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一桶白葡萄酒》的叙事艺术研究
2015-07-17梁庆峰昆明理工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云南650000
⊙梁庆峰[昆明理工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云南650000]
爱伦·坡《一桶白葡萄酒》的叙事艺术研究
⊙梁庆峰[昆明理工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云南650000]
《一桶白葡萄酒》是爱伦·坡短篇小说中的名篇,小说以其精巧的结构布局,恐怖氛围的营造突显了爱伦·坡小说常见的主题:对人性的思考和对道德的诉求。本文运用叙事学,从人物塑造、叙事交流、叙事空间出发,对文中叙事技巧进行了解析,并以此关照小说中爱伦·坡效果论对人心的震慑和对人性的批判。
爱伦·坡《一桶白葡萄酒》叙事艺术
爱伦·坡一生命运多舛,不平凡的一生中共创作了七十余篇短篇小说。在短篇小说创作中,爱伦·坡强调小说必须达到“效果或印象的统一”,先构想出能表达这种效果的事件,再围绕这种效果遣词造句。在叙事技巧方面,爱伦·坡主张形式技巧应为作品主题服务,让读者领会到作品的真正的含义是最重要的。
在爱伦·坡众多的短篇小说之中,发表于1846年的《一桶白葡萄酒》(The Cask of Amontillado)是其经典代表之一。小说以第一人称蒙特雷索为叙述者,讲述了其设计谋杀仇人福尔图纳托的故事。小说精巧的结构布局,恐怖氛围的营造给人以一种视觉冲击,惊悚恐怖的情节使人不寒而栗,旨在解析这种恐怖效果后传递的真正含义,本文运用叙事学,从人物塑造、叙事交流和叙事空间角度揭示小说真正要表达的主题是对人性黑暗面的批判。
一、人物塑造
结构主义叙事理论将小说中的人物看成语言构建物,因此结构主义理论在探讨人物塑造法时强调从叙述层面入手,关注叙述形式方面的差异。依照叙述学家里蒙凯南的观点,小说人物通常由两种叙述法来描述:直接法和间接法。①所谓直接法,就是叙述者运用形容词、抽象名词等描述性的语言直接向读者点明人物特点的叙述方法;所谓间接法,则是指叙述者没有明确告知而是需要读者通过文中细节仔细推测的人物塑造手法。
爱伦·坡在小说中以直接法和间接法塑造了两个人物形象:蒙特雷索和福尔图纳托。爱伦·坡以直接法和间接法并用的形式展现了人物福尔图纳托的形象。作为叙述者和故事参与者的蒙特雷索在小说开头对福尔图纳托进行了一番描述:“福尔图纳托是一个对我造成过无数次伤害的人,一个在名画珠宝方面冒充内行的骗子,一个经常吹嘘自己是品酒行家的人。”叙述者一系列贬义词语的描述无疑给读者带来一种对福尔图纳托先入为主的反感。假如直接法为读者提供了人物的总体形象,间接法则为加深印象提供了有效证据。读者从福尔图纳托的穿着和言行更加深了对这一人物形象的了解。“他非常亲切地与我搭话,因为酒他已经喝得不少了。那家伙装扮成一个小丑,身穿有杂色条纹的紧身衣,头戴挂有戏铃的圆锥形便帽。”福尔图纳托马戏团小丑般的打扮和醉醺醺的样子更使读者加深了对这一人物形象的认识,更加倾向于相信叙述者对福尔图纳托的否定评论。福尔图纳托的语言也使其形象更加立体。每次蒙特雷索提起另外一位品酒名家卢切西的时候,福尔图纳托都是一脸不屑一顾的表情。“因为你忙,我正想去找卢切西。如果说还有人能分出真假,那就是他。他会告诉我——”“卢切西不可能分清蒙蒂利亚酒和雪利酒。”蒙特雷索和福尔图纳托此处的对话,凸显了福尔图纳托自大、愚蠢的特点,为他后面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爱伦·坡对文中的叙述者蒙特雷索形象的塑造则更多的是通过间接法,即对人物的语言、行动和心理描写来完成的。“喂”,我断然说道,“咱们回去吧,你的健康要紧。你有钱,体面,有人敬慕,受人爱戴。你真幸运,就像我从前一样。你应该多保重。至于我,这倒无所谓。咱们回去吧,你会生病的,那样的话我可担待不起。再说,还有卢切西——”“我一连砌好了第二层、第三层和第四层,这时我听见了那根铁链猛烈的震动声。声音延续了好几分钟,为了听得更称心如意,这几分钟里我停止干活,坐在谷堆上。等那阵声音终于平静下来,我才重新拿起泥刀,一口气砌完了第五层、第六层和第七层。”这两段文字生动地描述了蒙特雷索为了达到复仇的目的,欲擒故纵,利用福尔图纳托的弱点步步引诱其进入圈套。一旦猎物进入伏击范围,马上动手并且十分享受这一复仇的过程。读者在这一过程中看到的是福尔图纳托这一人物无法知道的现实,使得人物最后的悲剧命运在读者面前显得昭然若揭。作者形象化地展示了蒙特雷索虚伪狡诈、冷酷无情的性格特点,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爱伦·坡用直接法和间接法塑造的这两个人物形象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的正是他一贯呈现给读者的对人性黑暗面的赤裸裸的展示和批判。
二、叙事交流
美国芝加哥学派领军人物布思把小说称作“与读者进行交流的一门艺术”,提倡对叙事作品的修辞形式及其意义进行探究,以揭示作者如何“有意或无意地采用多种修辞手段将虚构世界传递给读者。布思把作者、作品、读者看作是叙事交流的三个基本要素。②美国叙事学家查特曼提出的叙事交流图使得文本中的叙事交流模式变得更加直观、清晰。叙事文本包括隐含读者、叙述者、受述者和隐含读者,各要素之间的互动关系使得作品的主题意义得以传递。
叙述者跟隐含作者规范的关系是解读小说主旨的关键。叙述者按隐含作者的规范说话和行动就是可靠叙述者,反之则是不可靠叙述者。不可靠叙述者的叙述使得文本内涵出现两层含义:表层含义和深层含义。小说中的叙述者和受述者之间的交流构成小说的表层含义,而隐含作者与隐含读者之间的交流则构成了小说真正传达给读者的深层内涵。
读者可以从文本层面发现叙述者与受述者,并从中推断二者之间的交流关系。小说中蒙特雷索以第一人称亲历者的身份讲述了一段复仇的故事。他既是叙述者同时又是故事中的人物,参与了整个故事过程。蒙特雷索在小说开头说道:“你对我的脾气了如指掌,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为我的威胁是虚张声势。”这里小说中的受述者出现了,他就是蒙特雷索称之为“你”的熟知他的人,即故事是由蒙特雷索向这位非常熟悉的人讲述。通过叙述,读者能直接接触他的想法。这种叙述模式有直接生动、较易激起同情心和造成悬念等特点。但由于其以自己的视角看待问题,其叙述也带有主观片面的特点。蒙特雷索讲述的故事使读者对其受到迫害后做出的理所当然的复仇富有同情。这样故事的表层意思出现了:蒙特雷索因受迫害而复仇,复仇成功大快人心。
然而,仔细阅读文本,隐含作者似乎意不在此。叙述者的言行与隐含作者的规范出现了距离,这种距离使小说有了戏剧性的效果,并产生了小说的深层含义。一方面读者看到,蒙特雷索对所有事实的陈述基本上是真实的,但另一方面,叙述者对于事件的理解与评价却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是不可靠的。从蒙特雷索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隐含读者会发现他是一个阴险狡诈、心如毒蝎的人,是一个有着性格缺陷和思想偏见的人。蒙特雷索强调自己曾经被福尔图纳托伤害和侮辱,对此他的复仇就是要置之于死地并且要不留痕迹,从而逃避惩罚。其精心策划的杀人步骤,笑里藏刀、欲擒故纵的实施手法都让人不寒而栗。通读全文,隐含读者发现更多的是福尔图纳托为人单纯,对鉴酒执着,乐于相信他人的特点。这与叙述者的残忍狡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表层文本中的蒙特雷索是出身高贵、有仇必报的人,而隐含读者从中解读到则是一个道德败坏、行为偏激的人。一个道德败坏、思想偏激的人,无论如何诚实,也很可能会进行错误或不充分的报道,加以错误或不充分的理解。也就是说,无论如何诚实,其叙述也很可能是不可靠的。这种主观叙述真实反应出了叙述者本人的思维和性格特点。蒙特雷索对受述者的叙述与隐含读者从字里行间发现的隐含作者的规约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这样故事的深层含义出现了:蒙特雷索阴险狡诈的复仇行为体现了人性中隐藏的精于算计、笑里藏刀,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阴暗面。而隐含作者对此种行为的反讽与批判引发了读者对于人类道德的深思。
爱伦·坡以其精巧的结构布局在小说的叙事交流中,在报仇雪恨、大快人心的表层含义与对人心险恶、人性黑暗的批判的深层含义间,传达着人类对于道德的诉求。
三、叙事空间
叙事学家查特曼在《故事与话语》中首次提出了“故事空间”和“话语空间”两个概念。故事空间指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话语空间则是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或环境。
《一桶白葡萄酒》中叙述者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没有明确说明,读者不得而知;故事空间从两人短暂相遇的大街转到叙述者的家族地窖。对于故事空间的仔细观察,有助于读者对作品主题的理解。
仔细查看故事空间,读者可以发现隐含作者的匠心独具,故事空间有着明显的象征意蕴。小说中蒙特雷索和福尔图纳托在狂欢节的夜晚在大街上相遇。狂欢节给人的感触是喜悦、繁华的节奏,人们沉浸于其中热情高涨。而此处短暂的一笔为后面对主要故事空间的描写和与此情形呈现的强烈反差埋下了伏笔。小说中对于主要故事空间地窖的描写恐怖阴森。蒙特雷索骗福尔图纳托去鉴酒的场所位于他的家族地窖,地窖中潮湿、阴暗、寒冷,布满芒硝。而此处既是他家的酒窖,又是家族的墓窖。作为埋葬先人的场所,使人自然联想到坟墓。而文中对于两人一路走过的场景,更是让人惊悚。“我从火台上取了两只火把,将其中一只递给福尔图纳托,然后点头哈腰地领他穿过地窖的拱廊。我走下一段长长的盘旋式阶梯,一路提醒着紧缩在我身后的他多加小心。我们终于下完了阶梯,一起站在了蒙特雷索家酒窖兼墓窖的湿地上。”“我们已经穿过了由尸骨和大小酒桶堆成的一道道墙,来到了地窖的幽深之处。”“我们是在河床的下面,水珠正滴在尸骨间。”“我们穿过了一连串低矮的拱道,向下,往前,再向下,最后进入一个幽深的墓穴,里边混浊的空气使我们的火把只冒火苗而不发亮光。”读完这些场景描述,隐含读者会发现这哪里是品酒鉴酒的场所,明明就是骇人的地狱。细读此处,隐含作者通过恐怖氛围的营造、场景细节的描绘,使读者感受到的是场景的象征。蒙特雷索带福尔图纳托一直向下向前走了很久,路过皑皑白骨的地方不像是一个酒窖而更像是地狱。小说中故事空间的象征意蕴及其变化产生的强烈对比与人物行动产生的象征意义共同揭示了小说的主题。
小说在人物行动、故事空间变化中展开,随着情节发展,小说主题进一步得以显现。故事空间是人物的生存空间。故事空间为人物提供了必需的活动场所,同时也是展示人物心理活动、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主题的重要方式。小说中蒙特雷索虚伪狡诈的邀请,福尔图纳托简单执着的赴约,地窖里黑暗恐怖氛围的描写,以及最后凄惨骇人的活埋场景构成了人物关系以及冲突的基本要素。细读文本,随着小说人物行动的展开,隐含读者能感受到叙述者和小说中人物的名字也同样具有象征功能。在第一个故事空间,狂欢节后的大街喝了不少酒的福尔图纳托穿着随性,亲热地与人搭话,此时的他是喜悦的、幸福的。出身高贵的他本应该继续享受生活的快乐,却禁不住蒙特雷索的诱惑与刺激,深入险境而不自知。在第二个故事空间里,好面子的福尔图纳托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单纯执着地探索着,直到他意识到等待他的只有死亡时,为时已晚。叙述者蒙特雷索在第一个故事空间以其虚情假意和讨好奉承鼓动诱骗着福尔图纳托,使其一步步走进圈套之中。第二个故事空间里蒙特雷索更是以退为进,哄骗福尔图纳托到了事先设计好的凹洞之中然后迅速利落的将洞口封上。他说道:“说着话我已经在我刚才提到的那个骨堆上忙活开了。我把骨骸一块块抛到一边,下面很快就露出了不少砌墙用的石块和灰泥。凭借我那把泥刀,用这些材料,我开始干劲十足地砌墙封那个洞口。”叙述者在描绘自己活埋福尔图纳托时是那么的轻松自然,在黑暗恐怖的环境中实施谋杀是那么的熟练。再加上蒙特雷索在自己的家族墓地中对自己先人的骨骸随意处置,这一幕幕恐怖的场景仿佛蒙特雷索就是一个地狱中的恶魔。细读文本,读者可以发现蒙特雷索和福尔图纳托的名字也体现着他们的人物特点,有着象征的意味。蒙特雷索(Montressor)的拼写与恶魔(Monster)相近,福尔图纳托(Forunato)的拼写与幸运的(Fortunate)拼写相近。而幸运与恶魔正是两人在文本中所体现的人物特点。如果再将人物名字象征与故事空间联系可以得出另一层意味:“幸运”受到“恶魔”的诱惑从欢快轻松的环境(狂欢节后的大街)来到了阴暗潮湿的地狱(地窖),没有经受住诱惑的“幸运”受到了苦难的考验。诱惑与考验使幸福环境变得短暂,使痛苦折磨变得永久。蒙特雷索在小说结尾的话也似乎有着一种反讽的意味。“愿亡灵安息!”本应该是牧师在葬礼上说的话,在这里却出自恶魔之口。叙述者最后带有得意的话更显现出了他阴暗的心理。
四、结语
《一桶白葡萄酒》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叙事交流和叙事空间从形式技巧方面对爱伦·坡所强调的效果论加强。读者在感受强烈的恐怖故事中心灵受到震撼与洗涤,对人性中黑暗面的批判使读者反思人性,加深对道德的思考。
①②申丹:《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1]爱伦·坡.爱伦·坡短篇故事全集[M].上海:上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
[2]爱伦·坡.爱伦·坡暗黑故事全集(上)[M].曹明伦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
[4]申丹,韩加明,王丽亚.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5]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6]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语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作者:梁庆峰,硕士,昆明理工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
本文系云南省厅级项目(项目号KKSTJ201354027);“2013年昆明理工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科学研究基金项目——爱伦·坡短篇小说叙事艺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