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破产的公司

周生

哥俩对手戏

史老板见了个专门做企业破产的律师。谈话期间，好几个人进来签字。这些人都是史老板的亲戚，老板也没做特别交代，所以秘书不敢拦。史老板一边签字，一边继续和律师讨论怎样做资不抵债，怎样由专业的第三方机构做审计做清算，怎样按法律规定的顺序清偿……

消息果然是长了翅膀的。

晚上银行的王行长就来约吃饭了，说有家新开不久的西餐厅，帝王蟹和龙虾都是澳洲空运来的正宗货。

史老板推脱不成。让他诧异的是，平时和王行长吃饭都是高朋满座，最起码也有好几个手下敲边鼓搞气氛，今天居然只有王行长一个人。王行长说没别人了，今儿就和表哥好好唠嗑。

王行长是史老板老婆那边的亲戚。当时老婆说这亲戚远啊，用乡下的晾衣竿去量，要丈量个七八竿！可他在银行你要贷款，不是亲戚都要扯出个亲的来，更何况说到底还是个亲的！

开了几瓶有年份的红酒，两人开始神聊。王行长问：“表哥不是还开了好几个大卖场吗？怎么就说开公司看不到前景了？”

史老板是做家具的，之前房地产行业兴旺带动家具畅销，工人日夜加班都供不应求，这二十年来赚了不少钱。近年来家具滞销。史老板认为要以规模经营来降低成本，并在销售上多下功夫，就搞了几个大卖场。

搞出来以后才发现家具滞销是因为房地产不景气，没有皮哪来毛，这大气候不是某个公司努力就可以扭转的。大卖场光租金一年就要好几百万元，各种水电费、工资、税费即时发生，每走一步都是亏损。

王行长沉吟半晌，下决心道：“表哥，撑过这一阵说不定行业就回暖了。我这就动用一个很铁的关系去给你弄个特批，再下拨一笔贷款，你只要把各大卖场作抵押物就行。”

史老板倒吓了一跳，公司贷款一直由王行长跟进，得过一些便利;而公司和关联的其他公司都在王行长这里开户存钱，全算他的业绩，大家互利互惠。突然这位远亲要仗义地两肋插刀，实在不符合他一贯的精明。

史老板连连摇手，让表弟不可违规。借着酒劲，说的却是真心话，公司这么拖着长痛不如短痛，若现在破产，那还只是损手烂脚亏点小钱而已。若再拖下去，只怕血本无归，到头来资不抵债—这话可不能对外人说，咱俩是亲戚，才把实话全倒给你。

王行长想来想去，总是瞒不住的，只得老实说自己现在不过一个小小支行行长，但经过多年努力，已经看到曙光，有机会调到另一个市去当分行的副行长。表哥你的公司若在这个节骨眼上破产，我的前途可就悬了啊！

史老板突然酒都醒了几分。本以为王行长说什么特批的事，是在探自己口风。现在搭上了升职这档子事，他还真可能把事给办成—让信贷经理操办具体的事，企业这边照例出些造假资料。将来不出事就算了，出了事就推到信贷经理身上，而那时王行长已经调走了。

史老板总觉得王行长“我走之后，管它洪水滔天”有点凉薄，不禁担忧，真阻挠了这位亲戚的前程，恐怕会留下不小的芥蒂，不知日后于公于私如何相处呢。

各色说客的群口相声

史老板是商人，深知当断则断的道理。但原则之上，还有人情。他早料定这两天公司会客室里会有满满的人，各色说客轮流登场，且都是沾亲带故的。

最着急的他的发小，老家同村的小史。小史没文化且头脑简单，史老板把送货的业务划给他做。现在的家具都是流水线生产的，客户看了样品后付款下单，送货的就把家具送上门去，然后现场拼装好。送货员要求不高，只要经过培训，现场能照着图纸拼装就行。

小史管着送货这个部门，一直忠心耿耿，从没出过差错。每次回老家去还会顺道看看史老板的父母。

小史不懂客套，张口就问公司是不是要垮了，史老板不答他，而是给他算了一笔账。小史似懂非懂，但似乎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老大现在缺钱！大卖场要好多租金，工厂里的工人要发好多工资，买家具的人少，钱就周转不过来，所以老大不想干了！他说：“老大要坚持住哦，就像炒股票，坚持就是胜利！”

史老板反而给他逗乐了：“你还炒股票？炒股票知道斩仓不？”

接下来登场的是史老板带着一起做生意的这位老表，那位小叔。这是当地惯例，一人发达了，少不得提携亲戚们。当中有做螺钉螺帽组装的、有做家具运输包装的……规模都不大，小作坊居多，都是依附在史老板家具公司产业链条上吃饭的。

叔伯兄弟们主要是感谢史老板带领大家发家致富，然后劝史老板再考虑考虑，有困难大家都可出一把力嘛。听得史老板也忆起雄心勃勃带领大家致富的往日，唏嘘不已。当然，上门的除了和气劝说、以情动人的，也有来者不善、居心叵测的。

有个戴着毡帽的后生，闯进办公室，敲着桌子，问史老板知不知道规矩。本地有头有脸的公司都是互相担保拆借的。“告诉你，我们老大在某某公司有股份的，就凭这个面子，你就不能破产！”

史老板见过世面，也不肯当面撕破脸，不软不硬地把人打发了。

还有老家村里支书的儿子大柱也上门了。大柱最近改名字了，叫郝琳，递过来的名片煞是时髦，专事投融资工作，可运作天使投资、企业并购、上新三板等。

郝琳一不问公司报表，二不看公司资料，只提了两个来钱的方案。一是史老板稀释股权，以股权换资金，当然要警惕因此而丧失公司控制权被人踢出局的可能。还有，股权明晰过程会比较麻烦比较慢，不如第二个方法快。那就是股权不用动，直接取得现金，不过劳务费会比较高。注意，是劳务费高，不是利息高。

郝琳意味深长地笑：“史叔，我和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你要破产，先弄上一大笔钱再破，破产了以后谁奈你何？”

史老板听出门道来：绕了半天，原来是说稀释股权不好，最好直接拿现金;利息不高，劳务费高。你拿劳务费，我破产钱还不上，但所有恶名我得背了。可我做人还是希望留点脸面呢。

演技比不过真心实意

车轮战式的谈话让史老板颇感劳累，想想，也该回家正式交代一声了。

老婆周芸知道他要回来吃饭很高兴，特意煲了四个小时的老火靓汤。说汤里除了骨头、冬瓜、芡实、薏米，还放了生姜、蜜枣、雪梨、虾米。近来天气闷热，这汤降暑祛湿。虾米是上次去澳门买的，哪像你在外面喝的心灵鸡汤，口味虽还好，可全是鸡精冲兑的！

史老板埋头痛快喝了两碗，周芸开始埋怨破产这么大的事也不和她商量，外面的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少亲戚还找上门来了。哎哟，你若破产，怎么面对乡里乡亲，我怎么面对娘家的人？

还是来了！

史老板放下碗，说现在还没走到破产这一步，只是未雨绸缪，拿来试探一下大家的反应而已。早就听说公司有人吃里扒外，就故意安排了律师面谈破产。果然这事传得比风还快，可见人心险恶。

周芸大喜，原来这破产只是一场演习。又说如果破产的话，手里还有些存了多年的私房钱，可以拿出来救急。话出了口又有些后悔，这点钱来之不易，是怕史老板在外面养小三抛妻弃子，变着法儿从史老板手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史老板大手一挥：“你的钱千万不能动，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照顾你们娘俩？我还给你和孩子留了点钱，若真要破产，会提前转到你账户上去。”

周芸超感动，又想到“三长两短”的钱都准备好了，公司看来真的不行了？这两天她提心吊胆地上网查了不少资料，就学会了一个词，转型。

史老板笑了，他也晓得自己这位糟糠之妻没啥文化没啥经商头脑，这上网查资料怕费了不少事，可产业转型哪有这么容易？何况已经有巨头入场了。史老板感叹：“你知道小米怎么做家装吗？他们在现场装上摄像头，和业主的手机连上微信，随时可看到作业过程。具体施工的计划、步骤、质量控制都有保证。每平方米只要499元！”

周芸听了，和在国外的儿子分析的大势是一样的，不禁黯然：“499元啊！我做梦都做不到这个价格。看来我们遭淘汰了，好日子是下一代人的。”

史老板安慰她，“科技再怎么发达，也替不过你煲汤的手艺。这两天我不舒服，就不去公司了，多喝点你煲的汤。”

吃软不吃硬

史老板真的躺下了。嚷着没精神，没胃口，究其原因，怕既有身体的也有情绪的。

周芸心疼得自己先上了火。偏偏“关心”史老板公司要不要破产的亲戚们不愿断了线索，竟相约着“慰问”到家里来了。

周芸没惊动老公，忍着脾气请一众人在客厅喝茶。这边喊着大妹子、大婶子的诉苦开始了，直说到都是靠史老板讨生活，你若破产我们怎么办？

周芸平日里能干又要强，对这些亲戚朋友百般照顾唯恐不周，现在却觉得他们自私得可恶。她从小泼辣，史老板事业成功后她为了出得厅堂，着实把自己改造了一番。这会儿她心疼老公在楼上睡觉被这些人吵嚷，忍不住厉声道：“这才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们一口一个自己如何如何，有谁可曾替我家老史着想过？”

她说本来也不愿让公司破产，可是你们这么多年来靠着老史也算混得人模狗样了，怎地就没人问问我们遇上了啥坎、到底过不过得去？若能赚钱过日子，我破个屁产呵？我们史家也没在菩萨前许愿保你们一辈子，各位手里也多少有几个臭钱，如今好说好散各奔东西吧！

大柱（即郝琳）想借着公司破产捞一笔的事她也听说了，就等着过两天老史身体好些了她就去找大柱他爹理论。周芸骂骂咧咧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郝家咋做这种缺德事！

众人面面相觑。终有胆大的问这事定下来了？周芸斩钉截铁地说，原来我不同意的，现在看到你们的嘴脸，我不同意也变成同意了！破产还算光明正大，难道要我们跑路失联害死一大串上下游客户？

大家坐不住了，纷纷散了。小史却又跑来敲门，只说要见见老大。

周芸正瞪着眼睛要赶人，史老板出来了。

小史赶紧拿出个册子，说以前老大带富了大家，现在大家也应帮老大渡过难关。他去把所有和公司有关联的人都找过了，有的人家愿意出手，有的不愿意;有的出得多，有的出得少。一共湊了1000多万元，给老大撑一撑。出款人都登记在册了，特地声明，这钱不要任何利息。

周芸愣了，她这人吃软不吃硬，不怕翻脸只怕还有人有情有意。

小史还特意加了一句，这事我们都瞒着大爷大妈的。

史老板也愣了。这和王行长耍滑头不同，这一根筋的兄弟是一片好心，却真让自己骑虎难下了。他第一次犹豫了，看来要破产，这人情债比亏钱还难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