是有仇必报，希波吕托斯逃避她爱上月神，便惨死于爱神的报复。卡德摩斯在雅典娜的启示下杀死了战神的神蟒，战神的报复使得他几代子孙多灾多难。三是神毁灭罪恶人世的故事。在罪恶像洪水一样泛滥时，宙斯和波塞东用大洪水毁灭了人类，只有正直的丢卡利翁和他虔诚的妻子皮拉活了下来。

从这些故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希腊神话的宗教根基，奥林匹斯崇拜是古希腊最重要的宗教信仰之一，诸神不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是人们每天祈求的对象，日常的劳作、生养、比赛、立法、战争等等都需要寻求神的帮助。既然是宗教，神人之分就是一个基本前提，神的力量让人敬畏，人要通过虔诚和祭献获得神的帮助和同情，任何不敬都会遭到神罚。周作人曾引用哈里孙女士的话说：“希腊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诗人支配的，结果便由他们把那些都修造成美的影像了。是希腊的美术家与诗人的职务，来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⑤这些描述并不准确，祭司们的神话没有被洗掉，而是隐身于诗人的神话之中，很多时候诗人和祭司难分彼此。

第一类故事里宗教气息很浓，恐怖的故事告诫人们要敬畏神，不要逾越人神间的界限。但这些故事不仅仅是祭司和统治者威胁、骗取民众信仰或服从的引子，它们也是古希腊人对自己生存处境的一种认识，他们清楚地认识到“人类终究无法突破自身的限制”，那些人不能控制的力量或事物化身为神，而智慧正“是从意识到人生命的有限性与不稳定性开始的”⑥，也就是从意识到神人之分开始。这种认识是古希腊人思想的底调，希腊贤人们的著名箴言：“勿过度”“认识你自己”，正是这种精神的具体体现。

与神相比，人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生命的有限和脆弱。第二类故事主要不是谴责诸神们的残酷和道德败坏，他们喜怒无常，其实是人类世界多灾多难的象征。面对自然暴力和人类社会中的各种灾难，希腊人充分体味到生命的易逝和脆弱。这种认识几乎弥漫于所有的希腊神话中，爱神对阿多尼斯的死去毫无办法，黎明女神为情人申请到了不死的良方，但不久她就开始苦恼于情人日渐衰老的状况了。尼采认为希腊人正是因为深刻地意识到生存的艰辛、脆弱和痛苦，所有才会有富于人性美的神话，“这个民族如此敏感，其欲望如此热烈，如此特别容易痛苦，如果人生不是被一种更高的光辉所普照，在他们众神身上显示给他们，他们能有什么旁的办法忍受这人生呢？”诸神迫使人不可以逾越他的局限，希腊人把人的青春、爱欲、健康和美投射到诸神的身上，引导人们去追求和把握当下生命之丰盈。这是希腊人的伟大创造，不过正如尼采所说，这不是“简单的、自然发生的、似乎不可避免的状态”，而是“希腊人知道并且感觉到生存的恐怖和可怕”，并加以克服的结果，⑦“神人同形同性”欢悦的基础其实是“神人之分”的恐惧。

第三类故事标示着另一种神人之分。神有全知全能的智慧，是人间正义的赋予者，而人受欲望支配，所知有限，容易变得邪恶。这种区分在诗人、哲学家、政治家关于人类社会的论述比比皆是，比如赫西俄德在教谕诗《工作与时日》中呼吁宙斯“往下界看看，侧耳听听，了解真情，伸张正义，使判断公正”⑧，以拯救罪恶的黑铁时代；而毕达哥拉斯和苏格拉底则激烈地批评荷马，反对他有关“神同形同性”的描述，认为人性有天然的缺陷，而神性则是纯然的正义、爱欲、智慧。他们完全拉开了神与人的距离，人不可能与神等同，但人可以接近神，经过不懈地修持、追求智慧的过程之后，人就有可能显出自己神性的光芒，这是人所能够达到的最高幸福。人的缺陷、人接近神的努力之类的问题是古希腊哲学家思考的基本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