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萨，我只记住了阳光（二十二首）

拉萨：阳光

八月，拉萨在阳光下燃烧。

之前，我被缚在一只巨鹰的背上

越过骆驼山、野马滩、沱沱河

这一串串陌生得有些苍茫的名词

如野狼般独自横穿莽原

最后戴着唐古拉的雪花，敲响拉萨的门

拉萨：黄昏

八廓街人潮荡漾。柏香四溢。

雕木的窗口绽放着野花。

笑声从深巷传来，如月光般洒在青石路上

一群群流浪狗在黄昏中奔跑

远处，拉萨河哼着流行歌摇摇晃晃走来

像一个醉酒的康巴

用皮鞋的橐橐声惊走泡在甜茶里的时间

拉萨：普渡

布达拉宫如一艘停泊千年的渡船。

彩色的经幡在晚风中低语：

普渡，普渡

野草在黄昏中低语：

普渡，普渡

十九岁正站在季节的边缘

向我低语：普渡，普渡

歌舞不灭

最高的山上长袖猎猎地歌舞

风一样大歌  鹰一般孤独地

舞蹈  没有虚设的场景和氛围

让手和脚轻轻停留在冰天雪地

像鸟  停留在某个温柔的夜的树枝上

月光照着  把手和脚插进更深的土里

生命原本就是一面飘荡着痛苦的旗帜

歌舞不灭  旗帜永远不倒

目光又越过冬天的额头 等待春天

而此刻

春光灿烂后  悬空垂下

所有的福祉和高处的阳光

此刻  人类自始至终的忧伤

离我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仿佛

已经凋零的花瓣  而此刻

我临风而立  将一张消瘦不堪的脸

悄然埋进大地的怀里  期待孤独

降临时  那来自天庭的荣耀  和悲哀

而此刻  阳光照亮我仰望苍穹的脸庞

轮回着我天神般日夜不眠的眼睛

回到黄昏

回到黄昏  感觉如此悲凉

黝黑的风穿透我的心脏

外形完美  内心肮脏无比

回到黄昏  找寻向你的契机

周围的花瓣蒙着四季的灰尘

我却更像一只缅怀的羊  且行且吟

回到黄昏  谁来选择我致命的疼痛

又有谁识破我一生的伪美？！

狼嗥消失后

独耳狼，失去沥血厮杀的记忆。

眼里闪着鱼的表情。

草原沉沉入睡，牧人垂下慵懒的手臂。

饮 酒

趺坐在一块磐石上，时针刺破暗夜的吠叫。

酒杯中闪动的分明是雏鹰的眼睛。

一串躁动不安的音符。

杯中酒与我恍如隔世，迟迟无法喝下。

锅 庄

篝火上空是一千只眼睛。

那是一千只鸟在飞翔。那是一千只草狐，

迅速从草原掠过。

冬日的孤独，像一截篝火熄灭时留下的木炭。

一座废墟

这是一座废墟。它的上空惊醒着谁的眼睛

不易察觉的死亡，

一直亲吻着失去夜色的窗口。

时代的废墟间穿梭着一副副精致的棺材。

流 浪

继后去流浪。只有风穿过蓬乱的头发。

左肩是罪过，右肩黑夜

沿着荒草覆盖的路径走进漫无边际的孤寂。

一次惨烈的狼嗥之后，将无法妥协的头颅

献给岁月。

秋天的诗

之一

最后一片叶子挂在树上

最后一声鸟鸣滴到树下

秋天端着一把锃亮的鸟枪

正在瞄准

之二

伤感如秋的季节 我们喝酒

喝自己酿制的醇厚的青稞酒

青稞 多么丰腴而充满温暖的

一个词啊

她胜过我任何早年的诗篇

之三

秋风像姐姐的爱情一样

冰凉。

秋风过后

我看到树上的叶子开始落了

之四

秋天是神的箴言吗

秋天，只有在秋天！

心灵才变得如此宁静而旷达

之五

那些金灿灿落叶

仿佛冥冥中的某种暗示

那些金灿灿的落叶

躺在泥里 梦见春天

鹰是惟一可以亲近和触摸的

在风和阳光的高原

鹰是惟一可以亲近和触摸的

起初我听到孤独的声音

啃咬着我的肢体

后来我安详地看着——鹰

体验消亡的过程

周身传遍一束快乐的光

我梦见了海

我梦见了海

这惟一让我陌生的意象

梦见，海的高原

梦见海之前  我站在一棵突兀的树下

感觉到这千年的秋天

簌簌抖动

推开城市的窗

推开城市的窗

我每天都能望见草原

那些迷茫的羊披着雪花

低头寻觅着食物

我喊不出声音  只有哽咽

那一刻

比轻更轻的痛 滴穿了我

大风吹动着草啊

大风吹动着草啊

我的童年被花埋葬

我的思念被蚂蚁接受

但在那只有草地  没有原野的地方

我像空气般飘浮在空中

无根的痛苦  自始至终

更多的时候想起一匹马

在城里  我每天望着这么多人

更多的时候想起那匹卧在荒原的  马

那匹马十分疲惫

卧着  如一块岩石

雪白的毛色裸露在风中

而大地容纳了它的苍老

雨落环湖

我知道

雨水还没有到来

我知道

春天还在远处

我知道

草色尚未返青时

那只斑头雁的张望

有多么凄凉

我知道

环湖的一尘一埃

必须等待一场雨水

我知道

那场雨已经到来

这个季节怀念一位诗人

这个季节 你同孩子们一起

阳光般鲜亮起来

这个季节 微风伸出温柔的手指

穿过我诗歌一样散乱的黑发

这个季节 我无法轻捷地奔向洒满晨曦的山岗

这个季节 我在巴音河边，一遍遍倾听

你一生的孤独

怎样从稀疏的枝杈间一点点凋零

这个季节  我多么像一朵寂寞的玫瑰

静静开在你为土为尘的戈壁

这个季节 没有悲伤 没有悲伤

只有怀念像一柄利剑刺进我心脏的花瓣

聆 听

牧草萋萋，一爿夕阳点燃

无数火狐

此时，聆听一种风雨

是来自岩石的启示？

是来自天空的启悟？

牛羊安详，拉伊密匝匝

疯长在

牧人悠悠人生的河岸

河对岸，埋葬着

一万条火狐的哀歌

斯人不语。

惟有聆听。

聆听，其实是一种

透及灵魂的证悟

火狐，火狐

哧溜闪进风雨的幕布

雨过风静

侧耳聆听

人在岸上，生活在路上

在藏北

在藏北，一匹孤独的狼

走进残阳如血的黄昏

它的体内潜伏着千年的沉寂

它眼中的秘密

宛如一个巨大的黑洞

吸引着一切，吞噬着一切

孤狼走过，马蹄莲恣意绽放

把挥汗如雨的夏天

还有她秘不示人的

身体

献给石头和残阳

我乘坐的火车，吭哧吭哧

用一节节棺椁般的车厢

运走藏北的落日

在甘丹寺想起一只鹰

甘丹寺 在风的高度

俯视着我们

俯视着

我们身后的世界

在甘丹，在一块巨石上

我想起那曲草原上的一只鹰

一只蹲在电线杆上躲雨的鹰

它收拢的翅膀紧紧贴着

瑟瑟的身子

雨水顺着羽毛淅沥而下

（身后的草原白茫茫一片）

在甘丹，我看见很多鹰

蹲在山崖上

将爪子抠进坚硬的石头

似乎在等待一场雨  汹涌而来

作者简介：洛嘉才让，男，藏族，1972年冬天生于倒淌河边的一个村落。曾用汉藏双语创作，近百篇诗文散见于省内外报刊杂志。作品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翻译作品选粹（藏族卷）》;另有多篇作品被收入各种省内外汉藏文诗歌选本;翻译作品《尖梅达的诗》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现居古城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