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家庄夜记
2015-07-16马宝山
●马宝山
山东淄博的许多女子喜欢人们称她们为“狐”。
这一定与蒲松龄写的《聊斋》中一个又一个谈狐说鬼的小说有关。蒲松龄笔下那些可爱、可赞的狐女鬼妹,通过一个又一个生动感人的故事,走进读者的心灵和梦境里。人们喜欢她们,是由于这些女子不仅美丽温柔、情深义厚,更主要的是她们表现出人类最美好的品质和崇高的道义。
那年,我到淄博市,接待我的是一位女作者,她与淄博的许多女子一样,喜欢人们称她为“狐”,一个蒲松龄小说里那样俏丽多才的女子——周雁羽。年纪轻轻的女作家已经名满淄博市和山东省,出版了《香在无心处》、《真水无香》等十余部散文集。
女作家那天引领着我来到蒲家庄,拜谒了蒲松龄故居和纪念馆,参观了蒲松龄公园。公园中的那个柳泉在三百年前是蒲家庄外的一条小路,路边一眼泉井,水清以冽、味甘以芳。当年,蒲松龄就在这满井边的柳下搭建茅棚,烧泉水,煮清茶,请南来北往的路人吃茶,听他们讲述天下奇闻怪事,以备先生写作素材之用。故而,蒲松龄得“柳泉先生”的别号。
四月,柳树新桠,条条柳枝如俏女柔嫩的手,拂面似风。我坐在满井旁,正在当年蒲松龄奉茶听古处陶醉,那“狐”连连催促,说是那边还有蒲松龄后裔第十世孙的书画小屋呢。这真是意外惊喜。“美狐”便引我来到一处涓涓溪流“汇者渊之”的一洼侧畔的半间小屋。门楣上方书写着标明蒲氏后人书屋的文字,屋内墙上、挂绳上尽是蒲松龄诗词俚曲的书法作品。书案前有一身穿汗衫的大汉正挥毫酣然写字。我静静站在一旁看他写字,一幅字写完,大汉方才抬起头来问:“哪方来的客人啊?”
“来自内蒙古草原”,我回答。再问他:“我从志书上看,大都说你们蒲氏族上是蒙古人,是吗?”
“那是当然,我看你就是个蒙古人,来自大草原的乡亲啊!”
蒲文善先生走出书案提壶沏茶,我请求用柳泉满井水泡茶,以便沾点仙气。文善先生笑了:“那柳泉满井的水岂是当年我家大老祖(蒲松龄)招待南来北往客人的水呀,满井早枯了……我这暖壶里的水是从我家井里汲上来的,虽不比当年满井里的水味甘以芳,却也解渴、润肺、清脑呢。”
文善先生的水好茶香,我与那“狐”足足喝了一个小时。也与文善先生聊了一个小时。临走时,蒲先生说:“兄弟,你从我这里挑一幅字回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在我犹疑之间,文善先生从墙上取下一幅“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字赠与我。初次相见的文善先生这般的深情厚谊,实在让我激动不已。
文善先生的这八个字,就悬挂在我家书房的墙上。当我骄矜时、当我烦恼时、当我浮躁时,只要抬头看见这八个字,即刻身静神安,那骄矜、那烦恼、那浮躁一如烟云从我心间散去,顿觉心旷神怡。
后来,我与蒲先生常有书信往来,逢年过节打个电话互致问候,彼此问候挂念多了,情意也就厚了。
2009年春天,去郑州参加中国小小说界的一次集会后,我又一次绕道来到淄博,文善先生亲自到车站接我,他远远地看见我就呼名唤姓地跑来,牵着我的手走出车站。从此,我不再称他为先生,改称为文善兄了。
文善兄这次除了安排参观蒲松龄故居外,还领着我来到山川禅寺,见到禅寺住持王枫。王住持出生于安徽颖上书画世家,自幼习画,后来,热衷于工笔重彩禅画,独树画风,已被僧俗两界尊称为“画僧延年”。
王住持请来淄博十多位书画家,挥毫泼墨,互赠作品,倾心交流,一直延续到午宴上。佛家设宴自然是素食,满桌鸡鸭鱼肉全部由豆制品和面食添加各种配料加工而成,却也色香味俱全。
大师也备了酒水,请大家饮用,他以水代酒频频“敬酒”。我坐在大师近旁,他看到我喝得尽兴,悄悄对我说:“我在进佛门前一次能喝一斤白酒,四年前正式进佛门的前一夜与书画界朋友聚饮,我喝了一箱啤酒,从此,就与酒无缘了。”
我问:“你就不馋酒吗?”
大师说:“佛门是个让人守规矩的地方,佛家的戒律是要印记在心上的。心守戒律,心欲就没有了,心界也就纯净了……”
我倏然想起大师送我的画册扉页上写的一句话:一个心明如镜的人,镜前的万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一旦用心去思量、愿望、攀缘、追索,那么这面镜子就会蒙上尘土,就看不见万物的形象,心路就完全迷失了。
这天下午,我在文善兄的宅院里喝茶,院里槐花香浓,我脑海里一直想着大师讲的“心明如镜”的话。
这夜,我住宿在文善兄的书房里。这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连接在主宅的东侧,有十多个台阶把人送进去。窗口是朝东开的,推开窗户,蓬勃的柳枝似要涌进,好似它们也喜欢这书屋的清净与墨香。
夜阑人静,远处有蛐蛙在鸣,一弯月吊在柳枝头,斑驳的月影投在文善兄写字的大案上,也罩在我的床铺上。这里仿佛成了蒲松龄《聊斋》书里的神秘居处。我躺在床铺上期盼着那一个个狐般美丽妩媚女子的光临,可那狐女鬼妹一个也不来。倦意越来越浓,却来了一位老者:细高的个子,面容清癯,目光如炬。我急忙起身为老人沏茶,老者说:“不必了,已在柳泉那边喝过了……”
不知怎么,老者竟然知道我是写作的,还知道我写过为数不少的是小说,就说:“你们写小说怎么就写那么多鬼怪呀?”我说:“没有啊。小说不就是写人的吗?我们都在写人啊。”老者摇摇头道:“你们写那么多堕落、纵欲、欺骗、权术,还说没有写鬼怪?小说是要把人带到春风和阳光里的,即使是夜晚,也要把人带到月光下、大道上,让他们寻找到回家的路。可你们中间的有些人写那么多无情冷漠、谋算陷害,这些就是鬼蜮伎俩,就是写鬼怪,难道这些人就忘记了文学的道义和良心了吗?”
老者说得我有些汗颜,想起自己似乎也写过一些鬼蜮伎俩的玩意儿。
蒲家庄亦城亦乡,夜里有犬吠,黎明有鸡鸣。邻家雄鸡一声长鸣,老者惊悚而起,甚是慌乱地说:“晚了,晚了,我得走了”,说着就出门。待我披衣趿鞋出门相送时,门外院中早已不见人影。邻家的鸡又一声长鸣,东方天际有了一抹紫红。我返回小屋呆呆痴坐,竟想不起来刚才这一切是梦非梦,与我对坐谆谆教导我的是人是仙。小屋里渐渐明亮起来,墙壁上张挂的字幅显现了面目。在字幅之间,我忽然看见一张画像,那人面目清癯,目光如炬。近前细看,画像下面写着“蒲氏三老祖柳仙……”几行小字。哦!这不是蒲松龄——聊斋先生吗?我在蒲宅一夜受其教诲真是人生之大幸啊!对柳泉先生的嘱教怕日久遗忘,我急忙翻出本子,一一回忆补记。
在蒲家庄的两日真是奇遇,王枫大师禅家哲理的讲述、柳泉先生文学道义与良心的嘱教,无不给我极大的启发和教育。我努力做一个心明如镜的人,心里那面镜子亮着,就明白怎么做人,也就知道怎样作文了。